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五節
前天傍晚,於而龍到達柳墩,看到了站在湖邊翹首企望的老林嫂,無論如何也沒法使自己相信,她就是三十多年前,跳進湖裡去追槍的那位英勇慷慨的母親。
她一把拉住,只叫了一聲「二龍!」底下的話就噎在喉嚨里,半天半天也不吭聲。因為她從這位稀客的身影里,看到了逝去的歲月,看到了犧牲的親人。但是,她沒有淚水,早流得乾乾淨淨的了,只有那雙顫抖的粗手,哆嗦的嘴唇,使於而龍覺得她的心,是多麼的不平靜。
直到深夜,圍著燈火,全家人團團圍坐聊著往事的時候,於而龍才從一個變得完全不敢相認的衰老婦女身上,看出來那個熟悉的候補游擊隊員的形影。
話題總是離不開她惦念著的,那背上的寶貝。
於而龍想起了臨走前畫家的心意,等到她有了如願的那一天,一定要接乾媽去住些日子,而且一定不再搞那些繁瑣哲學。對於在幹校插過秧的於蓮,在深山溝當過醫療隊員的謝若萍,在勞改農場生活過的於菱,在九平方米民辦監獄裡度過春秋的於而龍,過去在四合院里居住時,那種仿貴族式的種種派頭和生活習慣,現在看來多麼渺小啊!
老林嫂笑笑,顯然她早原諒了。
「去吧!如今建設得可不是你早年見過的樣子了!」
老林嫂突然冒出了一句:「也就那樣吧!不過房子高些、大些、多些,人擠得要命。」
於而龍奇怪地看著她,也許上了點年紀,說話就不免顛三倒四,以假訛真,說得神乎其神,似乎親眼目睹。那一本正經的樣子,又不禁懷疑,她去過?幹什麼?為什麼自己不知道?水生給他解開了疑團,原來老林嫂為了說幾句公道話,證明於而龍在石湖打游擊的那些年,絕不是叛徒,也不是敗類;在別人都縮著脖子不敢抻頭的情況下,她不遠千里地跋涉奔波,進省上京,去替他辯誣,去替他洗刷,以犧牲的丈夫和兩個兒子的名義,去打這場絕不是為了自己的官司……
老天哪!他誠惶誠恐地站了起來,叫了一聲:「老林嫂,你啊!你……」頓時,他覺得這個家庭,這個夜晚的小漁村,這個靜悄悄的石湖是多不平凡哪!一股強烈的暖流,在他心胸里回蕩,禁不住熱淚在眼眶裡滾著。
老林嫂端坐著,她只是隨便說說,並不認為有什麼特別的意義。
「你一個人去的嗎?」
「就這樣,人家還找我算賬呢!」她看到兒子盯她一眼,便不往下說了。
於而龍關切地追問:「是哪一年去上訪的?」
「早啦!」她也記不準確了。「好像是大大前年吧?還正經鬧了陣蝗蟲呢,亂啃一氣!」連水生那樣一個工作人員,也記不清鬧蝗災是哪一年了。也實在難怪人們的記憶力,前些年真好像是電影的慢動作鏡頭似的,很難區分這一年和下一年有些什麼明顯的差別特徵。在於而龍記憶之樹的年輪上,也像樹木的生長規律一樣,愈遠的年代界限愈清楚,而愈近則愈模糊。老林嫂所說的大大前年,他已經記不得那年都幹了些什麼?彷彿那些年他的生長停滯了,生活凝固了,是囫圇吞棗地活過來的。現在,倘若按歷史學給於而龍的現代史分分期的話,那就是挨斗期,懸掛期,東山再起期,重新垮台期。那麼老林嫂上訪是他在優待室學《英語初級》的時期,還是在幹校水窪里拉大網的時期,就難以確定了。
「可我從來沒聽若萍和蓮蓮提過呀!按說你來家,用不著瞞我嗎!」
老林嫂平靜地說:「我不想去你們家!」
於而龍跳了起來:「為什麼?……」
她笑了,依舊是那種平淡的笑:「我過不來你們那種日子,我是個鄉下人——」
「你就捶我的心吧!……」他恨不能向她喊出來。
但老林嫂卻怪罪自己:「說那些幹嗎?也不光你們一家講究,都那樣的嘛,總得隨大流了——」是的,她原諒了。可是,於而龍卻沒法原諒自己,他像站在一面鏡子面前,好像頭一回看到自己又臟又黑又丑。
「那你到底住在哪兒?」
「住在接待站的大院子里唄!」
「啊?在露天地里?」
「那有什麼?」老林嫂似乎覺得他的詫異驚訝是完全多餘的,上訪告狀的不都那樣等待著嗎?
於而龍連忙問:「那是什麼節氣?」
水生告訴他:「媽是秋後隊里分了糧才離家的,先上的省,後進的京。」
「那該是十一月份了吧?」於而龍問老林嫂:「天很冷了吧?」
「還算熬得過去,人家辦公室剛安火爐……」
於而龍啞口無言,還有什麼細節需要問的呢!足夠了,完全足夠了。
雖說北方的初冬,剛剛南下的冷空氣,還不是那樣凜冽,但是對露宿在那樣寬闊大院的老林嫂來說,鋪天蓋地,等待黎明,實在使他無法往下想去。眼前立刻浮現出一副凄寒的畫面:漆黑的夜,半明的燈,老林嫂披著一身寒霜,在嘶嘶的寒風裡枯坐……
她為了什麼?只是為了說一句公道話,在有人像躲避瘟疫似的離開他,在有人恨不能把他斬盡殺絕,在有人朝他吐唾沫以示自己清白,在有人落井下石,踩著他的肩膀往上爬的時候,老林嫂那顆全不顧自己,而為別人跳動的心臟,該是何等可貴啊!
老姐姐啊!在石湖上,她也許是我惟一活著的親人了!……
於而龍在默默地望著她,忍住淚水,努力不使它流出來。
這時候,她那堅定有力的聲音:「我,要,槍!」似乎從井底下,從地之深處傳了出來,她要回來的不僅僅是幾支槍,而是整個石湖的革命事業,但是她付出的代價也太沉重,太巨大了,是小石頭、鐵柱、老林哥他們三個人的熱血,和她自己默默無聞、全然無私的一生。
於蓮給她畫的那幅油畫,她也許是無意,但畫出了於而龍的心聲,在老林嫂手裡拎著的,不是兩桶清水,而是一副艱辛的生活重擔。就像大地馱負著整個人類,母親懷抱著子女那樣,永遠把那顆滾燙的心緊緊貼在別人身上。
老林嫂終於游近了舢板,抬起那副堅毅的臉,她已經決定了:「二龍,把槍給我,孩子是娘心上的肉,能不疼么?高門樓不能輕饒咱,大夥的命更要緊。」
「鬆開!」於二龍勸她。
「我不會撒手的。」
槍聲越來越近,陳庄區公所派來的保安隊,採取了一個包圍的姿態,撲向柳墩。為了應急,六支步槍又回到站起來的漁民手上。
那是他們揭開十年戰爭的序幕,第一次接火,第一次勝利,或許於二龍比別人幸運些,首戰對手,竟是一群膿包。那些魚肉鄉民的保安隊實在不堪一擊,在老兵趙亮的指揮下,三下兩下輕鬆愉快地結束戰鬥。
打勝仗總是一樁令人高興的事,再說誰的皮也不曾擦破一塊。
柳墩上空的晴天,變得那樣喜悅,好像每人多喝了二兩綠豆燒似的,眉宇展開了,愁雲消失了,於二龍也沉浸在歡樂的氣氛里。要不是趙亮提醒,險幾誤了大事,此刻手裡有了剛繳獲的槍支,便斂了六桿舊槍,爽朗痛快地說:「好,我這就接小石頭去!」
「慢著,弄條大點的船,把這些抓住的俘虜順便給王經宇捎去,他現在沒兵沒卒,你多帶幾個人去三王莊找他,讓他看看,誰繳了誰的械!」
去三王莊的一路上,滿船裝著歡笑,除了灰溜溜的押著的俘虜,游擊隊員們敞開了嗓子唱趙亮教的紅軍歌曲,把野鴨子、水鳥嚇得鑽到水底下去。一直惦念著小石頭的老林嫂,也是三天來,頭一回被年輕人的笑聲感染了,露出了一絲笑容。
「給小石頭帶點什麼好吃的呀?」
蘆花代替媽媽回答:「小石頭最愛吃的赤豆粽子。」
端午節早過去了,但疼愛孩子的媽媽,早一天就裹好了等著石頭回來吃,可誰也沒讓知道,生怕大夥看出她思念孩子的情緒,增加人們的心理壓力,現在她不左右為難了,+著一籃粽子上了船,親自去接兒子。
有個小夥子,伸過手來,掀起竹籃的蓋布,要拿粽子,被蘆花一手打掉:「沒你吃的份,饞鬼!」老林嫂直是讓著:「吃吧吃吧,帶多著咧!」便遞籃子過去,那個小夥子咧著大嘴笑了:「我怎麼那樣沒出息,搶先吃呢,等接到石頭兄弟,他吃剩下,有多少我全包圓。」
船往三王莊去,人們笑逐顏開,布帆也隨著人的心意,鼓得滿滿地,發著獵獵的聲響,好像格格格地笑著,但是誰也料想不到會有什麼場面在等待著。
在革命戰爭的年代裡,歌聲總是那樣響亮,當三王莊愈來愈近的時候,歡快的歌聲吼得連高門樓前兩尊石獅都為之動容。但是,剎那間,彷彿有人兜臉給了一拳,歌聲給打斷了,喑啞了,死一般的沉寂了,這一拳把年輕的於二龍打得兩眼發黑,手裡抓住纜繩,也不知往樹樁上拴,目瞪口呆站在那船頭上,動也不動。
站在他面前岸上的,不是別人,正是他的哥哥於大龍,他鐵青著臉,死鼓著眼,閃出一股仇恨和憤怒的眼光,懷裡抱著滿身血污的小石頭。那孩子已經完全僵硬,毫無生氣地耷拉著一隻手,看不清他的臉面,很清楚,匪徒把孩子殺害了。
「小石頭——」他終於還是喊了出來,因為他想起了那一巴掌,一輩子都後悔不已的過重責罰,儘管明擺著孩子死了,但他還是請求饒恕地撲了過去。
老林嫂衝上岸來,她不叫、不哭、也不流淚水,只是來不及地把孩子接過來緊緊摟著。然而,她一看到小石頭被匪徒挖掉眼珠後,留下的兩個深陷的空洞,便失神地往後一仰,雖然蘆花趕緊扶住,還是連人帶孩子一塊跌倒在地上。
竹籃里的赤豆粽子滾落在湖岸邊。
「老林嫂,你哭吧——」
媽媽抓住孩子不放,痴痴獃獃地望著蘆花。
「哭吧!老林嫂,你快哭出聲來吧!」蘆花抱住她,拚命搖晃神志失常的媽媽,但老林嫂卻搶過來一隻粽子,塞在那僵直的孩子手裡,見他不接,依然跌落在地上,便完全失去控制自己的能力,頓時,手足抽搐,人事不知,仰面倒在了蘆花的懷裡。
於二龍嚴厲地責問他哥:「怎麼回事?」
「麻皮阿六撕了票。」
「今天才是三天頭上。」
於大龍爆發地,像噴發著怒火,因為他從來不這樣,蘆花也扭過頭來瞧他:「高門樓害的,就是你們做看家狗的高門樓。」
「你說些什麼——」
「你們問問孩子吧!」他跪倒在小石頭的身邊。「說吧,快說吧,他們來了,可你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了。孩子看見了那個壞種,我只見著個背影兒,他們瞞著我,不許我知道,可孩子看得清清楚楚,我聽他叫嚷來著:『趕情你們是一夥的,好啊,我回去告訴二叔,拆平你們高門樓。』我要進屋,獨眼龍不放我進,我到底沖了進去,那壞種躲了,我就問孩子——」他痛心地望著那兩隻空洞似的眼睛,捶著自己的胸。「他,他信不過我,我真糊塗,哪曉得他們穿的是連襠褲啊!」然後,啊啊地伏在地上哭了……
蘆花一面掐著老林嫂的人中,一面摩挲著她背過氣的心口,好容易才使她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她終於掙扎著站了起來,問道:「告訴我,他們幹嗎這樣折磨我的小石頭,告訴我,為什麼?為什麼?……」說著,她傷心地俯伏在孩子的屍體上嚎啕大哭。
慈祥的鵲山老爹注視著失去兒子的母親,銀杏樹發出颯颯的響聲,像哀嘆、像悲泣,把無限同情都付與悲傷的母親,和那個被殘害的孩子身上,似乎那些沒有生靈的東西,也在隨著親娘的哭聲,一齊責問著:「為什麼?為什麼?」
「告訴我吧!為什麼?」
於二龍真想沖著蒼天大吼:「為什麼?為什麼?你們快說話呀,快給我回答呀!……」
但是,使他非常奇怪的,腦海里出現的景象,不是草木森然的鵲山,而是巍巍的水塔和高高的煙囪;不是枝盛葉茂的銀杏樹,而是工廠鐵路專用線上的信號燈柱,在閃爍著紅色或者綠色的光。
哦!他想起來了,那還是他從幹校被「解放」回來以後,第一回來到王爺墳所見到的一切。
一般地講,他應該在馬棚站下公共汽車,往後一拐,穿過熱鬧的住宅區,穿過繁華的鬧市口,穿過他堅持開闢的街心公園,便是工廠正門,進廠不遠,就是厂部大樓,過去多少年來,他都是由高歌的父親,那位老高師傅開著車,循著這條路線,輪胎擦地發出獵獵聲響,直抵厂部大樓門口,然後,他一路小跑,登上台階,奔向他的辦公室,而他那忠實的秘書,準會輕盈地一笑,贊他一句:「你正點到達!」
於而龍是一位講求效率的廠長。
但是那一天,這位幹校的蹲班生倒沒有怎麼著急,他偏偏多坐了一站,計劃沿著工廠的側門,也就是鐵路專用線的大門,慢慢地踱進廠里去看。另外,也免得在馬棚碰見許多熟面孔,尤其是至今還保留著剽悍氣質的騎兵,準會嗷嗷地叫著圍過來。他們始終不相信那些暴發戶們的宣傳,因為無論如何不會認為,舉著馬刀沖在最前面的騎兵團長,竟是一個被描繪成十惡不赦的壞蛋。
在中國這塊土地上,大概再找不到比那時更顛倒的年頭了,人們逐漸形成了一種反饋的本能,事物的發展會完全出乎原設計者的想像,越捧越臭,越批越香。於而龍有過這樣的體驗,一些原來同他有些隔膜的人,現在,心倒貼得近些,早先存在於彼此之間的誤會恚怨也不消自除了。所以十年前,他從七千噸水壓機上一個跟頭栽下來,被踏上千萬隻腳以後,於而龍不要說王爺墳馬棚那方圓數平方公里之內,即使城區里一些公共場合,一些繁華熱鬧的去處,都盡量避免露面。近萬職工及其家屬,是無法一一躲開的,況且他們也不像有頭有臉的講究忌諱避嫌,惟恐接觸了沾染是非。
這些大老粗們根本無所謂,涌過來,老團長、老書記、老廠長親親熱熱地叫,嗓門之響都能把過路人嚇一跳,分明是帶有一點示威的性質。所以他決定不在馬棚下車,那些個不怕死的騎兵呵!會團團圍裹住他,那由粗大溫暖的手掌,直率熱情的語言所組成的暖流,會淹得透不過氣,以致耽誤正事。哦,儘管是個滴水成冰的嚴冬,儘管公共汽車在馬棚只停了一會兒,有的眼快的人已經看出了他,而閃爍著欣喜的光彩迎過來,怎能不使他感到人們心頭洋溢出的盎然春意?一想到馬上又要回到他的那些工人中間,這個石湖游擊隊長覺得自己活了。
活了,又活了,要回到高圍牆的工廠里來了,他覺得「將軍」的譬喻很有意思,給個什麼樣的差使,是個次要問題,要緊的是必須有人在石湖領導群眾堅持下去。
「我們和『他們』之間的鬥爭呵!」
「明白了,土地是一塊一塊地爭取的。」
說來也可笑,解放二十多年,又要來打游擊,擴大根據地。他順著鐵路枕木,朝著工廠走去,想著自己的使命。一雙被捆綁住五六年的手,突然解放出來,重新上陣,確實是有股說不出來的勁頭。
所以也不去注意那厚厚的雲層,呼呼的西北風,和盤旋在高空、始終也不消散的冷空氣。
他怕碰見熟人,偏偏碰到了一個熟得不能再熟的人,迎上來的卻是小狄,那個似乎能使自己青春永駐的秘書。
她早就在這裡等他了,但於而龍只顧低著頭在枕木上走,不曾發現那守候著他的母女倆。小狄笑了,便讓孩子叫他。
「姥爺,姥爺!……」
於而龍愣住了,小女孩清脆的聲音,很明顯是在喊叫自己,因為側門比較冷落荒僻,很少有人來往。呵,他認出來了,一個像她媽媽一樣的小瓷娃娃向他撓弄著小手。
「啊,小狄!」他高興地伸出雙手。
她迎了過來,把那小女孩抱到他面前:「叫姥爺親親!」
「姥爺的大鬍子扎人……」小女孩軟軟的小手鉤住他的脖子,像她文靜的媽媽一樣柔聲細語。
於而龍被那小手撓得癢起來,哈哈大笑:「你媽媽結婚,我被關在優待室里,你來到這個世界上的時候,我又在幹校當蹲班生。
今天見到你,兩手空空,怎麼辦?」
「看您說到哪裡去了?……」小狄深情地注視著這位父一輩的老上級,「您好像瘦了一點——」
「挺好。」
「精神上呢?」
「也還不錯吧!要不,也不會再作馮婦了。」
小狄笑了一笑,然後,朝她小女孩講:「讓你告訴姥爺什麼話來著?」
那個小女孩想起了她的任務,連忙附在於而龍的耳邊說悄悄話:「姥爺,你別回到工廠里來,他們不歡迎——」
於而龍哈哈大笑,兒童說出成年人口吻的語言,是特別叫人感到滑稽的,便摟住那孩子說:「謝謝你的提醒,小寶貝,明天,一定送你個最大最好最漂亮的娃娃——」他問小狄:「你們消息倒真靈通,我昨天還在幹校挨批咧!」
「可這兒,『歡迎』你的大字塊都貼出來了!」
「那不更好嘛!」心想:原本就是來打游擊的嘛!
「我趕緊打電話給謝大夫,她說你從幹校回到家,放下行李就來工廠了,我馬上抱著孩子迎你。」
「你怎麼猜到我會從側門進廠呢?」於而龍有些奇怪,因為他是在公共汽車上打票時,才改變主意避開馬棚的。
她笑了笑:「要不,怎麼是你的秘書呢?」
「這些年,你這個於而龍的黑班底都幹什麼?」
「燒過鍋爐,當過瓦工,後來落實政策,讓我在食堂賣飯票。」
「也許你們食堂給外國人辦的吧?需要一個懂三國語言的人才,笑話!」
小狄笑了起來:「你猜猜我愛人幹什麼營生?」
「那位在外國留學的工程師,現在搞什麼哪?」
那位小瓷娃娃嗲聲嗲氣地學舌:「我爸爸當大官!」
「什麼官?」於而龍好奇地問。
孩子大聲地回答:「我爸爸當豬倌,當羊倌!」
於而龍猛一下覺得工廠側門的過堂風還挺冷,於是他把衣領豎立起來。
「不知那些小貴族們會給你一個什麼官?」小狄問。
「管它咧!小狄,我不是為當官來的!」
「真的——」她充滿了女性的同情問,「幹嘛偏回廠里來呢?」
「小狄,也許你能理解我,這個工廠對我來講,很大程度像你的女兒跟你一樣。」
也許這句話感動了她那顆母親的心,她深情地望著這個為工廠貢獻出全部心血的布爾什維克。
他似乎對自己講:「總這樣停產下去,總這樣不給部隊提供裝備,就好像讓我們的戰士,赤身裸體似的暴露在敵人面前,一排排地倒下去,我會有永遠也洗不清的罪過……」
她用俄語說了一句:「願萬能的主賜福給您,您可小心哪!路程太艱難了……」說著晶瑩的淚珠,從眼窩裡迸裂出來。
他也用俄語回答她:「我知道,孩子,我是打算戴著鐐銬跳舞的,有什麼辦法,一個共產黨員的良心——」說罷,他親親那個女孩,交還給年輕的母親。然後,頭也不回地朝工廠走去,這回,他一步跨兩根枕木地迅跑著。
小狄抱著孩子,站在呼呼的西北風裡,久久地望著那個親切的背影,直到他跨進廠門,才姍姍地走去。
門衛沒有把這一位曾經是黨委書記兼廠長的於而龍認出來,因為夜色已經很濃,路燈光線黯淡,他們攔住了問:「幹什麼的?」
「啊?不認得了嘛!」
「哦!」門衛趕快回身去叫屋裡的同伴,「你們快來看看,是誰來啦?」
於而龍記得他們,這些門衛是曾經幫助他為實驗場作最後努力的朋友,笑著問:「還是你們幾位門神爺把關?」
「是的,是的。」他們多少有點自豪地,拉著於而龍進了守衛室裡面的小屋,並且告訴他說:「這些年來,哪位新領導都不曾來光顧過,坐吧坐吧,還是你的老位置。要不要給你沏碗大葉茶,這天氣夠意思,說是寒流——」
「你們這屋裡倒挺暖和!」
「抽袋葉子煙吧!老廠長!」
「不用麻煩啦,我想進廠去看看。」
「坐會兒,坐會兒。」他們堅決邀請他圍住旺旺的爐子坐著:「別著急,等那幫少爺羔子出來了,你再進去,免得碰上了生閑氣!」
「誰們?」他又說起了他家鄉的土話。
「如今還有誰得意?——」他們的話還沒有說完,只聽見一陣淆雜的腳步聲,從廠內走出來,路過門衛室,於而龍透過裡屋的玻璃窗看去,只見有那麼四五個身影,穿著棉大衣,戴著袖章,每個人都像變古彩戲法似的,在大衣里藏著掖著許多東西,鼓鼓囊囊,打鬧說笑地絲毫也不覺得羞恥地向門衛室擺了擺手,走出廠門,消失在黑暗裡。
「他們是——」
圍著火爐的那幾位門神爺,誰也不想回答於而龍的問題。
「公開地偷?盜竊成了合理合法的行為?」
但是,人們只是沉默地坐著,聽爐子上坐著的水壺,在唱和著門外的西北風,發出嘶嘶的呻吟。或許他們認為於而龍提的,根本就算不得什麼問題,正如問一個人他每天吃不吃飯一樣,這難道還值得大驚小怪么?已經是司空見慣了。「撐死膽兒大的,餓死膽兒小的」,早成為那些暴發戶的座右銘了。
「那你們坐在這兒是個擺設!」於而龍瞧著他的朋友們。
這時,有一個門衛同志從屋外進來,拿起火爐旁用來砸煤的消防斧,對著屋當中,一根笆斗來粗,支撐住屋頂的大木柱,深深地剁上了一個口子。
「噔——」屋子都給震動了一下。
於而龍好奇地打量著他的古怪的動作,古怪的神色,和整個屋裡古怪的氣氛。
「老廠長……」另外一個門衛嘆了口氣,「你來仔細看看這根柱子吧!幾年來,他們偷過、盜過、搶過、拿過多少回,都在這上面一斧子一斧子刻著呢!」
於而龍吃驚地站起來,怔住了。
他注視著那些深深淺淺的斧痕,密密麻麻地布滿在柱子的上下四周,漫說一個工廠,即使是金山、銀山也會被耗子搬空的。他轉回身,看著這幾位門衛,當年,為了把那些寶貴的試驗資料偷運出廠,他們是何等英勇,不怕任何風險,來支持他一個倒台的廠長。
可現在,在暗淡的燈光下,在爐火映得紅通通的屋子裡,眼看那些魑魅魍魎從眼前走過,多麼像泥塑木雕似的,半點用也不頂的門神啊!
可是能責備他們嗎?不,不是他們軟弱,不是他們無能,也不是他們放棄職守,而是和於而龍一樣,都被捆綁住手腳,動彈不得呀!但他們卻像魯濱孫在荒涼的海島上,用刻木記事的辦法,記下了一筆一筆的賬。難怪從他們自豪的聲調里可以聽出:「是的,是的,我們是門神爺,是不說話可心裡有數的門神爺!」
於而龍走到柱子跟前,撫摸著累累傷痕的木柱,不知怎麼回事,使他聯想起他哥哥犧牲在沼澤地里的最後情景,他頓時覺得眼前黑了下來。哦!那麼多吸血的螞蟥在蠕動,爬滿了整個身軀。
他閉了會兒眼,定了定神,一言不發,走出了守衛室,往廠里邁著大步而去。
他走著,不停地走著,果然像小狄說的那樣,到處貼有「歡迎」他的標語,雖然數量不多,但是這個車間的牆上,那個分廠的門前,都稀稀拉拉地糊著幾條,也許是冬天的緣故,糨糊還沒有干透就凍得邦邦硬了。
「我們不需要救世主!」
「黑手打天下,白手坐江山嗎?」
「不打倒於XX死不瞑目!」
「把捲土重來的大鯊魚趕出廠去!」
於而龍仍舊不停步,一直往前走著,標語是嚇不倒游擊隊長的,大久保還曾懸賞三千呢!現在,他下意識地,任兩條腿自己往那個必定要去的地方走去。
到了,他看到了那幾扇火車頭都進得去的大門,他就緩緩地停下來,幸而是晚間,黑沉沉的夜幕遮掩住許多不敢讓於而龍看到的地方,但僅是他能辨明的一些,也足以使他差點暈倒在鐵道上,還能叫做實驗場嗎?是那首屈一指的動力科學實驗基地么?是叫別爾烏津都嫉妒的那一個早晨建成的天堂么?
毀了,成了一片近似瓦礫場的廢墟,他打過仗,知道經過戰火以後的斷牆殘壁,是幅什麼景象。格外可怕的是那搖搖欲墜,可又不倒的屋架,和那黑洞洞敞開的大門,多麼像摟在老林嫂懷抱里,被挖去了眼珠的小石頭啊!
一點也不錯,敵人總是朝最軟弱的下腹部襲擊,無毒不丈夫呀!於而龍真想像老林嫂那樣大聲地問:「為什麼?為什麼?」
難道麻皮阿六還活著?
現在看起來,只有一個人能回答。
他走過來了,沿著三王莊靠湖岸的大路走過來了。
於而龍記得清清楚楚,那是一個酷熱的夏天,湖面上風平浪靜,靜得像一塊平滑的玻璃,樹葉像死了似的紋絲不動,知了一個勁地聒噪,吵得人頭痛欲裂。王緯宇穿著瀟洒的長衫,似乎是剛換上身的,連褶縫都來不及展平,由於邁著匆促的步子,他一手拎著下擺,一手搖著摺扇,顯然聽人傳話趕來了。
他是個有膽識的人,從來不怕由難處下筆。
於二龍以為他是為活捉的保安隊而來,但他看也不屑看地,徑直往人群里走來。莊上人立刻給他閃開一條路,他看見了抱著孩子哭泣的老林嫂,便回過頭,在人群里尋找於二龍問他,似乎他有義務,必須要回答問題似的。
「他們真是無惡不作,把孩子——」說著扔掉摺扇,俯身去看被殘害的孩子,然後,咬牙切齒地說:「活活的禽獸啊,下得了這樣的毒手——」摘下金絲眼鏡擦著,顯然動了感情。
誰也想不到,於大龍站了起來,從他的腳一直看到他那摘掉眼鏡後有些發愣的雙眼,冷冷地給他提出了個問題:「你見過這孩子么?」
大家一時還未明白過來,王緯宇勃然大怒,厲聲喝著:「你是什麼人?敢站在這兒!」
「你該認識我!」
「當然知道你是誰!」
「知道就好,那孩子臨死前說些什麼話,你給大伙兒,給孩子的媽,學一學吧!」
王緯宇沉靜了一會兒,問道:「天太熱了,熱得你都發昏說胡話了。」
於大龍從來不曾慷慨陳詞過,現在,望著孩子黑洞似的雙眼:「一隻手捂不住天,你的鞋,露了你的馬腳,石湖三十六村,七十二舍,就你二先生穿黑漆皮鞋,我可是在麻皮阿六屋裡看到的。」
「很好,你自己說了跟麻皮阿六一夥,是想來反咬一口嗎?孩子我明睜著眼是你們綁票綁走的,弄死了想往我頭上栽贓,你該洗刷乾淨再來,看你一身孩子的血。你說,你說,殺了孩子,還要逼死孩子他媽嗎?」
大伙兒經他提醒,才看到於大龍的衣衫上,沾滿了血污,特別是老林嫂,也抬起頭來打量著他,倒弄得那個老實人不自在起來。
於二龍明知他哥決不會撒謊,因為皮鞋在石湖四周,確是屈指可數,但是王緯宇並未說錯,攔船綁票搶劫,於大龍是參加了的。說他殺害小石頭,自然是無中生有,但渾身血污又怎麼洗得清?當著眾多鄉親的眼光,必須作出誰是誰非的結論,使他猶豫為難了。
思前想後,有許多疑竇足以說明王緯宇充滿了陰謀氣味,然而抓不住把柄,無可奈何他一點;相反,那個老實人,由於他是土匪,由於他的血衣,由於他的局促不安,背上了殺人的嫌疑。
「怎麼了結?二龍!」
王緯宇那挑釁的眼光,等待著他的回答。
於而龍想起來了,是蘆花,她走過來,把老林嫂身邊的小石頭抱起來,扶著哀傷的母親:「走吧,老林嫂,別讓孩子在這太陽心裡曬著了。」
王緯宇哼了一聲:「要是孩子能開口就好了!」
蘆花站住,望著他,半天不言語,然後,以審判的口氣說:「孩子的話早講得再透沒有了。」
他打開摺扇沉著地扇著:「說些什麼?……」
從蘆花嘴裡冒出了兩個駭人的字:「你——們!」
「誰們?」王緯宇像受了莫大侮辱似的反問著。
「孩子說的:是你們高門樓和麻皮阿六一夥。還有什麼好講的,躲開,讓我過去!」
閃到一邊的王緯宇咆哮著:「你胡說,你要負責任,你血口噴人……」
蘆花理都不理他,緊摟著小石頭,往村心裡的古井走去。一路,老林嫂的哭聲,在石湖上空,哀哀欲絕地響著。
付出最最沉重代價的,永遠是母親。
有的人悲傷化作淚水,流了出來;有的人卻把它鬱積在心頭,慢慢地就變成一股烈火,而且永遠不滅地在燃燒著。於而龍第一次經過實驗場的門口,就似乎聽到那孩子稚嫩的嗓音:「二叔,怎麼辦?」
「打!」
這就是第二次上台的於而龍,在心裡做出的回答。
大概過去若干世紀以後,人們在編纂史書,或者修訂《辭海》之類工具書時,一定會對這十年間許多政治辭彙的闡述,要感到撓頭的。譬如「生產指揮組」這種奇特的機構,就不是一句話或兩句話,能做出準確的解釋來的。於而龍第二次回到工廠,給他安排的工作,正是這個生產指揮組。
「孫子輩的!」那些在生產指揮組坐夠了冷板凳的同事向他抱怨。難道不是這樣嗎?和於而龍同時由幹校回廠的康「司令」,隨便一句話,就把工人從生產崗位上抽下來,成天趴在地上,端著空槍瞄準胸環靶練兵習武;或者套上紅袖箍,執行巡邏小分隊的任務,在馬路上溜達,而車床卻在那裡停著,慢慢地生出了那種黃褐色的鐵鏽。一個曾經給部隊提供大量重型動力裝備的工廠,現在,白天像死一樣的沉默,夜幕一降臨,那些嗜血的螞蟥就麇集在可憐的工廠身上,貪婪地偷盜著、搜刮著、敲骨吸髓地榨取最後的一滴血。
按照於而龍以往的工作習慣,那還用得著問嗎?一紙命令,自即日起,如何如何,貼在廠門口,就足夠了。誰敢以身試法跟於而龍較量較量看,他會毫不留情地處分你,開除你,或者送你上法院。然而現在,他的語言還那樣有效么?他的威力還那麼強大么?連他自己都不相信了。但他記住周浩說的,要像在石湖打游擊時那樣,一塊一塊地把地盤鞏固下來。他相信,人民是不會死的,除了那些已經失去人類良知的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的麻皮阿六們,在胸膛里搏動著的,總還是一顆顆工人的心。
他向這些心伸出了求援的手。
這是王緯宇所料想不到的,也是高歌和他的小兄弟們估計不出的,虎死餘威在,儘管已經垮台了這麼多年的於而龍,一旦他站起來振臂高呼,竟然有些人淚汪汪地聽他講話:「……要再這樣停產下來,什麼也不幹,你偷我摸,坐吃山空,我們就要成為上對不起先烈,下對不起後代的罪人,將會受到千秋萬代的唾罵!……」
不給他提供講壇。前頭他講了,後頭跟著有人吹冷風,給他的話消毒。然而,誰也擋不住於而龍的兩條腿,又像輪流批鬥時的逐個車間挨次地走,只要圍上一圈人,他就和他們交談,討論,琢磨著怎樣使這個死去的廠子復甦。所以,當部里研究決定用一大筆硬通貨去外國購買部件,組裝自己的巨型設備時,於而龍在會議桌的最後頭——生產指揮組的負責人,也不過類似弼馬溫那樣的官職,是不會在主席台上就位的。但他舉起了手,用那大家久已聽不到的毋庸置疑的腔調說:「這種代號為C100型的部件,我們工廠完全可以承擔下來。那些寶貴的外匯,還是留作他用吧!」
和王緯宇並肩坐在前面的高歌,用胳膊肘碰了碰,似乎在說:「看,於而龍一出手就不凡——」
王緯宇不置可否地淡淡一笑,望了望那個沉著的於而龍,他講完這段話,像在會場里扔了一顆手榴彈以後,仰著臉,端詳著天花板上多孔吸音刨花板,誰也不理。
那次會議,破例是老徐駕臨,以部領導和上一級工辦代表的名義瞟了一下周浩。那意思說,這是好幾個部的協作產品,事關尖端,他這樣大言不慚,你周浩是個什麼態度?穿著「將軍」呢大衣的周浩,用鉛筆敲了敲桌子:「於而龍,現在,我還允許你翻悔!」
於而龍的眼光,從刨花板移到吊燈上。他說:「一般地講,我不收回我已經講出口的話!」
「狂妄!」老徐心裡說,嘴上卻似褒似貶地笑笑講:「好像我們都熟悉他這股騎兵性格!」
周浩把臉轉向旁邊的王緯宇和高歌,半點也不是玩笑口吻地問:「你們能不能尿到一個壺裡?要能,我就拍板,要不能,趁早說話。」這種再分明不過的激將,包括老徐在內,都覺得心裡怪堵得慌。
散會的時候,於而龍湊巧和王緯宇、高歌同乘電梯下樓,快到底層的時候,突然停了電——那是當時的家常便飯,就懸掛在二樓與三樓之間。王緯宇顯得很關切的樣子問:「還有什麼困難?二龍!」
「一條!」於而龍望著這張無邪的面孔。「最好能少一點干擾!」然後,他多少以一點威脅的口氣說:「要不然,咱們都得一塊兒蹲在這籠子里受罪!」
「媽的,讓他抓到了一個有把的燒餅!」高歌在部機關大門口,望著於而龍獨自走去的背影,對王緯宇嘟噥著。
王緯宇說:「這回他一炮打響了!小高,我想你臉上一定是很光彩的,其實,我只是掛個名的革委會主任。」
「不該放虎歸山!」他抱怨著。
「可你搞不成C100型部件。」王緯宇望著這個多血質型的青年人,那種容易衝動和激奮的性格,使那薄嘴唇不說話時,也不由自主地哆動著。「老弟,姜永遠是老的辣!」
高歌說了聲:「走著瞧吧!」鑽進小汽車開走了。
這台戲於而龍知道不好唱,但他已經挑開門帘上了場,那是決不後退的。
「多餘!」好多人勸他:「他們有錢讓他們到外國去買好了,你何苦攬這個苦差使?弄成了,誰也不會感激你,弄不成,所有屎盆子都要扣在你的頭上。」連他忠實的秘書都反對他:「他們敗壞了整整一代人,敗壞了社會風氣,敗壞了道德和是非標準,敗壞了人們心目中的理想和信念;你一個人想力挽狂瀾,豈不是在做一件傻事么?」
於而龍低聲地說:「革命,在某些人來看,實際上是件傻事情。」
那是他終於託人在友誼商店,買了一個漂亮的玩具娃娃,第一次去拜訪她的小家庭時,談論起來的。似乎那位牧豬放羊的工程師和他的嬌小妻子抱著同一觀點。
像她媽媽一樣的小瓷人,一眼瞥見了娃娃,高喊著姥爺,彷彿小燕子一樣,飛到站在門外的於而龍懷抱里。
他問孩子:「你喜歡嗎?」
她點點頭,緊緊地摟住那個娃娃。
「那我們再認識一次,你叫什麼名字啊?」
「我叫成果,姥爺!」
「什麼?」他聽得有些刺耳,又問了一遍。
「成果——」孩子並不特別在意地回答。
「你們怎麼給孩子起了這樣一個怪名字?」他用責難的眼光,注視著為他到來而忙碌的年輕夫婦。
「不好嗎?成——果!」小狄永遠是柔聲細語地回答。
工程師不大好意思地笑著:「她是我們這些年來的最最豐碩的成果!」
「最最最最!」他原來的秘書補充著。
於而龍抱起這個被叫做成果的女孩,真覺得她像自己的外孫女一樣,嘆了口氣:「你爸爸媽媽的情緒不對頭啊!」
小狄偏著頭打量著她的老上級,於而龍知道她對這樣的批評持有保留態度,而她的丈夫則用一種可憐他的眼光,同情他的眼光瞅著他,這使他惱火。「聽說——」工程師用譏誚的語調問:「你打算讓一個老病號去參加馬拉松賽跑?」
「什麼意思?」他明知故問。
小狄以那種秘書的職業習慣提醒:「你要讓工廠上C100型部件,這老牛破車會散架子的,已經不是你那時的工廠了!」在她眼裡,這個被敗壞的工廠,病入膏肓,無葯可治了。「算了吧!我把你看做父親一樣的長輩,才這樣說的。」
於而龍火了,嚇了那小女孩一跳:「虧你們兩個還是共產黨員,當另外一個共產黨員被人用繩子綁住脖子,就要勒死的時候,你們卻在議論他是否應該跪下來求饒。好吧,既然你們變得如此聰明,那麼,這是我最初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踏進你們的家門——」他起身告辭。
「姥爺——」成果拉住他。
「別,別……」小狄連忙堵住門口,不放他走。她說出了她心裡的話:「我們有什麼呢?主要是怕你……」
「大不了一個死!孩子們,讓我們一塊衝上去吧!」
「姥爺,你哭了?」成果望著他,然後用軟軟的手指擦他眼窩裡溢出來的淚滴。
他苦笑了一下:「我倒真想嚎啕大哭一番,不過,現在沒工夫。這樣辦,他們無論如何不同意起用老廖,這總工程師的職務,暫且交給你愛人,不會投反對票吧?至於你,那賣飯票的差使,我已經找到了人,你從明天起,還是回來當秘書。每一步都是鬥爭出來的,甚至放個屁,也得跟他們磨半天牙。」
兩口子對著臉傻瞧著,生活的漩渦啊,誰也沒有力量能夠擺脫。
從那時起,於而龍開始過焦頭爛額的日子。
王緯宇再不在廠里露面,時代賦予他的新任務,是要把歷史上從盤古開始,直到清代末帝為止的每一個人物,按儒法兩家分類,貼上標籤,那工作量是相當大的。然而,就在他把岳飛定為儒家,因為他的愚忠,因為他鎮壓過農民起義,是毫無疑義的了;正猶豫不決該不該把他的對立面秦檜賜予法家美稱的考慮之餘,驅車前往工廠原為外國專家蓋的小招待所去。那班少爺們,不知從哪兒搞來一部《出水芙蓉》的拷貝,正在小放映室里大腿駕二腿地欣賞著呢!突然,室內電燈一亮,伊漱維蓮絲從銀幕上消失,高歌和他的小兄弟看到的,是王緯宇一副鐵青的臉,和嘴角兩道深深的紋路。
高歌推開那位貼得過分親近的女伴,站起來問:「王老,有什麼事嗎?」
「你們好輕鬆自在,由著於而龍一個人在那奮鬥,你們為什麼不去幫幫他的忙,眼看他把C100型部件搞成功呢?」他瀏覽一過在沙發椅上東倒西歪,站無站相,坐無坐相的「小將」們,不免有點寒心。他想,若是鴉片開禁的話,在座的恐怕個個都是「老槍」。「同志們,路線鬥爭是千萬不能掉以輕心的呀!到時候,腦袋瓜子掉了,還不知是怎麼搞掉的呢!」他轉臉走了,準備回家給秦檜做翻案文章去了。這些可愛的「小將」們,再沒心思看大腿片了,於是便赤裸裸地商量起來,該怎樣給於而龍製造麻煩?
停水停電,抽人抽馬,一直到中止材料供應,製造技術事故,以至煽動怠工,不為錯誤路線生產,每一條都以革命的名義出現的。所以,於而龍奈何他們不得,全廠近萬職工在眼巴巴地盯著他,等待他下一步棋往哪兒走?特別是康「司令」,肆無忌憚地從實驗場取走了白金坩堝,企圖拆台的時候,於而龍像憤怒的獅子咆哮起來了。要不是高歌保護這位給他立過汗馬功勞的小兄弟,送到中央首長舉辦的讀書班窩藏起來,肯定是要落到狼狽出醜的境地里的。這似乎是一場公民投票那樣,他一個生產指揮組的負責人,在表面上取得了勝利。那時處於守勢地位的王緯宇隱忍未發,眼看著所設置的障礙,被這條石湖上的蛟龍衝破了,除了夏嵐在報上利用於蓮的畫,搞了他一下以外,於而龍整天拖著腫脹的腿,像救火隊那樣,哪兒出了問題,到哪兒去解決,什麼地方捅了婁子,什麼地方就有他在。人心是肉長的,這個社會終究還是良善的人占多數,不是狼群。那些騎兵、那些老工人、那些長大了的年輕人,都儘可能地替他分擔一些責任。「你休息去吧!」「你放心好了!」「交給我們,你就不用操心了!」……每當聽到這些語言,於而龍彷彿回到了石湖支隊,在那艱難困苦的歲月里,鄉親們也曾經這樣講過的。
那龐大的機件終於吊上了特製的鐵路平板車,馬上就要出廠了。人們用了那麼多紅布、紅綢去製作袖標、胸章,卻找不到一束彩帶來裝飾這停產若干年後的新生兒,不知誰,打來了一面五星紅旗,插在車上,在風中獵獵作響。於而龍望著這列火車,慢慢地駛出了工廠側門,開遠了。
當他扭回臉,五個新刷上的大字塊映入眼中。
「打、倒、還、鄉、團!」只見高歌、康「司令」像麻皮阿六一樣,叉著手,在笑吟吟地盯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