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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第四節

所屬書籍: 冬天裡的春天
  於而龍像三十年前一樣,熟練地駕著舢板,從碇泊著的許多船隻的空隙里穿過,靠了岸,系好船,踏上了三王莊的土地,像長期飄泊在海洋上的水手一樣,上岸時總情不自禁地蹦達兩下,活動活動。   這裡和陳庄同樣是一個高音喇叭的世界,是王小義和買買提喧嚷的世界。於而龍站在街口,完全怔住了,想不到是一個幾乎認不出來的三王莊,出現在他的面前。他躊躇了,不知該往哪兒舉步?   倘若他還是支隊長的話,不由分說,準會大踏步向高門樓走去,因為那裡設有支隊的指揮機關,是湖西地區的黨政領導中心。而且可以預料,只要他跨進大門,高門樓前後幾進院落,休想有個安靜。他像一股旋風,難得有他吹不進去的角落,攪得他的部下都像風車似的轉動起來,大家都不由得感慨:「要支隊長安生下來,等石湖見底吧!」   他會給他的下屬帶回來一口袋問題,倒出來,琳琅滿目,像貪婪的漁民,愛用細眼目的網一樣,上至魚,下至蝦,大事小情,像涌過來的波浪,把整個機關都淹沒了。   「要不得,要不得,你把正常工作秩序都給攪亂了。」王緯宇在擔當這座動力工廠的副手以後,開始不那麼溫順了。因此,那些科室人員也響起一片聒噪之聲。但於而龍要把人員壓得儘可能的少,而任務倒要加得儘可能的多。這不能不引起一種本能的反抗,連廖總工程師都出面勸告:「算了,也不是要你於而龍個人掏錢去養活他們。」   「你這是什麼話?」他不滿意這位講求效率的工程師,會說出如此息事寧人的語言。   「這是中國——」廖思源只說出了半句,那未吐出口的,顯然是:「你不可能去辦那根本辦不成的事情。閑人,你就養著吧,只求他不給你搗亂生事,就算上天保佑了。」   於而龍別轉頭問王緯宇:「先從你那一攤子行政部門砍起如何?」   王緯宇聳聳肩,表示無能為力。   「我絕不是戈爾洛夫……」這還是解放區時代的名詞,於而龍已經習慣成自然地說出了口,他向反對他的精簡壓縮政策的人們宣傳:「我當區長,縣長那陣,腰裡挎著匣子,口袋裡掖著公章,背包里裝著全區黨政財文大權,找不到那麼多坐在椅子上喝茶看報的老爺。難道因為中國是生產茶葉的國家,大家就得沒完沒了地坐在那裡品味?」   「刀把子在你廠長兼書記的手裡。」   「你幹什麼?」   「我下不去手!」   「王緯宇,你不要搞這種邀買人心的廉價同情!」他喜歡講話一針見血。「你打過仗,該懂得這個最淺顯的道理,一個優秀的機槍射手,可以獨當一面;而十個飯桶,能給製造出一百個麻煩。」講這種話,是很刺傷一些人的心靈的,但是,他認為自己是辦工廠,而不是辦慈善機關的,所以,一個蘿蔔一個坑,寧缺毋濫。啊,一開始他估計到會有阻力,但想不到大得嚇人的程度,民怨沸騰,狀子不僅告到部里,甚至告到國務院去。他氣得直罵:如果將來中國一旦亡國滅種的話,罪過就在這些不產生任何價值,但卻要消耗社會財富的寄生蟲身上。但於而龍認準一個目標,那是不大會改變的,一條道走到黑,黑就黑,還得走。   辦公室里一片竊竊私語之聲,那是他拚命壓縮非生產人員的主要對象:「於書記恨不能一個處長,把科長、股長、科員的工作一肩膀全挑起來,搞一條流水作業線,把等因奉此也來個自動化。」   他聽了大笑不已:「如果外國有這種等因奉此自動線,我就申請外匯去買那個專利,搞它一條,讓那些老爺們忙得應接不暇,手忙腳亂,滿頭冒豆粒大的汗珠才好。」   「天哪!這不是要我們的命嗎?」   「很簡單,幹不了就讓位,誰有能耐誰上。不要擋道,不要佔著茅坑不拉屎!」   廖總工程師背後勸他:「你搞就搞吧,何必說些使人不愉快的話,刺傷那些人的自尊心,火上加油!」   「我就是要他們坐在轉圈椅上不舒服!」   「沒有用的。」廖思源只求不給自己搗亂就行。   「一個社會的滅亡,往往由於消耗的人多於生產的人。」   「好吧!」廖總預言著:「如果你有興趣播種蒺藜,那就等著收穫荊棘吧!」   「火線上的鐵刺網都趴過,無非頭破血流,扎一身窟窿。」   那時,高歌已經從廠技術學校出來,一直在車間辦公室幫忙,因為這個年輕人雖然能把自己打扮得水光溜滑,但他的磨床,所磨出來的工件,永遠也達不到規定的光潔度。再加上他一年有六個月得去厂部的宣傳隊唱歌,車間主任看透了:「算了小高,你就以工代干,在車間職能部門幫幫忙吧!」但是,於而龍的壓縮之風,像廠里的七千噸水壓機一樣,沒完沒了地壓下來,於是,高歌又回到了磨床旁邊去了。   王緯宇為歌手求情:「把小夥子安排到政工部門吧!」   「你嫌政工部門那些人還少么?」   「可惜了,高歌挺聰明。」   「他可以把聰明用到正地方,我們國家需要呱呱叫的工人,不需要那些耍嘴皮子的空談家。」   高歌親自到廠長室找他,於而龍知道他要說些什麼,便讓秘書小狄轉告:「什麼時候成為一名真正的磨工,咱們才能有共同的語言,回車間去吧,像你爸爸一樣,踏踏實實幹活,勤勤懇懇做人。」   當家人,惡水缸,於而龍得罪了許多人,而王緯宇輕鬆自在,處處討好,有什麼辦法?於而龍愛說:「同志,假如你在火線上呆過,就會投我的贊成票。」   但是,好像投贊成票的人並不多,一直到高歌成了工廠的「主人」,於是在幫助於而龍提高認識的會議上,舊事重提,老賬新算,分明知道於而龍是個殘廢軍人,卻偏要他彎腰低頭,像把折刀似合攏,恨不能把於而龍那顆倔犟的腦袋,塞到他的褲襠里去。然後,人們在控訴他的資本主義托拉斯經營,血汗工資制度,殘酷剝削工人的罪惡以後,問他:「為什麼打擊革命小將?」   「誰?」於而龍腦部由於下垂充血而腫脹著。   「你幹嗎把高歌弄回車間勞動?」人們厲聲問。   儘管於而龍頭暈目眩,腰疼欲斷,但他卻是一個死了的鴨子——嘴硬:「我認為社會主義不應該是懶漢的天堂!」   人們撲上來,拳打腳踢,要打掉他的「囂張氣焰」。   「交待!為什麼?為什麼?」   他掙脫一切,把腰挺起來回答:「我是希望他踏踏實實地做一個人。」   那時候,坐在主席台首座的高歌,確實在眼裡閃過一道聽了良心為之一動的,那種呆板遲鈍的光芒,就如同剛才在湖面上劃著舢板,保持在幻覺中那死去的戰士,突然眼珠動彈一樣。這使於而龍自己多多少少意識到一點點責任,正如那個戰士的死,游擊隊長不能不承擔責任。難道老高師傅把自己的兒子領到他面前,做父親的會希望兒子變成現在這種樣子么?   所以,他覺得不能這樣丟手就走,不能輕易結束故鄉之行。現在,他認為倒是難得的,能夠獨自一人去看看蘆花的墳墓,撫著那塊石碑,靜靜地坐一會兒,想想下一步該怎麼走?   是的,於而龍是不大肯認輸的。   游擊隊長抬起腳來往村西走去,起初有些猶豫,好像轉了向似的,後來才意識到是失去了銀杏樹的結果,因此,才不遲疑地向前走。可能是春汛大忙季節,很少什麼閑人,原來估計沒準碰上幾個熟面孔,但他失望了,誰也不注意他一個老三王莊人。因為公路修通以後,三王莊不再那樣閉塞了,管你是誰呢?一個昔日的游擊隊長,那是過去的光榮。十年前,或許還會被少先隊請去講講革命傳統;現在就像躺在路旁的磨盤,已經由於有了打米機,而變成無用的累贅,是礙事討厭但有點重量的古董了。於而龍想到自己是個磨盤式的人物,覺得很可笑。果然,走了一程,除了那兩個小夥子唱歌外,誰也不對回鄉的遊子發生興趣。   其實,對於石湖水上人家來說,哪個村子都算不得是自己的家鄉。但是從他記事開始,好像逐年都要向高門樓繳納一筆樁子錢,才被允許在三王莊靠岸拴船,也許如同現在的存車費吧?大約由於納貢臣服的關係,他視自己為三王莊的居民吧?   正好,他經過一家飯館的門口,客堂里很清靜,生煎包的香味,使他回想起膾炙人口的家鄉風味,蟹黃粉包白雞面,和石湖姑娘一樣,也是遠近聞名的。於是他邁了進去,一方面有點口渴,另一方面說實在話,划了這麼遠船,肚子也有點餓了。   說來慚愧,多少年來,他還是頭一回獨自去飯店進餐,而且還是一家簡陋的不怎麼衛生的漁村小館子。   雖然客堂里放著幾張油膩的桌子,但找不到一條可以坐下來的凳子,總算那個梳著兩把刷子的服務員,同情他有把子年紀,而且衣冠端正,便把自己坐的一張方凳,站起來踢給了當年的游擊隊長。她還在繼續自己的演說:「……哪怕豁出趕八里路,今兒晚上我還要趕到閘口鎮去看電影。」   於而龍看出她是一位和柳娟似的電影迷,不過,柳娟對國產影片一點不感興趣,所以很少見到她坐在電視機前,看那個翻車的老把式。但這位服務員對於電影演員的熟悉,連他於而龍都驚訝了,甚至對私生活都了解得一清二楚。她講了好一會子,才發現顧客聽她講的興趣,超過吃的興趣,便一揚脖子:「買票去!」前廠長兼黨委書記從來沒經手過,通常都是他的秘書代勞,或者家裡人給安排妥當,他只消坐到桌邊去吃去喝就行了。如果是宴會,需要講點什麼,小狄自會把講稿塞進他口袋裡的。可是現在,他得去買票,天知道,店堂里只有他一個顧客,何必那麼多繁瑣哲學?然而作為制度,他必須按照規定的程序,把票買來交給講述演員私生活的服務員。   「……她結了婚,不久又離了婚,離了婚以後馬上又找了個主結婚,這回她嫁給了一個導演,就是——」她把於而龍買來的票,遞給了站在兩步遠外鍋灶旁的胖師傅,那位師傅便鏟了一碟熱騰騰的生煎包子,煮了一碗湯麵交給她。但她並不著急馬上端來,還在和那賣票的姑娘,切肉的小夥子,高聲朗氣地議論大概是昨夜放映過的影片,直到她認為顧客的耐性考驗到差不多的時候,才款款地哼著影片插曲給於而龍送來。   也許是本地風味,要不就是昨晚的狼山雞,今早的元魚都消化完了,竟吃得挺有胃口,這樣,去年十月間那頓烤鴨的印象又涌了回來。   於而龍的胃口,王緯宇的酒量,真堪稱得上是珠聯璧合,宴會上要是有他們兩位參加,誰也擋不住他們的聯合攻勢,一個勸你喝,一個勸你吃,盛情難卻,一直到醉飽為止。但那是陳年舊賬了,誰還提那些不合時宜的往事呢?   雖然兩家同住在部大院里,承蒙不棄,王緯宇有時還來串串門,但在同一個宴會上碰杯,一飲而盡,起碼也是一個年代(世紀的十分之一!!!)以前的事情了。   去年秋天的於而龍家,破例的是那幾盆菊花,竟也噴奇吐艷地開出了一個繁花似錦的局面,真得感謝痴情等待著於菱的柳娟,於而龍全家都這樣看,要不是她收拾照料,花決長不到這麼好的。舞蹈演員的家,自從她父親悲劇性的慘死以後,好像比於而龍家更早地面臨著衰敗的命運。菊花是年初於菱一時高興,從她家挖來栽在盆里的,但不幸的是,菊花剛剛在新地方挺立起枝莖,挪花的人莫名其妙地被捕了。   此後,柳娟就把幾盆菊花,當做雙重意義的遺物,每逢休息日,或者接謝若萍下夜班的時候,給它澆點水。想不到一個性格輕佻,作風浮飄的女孩子,竟能坐在曬台上,抱著膝頭,靜靜地端詳上半天。於而龍有時忍不住問他老伴:「那個賣火柴的女兒,從菊花的枝葉上能看到些什麼呢?」   然而,工夫不負有心人,花枝上冒出了許許多多的蓓蕾,有一盆竟結了一百多個骨朵,那位不曾見過面的中學校長,竟是一位蒔花名手,栽的都是菊譜上有名有姓的品種。哦,可以想像,他肯定像種菊似的耐心培育他的門牆桃李吧,但是,誰曾想到他會死在他教過的學生手裡。嗬,現在整個書房充滿了他親手培育出的菊花清香,於而龍經常搬把藤椅,坐在曬台門口看書。   有一天下午,電話鈴響了,他估計準是他老伴,關照不必等她,讓他和蓮蓮先吃晚飯。一個失勢的人,電話鈴也不響得那麼起勁了。   他抓起電話,話筒里傳來了他那聽慣了的威嚴聲音:「是二龍嗎?你在幹什麼?」   於而龍向「將軍」報告:「我在看一本無聊的書。」   「什麼書?」   「《御香縹緲錄》。」   「什麼意思?」   「描寫清朝宮闈,主要是記敘慈禧太后的書,沒有多大意義。」   周浩在電話里大聲地:「不用去研究那個女人了吧,咱們還是去欣賞一頓烤鴨吧,如何?」   「烤鴨?」他實在驚訝「將軍」的雅興,好像陽明同志逝世以後,原來政委身上的達觀開朗、容讓體貼的性格,又在這位老司令員的作風裡體現出來,真的,已經難得看到他暴跳如雷了。   「我好久沒有吃了。」周浩挺有胃口地說。   於而龍在電話里推卻:「那東西膽固醇可夠高的。」   「將軍」笑了一聲:「哦,你到底學會了小心謹慎,似乎用不著如此忌嘴吧!」   於而龍聽出了話里的弦外之音,心想:誰能比得了你蘇維埃鄉主席啊!   「好吧,我七點半派車去接你們全家。」說完他撂下了電話。   「有什麼辦法,他有著一副不容置辯的將軍脾氣!」於而龍搖搖頭,對那些盛開的菊花講。   他記不清那著名的烤鴨店,是否也有買票等等繁瑣手續,「將軍」的秘書把他們接來,送到樓上一個典雅精緻的房間里,周浩和路大姐早在那裡等著了。   啊!周浩容光煥發,神采奕奕,握住他手說:「我以為你會不敢來的。」   「說哪裡話?我也不是嚇大的。」於而龍笑了:「頂多讓人家做做文章,去年在聽鸝館吃的那一頓,『將軍』,你還記得不?分明是陪一個外國代表團,人家知道廖總,問了幾句,回來我提出該給老廖落實政策,花錢買外國專利,可祖師爺卻在敲鐘,這不是捧著金飯碗要飯嗎?後來,他們非追我是接受了你的黑指示……」   「啊!那些精神病患者,全是些疑神見鬼的恐懼狂、迫害狂!」   在圓桌的另一側,路大姐埋怨於蓮:「丫頭丫頭,國慶節都不過來看看我。」   「媽媽怕影響你身體,不讓我去鬧你。」   於蓮也是周浩老兩口的掌上明珠,因為一九四九年把她從石湖接出來以後,不久,於而龍和謝若萍就去了朝鮮戰場,便把她寄養在「將軍」家裡。她喜歡並且尊敬慈父般的老布爾什維克,而周浩也把她當做翅膀下面的小雞雛,總是關心和庇護著她。那個老徐所以要同於而龍結親家,真正的目標,並不是他,而是蘇維埃鄉主席,一個正直不苟,很難親近的人,所以需要一座溝通的橋樑。   誰不知道呢,「將軍」膝下無兒,於蓮是他的嬌寶貝。   謝若萍笑著解釋:「路大姐,是我沒讓蓮蓮去,人多嘴雜,蒼蠅見沒縫的雞蛋還下蛆,又該給你們添油加醋啦!」   「必要的時候,小謝講究點衛生還是對的。」周浩總結地講,接著他舉起酒杯:「好吧,今天我們應當高高興興地喝一杯!」   於蓮提醒他:「你拿錯杯子了,那是茅台!」   周浩一向不飲烈性酒,倘若宴會上有王緯宇,於而龍等部屬在場,都是他們自覺自愿代勞的,於蓮自小在他家住過,很懂得「將軍」的習性,便馬上給他換酒。   「今天我要喝一點」周浩喜滋滋地說。   最令於而龍奇怪的,歷來滴酒不沾唇的路大姐,也笑著湊趣:「蓮丫頭,給路媽媽也來一點茅台。」還命令著:「給你媽也滿上。」   謝若萍問:「是不是需要我打電話給醫院,叫他們派輛救護車來?——路大姐,你絕對不能喝烈性酒,我是醫生,我有權。」   「今天就由我例外一次。」她竟然央告著。   怎麼?於而龍詫異起來:老兩口找到了失蹤的小兒子?「皖南事變」時,突圍出來丟在了刀豆山的孩子,又回到他們身邊了?有什麼事使得老頭、老太太竟想起要開懷暢飲一杯?簡直莫名其妙。   「端起來,朝我集中,我也來個以我為核心,碰一下,不行,不夠響亮,再來一次!好,能喝的多喝,不能喝的象徵性抿一口。」   沒想到,老兩口把半盅茅台統統倒進了嘴裡。周浩用餐巾擦擦嘴角,若無其事,他老伴則辣得嗆咳著,連淚水都流了出來。   謝若萍輕輕地拍著她的後背,用嗔怪的眼光看著她:「路大姐,路大姐,你……」   「沒關係,我還想喝呢!」   謝若萍搶走了她的高腳酒盅。   「要說起來,這該是我第二次主動想喝點酒的呀!」周浩玩弄著手裡的玻璃杯子。「二龍,你自斟自飲吧,蓮蓮,你代表我,陪你爸喝著。那還是『皖南事變』突圍過江以後的事情了,我們幾個人是乘著一艘小船過江的,那時候的心情該怎樣形容呢?——吃啊,拌鴨蹼倒別有風味,我記得蓮蓮小時候,愛吃糟鴨腦,今天不知有沒有(他的秘書連忙放下筷子走去要菜)?——當時,心裡頭主要是種痛定思痛的情緒,想想吧,好端端的一個革命局面,怎麼會一下子給摧殘到凄零破碎,瀕於毀滅的下場。慘哪!相當的慘!不錯,敵人是強大的,我們中了埋伏。但是,話說回來,我們是共產黨人,是唯物主義者,敵人絕不是一夜之間突然強大起來的。為什麼我們會失敗得那麼慘重?是我們的戰士打仗不勇敢?是我們中級指揮員作戰不力?一次衝鋒,往往一個同志都回不來,許多挎手槍的營連長倒在戰士前面。不是我們的過錯,二龍,就像現在一樣,我們沒有罪,硬把我們當做罪人,歷史最終會洗刷這些恥辱的。就算我現在見到馬克思,我也毫無愧色。——還是給我點礦泉水吧,我要開始給你們講喝酒的事了。過了長江,來到江北,找到了我的部隊,把那些個殘兵敗將攏了攏,可憐哪,千來人剩下了百十人。這時,一個軍部通訊員騎著一匹馬,牽著一匹馬來找我,讓我趕緊去見軍長,延安已經發布命令,司令員代理軍長職務啦,我一口氣跑了一百二十華里,馬匹像從水裡爬出來一樣。司令員見了我劈頭一句是:『還剩多少同志?』我告訴了他準確的數目字。他沉吟地說,彷彿像在作他的詩。『要是一個人去擴展一個區,我們就會有好幾個縣,要是一個人去擴展一個縣,我們就會有好幾個省。周浩,周浩,這會你就放手去干吧!黨已經搬開了擋路的絆腳石,我們可以大踏步地東進了。』我記得那裡是一個冬天裡暖洋洋的小集鎮,也許南方季節要早一點,河邊的柳枝都軟了。我怎麼也忍不住,就在一家小酒店的迎街櫃檯上,要了一小壺燙得滾熱的酒,一小碟乾絲,三下兩下,全倒進了嘴裡。也許是酒在胃裡燃燒,雖說是冬天,但我覺得倒好像是春天。司令員的一席話,展示了衝出絕境以後的希望,二龍,心裡那分熱呀,把積壓在心頭多少日子的悶郁之氣,全都驅趕了出來。由不得再想向那個戴著氈帽頭的店老闆,討了一壺酒。——蓮蓮,給我再倒半盅茅台,丫頭,我一直支持你做一個真實的藝術家,敢於說出人民心裡想說的話,所以你必須研究人的靈魂,我坦率地對你講,我在渡江的時候,心情是並不平靜的,我痛恨,我從心裡詛咒那些把革命搞到這步田地的人,同時我也深深譴責那些縱容姑息,包庇支持,使得錯誤逐步釀成的人,他們都負有責任。江面上慘凄凄的冷風,吹涼了我的心,我覺得那不是風,而是犧牲了的同志的冤魂,也隨著我們過江北上了吧?蓮蓮,他們不應該死的,他們死得屈,死得冤,完全可以活到今天,同我們一起的,然而飲恨九泉,死不瞑目。損失了多少好同志啊?能統計得出來嗎?付出了多麼沉痛的代價啊?能計算得出來嗎?現實生活也許就是這樣,有過煩惱,才有痛快;有過辛酸,才有甜蜜;有過苦痛,才有歡樂。我是一個老兵,難免常人的感情,所以,我要——」他說著,把那半盅酒舉起,慢慢地把酒抿完,連最後一滴也滴進了嘴裡。   這時,廚師和女服務員,端著香氣撲鼻油黃蠟亮的烤好的肥鴨,走進房間。   於而龍在思忖:有什麼事使得老頭高興,激動得以致開懷暢飲?他提起了皖南的舊事,莫非他們失蹤的小兒子有了音信?那是根本無望的事情,解放後,多次去刀豆山查訪過,丟棄孩子的歇腳涼亭還在,但孩子的消息杳如黃鶴,難道現在會找到?!不,不可能。而且,一般地講,他理解沒有一根白髮的年老的將軍(他女兒那幅遭到災禍的油畫《靶場》,那個老兵的形象里可以看到將軍的影子)。屬於他個人身邊的一切,是很少當回事提起的。「皖南事變」奪走了他的小兒子,路大姐帶著大孩子輾轉周折,脫險到了江北。誰知解放後,這孩子剛剛學有成就,又在一次不幸的事故中犧牲。那是他陪著周浩去處理善後的,也不曾見他如此情感激動過。那麼,還會有什麼事呢?連路大姐也面有春色,看起來,多少有點反常呢!屋裡有點熱,周浩又一個勁地勸他多喝。他站起來,推開了沿街的窗戶。入夜,馬路上靜下來了,秋風掃著落葉,他敞開衣襟,任涼風吹著,心裡想:也許這也是「將軍」所說的帶有冤魂的風吧?誰知道,說不定也真是呢!反正,這頓酒喝得有些蹊蹺。   「現在畫些什麼?」周浩轉了個話題,問著於蓮。   「畫花。」謝若萍替女兒回答。   「玉蘭嗎?」   「不,我們家有許多好看的菊花。」於蓮說,「美不勝收,有一盆『曉雪』,真正的百花齊放,開了一百二十幾朵。」   周浩笑了,對站在窗口的於而龍說:「聽見了嗎?真正的百花齊放,這麼說,難道還有——」   「當然,我們已經領教夠了那種非真正的百花齊放。」   謝若萍向路大姐抱怨:「他們爺兒兩個,一唱一和,盡說些不咸不淡的話,有什麼用呢?我一直不贊成蓮蓮搞上層建築,那是玩火,弄不好就燙了自己,和走鋼絲差不多,隨時都會來個倒栽蔥。前些日子為出口畫百花齊放,總該保險係數要大點了吧?也出了問題,他們說什麼?百花齊放跑到國外去了,反過來說,就是國內沒有百花齊放的意思,也就等於間接的,用隱含的敵意否定了大好形勢。」   周浩樂了,不相信地問:「果然有這種高明的審判官么?」   「虧他們挖空心思,琢磨得出!」路大姐撫摸著於蓮的秀髮。   「看來,路媽媽當年支持你學美術,是錯的嘍!」   「我們都沒有學美術,難道錯還少么?」周浩說:「把那幅畫買回來,我付錢。」   「我為你再畫一幅算了。」   於而龍抗議:「我可沒法再給你找來那麼許多品種的花卉!」   「送你兩瓶茅台,二龍!」   於而龍笑著擺手:「不稀罕!不稀罕!」   他又想起陪著蓮蓮去百花塢寫生的情景,在老兵面壁的情況下,她才接受這項保險不會出錯的任務,誰知道世界上沒有什麼絕對的事物,不走運的蓮蓮哪!   真可惜了那麼多的花呀!   然而遺憾,當現在於而龍非常需要一把花的時候,卻連一支花都搞不到;雖說即使他空著雙手,站到蘆花的墳前,她也決不會責怪他的。可是他記起了一篇魯迅的小說,就連夏瑜的墳頭上,還飄著一束凄涼的白花,難道三十年後,他卻連這點心意都不能盡到?怎麼能原宥自己?三十年,三十年後第一次踏上她的墳頭呀!   他透過窗欞,就在飲食服務部的後院里,看到了一個如錦似繡的花壇,月季、迎春,還有幾支白色的笑靨花,黃色的金縷梅和已過盛花期的芍藥,都簇擁在小小的天地里,翹首弄姿地開放著,怪不得有些小蜜蜂在客堂里營營嗡嗡地飛舞。   他向那個服務員招手,她以為又要吃什麼,仍舊一揚脖子:「買票去!」   「不,我是想麻煩你——」   她不以為然地走過來,問道:「什麼事呀?」於而龍聽那直撅撅的語氣,知道她對待穿非毛料衣服的顧客,肯定聲音決不會更悅耳動聽的。   於而龍話剛出口,就有點失悔了:「小同志,後院里是誰家的花?我能不能掐一把?要是肯收錢的話,那就更好了。」   假如小狄在場就好了,她肯定會用對方無法謝絕的動人語言,來打動鐵石心腸的服務員。但是話從他嘴裡出來,像盛過醋的瓶子又去裝酒,完全變了味,本來討兩支花是樁風雅的事,卻引起了誤解。那位女服務員警惕性高得出奇,臉色陡然變得蠟黃,像被水蠍子蜇了一下似的,猛地退後半步,打量著衣冠楚楚的食客。因為在她的頭腦里,馬上映出她入迷的反特故事片,幾乎都成為模式了,所有敵特在接頭時,都要使用曖昧其詞的聯絡暗號。好端端的問起花啊草的幹什麼?於是她盤問起來,在這裡,可別認為她不禮貌,她在履行一種神聖的職責。   「你好像是從挺遠的地方來?」   「不錯。」   「有證明嗎?」   「沒有。」   「怎麼會沒有證明?」   「忘了帶。」   她笑笑,於而龍也陪著笑笑,因為他明白惹麻煩了。   「是到我們三王莊來的嗎?」她腔調里已經充滿了公安人員的氣味了。   三王莊成了她的?於而龍真感到悲哀,他生於斯,食於斯,長於斯,倒成了一個陌生可疑的嫌疑犯。他羨慕那個飲中八仙的賀知章,起碼那位詩人回到他故鄉時,是被兒童們笑著問的。也許中國在唐代,大家的警惕性比較低,不那麼草木皆兵,可現在,他在受到一番理所當然的懷疑。   她弄清楚衣著不凡的老人,確實是來三王莊,便緊接著問:「那你找誰?」   他怎麼能告訴神經過敏到可笑地步的服務員,是來看望一位死去三十年的女人呢?便聳聳肩回答:「我,誰也不找。」   「游山逛景么?」   「嗯!」   「也許還有別的任務吧?」現在,梳刷子的服務員看他不耐煩用手指彈著桌面,心想:他是不是在發報?於是向櫃檯里使了個眼色。那個賣票的姑娘立刻領會,便鎖上抽屜走出店門報案去了。   這裡,那個女服務員繼續和他談話,要把這個可疑人物羈縻住。   「那麼,你要花做什麼用呢?」   「哦!你太好奇啦!小同志。」他決計不依靠那個自作聰明的年輕人,徑直穿過客堂,到後院里去。   「哎,哎,同志……」她不滿地要攔住他,但是她辦不到了。因為於而龍看到了花壇旁邊的一口古井,那像磁鐵一樣的古井吸引著他,什麼人,什麼力量也攔阻不住,他一步一步朝那口古井靠攏過去。   長滿了滑溜溜的青苔,圍著石欄,鋪著石板的古井,是三王莊獨一無二的一口水井。在水鄉石湖,各村的水井都是備而不用的。   只是大旱年景,海水倒灌,人們無法食用苦澀的鹹水時,才想起古井來。   於而龍站在那裡呆住了。   他彷彿看到,就在古井的石台上,老林嫂正在用井裡汲出的涼水,洗拭著小石頭渾身血污的屍體。他,渾身上下,千瘡百孔,找不到一處完整的小石頭,是石湖階級鬥爭的風暴中,最早獻出生命的小勇士。他們是如何從孩子身上泄恨的呀?把這個窺見了高門樓與麻皮阿六勾結的小孩,極其殘酷地殺害了,也許因為他看到了不應看到的秘密,才狠毒地剜掉了他的眼球吧?   難忘的血債啊,老林嫂的悲慘哭聲,又在他的耳畔響起……   「殺人犯!誰是殺人犯哪……」   在哀傷的哭聲里,沒有救得孩子性命的游擊隊長,像現在一樣,站在井台上,望著老林嫂和蘆花,舀著吊桶里的井水,一瓢一瓢地,輕輕地洗凈孩子身上的血跡和污泥。一個多麼活躍的小戰士,那樣安詳地躺著,井水和淚水混在一起流在他的屍體上。   最無法忘卻的,是那兩隻被剜走後,深邃的黑洞似的眼睛,在異樣地盯著你,盯得人心裡直打寒戰。   這種奇異的感官刺激,於而龍一生只有過兩次體驗,一次是在被敵人蹂躪得死去的小石頭跟前;另一次,就是前幾年,重新回到久別的工廠,看到那心愛的實驗場的時候。儘管一個是有生命的孩子,一個是無生命的機體,但是他們都有一雙盯著你的眼睛,都似乎在向你的心敲擊:「你來晚一步,你沒能救得了我……」   狠毒的人都是朝著最致命的部位下手。   難忘的石湖上最初掀起的浪濤啊……   高門樓的槍支被強藉以後,無異點燃了一顆引信,肯定,是下一個回合的觸發點。但人們並不把王緯宇放在眼裡,認為他是個新鑽出地皮的筍子,嫩得很咧!報復無疑會來臨的,但不是他,而是要等到那個進省謀官的王經宇回來後才會發生。因為聽說高門樓派人給他送信,報告槍支被搶走,和肥油簍子驚嚇成病的消息,他正在省會陪著達官貴人搓麻將,只是哼了一聲,無動於衷,照樣做了副滿貫。大家立刻想到,不叫喊的狗往往更厲害些,便等著他回來同他較量。   即使現在,王緯宇的臉上,也總掛著一副天真無邪的樣子,像純潔的天使那樣,任何罪惡都和他不沾邊,所以三十年前的第一次交手,就被那張漂亮的無罪面孔給蒙蔽住了。   但是,突然間,蘆花從三王莊派人給柳墩送來消息,高門樓把子彈裝在運稻穀的船里,轉移到陳庄區公所去。   「娘的。」老林哥一拍大腿。   怪誰?於二龍知道不怪別人,怪自己缺乏經驗,怪自己那麼容易滿足,槍一到手,也不顧趙亮的眼色,便趕緊撤了,沒想到讓他們交出全部收藏的子彈。沒有子彈,槍還不如一根燒火棍呢!   「走,截住船去!」他朝濃霧瀰漫的石湖下了決心。   「慢著,不會有鬼?」老林哥說。   「是鬼,也得把他降伏住。」於二龍跳上舢板,一點篙,離開湖岸。   「多去幾個人吧!」   「不,人多,船劃不快,該攆不著他們了。」   小石頭從霧裡躥出來,喊著:「帶我去。」   他插住竹篙:「好,快跳!」   只見他赤條條地像只狸貓飛蹦過來:「幹啥去?二叔!」   「攆高門樓的大篷船,媽的,偷運子彈,說不定又要動手咧!」   最初的借槍勝利,使得於二龍不把對手看在眼裡;英勇好鬥的小石頭立刻摩拳擦掌地興奮起來,根本不害怕。   舢板在濃霧裡劃著,虧得是在石湖裡張網捕魚的能手,要不然,不但抄不了近道,說不定還會迷路,該死的漫天大霧呀!忽然,小石頭豎起耳朵,高興地俯身過來:「二叔,在那邊呢!」果然,於二龍也聽到了隱隱約約的划槳聲,但他搖了搖頭,因為大篷船吃水深,通常是使用竹篙和大櫓,他認為也許是別的過路船隻。孩子的聽覺要敏銳些,又側著頭傾聽了一會兒。「二叔,不止一條!」   「拉大網的吧?」   拉大網,就是幾艘漁船聯合作業,趁有霧的天氣,漲潮的時候,圍捕那些放鬆警惕而浮到上層來的魚群。但是,於二龍卻不曾發覺自己正是要落到網裡去的捕獲物。所以在迷霧混沌的日子裡,是最容易遭到暗算的時期。他現在懂得「將軍」為什麼要開懷暢飲的原因了。   到底舢板輕巧,搶了個先,他們兩個控制住去陳庄的通道,也就是昨天下午那個忽熱忽冷的贖罪者,變了臉色和他分道揚鑣的地方。他們涉水在狹長通道兩岸的泥灘上,查勘了一番,並沒有新留下的竹篙印跡,證明那艘大篷船尚未通過,而它又必須從這兒通過的。   他們確信蘆花是不會捎錯信的,坐在岸邊等候,大篷船一直過了很久很久,才在霧裡朦朦朧朧地出現。   「不要怕!小石頭。」   「怕個卵!」他還用手指頭彎起來,做了個猥褻的動作,顯然是跟那些不成材的隊員學的。   於二龍回手給了他一巴掌:「學點好。」   小石頭沒想到他會發火,眼裡閃出委屈的淚花,望著他。   他也後悔了,而且後悔一輩子,這一巴掌打得太重了,不應該打孩子,應該打那些教唆犯,還是那句話,年輕人有什麼過錯,社會才是教員。但是,打完那一巴掌以後,孩子和他就生死異路了。   在井台邊,這位前游擊隊長,朝著那並不存在的屍體懺悔地說:「原諒你二叔吧!小石頭……」   他們在泥灘上跳起來,朝大篷船喊著:「站住,給我站住……」   搖櫓的船工自然聽命於坐在艙里的老爺,壓根不理睬他們的喊叫,慢悠悠地駛進狹長的通道里來。   小石頭一個魚躍,攛進水中,連撲帶游地靠近了大船。船工們猶豫了,不知該怎麼辦才好?艙里的人發了話,躊躇為難的船工,才開始動手把快爬上船去的孩子推下水。   誰?他立刻閃出一個念頭,莫不是王經宇回來了?那白眼珠多,黑眼珠少的傢伙,是什麼手都下得了的。   但是,小石頭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孩子,他被推落下水後,又咕嚕嚕地冒出來,激怒地攀住船尾的大櫓,死命抱住,怎麼甩也甩不掉他。他身輕靈活,像鵲山的狸子順著大櫓躥上了船,抽出他總別在腰裡的柴刀,三下兩下,砍斷櫓繩,又從艙頂飛跑到前艙,對準桅杆,只聽得「丁」的一聲,大布帆嘩啦啦地落了下來。他站在那幾個茫然失措的船工中間,兩手往腰裡一掐:「看你們敢不停下來?」   艙門打開了,於二龍不由得一怔,揉了揉眼,定睛望去,敢情是王緯宇!——筍子就是那樣,一天不見,再見就長得老高,原來是他的鬼花樣。   他像跑江湖地拱起雙手,至少在語調上是相當親熱的:「二龍,有事嗎?」   「二先生起得夠早的。」   他向船工們發令:「快搭跳板!」然後向於二龍毫不見外地招呼:「有話到船上來談。」   上船就上船,怕你吃了我?於二龍倒要瞅瞅在艙里發號施令的是誰?因為他始終沒瞧得起王緯宇會是個對手,他那副該死的面孔,使人無論如何想不到他會做出那些偷運子彈和漁民對抗的事。   但是,艙里有誰?只是在艙角里坐著一個可憐巴巴的女人。於二龍怔住了,敢情斯斯文文的王緯宇,也會耍把戲,隔著門縫看人,把他看扁了。   王緯宇請他進艙,指著艙角里的那個人:「不認得了嗎?」   因為於二龍從亮處走進艙里,無法辨別細節,眼睛適應了艙里的暗淡光線,定神一看,再回味王緯宇別有含意的語言,只覺一股熱血直衝頭頂,兩眼都閃出憤怒的火花。誰不知道於二龍是個血性漢子,當時,恨不能一口把她和他都吞了。   她就是四姐,就是今天清早在陳庄見到的那個戴孝的珊珊娘啊!   在命運的河流里,誰也不會知道自己將在哪裡駐腳,繫上自己的愛情之舟?機緣是莫測的,錯舛是經常的,以為萬無一失的佳偶,會不翼而飛,預卜不會成功的一對,反倒白首偕老。要不是那個多情的歷史系大學生,也許珊珊娘今天又是另一種樣子吧?   但在船艙里,於二龍和王緯宇同時出現在她面前的時候,她的心像剛出殼的雞雛那樣,一面瑟瑟地抖,一面蹣跚地走。她該往哪一個方向舉步?王緯宇是可近而不可攀;於二龍是可攀而不可近,她的頭垂得更低了。   也許,女人的不幸就是要多些。   四姐是和蘆花一塊在民國十九年那場水災漂泊來的。船家和漁家都是水上生涯,再門當戶對不過了。甚至還在於二龍剛成年的那時,兩家把親事說定了,互換了庚辰帖子,難道還會有什麼差錯可出么?多少年來,水上人家都是這樣媒妁婚姻的呀!   後來,都漸漸地長大了,誰知是上帝的慈悲,還是老天的作弄,她出息得水蔥似嬌嫩柔美,粉白的臉,細細的眉,秀媚的眼睛,纖纖的手,那樣一個窈窕的體態,至少在水上人家,是不常見的。但是臉上長得俊俏多情,對女人來講,有時候是福,有時候是禍,有時候說不定會是一場災難。   因此,她們家在湖上一年四季很少閑著,總有客人雇她家的船,生意從來不曾清淡過,以致奪了興怡昌小快班的常川客戶。是啊,對那些腰包沉甸甸的商賈來講,坐在艙里,有後艙一個漂亮標緻的姑娘陪著說說笑笑,是不會嫌路程長和時間慢的,為了讓四姐道聲多謝,多給幾個腳錢也是傾心樂意的。   舊社會的水上人家,只要船上有年輕媳婦或者姑娘,必定會有些不雅的流言蜚語,難免拋短流長,蒙上不潔的濁霧。但是能怪罪她們嗎?正如於二龍也曾去喝攙進砒霜的毒酒,同樣是在飲鴆止渴呀!   在南洋群島的伊里安島附近,有種極樂鳥,它喪身的主要原因,就是有著一支美麗的長羽。——這是勞辛告訴過他的。   於而龍想起他女兒信里,用俄語寫的,那是他最早的羅曼史。錯啦!孩子,她和蘆花都不是石湖土生土長的女兒,所以不那麼大膽,也不那麼放浪,她只是在後艙里偷偷瞟上一眼。而別個,每天傍晚在湖裡嬉戲的時候,總是那麼膽大和毫無顧忌,當夜色濃得足以遮住羞澀和別人的目光,相愛的人便緊緊地摟在一起,在水裡游得很遠很遠。按說,於二龍的水性是佼佼者了,但四姐卻不敢作這樣的遊戲,沒有,從來沒有親近過。   所以他站在船艙的稻穀里,嘲弄地,這是最能掩飾自己真實心靈的手段,向垂著頭的四姐說:「哦,划船的成了坐船的人啦!」   她哭了,是委屈?是苦惱?是後悔?還是軟弱?一顆女人的心啊!他從那個時期起,就不太懂得。   於二龍撇開她,對王緯宇說:「二先生,你要說話算話!」   「我一生不對朋友食言,大丈夫應當言而有信。」   「那你不該背著我們搞鬼!」   「我不明白。」   「你心裡清楚。」   「我從來正大光明,你有話直說好了。」   「子彈,二先生。」   他鎮靜地笑了一笑:「我沒有那東西。」   「不,就在船上。」於二龍卓有把握地回答。因為蘆花的消息,如同她後來成為神射手一樣的準確,絕對錯不了的。但滿艙稻穀,從哪兒去找到挾帶的私貨,使他猶豫起來。   小石頭,那個精明懂事的孩子,正用他那把柴刀,朝稻穀里扎著探著,一共整整三大艙,百多擔糧食,要扎到何年何月去?沒想到,在這為難的時刻,渾身濕漉漉,衣衫緊貼在身上的蘆花出現在艙門口。小石頭眼尖,立刻撲了過去:「姑姑——」   於二龍眼睛亮了,她不但捎回情報,而且親自跟著大船。她該在哪裡藏身?肯定是掛在船梢,泡在水裡一路吧!啊!他從心裡讚歎:真了不起,蘆花,你和那個只會坐在蒲團上哭的女人,雖然是一塊飄泊來的,但走的卻是兩條不同的路了……   蘆花逼上一步:「二先生,交出子彈吧!」   王緯宇理直氣壯:「你們說些什麼?」   「四姐,你可一直在船上,二先生是快開船才上來的,你給他提個醒吧!」   「我!」四姐膽怯地掠了王緯宇一眼。   「二先生,你不發話,她哪敢開口噢!」蘆花瞪著他。   「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的事,何必再嗦呢?」於二龍性子上來,不那麼耐煩了。   王緯宇後退一步,口氣依然很硬地頂著:「我確實不知道,這不是強人所難嗎?」   「那你就讓四姐講。」   「我並沒有封住她嘴。」   「四姐——」蘆花走過去:「告訴我們,這能瞞了誰,我親眼看見的。」   四姐離開她坐的蒲團,掩著臉邁到後船梢去,以一種畏縮的犯罪心情看著大夥。   小石頭幾乎到處都探到了,這時,他用腳踢開蒲團,一刀紮下去,碰到了硬的物件,趕忙丟刀,趴下去,用雙手把散裝的稻穀翻騰開來,不多一會兒,兩隻裝子彈的鐵皮箱給扒了出來,渾身粘滿稻穀和灰塵的小石頭,一屁股坐在箱子上,問道:「是什麼,你自己說吧!」   「啊?!」王緯宇大驚失色,張大了嘴,站在那裡愣住了。   「怎麼回事?二先生,你說說吧!」   他似乎剛明白過來:「哦,怪事,家裡還真有子彈?」他那副惶惑不解、受騙上當的樣子,不但於二龍,連蘆花都笑了。把戲揭穿以後,何必再裝模作樣?但他卻像真事似的,捶胸大吼,朝那可憐的四姐、朝那些無辜的船工發火:「有子彈,不交出來抗日,往哪兒運?送給什麼人?你們為什麼不告訴我?為什麼串通起來瞞著我?這家我到底做得了主么?你們眼裡還有我么?……」   他越是淋漓盡致地表演,於二龍越是覺得他能耐不大,雖然是長高了的筍子,但終究是沒過年的新竹,還嫌嫩一點,經不起什麼分量,比起他那位令兄,差得遠了。一種優勝者的心理,在年輕漁民頭腦里盤旋:「到底沒跑脫這條滑溜溜的小鯰魚,二先生,我是打魚的神手!」   「就兩箱么?」王緯宇還直管追問他的手下人,「挾帶私貨到底想幹什麼名堂?給我丟人——」   「算了,你不比誰清楚?」於二龍不願意再看他做戲了。收場吧!一個拙劣的、表演不算高明的演員,人贓俱在,無法抵賴,老實認輸吧!   王緯宇推開小石頭,做出不甘心的樣子:「我怎麼不知道家裡還有兩箱子彈,打開看——」   於二龍呵呵大笑:「二先生真會裝。」   但是,王緯宇三下兩下,手腳利索地打開了鐵皮箱,倒出來的東西,讓於二龍、蘆花都看傻了,沒有一粒子彈,而是一包包大煙土,真正的雲土,用油紙封裹住的上等煙膏。這回該輪到王緯宇笑了,不過,他是冷冷地笑。   霧,還沒有散……   王緯宇踢了踢跌落在稻穀上的雲南煙土,問道:「怎麼辦?」   不是所需要的子彈,於二龍還有什麼好說的,他心裡喪氣極了,包括蘆花、小石頭在內,都弄得毫無興頭,站起來,走出艙門,什麼話也不說地打算走了。   哪想到,他前腳剛跨上跳板,王緯宇開腔了,還是那種冷生生的口氣:「二龍,你又錯了。」   這腔調使於二龍萬分惱火,現在局面改觀,王緯宇成了空中盤旋的老鷹,他是一隻無處藏身的雞雛,只好由著他擺布了。錯在什麼地方?年輕的漁民心裡琢磨著停住腳。   「鴉片煙是政府明令禁止的違禁品。」   「違禁品?」那時於二龍不僅不懂第二外國語,連本國語文都談不到精通,但他模模糊糊懂得違禁品大概的意思。   「你完全有理由把煙膏扣下。」   於二龍理智的網給攪亂了,高門樓的二先生會偏向自己說話,真是亂彈琴。他認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因為按照他當時的思維邏輯推斷,從a點到b點,只能有一根筆直的線。   「悟不開這個道理來么?」他還是冷笑,攙上那種對於無知的憐憫:「煙土是和黃金等價的玩意,可以換到更多的子彈。」   老天,究竟是信他,還是不信他?馬上要作出決定,只可惜趙亮去了濱海支隊,要他在場的話,准能幫著拿個准主意了。蘆花催他趕緊離開,因為她的判斷很簡單,而且一輩子也不曾改變,她認為王緯宇決不會安好心眼,後來甚至更加頑固地堅持。但王緯宇卻向船工發了話:「撤跳,掉頭,回庄!」他對思考中的於二龍說:「到時候,你就明白我啦!」於二龍望著他那張永遠也看不透的臉,心裡說:「只怕你不回三王莊呢,那又不是龍潭虎穴。」   大篷船在狹窄的水道里掉頭,折騰不少時間,在濃霧裡,費了好大的勁,於二龍也不得不幫把手,掛起大帆,重新駛進寬闊的水域里踏上歸程。   許多事情是難以逆料的,誰能想到兩個勢不並立的對手,竟會難解難分地合作多半輩子。王緯宇當時也預卜不出一個漁花子會成大事,而且以後高踞在自己頭上,甚至也想不到,過不多久,他弄得山窮水盡,以致還要投靠游擊隊。要是略微見到一些朕兆,他也決不會在嚴肅正經的面容下,戲弄他未來的上級了。   他那漠然的眼光,落在了於二龍滿是胼胝的大手上,漁民的手,是成年和漁網纜繩打交道的,要格外的粗糙些。於是,從懷裡掏出一個精緻的煙盒,啪地彈開盒蓋,伸到年輕漁民面前:「抽煙,請!」他是想看看那粗壯笨拙的手指,怎樣夾起那支炮台煙。   於二龍斜著眼看他一下,一直持有戒意的年輕漁民,本不想接他的煙,認為還是遠他一點的好。但是,誰沒有一點虛榮心呢?都是血氣方剛的年輕人,而且還有那個本來屬於他,現在卻投奔到王緯宇懷抱里的四姐,在艙里悄悄地看著兩個男人在競逐。類似坐骨神經痛的感覺,在侵擾著他。一支煙都不敢接,竟土到這種程度嗎?然而,待他伸過手去,他後悔了,那煙盒的結構頗為精巧,他那粗笨的手指,擺弄半天,硬是摳不出一支煙。   他臉紅了,自尊心大大地受到傷害,儘管二先生內心世界得到相當滿足,表面上不露任何聲色。他輕輕一觸煙盒的暗簧,便彈出一支香煙,蹦到了於二龍的手上。   於二龍沒有抽這支煙,而是把它捏在結實的掌心裡,碾了個稀爛粉碎。   王緯宇也怔住了,他是第一次就近觀察到於二龍心裡的地震,那強烈的地震波使他都感覺到了。他譴責自己做得太愚蠢、太淺薄了。因為這局棋還不能講最後的勝負,逼將還嫌早了點。不過,霧裡有了船隻的動靜,他要正式和他較量了。他先掠了對手一眼,好像沒有什麼特殊的反應,便問:「好像霧裡有不少船呢?」   「拉大網的吧?」   ——於而龍,於而龍,你一輩子是以力量把王緯宇制伏,而他,卻是以狡計把你壓倒。真是棋逢對手呀,可這最初一個回合,直到今天,你還在撲朔迷離之中。為什麼要剜掉小石頭的眼睛,就是因為孩子看到了隱秘。所以在歷史的長河裡,有許多永遠也揭示不了的秘密,這裡面也包括你在石湖最後一個回合里,留下來的三十年不解的啞謎。   追尋吧!戰鬥還正在開始……   突然間,出乎意料之外,從霧裡鑽出來三四條大大小小的船,採取包圍的姿態,團團裹住大船,是一個拉大網的架勢,但目標並不是魚,而是人。   「麻皮阿六!」一個船工恐懼地喊了聲。   「不錯,是我六爺——」那土匪頭子大模大樣地站在一艘獨艙船上,穿著一件敞開的黑色香雲紗褂褲,寬皮帶上,插著兩把手槍,響響亮亮地回答著。   「來者不善,碰上了這幫土匪,糟——」王緯宇輕輕地推了一把於二龍。「進艙去,我來搪他一陣!」   在石湖四周數縣,很少不知道麻皮阿六的,這個騷擾一方的土匪匪幫,到處做有手腳,連縣裡都有他們買通的關節。對這幫為非作歹的匪徒,官府無可奈何,甚至下了通緝令,麻皮阿六還在城裡望海樓吃館子呢!   土匪是一種特殊的社會集團,是社會上一種凶暴殘忍帶有強烈破壞性的力量,在兵荒馬亂的年頭裡,他們打家劫舍,敲詐搶掠,像自然界的颶風一樣,所過之處,都要受到程度不同的災害。現在,當然不會有土匪了,但是,這種特殊的社會力量,並不會消失,只要看一眼那座高圍牆工廠里的實驗場,該知道這股社會上的颶風是多麼強烈,麻皮阿六簡直是望塵莫及了。   於二龍很欽佩斯文的二先生,並未嚇得渾身篩糠,還高聲地問:「你們究竟想要幹什麼?」   「那不是高門樓的二先生嗎?啊,弟兄們,今天算髮了個利市,碰上財神菩薩啦!」他一揮手,包圍圈又縮緊了一點。   王緯宇指揮著於二龍:「告訴她們,快把煙土埋起來。」於二龍不得不聽從他,向艙里的蘆花傳達,在這裡,征服者和被征服者的關係全搞亂了。   王緯宇是一個怪物,僅僅用領袖慾三字來形容他的癖性是不夠的,只要那個場合除他以外還有人在,那麼,別人得眾星捧月似的圍住他,要是,造物者不幸在那裡先有了一個或幾個別的恆星,那麼他就情不自禁地喧賓奪主,或者凌駕在他人以上,或者役使著對方,或者利用著替自己拉車出力,或者乾脆火併王倫,他坐首把交椅。毫無辦法,他生有一種指揮別人的病,有時候,他不得不退居二線,做個副職;瞧著吧,不出半載一年,他那二線比一線還熱鬧,他那副職也是頭角崢嶸,非同小可。演講,他嗓門最高,照相,他坐在正中,宴會時分不清他是主人,還是客人,戰鬥中同樣也看不出他是參謀長,還是司令員。   但千萬不要輕易給他下一個好出風頭的結論。   只聽得王緯宇朗朗地乾笑了兩聲,舉起手,很有氣概地對匪徒們講:「不必過來,有話好講。」   麻皮阿六嘴一歪:「好的,二先生能開面子,那就給個價吧!」   「實在慚愧,船上裝的全是稻穀,改日吧!」   「白張嘴么?見面禮都不給嗎?二先生,我們不是臭要飯的,朝你白伸回手。弟兄們,上!」他一揮手,那些匪徒便蜂擁地往大船靠攏。   於二龍看得清楚了,除了麻皮阿六帶有兩把大鏡面匣子,別人都不持什麼武器,便拔出腰間的手槍,衝天打了一發,大聲喝著:「看誰敢動?」   匪首頃刻之間變出一副光棍不吃眼前虧的面孔,嘻嘻哈哈地嚷著:「別誤會,別誤會,二先生,這位是——」   「我的朋友——」王緯宇答覆著。   朋友,實在是很難找到準確涵義的名詞了,於二龍聽得心裡直發麻,黃鼠狼和雞交朋友,但不幸的歷史,偏偏驗證了這個不等式。站在艙頂上的持槍漁民,當時倒沒想那麼多,而是大聲地問麻皮阿六:「不認識吧?於二龍,聽說過吧?」   「啊哈……是二龍兄弟,自家人,自家人,我正打算會會你那山門呢!」他把船緊挨過來,但見於二龍居高臨下,自己不佔便宜地勢,便嬉皮笑臉地拱起手:「你哥投奔了我,我可沒虧待他。大龍呢?大龍,大龍……」他回頭招呼。但那個早看見自己兄弟的於大龍,閃在匪徒後面不出來。麻皮阿六高聲地嚷:「二龍兄弟,聽說你拉起杆子,好樣的,幹嘛你要打共產黨的旗號?咱們合夥干,怎麼樣?」   於二龍根本沒聽他說,而是尋找匪徒中間他那愚直的、任是牛拉馬牽也不回頭的哥哥,蘆花聞聲也走出艙外,因為捎去幾回口信,都被他罵回來。   有些匪徒正試著要往大船上爬,於二龍一跺艙頂,威嚴地吼著:「誰敢上船試試,摸摸脖子上長几顆腦袋?」   「啊呀老弟,咱們算是有緣相會,今天咱們就來交朋友,叫做一回生,二回熟」他喝令匪徒:「誰也不許上大船,給我老實呆著。」說罷,他做出一副拙手笨腳的樣子,從那艘低矮的船想爬過來,同於二龍拉拉手。「老弟,你真了不起,說干就干,一拉好幾十號人,有板眼。往後,老哥還得朝你請教……」   於二龍到底是剛拿起武器的漁民,哪裡懂得慣匪的苦肉計,麻痹戰術——正如那回王緯宇在南方混不下去,來投奔他一樣。應該飛起一腳,踢他下水,或者順勢牽羊,先下了麻皮阿六的槍,但是他坐失良機,竟在艙頂上給匪首留下立腳之地。果然,麻皮阿六站穩以後,剛才還是一臉脅肩諂笑,剎那間,麻臉閃過一掠殘忍的黑影。一個來勢兇猛的掃堂腿,於二龍未加防範,措手不及,被拐倒下來。只見麻皮阿六伶俐地來個鷂子翻身,壓在了他的身上。現在才看出剛才的笨拙,純粹是障眼法,而實際上,他的拳腳功夫不淺。他騰出一隻手,向空中一招,那幫匪徒,呼嘯而上,站在艙門口的蘆花,抄起一塊護桅板,奮不顧身地迎了過去。   於二龍被壓在麻皮阿六的身下,向那些嚇呆了的船工大聲招呼:「把他們打下船去,打下去!」但那些力氣比誰都不小的船工,動都不動地木然站著。   麻皮阿六笑了,他能笑著把過期不贖的肉票活活殺死,掐住於二龍的脖子,嘲弄地:「二龍兄弟,你給他們什麼好處,人家幹嘛為你拚命!」   於而龍一輩子記住麻皮阿六的教訓,精神上的感召,只能施行於迷信的教徒,而群眾,憑空喊,是喊不來的。而在多年的游擊戰爭中,那些血肉相連的基本群眾,則是用心換出來的。   只有一個小石頭,才給過一記耳光的小石頭,蹦上了艙頂,渾身是膽地騎在慣匪頭目的腿上,用他那把柴刀,剁著麻皮阿六。只是可惜他個子太小,刀把太短,怎麼也擊中不了他的腦勺,而且他分量太輕,無論怎樣使勁,也壓不住那踢蹬的兩腿。但是小石頭的助戰,總算讓於二龍騰出一隻手來,那長滿老繭的漁民的手,結結實實地捏住了麻皮阿六的脖根。於二龍雖然被他卡住透不轉氣,但此刻,也看到他臉上一粒一粒的麻斑,憋得紫紅髮亮起來。論拳腳,於二龍短練;論力氣,麻皮阿六可不是對手。幸虧匪首眼快,只被於二龍的手握住脖根,倘若要向上挪二指,那麼,麻皮阿六就不會後來被擊斃在閘口鎮的小教堂里,而此刻在艙頂上早報銷了。   至少,麻皮阿六多少年來,不曾吃過這麼大的苦頭,特別是頑強拚命的小石頭,在他後背上,剁破那件拷綢褂子,砍出好多道血口子,使得麻皮阿六漸漸失去那股亡命徒的驍勇,快要從優勢轉為劣勢,於二龍試著要翻轉身來,給他一點顏色瞧瞧了。   在艙前應戰的蘆花,縱使有三頭六臂,也抵擋不住一哄而上的匪徒。她獨力支撐住局面,甚至還寄期望於陷在賊巢里的於大龍,能助一臂之力,不讓他們上艙頂去救援麻皮阿六,只要於二龍翻過身,擒賊先擒王,那麼這局棋就大為改觀了。   她憤怒地喊了一聲:「大龍,你死了嗎?」   於大龍已經爬上來大船,蘆花的一聲吶喊,他遲疑了。倘若不是一旁虛張聲勢幫助蘆花的王緯宇,他會毫不遲疑地倒戈和匪徒格鬥的。但是,他也是一個從a點到b點只能有一根直線的人,甚至比他兄弟還不會拐彎,而且反應來得更慢。他看到於二龍和蘆花給不共戴天的高門樓效力賣命,衝過去,掄起拳頭,對著蘆花咆哮:「你們全忘了咱們家是怎麼落到這種樣子的啦……」   蘆花舉起護桅板的手,自然不能朝親人的頭砸去,只是遲疑了一下,雙手被匪徒執持住,眼看他們一擁而上,把匪首給解救出來。   於二龍,蘆花,小石頭成了他們的俘虜。   蘆花朝於大龍啐了一口:「呸!」   不知什麼意思,麻皮阿六並不像傳說里的殺人不眨眼的魔王,而是以出奇的冷靜,讓手下人裹傷,望著王緯宇說:「二先生看笑話了,做了一場蝕本買賣!」   王緯宇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你斟酌著辦吧!」   一個獨眼龍向匪首建議:「乾脆,把他們全給『恭喜』算了。」雖說「恭喜」兩字,是匪巢里的黑話,但那意思,三個被綁的人,心裡是全明白的。   於大龍黑著臉,走到麻皮阿六跟前,無言勝似有言,虎生生地瞪著,看他下文說些什麼?麻皮阿六是老江湖,窩裡反不是好事,便罵了一聲獨眼龍:「糊塗,喝多了么?」轉身對於二龍說,「你放心,咱們是不打不相識——」話未落音,幾個匪徒扭著四姐,捧出煙土走來。麻皮阿六抖開紙包,把煙膏放在鼻下美滋滋地聞著,讚許地說:「是真貨,好東西,謝謝你的煙土,二先生,夠朋友。」   王緯宇不自然地看了於二龍一眼,連忙搶過話來講:「大家都是本鄉本土,還得互相擔待!」   「少廢話,你給二龍多少支槍?」   「沒有,沒有——」他矢口否認。   「得啦,少給我裝熊!」麻皮阿六一巴掌過去,王緯宇跌跌撞撞,差點倒在於大龍的身邊。沒想到正為了報仇才上山當土匪的於大龍,哪能放過這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就勢揪過他的脖子,一把按倒在地。那明光雪亮的匕首,從後腰掏了出來,朝王緯宇心窩扎去。要不是麻皮阿六眼疾手快,一個箭步,握住於大龍的手,今天的革委會主任就當不成了。「你要幹什麼?」麻皮阿六氣得臉都綠了。   於大龍說:「先『恭喜』了他!」   獨眼龍過去,踢開於大龍:「干你的屁事,滾開!」   「頭兒——」於大龍不服地抗議。   麻皮阿六說:「自家人,別傷和氣,聽我的。」他抓住王緯宇,做出一副殺氣騰騰的樣子:「快說,幾桿槍!」   王緯宇拿眼瞟綁在桅柱上的於二龍。   於二龍挺起胸脯:「問我就是了,六桿長的,一支短的。」   麻皮阿六掂著剛扭到手的短槍,一支小號勃郎寧:「這就是那桿短的了,好吧!——」他讓人鬆開小石頭,和顏悅色地說:「好兄弟,我佩服你有種,六爺請你去做客,見見世面。三天以後——」   他又換了一副凶神惡煞的嘴臉,對於二龍和蘆花講:「山神廟見,你們把六桿槍全部送來,把孩子領回去。」   「啊,綁票——」於二龍想不到會來這一手。   獨眼龍問麻皮阿六:「不帶走於二龍?」   「不!」麻皮阿六摸摸渾身傷口,苦笑地說。   「那怎麼朝朋友交賬?」   麻皮阿六望了一眼王緯宇:「這我就夠敗興的了,快撤,別嚼蛆啦!」   「站住,把孩子放下。」   「三天後,山神廟見面吧!」匪徒們一窩蜂地跳回各自的船上,小石頭也被他們拖去了。   「二叔,姑姑……」小石頭在掙扎著。   於二龍叫住他哥,本意無非要他照應一點孩子,但是那個不愛說話的人,講出的話更加堵噎得慌:「你們過好日子去吧!」   匪徒們的船隻像箭一樣四散而去。   「二叔,姑姑……」小石頭力竭聲嘶地喊著。   蘆花也被綁了個結結實實,動都動不得,只能大聲地向那走遠了的孩子喊:「小石頭,小石頭,我的石頭啊……」她大聲地哭出聲來。   也許是孩子聽見了她的哭聲,他在喊:「姑姑,你放心,我不怕,我……」   要不是於二龍綁著,他肯定會跳下湖去追的,死活也要和小石頭在一起,怎麼能把一個十歲的孩子,拋到一群野獸中間去,想起那一巴掌過重的責罰,他後悔死了。   「二叔,姑姑……」從霧裡傳來了愈來愈遠的喊聲,肯定匪徒是不會輕饒孩子的,他和哭著的蘆花都心碎了。   人們給他倆鬆了綁,他們趕忙衝到艙頂,一聲一聲喊叫著小石頭,可是迷霧籠罩著的石湖,像死一般的寂靜,連個回聲都沒有。   迷霧吞沒了那個孩子,也吞沒了他們聲聲呼喚……   於而龍陷在惆悵的思緒里,望著那口古井……   因為屋脊高聳,遮住了早晨的陽光,天井裡的一切似乎還在沉睡。井台上,露水斑斑,轆轤架,掛滿水珠,花壇上的枝葉、蓓蕾和綻放的花朵,好像都閃爍著晶瑩的淚花,使游擊隊長聯想起老林嫂臉上的淚水,是啊!母親的心啊!   於而龍想:蓮蓮那幅畫有什麼值得指責的呢?不就是因為她反映了生活的真實嗎?革命是艱難的,為革命付出的代價是沉重的。藝術家,如果確實想反映一個時代的心聲,就不應該在嚴峻的生活面前把臉掉過去,或者把眼睛閉起來。   你要是母親,獻出自己的兒子試試看!   僅僅是三天的期限,對於小石頭命運的擔心和懸念,每一分鐘,每一秒鐘,都是難熬的;但對於必須做出決斷的於二龍來說,又感到時限太短促了。   偏巧,趙亮還沒趕回來,幾十雙眼睛,包括老林嫂哭腫了的眼睛,都在盼著他。   三天一過,匪徒會毫不留情撕票的。去拚?去跟他們干?把小石頭給奪回來?憑這幾桿槍,幾個人,談何容易。按照匪徒的條件,拿槍贖人,那以後還干不幹革命?還能施展得開手腳?第一回被他們拿捏住,第二回該在腦袋上屙屎了。   老林哥說(他也只能這樣說):「他們能把一個孩子怎麼樣?」   老林嫂兩眼腫得像核桃,到底是她的頭生子啊!可是在人面前,一滴眼淚也沒掉過。她恨不能馬上見到孩子,摟在懷裡。可是她也明白,幾支槍對赤手空拳的漁民來講,不僅僅是壯膽的東西,而且是身家性命,有它就能生存下去,失去它……她對於二龍說:「我是心疼石頭,二叔,可我不是糊塗人。」   「老林嫂——」於二龍像一隻剛捉進籠子的野獸,緊握著拳頭,不知該往哪兒打去。   真笨!於二龍發現自己常常是事情過去以後,才變得聰明起來,總要吃夠了苦頭,才改弦易轍。三十多年過去了,他方悟到:當時為什麼不懂得給高門樓施加壓力呢?難道還看不到蛛絲馬跡來么?聞不出一點陰謀的味道來嗎?老林哥說得對,有鬼,確實有鬼,他想起霧裡聽到的船聲,還以為是拉大網的。「他媽的,串通好了等待著我上鉤啊!」   但是,當時他被那張無邪的臉騙了。   三天,吊心懸膽的三天,於二龍也不知怎麼過來的。那時,人們沒有鐘錶,對於時間的概念,白天根據太陽,夜晚依靠星辰,水上生活的人家,星辰的作用要更明顯些。他望著那顆啟明星第三次從楊樹頂端出現,整整兩天兩夜不曾合眼了。   在這同一時刻里,那個安排了金鉤釣鰲妙計的王緯宇,也是通宵未眠,眼巴巴地望著微明的曙色,透過簾櫳,把屋裡的輪廓在黑暗裡顯現出來。他同樣愁眉不展,大凡是人,都免不了有他自己的煩惱,該怎樣去答覆那個多情的船家姑娘呢?這位足智多謀的二先生費難了。   三天以前,四姐特地從陳庄趕來了,連自家的船都來不及坐,可見事態的嚴重。她臉色蒼白,也不知是高興,也不知是憂愁地告訴他:「我好像有了……」   「不會的吧!」   「我就怕……」她確實感到未來的無可預測的恐怖。   王緯宇放下手裡那本《少年維特的煩惱》,看著嬌俏的細嫩臉龐,便把門第低微的船家綠蒂摟在懷裡。心想:要是城裡那位千金有她的模樣,或者她有城裡那位千金的身價,該多好。   「怎麼辦呢?」四姐喃喃地說。大概心地越是純潔的女性,感情也越真摯,既不善於掩飾和偽裝,也不能像老於此道的女人,拿著來反咬一口,要挾對方,或者藉此敲筆竹杠。但王緯宇馬上想到這手,一個勁地開脫,用著安慰的口吻否認:「不能,不能,決不會的,哪有的事。」   「要萬一真是有喜呢?」她害怕得要命。   他都能感覺到她在自己懷抱里瑟縮地顫抖,那顆生了老繭的心也竟然被震動了,不得不說一句應景的話:「那是更該高興的事了。」   其實,無論是他,是她,都無法高興的。他的空洞的笑聲,並不能使她安心,反而更感到前景渺茫,充滿了破滅的恐懼感。她要走了,從他懷抱里掙扎出來,從陳庄起五更趕大早來到三王莊,就為告訴他一句話,和得到片刻的溫存,可憐的女人哪!「就要回去么?」   她酸苦地回答:「不回去我待在哪兒?」   「一會兒有裝稻穀的船去陳庄,你先去船上等著吧!我也要去的。」   「你也去?」   「嗯,沒準今兒個半路上有點熱鬧——」   「什麼熱鬧?」   「你別問啦!」   ……   王緯宇躺在床上,揉著失眠而有些脹悶的太陽穴,他在考慮:真的要懷孕了該怎麼辦?冒天下之大不韙,同船家姑娘結婚?他那病倒在床上的老子能准許么?他那一心想拉隊伍的哥哥能答應么?親朋故友、宗族世交能同情么?石湖還有他的立腳之地么?……   出走?所有愛情小說的主人公,除了屈服,也只有這樣一條出路。其實他也未嘗不想去試試,可以帶她去上海,在租界里找間石庫門的弄堂房子,然後想法謀個事,自食其力,教個中學歷史想來不成問題的吧?那麼,四姐就做起太太來,穿起旗袍,打扮得花枝招展,肯定會比城裡那位千金漂亮動人,也拿得出手。但是,這兩個女人都有一個共同點,太缺乏高尚的情趣,城裡那位小姐只知道流行歌曲,而四姐,甚至連《何日君再來》都不曉得,只懂得把熱烘烘的身子依偎著他,享受著愛情。可是繼而一想,難道靈與肉不可兼得,我該永遠忍受那種廉價花露水的粗俗香味?只不過是逢場作戲,彌補一下空虛而已,至於作出這樣大的犧牲么?假如她真是綠蒂的話,那又另當別論了,然而,唉……   怎麼辦呢?四姐那副焦黃的面孔,又出現在眼前。   屋外廊檐里有腳步聲,只聽傭人在門帘外輕聲地問:「二先生,醒了嗎?」   「唔?」   「大先生從省里回來了,他說,要是你起來了,請你去商量點事。」   「知道了。」   差不多就在同時,趙亮從濱海回來了,八十華里的路程,整整走了一夜,穿壞兩雙草鞋,趕到柳墩。   趙亮一出現在大家的面前,尤其是老林嫂,都認為小石頭有救了。他好像不經什麼思索,不見怎麼猶豫,立刻作出決定:「有什麼費難的呢?當然最最要緊的是人,把武器給他們,把孩子領回來。」   「可是槍——」   「再搞嗎!快去,幹嘛等到三天頭上,派人找他們談判,馬上就換。」   「定下來了?」於二龍有些疑慮,說實在的,他也有點捨不得那幾支破槍,盯著問了一句。   「不要三心二意,快去吧!」趙亮看到他眼裡一絲惶惑不定的神色,笑了。那種樸實憨厚的庄稼人的笑聲,在人們心情都緊張得像繃緊的弦,起著撫慰鎮靜的作用。兩天兩夜以來,柳墩的空氣好像凝固凍結一樣,笑聲使得緊縮的心臟鬆緩開來。他提了一個問題,也等於把考卷攤在於二龍面前:「大夥說說,咱們是先有的人,還是先有的槍啊?」   他意味深長地拍著於二龍肩膀說:「要珍惜、愛護每一個同志,每一個群眾,以至於每一個人,因為我們是共產黨……」   於二龍二話沒說,跳上舢板:「我上鵲山去找麻皮阿六!」六支步槍又從人們的肩頭上摘下來,遞給了他。當時,在場的人都保持沉默,不知為什麼,包括盼著孩子回來的老林嫂,像被摘走心肝一樣的難受。人們不由得聯想失去武器以後的景況,該是那晚秋才孵出的雞雛,寒冬即將來臨,羽毛尚未豐滿,只好整天躲在窩裡瑟縮地啁啁哀鳴了。   老林嫂坐在碼頭旁邊,心窩裡彷彿有誰在用銼刀銼似的。身邊是系著舢板的木樁,她恨不得馬上解開纜繩,去把小石頭換回來,但是一看到那幾支命一樣寶貴的槍,又緊緊地把繩系在手裡不鬆開。   但是,王經宇並不欣賞他令弟戴著白手套的紳士做法,認為對付漁花子,毫無必要搞那麼複雜的圈套。「脫褲子放屁,多費一道手續。」   「一箭雙鵰的事,何樂不為,橫豎歷年規矩,也是該給麻皮阿六這支別動隊開銷兩個錢的,趁此又收拾了那個不可小看的於二龍。要知道背後有共產黨啊,做事得謹慎一些。」   「書生之見,共產黨怎麼啦?這回省里准我搞個保安團,就為對付他們。你去對麻皮阿六講,把那支短傢伙討回來,現在拉隊伍,武器第一要緊。」   「用不著如此急促,今天三天期限已到,他們會把槍送到麻皮阿六那裡去的。」   「不!」王經宇說:「派人去找到那伙漁花子,通知他們,省里把抗日的事交給我王某人了,限他們今天趕緊把槍送回,我可免於追究,要不然的話——」   「完全可以假手別人,何必親自樹敵招怨。」   「對於愚民,主要靠它」這位蔣委員長的信徒,掂著手裡的文明棍。   「不用棍棒,同樣能達到目的。」王緯宇不滿意他的做法,轉身走去。   「短槍還得你上趟鵲山討回來,要不,麻皮阿六會揩了油的,趁早涼,走一趟吧。」他叮囑王緯宇,然後又派人去陳庄,把保安隊拉來,要給漁花子一點顏色看看。現在,手裡有了省府的底牌,可以大展宏圖地撒手幹了。   在柳墩,於二龍正要點篙離岸,消息先被自己人傳了過來。大家都知道王經宇心毒手辣,早就估計,他一回到石湖,好戲馬上開台。但人們盤算過的,手裡有槍,腰桿硬實,儘管子彈少些,足可周旋一陣。然而槍已摘走,揭竿而起的漁民,手無寸鐵,在石湖上該無立腳存身之地了。   趙亮向於二龍揮手:「快去吧,這裡,我們大夥商量著對付他們。」   舢板載著那六支步槍,倒好像不是從湖岸離開,而是從人們心坎上割捨下來,輕輕地在湖面上4了出去。   一直坐在碼頭上沉默不語的老林嫂,突然站了起來,先伸出了手,然後才喊出聲來:「二龍……」   「怎麼啦?老林嫂——」   「二龍,別走,給我回來。」   於二龍咬住牙,點了一篙,舢板滑得更遠了。   老林嫂急了:「站住,二龍,你快站住吧!」她見於二龍沒有停下的意思,越劃越遠,而且從陳庄方向,傳來了槍響,老林嫂顧不得一切地,撲通一聲,跳進石湖裡去。   漁村的婦女都識點水性,她追波逐浪地向前衝過去。於二龍不得不穩住竹篙,大聲地問:「你要幹什麼嗎?老林嫂!」   她在波浪里昂起頭,儘管神情是苦痛的,但聲調卻是有力的,高亢的:「二龍,我不是糊塗人,快回來!」   「別耽誤事,老林嫂,讓我去接小石頭。」   「不!」她大聲地吼了。   「幹什麼?老林嫂,你要幹什麼嗎?」   她堅定地吐出三個驚天動地的字:   「我,要,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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