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節
昨天下午,於而龍離開柳墩以後,老林嫂佇立在湖濱,看了好久好久,一直到那條舢板完全消失在水平線上,她還認為舢板像小黑點在水波里跳躍。其實,那隻不過是種錯覺而已,要不是她兒媳提個竹籃來喊她,還不知要站到什麼時候去。
「媽,你不是說要剜馬齒莧去嗎?」小學教員提醒她。
馬齒莧是一種生命力頑強的野菜,除了災年,連莊稼人都不吃的,可無一寸耕地的水上人家,倒是飯桌上的常客,於而龍在記憶里,蘆花的拿手好戲,就是馬齒菜餡餅。
石湖水上人家的名聲,在四鄉八鄰的心目里,是不雅的,除了船家姑娘的自由放浪,和那種特別多情的性格,造成了被那個社會認為不潔的空氣外,最糟糕的就是順手牽羊式的小偷小摸,弄得臭名遠揚。譬如扯走人家在河邊晾曬的衣裳啦!爬進莊稼戶的菜園裡,拔幾個蘿蔔,拽幾棵花椰菜啦!要不然趁人眼錯不見,偷雞摸鴨悄悄殺了解頓饞啦!所以船一進村,人們都像防賊似的小心起來。那時候,這類沒出息的事,於大龍是不挨邊的,因為他缺乏那種機靈勁;於二龍不屑干,他隨便下水摸條魚,也比做賊強。最主要的是正直不苟的蘆花,堅決反對像一條偷食的狗那樣,被人跟著屁股唾罵,所以他們家總吃老天爺賜給無地可種的漁民,那又酸又澀的馬齒莧。
餅早就烙出來了,可舢板還不見影,老林嫂心神不寧地望著垂柳外的湖面上,心裡想:「 該回來啦!不會讓你再碰上一條紅荷包鯉的,好運道輪不上你我了,捉不到魚回家吧!」現在,晚霞在湖面上灑下了一片金浪,偌大的湖面上,一條船的影子也不見。
她眼神不算太好——淚水流得太多的原故,但她孫子,那個丟了紅荷包鯉的秋兒,一直在碼頭上坐著,奉他奶奶的命令在眺望叔爺,他眼睛尖,要看到什麼,早來報信了。
難道她害怕於而龍的舢板,會在湖裡發生什麼事故么?不會的,石湖有點欺生,但決不會難為他的。在黑斑鳩島落到那種地步,石湖還給他留了一條命呢!對了,老林嫂終於弄明白自己懸心吊膽的原因啦!老天,該不是去三王莊了吧?去探望蘆花的墳墓去了吧?哦,那可一切都要弄糟了的呀!
怎麼辦呢?……老林嫂的心沉了下來。
天完全黑了,菜餅放在桌上也涼透了,等客人回來再動手宰殺的活魚,在木盆里潑剌潑剌地蹦著,但是,於而龍還是不見蹤影。
老林嫂打發她兒媳去給城裡的兒子通個電話,告訴他二叔直到現在還無消息,會不會出什麼事,趕緊去通知那個王書記。
她早看出水生過分地巴結王惠平,一心想攀附著他,謀個好差使,混個好日子,居然拋下二叔不管,登上遊艇,尾隨書記進城去了。她半點也不贊成兒子必得投奔一個靠山,找棵大樹庇護自己的做法。她早勸說過:「 水生,幹革命,幹革命,是干出來的,不是靠出來的。」
「媽,你不懂,如今社會,老一套吃不開啦!」
「如今社會怎麼啦?還不是共產黨的天下嗎?」
水生有他自己的處世哲學。老林嫂全盤不動地向於而龍學說,他說:「媽,共產黨的天下,這話不錯,不過,如今的共產黨跟早先那時的共產黨,不全一樣啦!那時共產黨是打天下,要老百姓養活,要老百姓出力,所以有過那麼一個小調,小時我也唱過:『 子弟兵,上前方,為了爹娘去打仗。』如今共產黨是坐天下,就掉過個來啦,老百姓得靠共產黨啦!媽,你別瞪眼,不是我發明的,天天不離嘴唱過的:『魚兒離不開水,瓜兒離不開秧,革命群眾離不開共產黨。』聽!我怎麼能離開王書記?他就是黨,黨就是他,這一點我看得比你清楚,媽,你別糊塗啦……」
老林嫂對於而龍嘆息:「 水生一點也不像他死去的老子,死去的哥哥啊!是誰教他這一套學問的呀?」
誰教的?老林嫂,社會有時是個教員,過去,它教人們為了共產主義理想,拋頭顱,灑熱血,前仆後繼,不顧一切,去追求真理、自由、解放。現在,它教人們蠅營狗苟,追名逐利,巴結上司,討好領導,吹吹拍拍,言不由衷……社會風氣在潛移默化著每一個成員。
過去,老林哥夫婦、石頭、鐵柱是在傾心盡意的幹革命;現在,水生卻是在謀生,這是有著根本的差別呀!老林嫂,能責怪孩子什麼呢?責任就好比綠葉上被蟲子蠶食出來的洞,那怎麼能是綠葉的過錯呢?
夜色漸漸地濃了,於而龍還不見回來。
打發兒媳和孫子睡去以後,搬把竹椅坐在門口,等待著如同她親兄弟似的同輩人。她是閑不住的,信手又編結起蒲草拎包來。
她坐在春夜湖邊的場院里,由於游擊隊長的到來,使她想起許多往事,那逝去的歲月,那失去的親人,重又回到年過七旬的媽媽心中。現在,活在世界上的,除了石湖,除了鵲山,就是於而龍,是她和那流逝過去的一切,惟一能聯繫起來的橋樑。是的,她愛他,像親姐姐地愛他,從他們一起邁上革命的路程開始,他們就結下了近親似的革命情誼。儘管後來他進城以後,變得生疏了,不那麼來往了。但她希望他幸福,心甘樂意地願意為他做些什麼,甚至到了今天,他在老姐姐的心裡,仍舊佔有很大的比重。是啊!也許把她那無處傾注的,對老林哥的懷念,對小石頭、對鐵柱的母愛,都匯聚集中到於而龍的身上了吧?
一顆希望別人幸福的心,是多麼值得珍貴啊……
霧氣漸漸地重了起來,她不住手編織著的拎包,也有點濕漉漉的,蒲葉也柔潤得不那麼剛脆了,蜷縮在她腳下的那條黑狗——就是原來於菱養過的那條純種獵犬,也團得更緊了。還是不見於而龍回來,越等越急,越是急躁,心情也越是不安。於是這樣那樣的不幸設想,就在心頭湧現。「 不行!」老林嫂坐不住了,站了起來,拄了根棍子,朝生產隊的辦公室踽踽地走去,後面跟隨著那條無聲的,像影子一樣的黑狗。
生產隊的小會計被她的敲門聲驚醒了,開門讓她進來,揉著眼睛,怔忡地問:「老奶奶,你有什麼事?半夜三更!」
「孩子,求求你,給我往縣裡掛個電話。」
「找水生叔嗎?」
「不,你給我找縣委王書記。」
小會計突然想起,好像上頭關照下來的,不要隨便讓這位烈屬老奶奶,動不動給縣裡去電話。前些年,她可是沒少給縣裡找麻煩,氣得王惠平下了這道口諭。在縣城那樣一個天地里,書記的話是和聖旨差不多的,小會計便勸老林嫂說:「 老奶奶啊!你看看都幾點啦!」他抓起桌上的馬蹄表:「 喲,兩點了,王書記都做了三個夢了。」
「你給我打到他家裡去,他家裡有電話。」
「老奶奶,你摸摸我頭皮,太軟,可沒長那分膽子,敢大半夜去驚擾他。」
「有要緊事,孩子,我要找他——」老林嫂告訴他:「 我們家的客人不見啦!」
「是嗎?」小會計瞪出眼珠子來:「支隊長給丟啦?這還了得?」他知道於而龍是個大幹部,是王書記的老領導,而且白天專程開著遊艇,封了湖,滿世界地找他,看來非同小可。權衡了一下利害關係,立刻給縣裡掛通電話,把王惠平從夢中驚醒。他戰戰兢兢地捧著電話,聽得出來,那聲調是相當不耐煩的。小會計嚇得忙把聽筒塞給了老林嫂:「你給他講吧!」
老林嫂把情況斷斷續續地告訴了他。
沒等她講完,王惠平不樂意地打斷了她:「 水生來告訴過啦,我通知秘書,叫他給陳庄公社打電話了。」
啪地掛上了電話,嘟噥了一句:「大驚小怪!」
他老婆問道:「誰來電話?」
「柳墩那老婆子!」
柳墩的老婆子還在捧著聽筒,一個勁地啊啊著,殊不知電話員早撤線了。
小會計說:「要怪罪下來,你可頂著。」
老林嫂說:「放心,犯不了死罪,走,家去!」她招呼她那條黑狗走了。
就在黑狗又蜷縮在老林嫂的腳前,閉起眼打瞌睡的時候,對不起,王惠平床頭的電話鈴又響了:「丁零,丁零!」
又是柳墩那老婆子。
待不去接吧,電話鈴一陣響似一陣,他老婆光火了,沒完沒了,不識相的老婆子又該纏住不放。她想起這個全縣最出名的烈屬,死了丈夫和兩個兒子的烈屬,前幾年放著好端端的日子不過,進省上京,去為於而龍鳴冤叫屈,純粹是一種不可理解的愚昧。於是抓起電話,沒有一點好聲氣地問:「誰?」聽筒里傳來電話員埋怨的聲音:「 地委江書記的電話,你們怎麼半天才接?」
她趕緊推了一下接著做夢的丈夫:「快,是江海——」把聽筒塞給一躍而起的,光著身子的王惠平,他老婆趕快找了件衣服給他披上。但他什麼都顧不得了,因為地委書記的聲音,遠不是那麼友好的,絲毫不亞於剛才他和老林嫂通話時的冷淡和不耐煩。
劈頭就是一句:「……你是怎麼搞的嗎?」老鹽工的話,天生有股又咸又苦的味道:「於而龍來石湖,你怎麼能不馬上告訴我?別人要疏忽了,我可以諒解,他們不了解我和老於之間的生死關係,你是知道的,為什麼不早點講?要不是『 將軍』來電話,我豈不是蒙在鼓裡。你把他安排在謎園裡啦?什麼?住在柳墩?( 他聽見江海倒抽一口冷氣,連忙解釋說:「 是他本人堅持要住那兒的,我去接他,他說啥也不肯來縣裡!」)我說小王小王,虧你還是跟過他的老同志,他在柳墩,你怎麼倒在家裡安生躺著?」糟糕,想法給自己找個推脫的理由才好,也沒加什麼思考,信口說出:「 他現在不在柳墩!」江海緊忙追問於而龍的去向,王惠平一面回答,一面恨不能撕自己的嘴,可又無法不如實彙報:「 柳墩那位烈屬老林嫂才來過電話,說他下午出去釣魚,一直沒回來,不知下落——」「砰」的一聲,他聽到江海氣得把電話摔了。
請原諒我們都是些凡俗的庸人吧!別看我們在領導崗位上呆著,在群眾或者下級的面前,指手畫腳,頤指氣使,滔滔不絕,口若懸河;但在我們的上級面前,照樣也噤若寒蟬,言談囁嚅,舉止失措,狼狽不安。不奇怪,這正是社會的複雜可愛之處,倘若都是單線條的話,恐怕就不成其為社會了。
於是,他又搖通了地委書記辦公室,值班同志告訴他:「 你等著吧,江書記坐滅蝗的直升飛機去你們石湖了。」他趕緊光腳跳下床,腆著個大肚皮推開窗戶,望著灰濛濛有霧的,剛剛發亮的天空,總算幸運,霧成全了他,飛機沒有起飛,要不然那隻搖晃翅膀的鐵鳥早來了,現在聽不到馬達聲,他才放下心,嘆了口氣,坐在床邊,耷拉著雙腿,用手指彈著發脹的前額。
聽說是江海電話後,一直沒敢合眼陪著的他老婆,安慰著他:「休息吧,用不著傷腦筋。」
「他們是生死相交的老戰友。」
「緯宇叔不也是么?」
王惠平晃晃頭:「他跟他們不一路。」
「當方土地,誰來了都好好應酬唄!」
「哪能那樣簡單,我替緯宇叔犯愁,一整天都沒來電話了……」
生活就像纏繞著的合股繩索一樣,把許許多多矛盾著的頭緒擰在一起,也許在這一股上彼此誰也碰不著,但在那一股上,必然會糾纏得難解難分。
於而龍告別了那個姑娘的背影,回過頭來,朝三王莊划去。
也許是那個「贖罪」的姑娘,使他想起了自己的女兒,要是蓮蓮沒有突然在地平線上出現的陳剴,為他的居留權在廝殺奔走,也許會同自己一起回到石湖的。
那樣的話,該多好,不但可以告慰地下蘆花的英靈,而且也會使那用心血把她哺養大的老林嫂,感到晚年的歡樂。
他終於覺得歉然了,只是一句偶爾的話,老林嫂便答應昨天晚間做馬齒菜的餅子吃,還說,蓮蓮那年回家來,也纏著乾媽非要吃那種苦森森、酸溜溜的野菜。肯定,她會因為他吃不上菜餅而沒精打采;會因為他整夜不歸而懸心掛膽;也肯定會因為至今不見他的影子,打發水生去陳庄找他,他說過一句,釣不到魚,沒準去陳庄看看。
錯啦!於而龍,她親自領著秋兒,還有那條非蹦上船的黑狗,帶著你愛吃的馬齒菜餅,搖著舢板來尋找啦!
老林嫂,總是把歡樂帶給別人,而把別人的痛苦和不幸,攬在自己身上的善良老媽媽,她活到今天,該是多麼的不容易啊!而她永遠是無償地付出一切,從來也不想得到什麼報酬。
他還記得於蓮留學回國,分配在一個藝術單位,領到了她第一個月的工資,「烏拉」了一陣,起碼當時自己做出了四五種方案,怎樣來花掉幾十塊錢。但是,一下子她改變主意,騎上車到郵局,把整月工資匯給了整年背著她長大的乾媽。
可是匯款原封不動地退了回來,水生附來一封信,說是蓮蓮要能回石湖住一陣子,比匯錢不知強多少倍。於而龍明白,由於四合院里興出來的許多規矩,什麼公筷制啊!什麼一早起床就進洗澡間啊!老林嫂是無論如何也不肯來城裡做客,受那份洋罪的了。
正好於蓮想畫些什麼,特別是她那份愛情,在葡萄架下被眾人生生給扼殺以後,她也像她弟弟那條被燙傷的獵狗一樣,需要躲在洞穴里去舔撫自己的傷口。於是在那位萬能的王緯宇一手操辦下,沿途像國賓似的人接人送,帶著那條於菱五分鐘熱度已經過去的獵狗,順利地回到故鄉。整個柳墩的鄉親都出來了,迎接由地委書記江海親自陪伴的於蓮。
在縣城裡,一個科級幹部,路人都會為之側目,所以小小柳墩自盤古開天闢地以來,頭一回出現了這樣熱烈壯觀的場面。地委書記當做寶貝也似的客人,那還了得?被褥,席夢思,鋼絲床是從縣委小招待所謎園運來的,要不是於蓮的堅決反對,連服務員,廚師都要派到柳墩來照應她的。
老林嫂直是感嘆:「蓮蓮,你可真成了金枝玉葉了!」誰知這位為革命奉獻了一切的烈屬,她的話是諷刺呢,還是驕傲?或者是從心底里感到的一種委屈!沒過幾天,於而龍開始收到他女兒,從石湖陸陸續續寫來的信。
「……我坐在新栽的電杆,剛接通的電燈下給二老大人寫信。乾媽說,要早些日子回柳墩,我們也就早不用油燈,托蓮蓮的福,我們全村亮亮堂堂,不用摸黑了。然後,她嘆了口氣:『 鳥就是這樣子的,長大了,飛走了,可老窩呢?管它風吹雨淋,忘了,再也記不得了。』
「現在,談談我自己,你們別惦念,一路平安,替我謝謝法力無邊的緯宇伯伯,他說得非常正確,他的名字就是護照,就是通行證,人們把我托在掌心裡送回故鄉來了!
「但是,真正從心坎里歡迎我的,是背我長大的乾媽,她撲上來,緊緊地摟住我,先是笑,後是哭,抱著我似的進了屋門,連地委書記都不管不顧了。她那臉上又是笑容,又是淚花,我敢說,你們別嫉妒,她比你們更愛我,要是我說一聲:『乾媽,我要你的心!』她會毫不猶豫地剖開胸膛掏給我。假如有那麼一天,我向你們討的話,親愛的爸爸媽媽,你們捨得么?……」
讀著信的老兩口交換了個眼色,彼此也都心照不宣,為了那副部長的門楣,強使她割捨了愛情,是多麼傷害了少女的心?
如果真的疼愛自己的女兒,為什麼要讓她作出犧牲呢?
「……上封信告訴了到達的情況,這幾天,乾媽成天守著我,寸步不離,生怕我會飛走似的。每天早晨一睜眼,她就坐在床頭端詳,在飯桌上,她看著我咽下去的每一口。我想:肯定是乾媽丟失得太多,丟失得她都害怕了,所以她才特別珍惜剩下的一點點歡樂,是不是?
「乾媽每天領我走村訪舍,爸爸媽媽,我現在才明白,是群眾把我餵養大的呀!我喝了那麼多嬸子大娘的奶汁,我有過多少善良好心的媽媽呀!她們甚至為了喂我這個游擊隊長的孩子一口奶,冒著挨打受罰,說不定還會送命的危險。想到這裡,看看這些護庇過我的媽媽們的生活,憑良心講,遠不是那麼愉快的。我也看到了藏過我的缸、瓮和地窖,那些人家,說實在的,還那麼破破爛爛,我心裡感到十分壓抑。她們,為我們付出了一切,把我們托上了雲霄,而這些善良的人,繼續過著絕不是十分愜意的生活。爸爸媽媽,乾媽不是輕易說出『忘了』這句話的。
「我的心太沉重了,爸爸,媽媽,就覺得目前自己感情上的一點負擔,實在是不相稱的卑微……」
於而龍看完信後說:「看吧!蓮蓮的心跳出了自己的小圈子,該想畫點什麼了!」
果然,沒過兩天,收到她的一封長信。
「……一個題材在我腦子裡醞釀著,無論如何也推不開了,也許是那些媽媽們的乳汁,在我血管里流動的結果,我打算畫一個為革命獻出一切的母親形象,在那個年代裡做出最大犧牲的人就是母親。我要不畫她們,就愧對那些用乳汁餵養我的媽媽們了。
「因此,我每天都要走訪,尋找我畫中人的模特兒。
「惟一從心裡感到遺憾的,是再也見不到埋在銀杏樹下的蘆花媽媽,那天,乾媽陪著我在蘆花媽媽的墳上,坐了好久好久。那塊刻著五角星的石碑,已經生滿蒼苔,我望著颯颯做響的銀杏樹,確如你們所說,那棵巨人也似的樹,給人留下了一個頂天立地的印象。要是媽媽活著,我想她肯定是最理想的模特兒。因為我的草稿,乾媽看了,她說很像蘆花媽媽。啊!她要仍舊活在這個世界上該多好啊!
「但是我要畫出來,無法抑制的創作衝動,已經使我飢火中燒,乾媽陪著我東遊西逛,那當然是她最樂意的事情,我像她的展覽品一樣,到處炫耀。——哦,還有那條緊跟著的獵狗!不是吹,爸爸,在石湖上,我現在的名聲,比你當年的游擊隊長還響,幾乎無人不知老林嫂背上的寶貝回來了。
「爸爸,媽媽,你們還記得石湖嗎?
「我找啊找啊!連乾媽都詫異了:『 蓮蓮,你像是丟了些啥?』我怎麼回答她,其實我是什麼都沒有找到呀!
「真幸運,我終於找到了理想的模特兒!」
緊接著,於蓮用俄語寫了兩句:「 爸爸,我很榮幸獲知您一些早年的羅曼史!」
於而龍嚇了一跳,同時看信的大夫忙問:「 蓮蓮寫些什麼?」游擊隊長想了想,回答著:「 好像是有關藝術創作的浪漫主義問題吧?」
謝若萍以一種女性的精細心理,察覺他在撒謊,但又暫時不戳穿地掠他一眼。
「……昨天,我從陳庄搭船去閘口,準備去拜訪鄭老夫子的故居,和那座哥特式小教堂,上船時,霧很大,船上的搭客也多,只聽一個悅耳的聲音在招呼大家。到得湖中,霧散天晴,陽光燦爛,湖山的色彩鮮艷極了。我突然發現船尾搖櫓的那個中年婦女,一張矚目遠望、聚神凝思的臉,不正是我正要尋找的模特兒么?真是『眾里尋他千百度,驀地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我猛然站了起來,頭碰著艙頂也不覺得痛,趕緊抽出速寫冊,在櫓聲里繪下那一剎那的形象。她,我的模特兒,一點也不像常人那樣拘束,落落大方,坦然自若地由著我畫。到了閘口鎮,乾媽叫我上岸,我改變了主意,決定搭原船返回。
「乾媽只好順從著我,向那個婦女付了回程的船錢,有些歉意:『這是二龍的孩子,起小讓我慣壞了,什麼都得由著她性兒。』
「那婦女笑了一笑,沒有做聲,但那笑容使我相信,年輕時代,她肯定是個絕妙的石湖姑娘,是相當美的,要不然——」
於蓮又用俄語寫了一句:「通常來講,美女總是愛慕英雄的。」
於而龍估計,準是老林嫂給孩子講了早年間那些沒影的事,他老伴只懂醫用拉丁文,笑了:「又是藝術創作的術語嗎?」
「是的。」於而龍這回面不改色地答覆。
「今天,我又專門去搭她的船,她讓我畫,但很少同我交談,她知道爸爸、媽媽,還有緯宇伯伯,但我對她一無所知,只聽說她有個漂亮的女兒,人家那樣講,我也相信。
「但她還有別的歡樂嗎?不知道。她頂多笑笑,那是很快就消逝的笑,頃刻間又恢復了淡淡的哀愁。說實在的,那不是我畫中人物所需要的精神狀態,但是她那身影,她那面容,尤其是她那眼睛,和我設想的那個母親一模一樣,再也料不到那樣酷似的了。
「我快回來了,你們的女兒已經忘掉了那杯苦酒的滋味,要在創作中尋找我失去的早歡。」
於蓮滿載而歸,葡萄架下,舉辦了一次沙龍式的小型畫展。
王緯宇、夏嵐兩口子引著一位客人來了,他不是別人,正是老徐的兒子小農,一個外表上還說得過去的年輕人。但是,王緯宇一眼先看到了那畫得惟妙惟肖的四姐,想轉身退出院子也不可能了。
謝若萍拉住他:「正好,正好,也讓小農看看石湖的風貌!」
但徐小農的眼睛,卻更多地落在畫家身上。
王緯宇獃獃地立著,忘了他的介紹人的使命,而是被那幅著意描畫的特寫吸引住了,畫面上一對沉默的,若有所思的大眼睛,似乎在凝視著他,不論他在院子里哪個角落,也彷彿被她緊緊盯著。
謝若萍略微知悉一點這位船家婦女的命運,但是幸運的人是不大容易同情別人的不幸的,所以也不想知道更多的悲慘細節。
開玩笑地說:「哎,你們二位應該認識她吧?她是誰?」她本意倒是要將老頭子一軍,因為女兒來信里的俄語,給她留下了疑竇。雖說她從未懷疑過丈夫的忠誠,但惱人的嫉妒心總使她對這個在船艄搖櫓的婦女持有戒意。沒料到她的話叫王緯宇大為尷尬,而正吃著自製冰激凌的夏嵐,馬上發現到自己丈夫的微妙變化,放下玻璃托杯,像記者採訪似的詢問:「你能否透露一點背景情況呢?」
夏嵐哪裡知道畫中人的底里呢?於而龍對於朋友的往事,他那隱惡揚善的漢子精神,認為既往之事,留給歷史去評價吧!何必播揚出去,讓別人再受奚落。現在謝若萍歪打正著,偏偏於蓮又在編輯的醋海里投進一塊石頭,畫家說:「 她還向我打聽過你呢,緯宇伯伯!」
王緯宇恨不得於蓮一口被冰激凌噎死才好,因為夏嵐妒火中燒,會失去理智,大吵大鬧撒潑的。何況今天負有紅娘使命,要把徐小農和於蓮的紅線拴在一起,倘她打翻醋罈子,可就要砸鍋了。
他求援地望著於而龍,希望他能給解圍。
「不奇怪,在石湖打了幾年游擊,誰不認識!」於而龍給副廠長圓了場。
「不,爸爸,聽她口氣里,似乎早就——」於蓮又回想起那搖櫓婦女欲言又止的神情。
夏嵐急切地追問:「蓮蓮,快說下去——」
於蓮笑了:「也許我將來才能理解,誰知道,生活的艱辛,還沒有把我磨鍊出來,她,似乎不太幸福!」
謝若萍感觸地說:「 對,蓮蓮,最不幸的,總是我們女人,包括她——」她指著速寫上那眼睛似乎會說話的,失去了青春,失去了歡樂的中年婦女。
說實在的,第一次會見,徐小農給於蓮留下的印象還算不錯。
過了不久,油畫的基本輪廓勾勒出來了。
整個格調顯得低沉,這使於而龍想起五十年代在國外實習時,那時還算得上好客的主人,曾經領他們去參觀圓蘿蔔頭的教堂,裡面的宗教史詩畫,就是這股壓抑的味道。
於蓮說:「正是我想達到的。」
「使人覺得憋得慌,我用老百姓的話對你講!」
「明快的色彩缺乏真實基礎,和空洞的豪言壯語一樣,虛假的自我安慰罷了。我們為革命所付出的那麼沉重的代價,僅僅表現革命樂觀主義,是不夠的。」
「還是應該昂揚一點,調子應該高些。」於而龍皺著眉頭。
「那是一個不可能有笑的冬天,爸爸!」
「冬天孕育著春天的生機,你應該畫出希望來。」
「爸爸,你說得太對了!」她從梯磴上下來,好像作為一種獎勵似的,跟她爸爸親了一下:「 冬天裡的春天,這大概是所有巨大歷史轉變時期,必然出現的自然現象。我要把它畫出來。」
「別犯瘋,蓮蓮!」他推開纏住他的女兒,對於她的洋習慣,實在不喜歡。老大不小的女孩子,當著客人,有時也毫不在乎和她的「二老大人」親嘴貼臉,弄得老兩口無可奈何。
「需要我向你彙報一下那位求婚人的情況嗎?」於蓮問。
「我看你倒頂能支使他的,評價怎樣?」
「兩個字。」
「什麼?」
「雞肋。」
父女倆大笑起來。
油畫終於脫稿了,像磁鐵一樣吸引著他,特別是送子參軍的母親,擾得他靈魂不能平靜,作為一個游擊隊長,當時,有多少母親把孩子交到他的手裡呀!
她是誰呢?每當他看了以後,總在不斷地思索。
他還不能完全欣賞自己女兒的藝術手法,弄不明白那些抽象的線條和陰影究竟什麼涵義?為什麼冬天淡漠的陽光,會是一塊一塊的?還有,那不合乎比例的眼睛,也使他接受不了。但是也怪,看了一眼以後,便再也不能忘卻。每天從工廠回來,無論多晚,無論忙到什麼程度,總要推開畫室的門,看看那有許多語言的眼睛。
她就是那個搖櫓的四姐么?不,已經不完全是,連王緯宇都悄悄地對他耳語:「 我向上帝發誓,不大像那個人了,我倒看出來一點蘆花的影子。」
「瞎說,蓮蓮不會記得她媽的模樣——」
但是,經王緯宇一提醒,那一夜,他真的失眠了,於是老兩口從床上爬起,來到畫室,站在那裡,久久地仰望著畫中的母親。
「也許是精神作用,我怎麼越看越像蘆花?」
謝若萍說:「只能說精神上有點類似,蓮蓮她媽要年輕得多,而且比畫上的母親英俊,特別有股吸引人的魅力。我記得我頭回見她,她女扮男裝,進城到我們學校里做工作來。猛乍一看,一個可精神、可漂亮的小夥子,同學們都看傻了。」
不知什麼時候,於蓮站在他們身後:「在欣賞我的傑作么?」
「快要送出去展覽了,我們再看看——」於而龍說:「 是的,為那漫長的苦寒日子,我們付出過沉痛的代價,一味樂觀主義,或者爽性撇在腦後不去理會,那是不真實的。你在那剛接過槍上火線的孩子臉上,畫出了光明和希望。作品的生命力就有了。」
謝若萍笑了:「最有趣的是小農,他說:『看誰敢提個不字?』那勁頭,真是忠心耿耿——」她望著眼前充滿青春活力,有著誘人丰姿的女兒,不難理解徐小農神魂顛倒,恨不能整天長在這四合院里。
於蓮敏感地問:「看樣子,你們非要我嫁他不可啦?」
「我不曉得你還要挑啥樣的?」
「他只能使我可憐,而不使我可愛,明白嗎?二老大人!」
「別任性!」她媽媽勸誡著:「 你只能被人侍候,哪能去侍候別人,小農聽話、老實,是個合適的對象。」
於蓮說:「如果我真心愛那個人,我甘心情願像世界上最好的妻子那樣去侍候他,別以為我做不到。」
於而龍不覺得和官居三品的老徐結親有什麼好,但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好。反正,他看到別的追求者,都陸陸續續退出了競技場,告別四合院。那麼,以吉姆車和顯貴父母為後盾的徐小農,獲得他女兒的局面,是勢所必然的了。
「似乎是二十世紀的變相搶婚,真討厭。」於而龍有著一副天生的拗骨,總是要反抗那種強加在他意志上的東西。那天晚上,他不想表態,只是把自己沉浸在那幅快要送去展覽的油畫里。
哦,那些粗看起來,彷彿是格格不入的線條,構思獨特的光線和陰影,都渾然成為一體,半點也不多餘,而且,甚至是缺一不可了。
「死丫頭呵……」他讚歎著,而且不知不覺地像夢幻那樣沉醉過去,彷彿自己擠進在那群支前的鄉親中間,尤其是那媽媽的小兒子,正接過他哥哥的槍,馬上要到火線上去,使他激動不安。正是這些母親把兒子獻給革命,革命才獲得成功的呀!可是現在還有多少人記得起她們呢?戰爭已經離我們很遠很遠了,誰也不大想起在戰爭中失去兒子的母親,失去丈夫的妻子,是怎樣為革命做出最大犧牲的。忘了,甚至支隊里那些勇敢善戰,打起仗來不要命的小鬼,都漸漸淡忘了,那些孩子全部犧牲了,而他,卻活著。
三王莊已映入目中,他那朋友家的高門樓,三十年後,仍舊觸目驚心地矗立在村子的中心。他又想起了他女兒的油畫,那畫里就用高門樓的一角作為背景。畫面上陰森沉悶,透出一股死亡的氣息,那個躺在擔架上的大兒子,頭已經歪到了一側,顯然快要死了。媽媽一隻手捧著他,一隻手把他的槍交給身邊的小兒子,哥兒倆都長著一對跟他們媽媽相同的黑圈眼睛,是一種刺人的會講話的眼睛……
那是十幾年前的被批判的舊畫了,但現在又在眼前展現出來,或許由於高門樓的原故,觸景生情,想起了那幅畫吧?
突然間,躺在擔架上的那個垂危的人,眼珠活動了,奇怪,他知道這是一種幻覺,因為眼前活生生的現實,是他闊別多年的三王莊,不是那幅油畫,即使是的話,也決不會有畫中人物眼珠轉動的事。於而龍慢慢地劃著槳,使幻影持續在腦際里,確實是在轉動,而且還辨別出,認出來躺在擔架上的人是誰。糟糕,是工廠里那個赫赫有名的高歌,他怎麼躺在地下?他怎麼命在垂危之中?是誰把他打傷或者擊斃的呢?……
荒誕不經的幻覺呀!
這時,一架直升飛機,從頭頂上軋軋地飛了過去,掀起了一股強風,把他的舢板,送到了整整離開三十年的故鄉。
他在心裡呼喚:
蘆花,你的二龍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