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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一節

所屬書籍: 冬天裡的春天
  遊艇載著失敗的釣魚貴客,在碧波蕩漾的石湖裡駛行著。霧終於消散凈了,在艇上放眼望去,春天在掃盡寒冬的殘雪余冰以後,終於表現出那不可阻擋的勢頭。歡樂的桃花汛把石湖灌得滿滿的,差不多都快要溢出來了,那磅礴的氣勢,抖擻的精神,盎然的生機,使人覺得石湖早就應該擺脫嚴冬的桎梏。春天是來得晚了一些,但遲來的春天,倒把石湖裝點得更歡樂,更富有活力。   石湖的春天,如同石湖上長大的姑娘那樣,是笑逐顏開的,是容光煥發的,誰要在石湖待過,就很難忘懷那些大膽表露自己,毫不羞澀的船家女兒。因此,再比不上春天來游賞石湖,更為適時的了,它把所有的美,無遮無攔地全部呈現在你的眼前。   他站在遊艇的前端,似乎還沒有從那條終於獲得自由的大魚影子里,回到現實生活中來,一條多麼勇敢的魚啊!難道他於而龍不應該學到些什麼嗎?   難怪他老伴總嘲笑他了,說他是享不得安寧,受不起富貴的賤骨頭,說他賊心不死,因此,他向謝若萍吼:「你不要把我當做一匹劁過的騸馬,一個去勢的侏儒,我是個騎兵,是條漢子,只要我這盞燈油沒耗盡,我就得戰鬥,就有權利去喊去叫,去哭去笑。」他恍惚覺得這條遊艇,突然駛進驚濤駭浪的汪洋大海里去,哦,那山也似的巨浪撲過來,眼看這艘針尖大的遊艇,就要被巨浪吞噬了,操船的水手緊張得眼不敢眨,氣不敢出,必須拼出全身精力,去握緊桅纜,掌穩舵把,生死就在須臾之間。哦,那雖然是腦海里一剎那間的波瀾,可他多麼盼望去過那種浪漫生涯啊,可他老伴卻喋喋不休地勸阻,並且恨不能他像青蛙似的冬眠。   「不,」他在心裡大聲說:「不——」      「支隊長……」那個縣委副書記親切地站攏過來。朝這位很久以前的老領導問:「你大概有二十多年沒回故鄉了吧?」   於而龍從回憶與現實交混的境界里醒來,他沒有用語言答覆他的提問,只是豎起了三個指頭表示那逝去的歲月。因為這筆賬實在太便於計算了,一九七七減去一九四七,不多不少,正好是三十個春秋。   王惠平的記性不錯:「啊,想起來了,四七年底,四八年初,你躺在擔架上,是由長生和鐵柱抬著離開家鄉的。現在回想起來,好像是昨天的事——」   回憶的斷片,隨著艇尖激起的浪花飛沫,把他湮沒了,於而龍自語地:「……那天清早有霧,是不是?」   「對——」王惠平也想起來了:「挺濃挺濃的霧,走不幾步,就瞅不見你的擔架了!」   於而龍不知為什麼先想起霧?也許他在迷霧似的生活里呆得太久的緣故吧?那種令人窒息的迷霧呵!沉重混沌的迷霧呵!那遮掩住一切醜惡,同時也扼殺了所有光明的迷霧呵!在於而龍的記憶里,霧是壓倒一切的東西。   「支隊長這回回來的時候正對景,春暖花開,景色宜人。」   「可是,『少小離家老大歸』,你們看」於而龍笑著讓他看那半衰的鬢髮。   「不,支隊長可半點不顯老咧!」   水生附和著他的上級,湊趣地說:「二叔精神總那麼好!」   「哦!你們快別恭維我了。」於而龍相信他們說的多少是實情,他不到老態龍鍾,衰邁不堪的地步,他還是有點力量的。人必須要具備力量,才會使他人敬重;但受人敬重,未必等於被人需要。因此,他在揣測:這位書記駕著遊艇,就差掛兩塊「肅靜」、「迴避」牌子,滿石湖地尋找他,目的何在?   當然,或許應該理解為游擊隊員的感情,理解為戰鬥中的友誼吧?同在一條戰壕里並肩戰鬥,經過生死與共的考驗,那情誼真摯純潔,非同一般泛泛之交。王惠平說不定懷著這種崇高的情感,來迎接舊日的上級吧?   不,於而龍可不這樣看,他說自己是條老泥鰍,如今也滑得很,對一些親近的同志坦率承認心變壞了;他才不會天真爛熳相信遊艇是為當年的游擊隊長開來的。因為在他的印象中,這位當年的支隊事務長,絕不是那種羅曼蒂克式的人物,不會有「發思古之幽情」的雅趣。   倘若光陰倒退十年,對於一些盛大的迎送,隆重的款待,豐厚的佳筵,周到的照顧,甚至是破格的禮遇,於而龍這位大咧咧的騎兵也不以為奇,會處之泰然的。那時候,他不但受人所敬重,而且更為人所需要。現在,於而龍暗自盤算,縣委負責人能從他身上撈些什麼油水呢?   遊艇駛進了流經石湖的塘河——一條湖中之河,很快趕上了一艘氣喘吁吁的小火輪。   於而龍從小就認識它,算起來該有一百歲了,竟然還力竭聲嘶地為人民效勞,實在使他肅然起敬。誰都有過自己的黃金時代,當它翩翩年少時,在石湖上也曾風頭過的,所以千萬不要嘲笑老傢伙;因為有一天你也會老的,真到了你老的那一天,還不一定能像它一樣為人民儘力呢!   他激奮地望著這艘古董,忘記了存在著的漫長時間差距,竟脫口而出,說了句三十年前的話:「好像興怡昌的快班吧?」   整個遊艇上的人哄堂大笑。親愛的廠長,以前你乘飛機出國,你那精通幾國文字的秘書,小狄總提醒你,該按照當地的時差撥動你的手錶。現在,沒帶秘書,你糊塗啦,要知道你的表整整慢了三十年啦!什麼「興怡昌」?什麼「快班」?那都是死去的名詞,只有將來續編《石湖縣誌》的人發生興趣了。   「支隊長一向好記性,連斤兩都不會差的。」有過切身體驗的王惠平笑完以後讚歎著。   水生告訴他:「沒人要的老牙貨,只能在湖裡搞搞短途運輸,頂替了那些吃水上飯的人家。」   「船家?」   他吐出這兩個字有點後悔了,因為他從縣委負責人眼睛裡,看出了果然不出所料的心情。所以他覺得自己由於情急而有些露出馬腳,和他千里迢迢回鄉垂釣的悠閑神態,很有些不調和。然而,正是他要尋找的這位船家老漢,可以打開三十年舊鎖的那把鑰匙,這把鑰匙不僅能剖析開蘆花死因的啞謎,而且還許能看透一點隱藏在迷霧中的罪惡。他怎麼能不一下子變得激動?好像誰往油桶里投進一把火似的,剎那間沉不住氣了。「穩住,於而龍……」他告誡著自己。   但他終究是條老狼,倒要測驗一下這位大腹便便的書記和去年那次碰壁的函調有什麼關係,便不露聲色地詢問:「如今那些個船上人家呢?」石湖裡有兩類以船為家的居民,一類是捕魚撈蝦的,一類是運貨載客的,整年和波濤為伍,生活在風浪里,形成一種和死也離不開那塊土地的莊戶人家,性格習氣全然不相同的水上游牧民族。   王惠平回答著:「都定居了,不復存在水上人家這個概念了。」   「人總是在的!」至關緊要的是,不知那位老漢還活在這個世界上沒有。   他看到王惠平臉上掠過一絲疑影,然後聽他說:「老的都死絕了。」這和那次碰壁的答覆,口徑基本上是一致的。於而龍的心不覺往下一沉。   遊艇在那一船鄉親們驚羨的目光迎送下,超越過去,離開塘河,穿越一望無際的湖面,加快馬力行駛。於而龍根據鵲山的方向判明,這是去縣城的水道。當年,他率領支隊首次攻打縣城失利,也是從這條水道浩浩蕩蕩開赴火線的。他問王惠平:「哎,你打算回城?」   於而龍不知道該怎麼稱呼他,按照腐舊的字眼,他該算是個「袍澤」、「部屬」,如今人家是堂堂一縣之尊,自己是個不在其位的台下人物,就不好以舊日的關係來論。「小王」倒是早年間叫慣了的,現在卻不相宜,會給人留下老氣橫秋的感覺。要是徑呼其名「惠平」吧?三十年從未來往,是否過於親昵?思來想去,乾脆,什麼都不叫。   王惠平大聲地發著牢騷:「支隊長,你回到石湖,要不在我那兒落腳,這不是寒磣我,怕我備不起飯?」   於而龍說:「我是回到石湖釣魚來的。」   「支隊長,你可真會開玩笑!」他顯然不相信。   「你不要勉強我,調回頭吧,老林嫂還等著回去吃飯咧!」   他幾乎不容轉寰地:「走吧,支隊長,進城去!」水生也幫著縣委書記說服:「叔爺,既然王書記來接你——」   於而龍笑了:「就我這一身泥水,不怕給你們丟面子?肯定要進城去叨擾你的,等我釣到了魚,還要到城北烈士陵園去看望趙亮的墳塋咧!」   「幹嗎釣到了魚?」   「好有祭奠之物呀!」   「現在就去吧!」   「不!」於而龍晃晃頭,口氣倒是和緩的,但那執拗的性格一下子聽出來了:「本來是個愉快的早晨,幹嘛生拉硬拽弄得大家不舒暢,這多年,也許你不大記得我的臭毛病了。」   王惠平哪能忘記游擊隊長說一不二的性格,況且他有求於這個快上台的人物,當風向颳得有利於這位一蹶不振的人物時,就不宜太拂逆了。他回頭囑咐司機改道駛往柳墩,然後說:「白打了保票啦!」   「你這話什麼意思呀?」   「緯宇叔前些日子就來了電話,要我把你照料好,我還說,請謝醫生儘管放心,我們縣委的謎園招待所,還是住過高級首長的。」   於而龍不由得一怔,他可真關心哪,這個王緯宇!   「緯宇叔再三講,支隊長這回回鄉,一定要吃好玩好休息好,那成什麼問題,我拍胸脯給緯宇叔作了保證……」   一口一聲緯宇叔,聽起來是多麼熟悉和刺耳啊!      啊,於而龍突然間發現,眼前胖胖的縣委副書記,不知什麼時候,變成了瘦瘦的支隊事務長了,這大約還是民主抗日政權剛剛在石湖建立起來的時候。   游擊隊長正火冒三丈,厲聲訓斥著站在他面前的事務長,大吵大嚷要關他的禁閉。   那是石湖支隊相當鼎盛的時期,三王莊成了一塊穩固的根據地,大久保輕易不敢來騷擾了;湖西區抗日民主政府的大牌子,高高地掛在那蘆花曾經懸樑上吊的大門口,著實威武。再也比不上看著自己親手打出來的江山,更覺得自豪和驕傲的了。在敵人心腹地帶建立一小塊根據地,儘管是巴掌大那麼一塊,也是不容易,經過好幾次反覆易手,才鞏固了下來。   「你以為還是在家當老百姓,在縣城念你的高中,可以隨隨便便,弔兒郎當嗎?咱們是革命隊伍,不是麻皮阿六那幫土匪,執行上級命令,不許打折扣,尤其不准許自作主張。」   莫名其妙的王惠平一聲不吭地站著,對付發脾氣的支隊長,最妙的辦法,莫如徐庶進曹營,一言不發。起初以為支隊長找他,又要查問糧秣數字,心裡本來就揣著個兔子,先就有點膽怯;劈頭一陣悶棍,打得他矇頭轉向。他左思右想,雖然找不到什麼有漏洞的環節,但他仍舊忐忑,支隊長是決不會放空炮的。   「說話呀!為什麼不開腔啦!」   他繼續保持沉默,支隊長的口氣已經由責罵到諷刺,這就表明,陣頭雨快過去了,很快就要出太陽,心平氣和下來,一場磨難該結束了。   「用不著裝出孬包樣子,一副可憐相。呸!還掉金豆,快別現世啦!你們那種小資產階級的軟弱性,我算看透。」當時,流行著一種說新名詞的癖好,一有機會就搬用。於而龍朝高門樓啐了一口:「我不是八十歲的老奶奶,又聾又瞎,你當我把話說過去,就扔腦勺後邊忘了?告訴你,知識分子,支隊長的話就是命令。」他猛地喊了聲:「王惠平——」   「有!」他嚇一跳,趕快答應著。   「聽我口令!」   「是!」他趕緊按《步兵操典》的要求立正等待著。   於而龍連續發令,讓他做著稍息、立正;立正、稍息的動作,王惠平也不明白為什麼要單獨對他進行操練。最後,喊了一聲稍息,繼續教訓:「看明白沒有?有的命令是不一定寫在紙上的,你敢馬馬虎虎不執行嗎?」說罷,他笑了,這個怪人啊……   王惠平以為雨過天晴,那笑聲表明了這一點,便斗膽地冒出一句辯白的話,誰知他又在點燃了炮仗捻子。「支隊長,我不清楚犯下啥根本性的錯誤?」   於而龍差點沒氣炸了肺,說了個口吐鮮血,直當莧菜水,不清楚嗎?我會讓你清楚的,啪,他把屋裡那一小口袋山芋干,扔到他腳下。「背著它到禁閉室去,好好清楚清楚去!」   一會兒,通訊員長生回來向他反映:「報告支隊長!」   於而龍還在盛怒之中:「什麼事?」   那時候人們並不那麼唯唯諾諾,長生站直了回答:「支隊長,你大概冤屈了事務長!」   「滾蛋——」   「是。」   於而龍就是這樣:脾氣來得快,也去得快,特別覺察到錯怪別人的時候,他會馬上賠禮道歉;所以挨訓者還耿耿於懷,他倒跑過來,向你敬禮,向你認錯,拍拍你的肩膀,說不定開個玩笑,剛才他下的那陣雞蛋大的冰雹,早化得無影無蹤。   「回來!」他叫住通訊員:「那個知識分子鼻涕蟲說些啥?記住,不許犯右傾——」   「事務長說他拿大秤約了再約,斤兩不會錯的。」   那年石湖鬧災,群眾生活較苦,上級從濱海地區調運一批山芋干來幫助度荒,區委定了個框框,於而龍給王惠平挨個一說,交給他去辦。   王惠平在禁閉室里枯坐著,沒想到於而龍站在門口,那時作興自覺關緊閉,連個警衛都不設。   於而龍問:「你約了再約?」   「是的!」他絕對有把握地回答。   「你再說一遍!」   「我?」小資產階級的軟弱性又上來了,他不敢堅信自己。   「家家戶戶都按我說的如數發了?」   「哦!」王惠平到現在才恍然大悟,支隊長的火氣從何而來,他以毫無挑剔的立正姿態,站起來理直氣壯地回答:「就是那個秀才委員的救濟糧沒如數發給他。」   「為什麼嗎?」於而龍沖禁閉室吼。   他有所恃地回答:「按照現階段階級鬥爭的規律性來分析,他算不得革命的基本群眾,而抗日之主要力量——」   「這是你的話嗎?」   「不是。」   「誰講的?」   「緯宇叔。」   「什麼緯宇叔!」   「副隊長。」他連忙改口。   「什麼副隊長?」那時,王緯宇由於作戰勇敢,調到毗鄰的濱海支隊去了,已經不擔任石湖支隊的職務。   王惠平囁嚅地說:「緯宇同志講,山芋干是他們通過封鎖線支援咱們的,居然去接濟滿清秀才,封建餘孽,至少是右傾機會主義。」   於而龍壓住火:「既然如此,乾脆取消多好,為啥還送半口袋去,犯一半右傾機會主義的錯誤呢?」   「那不是老夫子,誰知是真是假,眼下還站在統一戰線里嗎!」   「這個混蛋,又來他那一套可怕的『革命』性了……」於而龍在肚子里暗自罵那個王緯宇。而且詫異一個被蘆花從城裡動員到支隊來的青年,怎麼能那樣信服王緯宇,支隊長的命令可以減半執行,一個調走的緯宇叔,他的話倒當做聖旨,實在難以理解。   要不是那位老夫子求人將救濟糧捎回來,剛才那場雷陣雨,也落不到王惠平頭上了。其實,那位秀才委員並不是嫌不足數才退回的,而是他不願給抗日民主政府增加負擔,他托來人捎話:「我身為委員,理當體念時艱,心意老朽領受了,糧食還是先盡那些嗷嗷待哺的老百姓吧!」   他那時基本上無人侍養了,兒子跑到大後方國統區的重慶去了,女婿投靠了南京汪偽政府,好幾次來接他,他不去:「道不同,乘桴飄于海,俗話講:橋歸橋,路歸路,我要跟這些赤腳大仙在石湖待下去。」   早先時候,他的少爺和姑爺,媳婦和女兒一齊勸他離開石湖:   「老爺子,別犯糊塗,這裡眼看要成共產黨的天下,泥杆子要坐江山啦!」   別看他是個入過闈,應過試的秀才,思想卻並未停留在滿清,倒是個新派人物:「我一沒剿共,得罪了人家,二沒家產,怕他們共產,我是皇帝、軍閥、委員長三朝都過來的人啦!倒要親眼看看共產黨是不是有氣候。」   像這樣一位編過縣誌的耆宿,活著有功名的遺老,四州八縣都聞名的板橋先生的後裔,自然,無論日本鬼子、國民黨都想把這有點號召力的名望之士搶在手,以壯門面。汪記偽縣長在城裡望海樓擺下筵席,派汽艇專程到閘口接他就任顧問,他給辭退了;國民黨第三戰區拿著司令長官顧祝同的片子,聘他去作參事,抬著轎子來請,他給謝絕了。可是抗日民主政權建立以後,邀他代表三三制的一個方面,老先生連半點推託的話都不曾說,慨然允諾,而且對蘆花說:「別看你給我腿上一槍,我還是擁護你們赤腳大仙!」   對這樣有民族氣節,靠書畫為生,過著清寒歲月的老人,撥給一點救濟糧,竟會犯下右的錯誤么?於而龍問護糧來的王緯宇:   「是不是調門唱得越高,就越革命啊?」   「老兄,不是調門的問題,革命的最根本之點,就是階級鬥爭。   老夫子是什麼人?咱們應該有清醒的估計。可惜你讀不了綏拉菲莫維支的《鐵流》——」他手往下一按,嘴角又摳得深深的:「告訴你吧,階級鬥爭是鐵和血的結晶。」   說來慚愧,游擊隊長那時很少什麼學問,字也識不得兩籮筐,他說:「我不懂你的鐵流銅流,也不明白你的尿啦屎啦,我只曉得老秀才擁護咱們共產黨的主張。」   王緯宇放肆地大笑:「他擁護他那漆了不知多少遍的棺材,假如不是那壽器贅著,早三年,就離開石湖;現在不是在重慶,也在南京當老太爺,不會有工夫來巴結你,討你的好,把你的於二龍改成於而龍了。」   於而龍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手,不去扇他的耳刮子,這張臭嘴,像墨鬥魚似的,把什麼都攪了個昏天黑地。只見這個「緯宇叔」,在那墨黑墨黑的煙霧裡,時而張牙舞爪飄遊到上層來,時而鉗首縮尾地深潛到水底,影影綽綽可以看見,但是捉摸不到,於是游擊隊長大喝一聲:「你不要躲躲藏藏了,出來吧!」   他果真出來了,而且樂呵呵,似乎是從艇尖湖水裡爬上來,印在了他腦海里記憶的屏幕上。      游擊隊長覺得應該把話說得更透些。   「咱們都是受黨多年教育的人,至少殘留一點最後的覺悟吧?如果到了今天這步光景,還昧著心去把假當真,把丑當美,把惡當善,那麼,老兄——」   王緯宇搖搖頭,不以為然:「任何真理都是相對的,不可能超越時空的限制,真,在一定時期一定條件下,如果需要,可能看做假,相反,同樣也是需要的話,假會變作真。真理和需要是姻兄姻弟,信不信由你。」   「哦,可怕的實用主義。」   「你那些樸素的唯物論,早成了過時的東西了,老於,所以你總跟不上時代。」   「照你說,連良知都不要了。」於而龍問:「繼續唱這種高調下去?」   「既然有人喜歡聽——」   「甚至還可以製造真理,就像製造假幣一樣?」   「如果需要的話,我們就加工定做,成批生產,人們還虔誠地製造上帝咧!」   王緯宇坐在沙發里,蹺起二郎腿,把他老婆所寫的長篇累牘的大塊文章拿給於而龍看。   於而龍詫異起來,咦?他怎麼不是剛才腦海里的支隊副隊長,而是廠革委的第一把手?什麼時候他脫掉那身破爛軍裝,變得衣冠楚楚起來?喝,連談話的內容也改換了主題,老秀才的名字消失了,現在談論的是另外一位老夫子,就是解放初期從國外回來的廖總工程師。   他正是為廖思源又一次登門拜訪王緯宇而來,上一回為了實驗場曾經懇求過,甚至是低聲下氣地央告這位赫赫揚揚的革委會主任。今天,他不是給他講好話來的,一開始就問:「你懂得什麼叫做光榮的撤退嗎?」   王緯宇愣了一下,一個正是處於上升狀態的紅人,例如留有餘地啊,急流勇退啊,不要把事情做絕啊一類語言是視為忌諱的。   「怎麼回事?這個垮台的英雄?」他在心裡琢磨這個不肯罷休的怪物。   於而龍笑了,心想:不必如此緊張,看來,你良心上也很有些不安的東西呢。然後才說明來意:「沒有必要再堅持下去了,該給廖老頭落實政策,安排個工作啦!你早早晚晚總得這樣做的。」   「你這個晦氣傢伙呀!」王緯宇這才放下了心,原來是為那位總工程師說項來了。「真是個多事之徒,上回,為實驗場糟蹋了我煮的咖啡,這回,我可恕不招待啦!」   「你不要再拖了,上回來的那個外國代表團,我可是替你遮掩過去了,下回——」   王緯宇望著他,肚裡罵道:「下回,沒你的份啦!哪怕那些不識相的外國人,死活要見你,也不會讓你出面啦!」他想起前不久宴請一個外國代表團時,於而龍和「將軍」作為特別來賓應邀出席的情景,差點讓他這個特別主人出了洋相啊!   「人家外國人都打聽,關心廖總的研究,為什麼咱們堂堂中國,倒不能把他那個動力實驗,搞出個結果來呢?牆內開花牆外香,老兄,你不覺得可惜,有損國光嗎?」   「可惜的東西多得很咧!」王緯宇聳聳肩。   「老王,幹嗎總掛著人家?讓他工作,讓他搞實驗,讓他埋下頭來做學問,他就安心了,他也不會產生這樣或者那樣的怪念頭了。」他心裡想:「如果你有點人味,這或許是一次改惡從善的機會呢!」   「唉呀老於,你要嫌沒事幹,我可以教你怎樣種植蘭花,你操那份多餘的心幹什麼?就好像一次心肌梗死還不夠,偏要把石頭往山裡背。」王緯宇暗地訕笑這位失敗的對手,到現在還不承認大局已定,可笑而又可悲的於而龍啊!如今可不是石湖,你的時代已經過去了。   「不過,我還是想進行一次最後的遊說,你表態,聽不聽得下去?」他真是打算把「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格言說給這位紅極一時的革委會主任聽聽,而且很可能會被認為是精神病患者的夢囈。   王緯宇做出纏不過他的樣子:「王某在此洗耳恭聽,,什麼時候你才改掉包打天下的毛病?」一面晃著腦袋,一面在肚裡罵道:「真是討厭死了,我得轟他滾蛋!」   「廖總有什麼裡通外國的問題,不錯,他有個女兒在大洋彼岸,可你的那些專案組、專政隊、清查班子,連他家裡的箱子旮旯里,有幾顆樟腦丸都查遍了,弄得那位廖師母都無法再活下去,一命歸西。掛了這麼多年,該給老廖頭高抬貴手了。」於而龍在軟綿綿的地毯上踱著,心裡琢磨:關鍵就在你這裡,那些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凶神惡煞,還不聽你一句話,別故弄玄虛啦……   「老兄,哪怕廖思源乾淨得像個玻璃人兒,我們不能離開階級鬥爭、路線鬥爭的實際來考慮問題。」邊說邊想的王緯宇,望著抽雪茄的老對手思忖著:情況明擺著,禿子頭頂上的虱子,他要重新上台,你不是又該指日可待了么?好容易二次把你扳倒。「老兄,政策和策略是……」   「是不是我應該再去讀一讀《鐵流》?」那意思分明在說:「好啊!高調又唱起來了!」   王緯宇不會建議他去讀《鐵流》了,因為那位曾經大字不識幾個的游擊隊長,現在可以捧讀原文版本,而這位一度當過文教廳長的人,至今也還是只會那幾句洋涇浜英語。但是,王緯宇想,別著急,老兄,我這裡有一根足以打得你兩眼冒金花的鐵棒呢!「你看了夏嵐最近發表的一篇文章嗎?」連忙從茶几下翻報紙,要拿給他看:「咦,她寫的那篇跑到什麼地方去了?全部是上頭最新最新的精神,別看說的文藝界,實際上是帶有普遍的指導意義,那很可能是一枚紅色信號彈——」他嘿嘿一笑,於而龍從他得意的神色里,看得清清楚楚,他那沒有說出來的話,就是:「你還是老老實實躲進掩體里去算了!」   「至於是紅色的,還是黑色的,我不感興趣。還談廖總,這是我這篇文章的主題,你甭費勁找那篇信號彈啦。」   「好吧!我也無妨給你透個底,我們黨委碰過頭啦,研究過老廖的問題,打算給他找點事乾乾。」   於而龍其實直到今天,也還是個黨委成員,那還是他第二次上台,讓他抓生產指揮組時賞給他的,誰也不曾解他的職。但中國人有種識相知趣的傳統,既然靠邊站了,無需乎罷免,就自動拉倒了。   於而龍決不會去責問:為什麼不徵求我這個委員的意見啊?所以他半點也不為自己蒙在鼓裡而氣不平,反而問:「怎麼安排的呢?」   王緯宇字斟句酌地說:「讓老廖去看守你心愛的實驗場,如何?一天打四遍點,告訴工人該上班下班就行了。」   於而龍爆發出一陣大笑,差點沒笑掉下巴頦,他揉著笑痛了的肚子說:「請遞我一桿筆計算一下,一位拿三百來元工資的總工程師,一天的工作,只按四次電鈴,每按一下,該摺合多少人民幣啊?今古奇觀,哈哈,純粹是今古奇觀。」   「沒有什麼可樂的,『將軍』還打掃過部機關的廁所呢!穿著將校呢大衣又如何?假如老廖再高踞在總工程師的寶座上,豈不是一百八十度大轉彎,又通通回去了嗎?我不說『復辟』、『回潮』這類刺激你心臟的字眼;反正設身處地替小將們想想,他們辛辛苦苦,折騰這麼多年,都付之流水,能心甘么?」   「你也不會心甘的,老兄!」   「哦,我可超脫得很,要不然我就不會跟你推心置腹了,不過,你應該讀一讀夏嵐的文章。啊,找到了,這不是寫著嗎?興滅國、繼絕世、舉逸民。咦?夏嵐的題目是保衛成果與投降招安呀?對不住,弄錯了,不過沒什麼關係,口徑都是一致的。我就給你讀讀這篇:『在史無前例,震天撼地席捲整個中國的歷史巨瀾之中,在浩浩蕩蕩,千軍萬馬馳騁在新的革命途程之上,我們這些肩負歷史重任的新的一代風流』——咦,人呢!老於?老於,他媽的,不辭而別!」   在他埋頭念那篇文章的時候,於而龍抬起屁股走了,他沒有興趣聽人放屁。      於而龍走進了自己那棟樓,推開門,正好碰到樓下的鄰居,一位在國內國際都有點名氣的動力專家,又穿上了那件磨成光板的,原是長大衣,硬給剪短的外套。這身打扮,使於而龍回想起他們倆在那九平方米的「優待室」里,所度過的患難日子,這位有著學者、博士、教授、專家一系列讓他倒霉頭銜的總工程師,是於而龍心目里又一個可敬的老夫子。   「幹嘛又穿起這套行頭?」   「敲鐘去!」   「哦,你已經知道了?」   「不愉快的消息,總是要比預料的來得快些,而好事才常常多磨!」   「我白給他磨半天嘴皮。」   「你多餘去找他,我這就去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有什麼不好的呢?」   「那麼,你的理論——」   「唉——」他沉重地嘆一口氣:「在鐘聲中慢慢死亡吧!」   「不會的,不會的,這場歷史的歇斯底里會過去的。」   他望著那對閃爍火花的眼睛:「不過,我未必看得見。」   「你不要這樣灰頹,廖總!」   「謝謝你的好意,我努力掙扎掙扎看!」   「去吧,去吧,也許實驗場會喚醒你的靈魂!」於而龍握住他的手,緊緊地,久久也沒有話。   回到屋裡,只聽謝若萍在過道里叮囑著房間里的兒子:「菱菱,明天,樓下廖伯伯要去工廠實驗場上班,他上了點年歲,眼神又不濟,路上人來車往萬一有個閃失呢?我看你這個大學,成天大批判,也沒個正經的,學不學兩可,乾脆,明天你甭到學校去,陪廖伯伯一趟吧!告訴他郊區車怎麼坐,在哪兒倒車。」   「是嘍!是嘍!」於菱在他姐姐屋裡答應著。   於而龍在心裡暗暗感激他的老伴,她是個識大體、懂事理的女人,別看她有時候嘮叨兩句,可她有著一顆善良的、同情別人的心。   「幹嗎不進屋去對他講?」他問。   「誰知他們姐弟倆畫什麼?不讓我看。」   姐弟倆在屋裡格格地笑著,他琢磨不透於菱近些日子,為什麼一個勁地熱衷繪畫?究竟要達到什麼目的?兒子有許多事對他是諱莫如深的,使他有些苦惱。於菱在他眼裡,是被看做淺薄的、沒有什麼遠大的理想和事業上的追求,基本上是屬於渾渾噩噩,談不上多大指望的傢伙。但是,他有時冒出的一句話,兩句話,又覺得孩子並不是毫無頭腦的。記得前幾年,於菱複員回來當工人那陣,興緻一來,向他姐姐學過幾天繪畫,但很快五分鐘熱度過去了。好容易他媽媽活動得把他保送進大學,怎麼?於而龍納悶,不學高能物理,又要回頭學美術?兒子不像女兒,他覺得於蓮幾乎沒有什麼迴避他的,她把他既看做是親愛的爸爸,又看做是談得來的朋友,可開始長鬍子的兒子,卻對他有著分明的隔膜。   他推開女兒既作畫室,又作卧室的屋門,於蓮正披著睡衣,捧著一部俄文版的《伊索寓言》,邊走邊譯給她弟弟聽,於而龍很快從寓言的含意,明白了她的意圖。很明顯,因為她不贊成弟弟找的對象,做姐姐的總是進行不憚其煩的教導。   「蓮蓮,蓮蓮……」於而龍心裡念叨:「連我們做父母的,都相當明智地不再干預,放手不管了,你一個做姐姐的,幹嗎偏要從中作梗,做那種討厭的反對派,一定要使菱菱不和那個舞蹈演員相好呢?」   於蓮的散漫隨便和落拓不羈,使得頭腦相當開通的於而龍也對女兒的行止得耷拉著眼皮——「什麼時候真得和她剴切地談談,咱們是中國!」可她,睡衣也不繫緊,肩頭都滑了出來,高聳的胸部,隨著她邊譯邊笑的語聲在顫動:「城裡的耗子決定邀請鄉下的耗子,到他家來做客……」她掠了她爸爸一眼,似乎在說:「你別管我們的事,我非把他們的愛情給攪黃為止。」   這個怪特的姐姐脾氣呀!「那個鄉下耗子啊……」她半點看不上眼。   確實也是如此,於而龍承認,那個舞蹈演員有點輕佻,有些浮飄,是個很少見過大世面,小家子氣十足的姑娘;可是愛情蒙住了眼睛,人就會變得盲目,於菱偏愛上這位特別外在,特別淺薄,像小市民一樣眼皮「拉淺」的演員,有什麼辦法?總不能採取封建社會的家長威力,用強硬手段斷絕這對情人的來往。儘管全家四口人,有三票反對,但決定性的一票,是他自己,他投定了,就再也不能更改。——「嗐!也是頭犟驢啊!」   那時,他從部隊服役期滿回來,都是謝若萍張羅,在廠里安排了工作。不知怎麼碰上了原來的同學,現在是舞蹈演員的柳娟,而且,不由分說,就如膠似漆地親密了起來。謝大夫醫院裡有許多好看的姑娘,熱心人成打地給他介紹過,並不比演員差到哪去;部大院里也有合適的女孩子,門當戶對,比那個小家碧玉有身份多了。   不,於菱死活不幹,偏要和這個跟高歌好過幾天的舞蹈演員交朋友,誰也不能拆散,把他媽媽的胃病都氣犯了。   「你要從政治上考慮利害,小祖宗——」謝若萍恨不能明明白白告訴兒子:你要為你老子想想,高歌現在是個什麼人物?你從他手裡把這個姑娘奪過來,該考慮會有什麼樣的後果?他苦苦地追求了好幾年,現在,又有汽車,又有洋樓,就缺那麼一位漂亮夫人;可你倒好,半路上給人家截走了。   於菱回答著他媽:「廖伯伯說得有理,在愛情上,談不到溫良恭儉讓,好比物理學電子俘獲現象那樣,用不著講謙遜。我愛,我就大膽地愛;我追,我就勇敢地追。一個質子變為中子的過程,總要釋放出一個中微子,就讓高歌成為那個質量等於零的中微子吧!」   「你混蛋透頂!」犯著卡他性胃炎的媽媽罵著:「氣死我啦,跟你老子一樣,一頭死不開竅的水牛!」   「廖伯伯講:一個缺乏強烈愛情的男人,算不得一個男人;一個不敢愛、不敢恨的民族,準是個沒出息的民族。他說,他要年輕五十歲,也會加入競爭的行列,在愛情的鬥牛場上,就應該有卡門一樣火熱的愛情。」   「哎呀,他不怕廖師母從陰間回來掐他。」   那都是兩年前的舊話了,如今既成事實,不接受不行,老兩口也只得默認了。   惟有於蓮,她嘗過愛情婚姻生活的不幸,還在一個勁地說服他:「……鄉下耗子膽戰心驚,稍有一點響動,就嚇得失魂落魄。雖然食品很豐美,有乳酪、有麵包、還有蜂蜜」她又繼續朗讀俄文,可於菱卻盯著他的父親,顯得多少有些局促不安地,擺弄著手裡的油畫筆。大概知其子莫如其父,於菱每當有些什麼不想讓老子知道的事,而常常逃不脫那雙敏銳的眼睛。這時,在許多畫稿中間,一張半開紙大的畫幅上,有一個人面蛇身的女人,吸引住他。這顯然不是於蓮的手筆,那種漫畫式的誇張,肯定是他兒子的傑作了,那個妖精用一種可惡的眼神,憎恨地仇視著她所看到的一切。尤其是那一副剛用炭鉛勾勒上的秀郎眼鏡,毫無疑問,是畫家信手添上的了,這一添可不打緊,影影綽綽地看去,酷肖一個了不得的人物。   「幹什麼?你們要幹什麼?」於而龍朝那幅畫走過去。他女兒合上了那本《伊索寓言》,嚴密注視的眼神緊追著她爸爸的身影,似乎覺得他不應該是這種樣子,起碼報以會心的一笑才是。但是,那一連氣追問的「幹什麼」當中,既有責難,也有惶惑,以至還有點害怕,自以為深刻理解爸爸的女兒,弄得不懂起來。一直到於而龍抬起手來,去撬那綳在畫架上的撳釘時,這才喊了聲:「爸爸——」   於而龍回過身來,望著於菱:「你搞這些只有傻瓜才幹的事,是什麼意思?」   「我乾的——」姐姐回護著弟弟。   「不,姐姐,用不著瞞住爸,我要畫一張貼在我們學校那大批判專欄上,湊湊熱鬧,別以為全中國九億人民都是啞巴,都是不會講話的牲口。」   「哦唷,英雄!」於而龍冷笑地說,假如沒有和王緯宇這兩次為了實驗場,為了廖思源的交鋒,那麼今天如果不在表面上,至少在心底里會讚賞兒子這種敢作敢為的勇氣。然而現在這種拚命三郎的做法,至少在這個打過游擊的於而龍心裡是採取否定看法的,應該積聚力量,應該等待時機,就像過去石湖支隊處於劣勢時那樣,可是,怎樣才能給他們講明白呢?   「爸爸,我們不是孩子!」於蓮溫和地走去拉於而龍坐下。   但是,於而龍甩開了她的手:「你們這是在作死」他本想說,聰明的劍手,決不會把柔軟的下腹部去迎敵人的劍鋒,而是應該躲其鋒芒、避其銳氣,然後,找到對手的破綻,一鼓作氣,置其死地,一點也不手軟地戰鬥到底。但是,於菱冷生生的一句話:「與其像狗似的活在這個世界上,還不如像人一樣地死去——」把於而龍氣得兩眼發黑,於是回過手來,就要去撕那張畫。   於蓮一下子站在他和畫架的中間,擋住了他的手,急促、氣憤地喊了一聲:「爸爸——」那高昂尖銳的聲音,把在廚房裡做飯的謝若萍都給引來了。她直以為出了什麼事,推開門,只見爺兒三個都赤紅著臉互相僵持著。   「怎麼啦?你們怎麼啦?」   突然,於蓮那對特別明亮的眼睛裡,簌簌的淚水像一串珠子從臉頰上滾落下來,她說:「爸爸,你從來不是一個膽小鬼,能指望你的兒女是貪生怕死的懦夫嗎?……」   淚水使他匆匆而來的火氣,匆匆而去,伸出去的手收了回來。他想:也許是這樣,每一個時代的人,走上他革命道路的方式,怕不會是盡同的,由他們自己去闖吧,他們自會對他們所走的每一步負責的。   難道不是這樣嗎?他在回憶的波浪里越陷越深了……   那蛇身人面像又在腦海里升了起來,張著血盆大口,似乎要把這個世界都吞噬下去,緊跟著,那條張牙舞爪的章魚,又朝他撲了過來,他彷彿感覺到那章魚觸腳的吸盤,在緊緊地吮著他,隨後,又聽到那熟悉的笑聲,在耳邊隆隆作響,也不知是王緯宇,還是王惠平的腔調,告訴他:「需要,弄假成真;不需要,真亦是假!哈哈哈!」   於而龍果真被這些幻境攪得有點頭暈,把那支沒有吸完的紙煙,從舷窗扔到湖水裡去,他也不知道為什麼會亂到這種地步,腦子裡簡直像開了鍋一樣。   毫無奇怪之處,親愛的游擊隊長同志,誰讓你整整三十年不回家鄉呢?   當然,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鄉,久別以後回到那裡,必然會產生一種激動,這是很自然的。更何況石湖對他來講,又非一般鄉土關係,因為這塊土地,幾乎每一寸,都是經過他的手,和敵人搶來奪去,好容易才成為人民的江山,所以就格外容易動感情了。   假如他不是抱著殷切的期望回鄉,恐怕也不會像現在這樣思緒萬千,心潮起伏了。他做不到心如古井,能夠喜怒哀樂,不動聲色。不行,剛才縣委副書記關於船家下落的兩句話,差點露出了聲色,有什麼辦法呢?他是一個有血有肉的漢子。謝若萍早就給他預料到了,醫生的職業習慣,總要給病症作出確切的診斷,她說:「你回石湖,心情決不會好的,比不得王緯宇,他三頭兩遭地到家鄉轉轉。」   「從何說起呢?大夫!」   「信不信在你,因為我想,能使你歡樂起來的因素少,相反,讓你失望、傷感的東西倒可能是很多的。」   說對啦!未老莫還鄉,還鄉須斷腸,雖說於而龍已經六十齣頭,但終究不是那種老朽昏聵,感情麻木的人,他的血還是很熱的,他的愛和恨還是挺強烈的,才回到故鄉多大會兒,也就是一天不到的工夫吧?倒覺得自己的心,像跌進了無底深淵,透不過氣來地下沉,而且是無止境地沉下去。   不知誰在提醒他:   「前面就是三王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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