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五節
一望無涯的石湖,翡翠般的綠,鏡也似的平。清澈可見的水草,裊裊娜娜,在湖底輕輕擺拂,環顧四周,整個石湖像塊膩滑的碧玉,只有幾片白帆在遠遠的地方閃亮,猛看過去,彷彿是在這塊玉石上滑動一樣。湖上靜悄悄地,蒲葉似劍,葦稈似戟,這種刀光劍影的場面,使他好像聽到三十多年前石湖上的咚咚戰鼓,這位游擊隊長的心活了,覺得該是和水下的紅荷包鯉,決一雌雄的時刻了。
是啊!壯士暮年,雄心不已,於而龍儘管兩起兩落,也不曾死了他那顆重整旗鼓的心。
他有時自我解嘲地說:「像我們這些老傢伙,等什麼時候進了八寶山,大概才肯徹底安靜吧!」
那天湊巧周浩來約於而龍去遠郊的水庫釣魚,聽了這話,不以為然地說:「未必吧,二龍,你就是到了陰間,也不會老老實實的。看過老總的《梅嶺三章》嗎?」
「見過孩子們的手抄本,菱菱還刻印成冊,到處分發,最近又忙著收集廣場上的詩咧!」
「記得么?『此去泉台集舊部,旌旗十萬斬閻羅』,多好,要沒有這一點革命志氣,和死也不絕的革命激情,也就白當了幾十年共產黨了!」
謝若萍得機會就向這位老領導告於而龍的狀,說他總是不肯死心,總是蠢蠢欲動。周浩笑著安慰她:「罷了罷了,小謝,一個人得了『革命』這種病,那也算得上是個不治之症了。」
也許是這樣,可是做妻子的心又使她擔心和憂慮……
特別是去年十月以後,她看到於而龍的寫字檯上,又堆滿了大部頭科技書籍,和裝訂成冊的外國期刊雜誌,便嘆息不已:「你呀,你呀!」於而龍碰上無可奈何的場面,總是以嘿嘿一笑來搪塞了事。「我看你是沒完沒了啦!」
「只不過隨便翻翻。」
「真是賊心不死,別太忘情了,你的冠心病!」她是醫生,所以負擔又格外沉重些。
「沒事,死不了,你放心。我是隨便從老廖那裡拿來的,這十年國際上動力科學的進展,真是讓人吃驚,有機會能出國考察考察——」
他老伴眼都瞪圓了:「什麼?還想出國!你就老老實實守著這家吧,哪兒也別去!」也許這就是謝若萍的主導思想,確實,十年來的風風雨雨,使這個善良溫柔的女性,得出了這個結論,再經不起折騰了,再不要出事故了。於是,她還告誡著:「去老廖那兒,也用不著大張旗鼓!」
於而龍不愛聽了:「難道這位總工程師還是不可接觸的賤民?」
「我不是那意思,你別誤會,我打心眼裡尊重廖總,可你要明白,部大院里眼睛多,流言蜚語,又惹是生非。」
「最後,也得給這位動力專家落實政策,你放心。」
「聽我的吧!二龍,避諱一點好」謝若萍誠摯地說:「我並不反對你們談談玩玩解解悶,廖總光桿一人,也夠孤獨,夠可憐的,可你千萬別帶出幌子來,弄來許多書,又給一些人造成口實,多沒必要。」
「我不怕。」
「關鍵在老廖已經正式提出了申請——」
「提出申請怎麼樣?」婦女們特有的現實主義使他反感:「怎麼?就不是共過患難的朋友,同挨批鬥的夥伴了嗎?不,若萍,你應該理解,我不是嚇唬大的。」
她凄苦地笑了:「你就倒霉在認死理,一條道走到黑的毛病上,幹嘛非要東山再起,捲土重來?接力棒遞出去,就算完成使命。假如你有興趣,也不妨坐在跑道旁邊,看別人去拿冠軍,爭名次,你還上場去跑個什麼勁?」
「照你說,從此,永遠是一個自由哥薩克?」
「那沒有什麼不好的!」
「乾脆你給我注射一針氰化鉀算了,告訴你,若萍,我不能像你說的那樣活著。」
於蓮正在外間屋收看電視,聽到她爸爸的喉嚨提高了調門,便關掉電視,走進套間,一向受寵的畫家,玩世不恭地問:「老兩口躲在屋裡探討什麼?」
於而龍攆她走:「看你的電視去!」
「不,我偏想聽聽,因為好像很激烈。」
「有什麼好激烈的——」於而龍說,「只不過我不贊成你媽去創立一種冬眠科學而已!」
謝若萍給氣笑了。
「哦,從來沒聽說過。」於蓮坐倒在床頭沙發里,腳蹺起老高,那漫不經心的樣子,使得老兩口無可奈何地瞪著。
於而龍說:「你媽媽在嘗試,把青蛙的冬眠習性,移植到我的神經中樞上來。這樣,我就可以不死不活地生存下去了。看起來是活的,但和死也差不離,要說是死的吧,又會喘氣呼吸。」他說得一本正經,逗得他女兒格格地樂個沒完。
「我不明白那有什麼不好,無非沒有上海牌小轎車,沒有圍著你轉的一圈人牆。沒有汽車,步行更有益於健康,多活動還能使膽固醇降低呢;沒有人牆,離那些抬轎子、吹喇叭、拍馬屁的人遠些,你周圍空氣要新鮮得多。我覺得光強調防止環境污染還不夠,其實,精神污染更具有毒害性。」
「烏拉!」於蓮跳起來,摟住她:「媽媽,你的理論真高。」她直到今天還保留著在外國進修時養成的習慣,動不動就哇啦哇啦跟於而龍講外國話。「走吧,走吧!看電視去!」於蓮拉他們出屋。於是,一家人坐在電視機前,又一次欣賞那部車把式的國產故事片,如果記性不錯的話,這部影片,他們看過的次數,起碼要用兩位數來統計了。
現在,屏幕上那位離職的車把式,正在黎明前的田野里,遛著那匹患了急腹症的病馬。
對於馬,當過騎兵團長的於而龍,懷有特殊的眷戀之情,他忘不了他那無言的忠誠戰友「的盧」,是怎樣掩護了他而慘死在黃河灘上。還是不要回憶那些場面吧!人可以用語言表達自己的思想感情,而那無言的夥伴,只能在淚水盈盈的眼睛裡,流露出在生死訣別時對於而龍的依戀,它那溫濕的舌頭,無力地舔著騎兵團長的手,一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
馬,有著一雙在動物中最良善的眼睛,所以,五十年代,他率領整個騎兵團在王爺墳建廠,是怎樣說服動員戰士們才同這些軍馬告別的呀!一個呼嘯衝殺的騎兵,和躲在洞穴里冬眠的青蛙,是兩種多不相同的概念啊!
接著屏幕上走來了支部書記,開始講述人所共知的真理。於蓮坐在她爸的寫字檯上,居高臨下地發表著議論:「我們國產藝術家的最大特點,就是碎嘴婆婆,沒完沒了的交待,也不怕觀眾耳朵長繭子。」
謝若萍說:「有些外國片子,跳來跳去,我就看不明白,半天,弄不清誰是好人,誰是壞人!」
「所以媽媽只能看吃了巴豆霜的藝術家的作品!」
謝若萍學過一陣中醫,忙問:「幹嗎用這味瀉藥啊?」
「好噼里啪啦一口氣全都拉出去呀!」
於而龍捧腹大笑:「那你吶?畫家!」
「我豈能例外,不過,我服的是黑白丑」她笑倒在寫字檯上:「因而瀉得不那麼爽快,人家這才管我叫印象派,等到把我趕進了追謠學習班,乾脆,大便乾燥,得了秘結,連個屁都沒——」
這時,只聽得電視機嘎嘎響了兩聲,熒光屏上出現了許多亮點,人物影像如同得了精神分裂症似的顫動。謝若萍埋怨:「蓮蓮,看你瘋的,把電視機都震出毛病來了!」
偏偏於菱不在家,去年十月以後,他從遙遠的沙漠那邊「假釋」回來,一如既往,毫不服帖,除了高能物理和那位舞蹈演員外,似乎還有些值得他關注的地方,例如搜尋廣場上的詩歌啦!研究無神論啦!所以家裡的事情,根本指望不上他。但屬於近代文明的產品,只有他敢亂捅兩下,現在無論是書記、大夫、畫家都只能束手無策。那個不服老的車把式,他的臉形一會兒變成長的紫茄子,一會兒變成扁的西紅柿。大凡陡然間紅得發紫的人物,總不免要時長時扁,以適應環境。於蓮覺得怪好玩,只是嘻嘻地笑著,謝若萍拔去插銷,命令抽雪茄的於而龍:「去樓下請廖總家那個大學生來看看吧!」
「人家正經是研究生呢!」
「他好像懂得一點電視。」
「廢話,陳剴是專攻電子學的,跟咱蓮蓮一樣,也是出國喝過洋墨水的。反正糟蹋人才也不當回事了,弄到石湖縣沒完沒了的改造、再教育,不過,他始終在鑽本行。」
「那麻煩你去請請吧,既然這樣投你脾胃。」
「對不起,你不是勸誡我避諱一點。」
「水牛!」她親自下樓去了。
於蓮坐了起來,理了理衣衫和頭髮,問她爸:「你覺得那個直冒傻氣的書獃子,是不是挺可笑?」
「我不贊成世俗地看人。」在於而龍的印象里,陳剴一頭扎在學問里,使於而龍欽佩外,特別是那一回於蓮講了追謠學習班,逼著她交出後台,甚至那個出賣她的艾思,都把話說透到這種地步:
「你只要說出兩個字就萬事大吉了!」
「那我就說你,艾思,正好兩個字。」
「!人家要抓的是周浩,這你還看不出來?」
「我爹媽沒有教過我這樣卑鄙、無恥,就像你一樣。」
正當逼得無計可施的時候,於而龍找廖總琢磨對策,陳剴一聽:「那不簡單,聽敵台是我職業許可的,說我好了。」
「你會吃不了兜著走的。」於而龍感謝他的好意。
「唉!我也不怕再丟掉什麼了。」
他覺得他不是個書獃子,是個很深沉,有內涵,懂事明理的年輕人。「蓮蓮,你那樣菲薄陳剴是不對的。」
他那明眸皓齒的漂亮女兒,抖了抖秀麗的長髮,莫測高深地一笑。
門推開了,謝若萍客氣地招呼客人進屋。陳剴長得高大頎偉,有副學者派頭,但待人接物,應酬交際卻有些不在行。他顯得有些局促拘謹地向於而龍點頭,也許一篇論文,拖了兩年沒著沒落,使他有些歉然老實人總是把不屬於自己的過錯攬在身上。加之書生習氣也真是沒有法子,至少也得懂一點對於女性的禮貌呀!於而龍納悶:或許他近視眼,或許他過於靦腆,竟對公主殿下,連眼都不抬;不過,姑奶奶竟然沒有光火,通常有這樣藐視她的賓客,早扭著腰肢走了。但她坐著,而且拿起她媽的毛線活,有一搭無一搭地織著。
陳剴撲向那台電視機,好像是擺脫困難處境的惟一辦法。他一旦工作起來,就換了一個人了,生氣勃勃,那份專註的勁頭,就彷彿屋裡的其他人都不存在似的。端給他茶水,他嗯嗯,遞給他糖果,他也嗯嗯,於蓮忍俊不住地竊笑。難者不會,會者不難,話是半點都不錯的。陳剴三下兩下,那個車把式又出現了,正在揮著鞭子,準備重新上陣,殊不知翻車的命運正在等待著他咧……
他站起來,搓搓手,皺著眉頭:「好像有人不在行地調整過,線路給搞亂了,恐怕還是要送到正經的地方去修理一下,因為手頭沒有什麼測試儀器,彩色不會太理想,先將就看吧!」
「菱菱,菱菱……」全家都埋怨這個家裡家外,到處闖禍的傢伙了,看來,電視機是他搞糟的呀!
茶水也沒喝得一口,拔腿走了,留也留不住。謝若萍直抱歉地:「對不起,擔誤了你……」
「那麼多年都擔誤了,也不在乎的!」陳剴的下半句話,誰知是不是想說他本來早就可以把論文拿出來的,無緣無故浪費了兩年,結果黃瓜菜都涼了,還是有別的用意呢?他的語聲隨著人影,被謝若萍送出門外去了。
「一個人,還是有點追求、有點嚮往、有點理想,活著才有點意思。」
「爸,你挺欣賞他!」
「當然,憑他鍥而不捨的勁頭,會打開他那座天國的大門。」
「天國的門早閉上了,一個天生註定的失敗者。」
於而龍大聲抗議他女兒的宿命論:「不會的,不會再那樣下去的,有希望啦。」
但是在屏幕上,那匹馬驚了,車翻了……
那天晚上,於而龍久久睡不著,一個問題縈繞在腦際,又要上陣了,第一個回合,就得先回石湖,弄個分曉。但是事隔三十多年,會不會白費工夫?甚而至於翻了車?迷迷糊糊地被他老伴的啜泣聲驚動了:「你怎麼啦,若萍!」
她還沒有休息,坐在她床邊的軟椅里,給於蓮織毛衣,她平靜地說:「你睡吧,明天禮拜,我多織一會兒。」
他披上衣服:「別瞞我,白天的爭吵,使你不愉快了。」
她嘆口氣:「關鍵在你不死心,二龍。」
看樣子又要爭論,於而龍點燃了雪茄,準備聽他老伴的絮叨。
「要是蓮蓮的媽活到今天,她會支持你嗎?」
於而龍不大相信,那個英姿勃勃的女指導員,會流著淚水,婆婆媽媽地勸說自己算了,卸妝吧,已經表演完了,退出舞台吧!
「蘆花也決捨不得你再去摔跤,跌得頭破血流,我看你就收兵回營,讓我也隨著過兩天安生日子吧!」
於而龍觀察著那縷縷的青煙,沉默著。
「二龍,我們一起生活了三十年,我認為你直到今天,也不大懂得什麼是女人的心理?」
女人的心理,從來沒聽說過的新鮮題目。
「自打你出事,整整十年,我就沒消停過,先是蓮蓮,後是菱菱,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我算徹底看透,人要正直地活在世界上,真是不易啊!你怎麼就不長點記性,非得耗幹了這盞燈油才算罷休?」
「只要有一滴油,也不能丟手,若萍,讓我回石湖去,讓我跟他們干!現實生活決不能像你描繪得那樣絕望!」於而龍晃著頭,望著這個曾經在炮火里,奮不顧身搶救傷員的白衣戰士,會說出這樣看破紅塵的話。
「你已經較量了一次,差點送了命!」謝若萍說,「你從幹校回來那年,要老實待著,哪至於!」
於而龍從床上跳下來:「若萍,若萍,你以為掛著腳鐐跳舞,是一種享受嗎?」
「那你還去干那吃力不討好的活!」
「實驗場加上一個共產黨員的良心,『將軍』說得好,石湖總得有人在堅持鬥爭。」
「那麼,明天,『將軍』怕不僅僅要你陪他釣魚吧?」
「誰知道,老徐好容易把他從部里擠出去,一統天下,能歡迎他再回來礙手礙腳?」
然而那位消息靈通的筆杆子沒有說錯,周浩回部里了。
於而龍怎麼辦?只得跑步上前,他在心裡對謝若萍說:「原諒我吧,老伴,在『將軍』面前,我永遠是一個兵!」
《步兵操典》這樣寫道:
「兵之第一職能,乃是戰鬥!」
是的,這位騎兵團長又一次策馬揚鞭往前衝鋒了!
「秋,吃好了嗎?咱們該來對付這條紅荷包鯉啦!」
那小孩咧嘴一笑,笑影里多少還有一點他爺爺——和於而龍同時揭竿而起的戰友——那和顏悅色的模樣。
「這回主要看你的啦!要劃得讓那條老江湖,不知不覺地聽咱們擺布才行,秋,動手吧!」
只見他像個老練的船工,前傾著身子,緊握著雙槳,小舢板在他手下控制著,靈巧地在石湖上無聲地滑動著,因為魚類的聽覺要比視覺更敏銳些。
說實在的,於而龍目前並未佔有什麼優勢,儘管魚上了他的鉤,但距離勝利還相當遙遠。該死的尼龍絲只有十磅拉力,要把老江湖弄到手,確實需要點本領。
水下那個對手馬上覺察了,好厲害,一個水花從深深的湖底泛了上來。於而龍不由得苦笑,這場假戲非得下力氣真唱不可了,儘管他十分同情這條不幸上鉤的大魚,而且將心比心地體諒到它的處境,是並不那麼愉快。可他不能當著孩子,把釣絲放掉,那不西洋景全都拆穿了么?
對不起,紅荷包鯉,我得把你弄到手!
他回憶起他怎樣制伏「的盧」的辦法,那匹桀驁不馴的劣馬啊!曾經使他漁民出身的,新到任的騎兵團長,出了多大的洋相呵!在全團的一次集訓檢閱里,當著幾千雙上級、戰士和鄉親們的眼睛,把他從馬背上顛了下來,而且是在冷不防的情況下,來了個嘴啃泥,丟人哪!他知道那些騎兵在笑話他,一位不會騎馬的騎兵團長。但是,過不了多久,在全團出了名的烈馬「的盧」,不也在他的胯下,馳騁於解放戰爭的沙場上嗎?即使最出色、最勇敢的騎手,也不能挑出他們團長騎術上的什麼弊病了,要知道,於而龍為「的盧」花了多少心血呵!
看來,老江湖要比「的盧」難以應付,剛柔並濟可以馴服烈馬,但紅荷包鯉未必聽他這一套。聽,從釣絲那端傳來了它的咆哮聲:「支隊長,我們都是風裡浪里的過來人了,難道你以為,我不懂你們想搞些什麼名堂么?」說著它擺動了一下腦袋,乖乖,那力量之大,不僅他,操槳的秋兒都覺察出來了。他們立刻屏神斂息地等待,等待著它的反抗。總算幸運,它懶得發脾氣。兩個隔代人交換了個眼色,繼續慢悠悠地牽著老江湖,朝埋伏好的伏擊圈引過去。
所謂伏擊圈,也就是湖水比較淺一點的地方罷了。
牽著魚的鼻子走,並非難事,但要牽一條有點身份,有點重量的龐然大物,確實是需要技巧、耐性、經驗。凡是大傢伙、老傢伙,都是自尊心相當強的,正如龍有逆鱗一樣,要摸透大魚的脾氣,很難掌握得恰如分寸,而且水下千變萬化,是個莫測高深的世界。這時,經驗就成為決定性的因素了。只有姜太公憑幸運釣魚,其他人都得憑經驗釣魚,反對也不行,當然,反對也可以,那就弄不到魚吃。
想到這裡,於而龍笑了,秋兒弄不懂爺爺輩的人物,有什麼事使得他這樣高興?竟笑出了聲!
孩子怎麼能知道呢?於而龍在幹校時,那農場周圍的湖塘水窪,可叫他一個倒霉人物露足了臉。
也許因為那些騎兵和早進廠的青年,無論怎樣啟發、誘導,以致施加壓力,他們的覺悟總是提不到新貴們所想達到憎恨高度,不但恨不起來,甚至絲絲縷縷劃不清界限,於是,他從那個九平方米的「優待室」給攆了出來,送到幹校的「特別班」來了。
有什麼辦法呢?攆都攆不走,趕也趕不跑的覺悟不高的人,總是踅到大倉庫後面的「優待室」來,趁著警衛人員眼錯不見,塞過來一個油紙包好、食堂小賣部出售的醬肘棒,或者一張通風報信的小紙條,告訴他應該提防誰,什麼人在揭發些什麼,這些人當中,有於而龍認識的,熟悉的,也有面生的,或者壓根不曾見過的。他們不把於而龍看做是那個大字報上描繪出來的,十惡不赦的壞蛋,這使那個隔離反省的廠黨委書記覺得溫暖,好像久寒的冬天裡,在暖洋洋的太陽底下曬著一樣。甚至最滑稽的,來了一伙人揚言批鬥,把他架走了。結果,給弄到一個車間角落的小屋裡,好酒好煙款待他一頓。
「你們快別這樣搞了,將來把戲拆穿,你們要吃苦頭的!」於而龍甚至央告這些關心他的人。
「你還看不出來,他們要折騰散了你。你得吃,得喝,留得青山在呀!老廠長……」
於而龍記得最清楚的一回,在一次疲勞轟炸式的批鬥以後,噴氣式坐得他腰再也直不起了,就踉踉蹌蹌被人押回「優待室」來,一路上,推推搡搡,拳打腳踢,彷彿他是個供足球隊員練腳的皮球似的,然而,就在這群簇擁著他的人群里,不知是誰?也許是深夜無法辨明,也許踢得他頭暈眼花顧不過來,但毫無疑問,是那些如狼似虎的小分隊當中的一個,把手探向他的口袋裡。立刻,他感到沉甸甸的,卻不知是什麼東西?回到「優待室」,掏了出來,一隻紅艷艷的大蘋果,還微有餘溫,肯定是在那人懷裡揣了半天,才得到機會塞到他的口袋裡。
後來還有幾次類似的情況,甚至那當做神聖象徵的芒果,這個被罵做「不齒於人類的狗屎堆」的,也有口福嘗過。他覺得,這實在應算做是天大的笑話。
是的,他在這座王爺墳平地而起的工廠里,絕不是孤立的。生活的邏輯就是如此,了解是友情的基礎,疏遠往往造成隔膜。那些同他一起在沙場上廝殺過的騎兵,於而龍都能弄得清他們的祖宗三代,那些五十年代進廠的年輕娃娃,現在雖成家立業,人近中年,但於而龍能了解到他們的喜怒哀樂,能夠推心置腹地談談,所以,在他落魄的日子裡,這些人,誰也不曾碰過他一指頭,甚至在他受到殘酷折磨的場合,他們都咬著嘴唇,垂著眼皮,竭力不去看他受苦的模樣。然而那些拿他當球踢的年輕人,恰恰是於而龍後來開始做官當老爺,不再和工人滾在一起時進廠的。
但在這萬人大工廠里,還是前者人數占絕對優勢,可到了幹校,他就成了誰也不敢接觸的特殊學員,像得了麻風病的患者,誰見了誰躲。一下子被隔絕摒棄在集體之外,過著孤獨的生活。
由於他是需要重點補課的學員,工廠的新領導,把那個在市裡大打出手,搞得名聲很臭的康「司令」,和好幾個身強力壯的彪形大漢,派來幫助於而龍認識錯誤。這些眼睛裡布滿血絲的職業打手,給於而龍造成那麼沉重的痛苦,他覺得猶可忍受,只是讓他離開工廠,離開那些相處多年的工人同志,實在是使他苦惱,想出這種釜底抽薪的主意,確實是夠惡毒的。
只有周末,校方組織捕魚活動,於而龍的歡樂才能來到,那些打魚人來到窪子邊,都必然用目光在人群里尋找於而龍。特別是在水面闊寬的湖泊里下大拖網,自然而然擁戴他出來指揮,校領導也無可奈何地默認,有什麼辦法,因為只有他能夠打撈出足以改善生活的魚,而且屢試不爽。
於而龍是個有魅力的漢子,他的笑聲很富有傳染性的,大家都樂於聽這個倒霉人物指揮。甚至康「司令」和他的哥們兒,也不得不聽於而龍的號令,實在是充滿了諷刺意味的。啊!生活就是這樣複雜多端,喜劇會有淚水,悲劇會有笑聲,垮台的漢子會再起,而那些赫赫「英雄」倒成了歷史垃圾。
網撒進寬廣的水面上去,岸上的人都得遵從他的調度,拖著拽著;那些遊動的散兵群,也就是老弱病殘沒力氣的,吆喝著用棍棒竹竿敲擊水面,嚇唬那些驚慌失措的魚兒往網裡鑽。在收穫的喜悅里,人們忘掉他是個被批判的不可接觸的賤民,甚至還要看他的臉色行事呢!
夕陽西下,晚霞輝映,湖泊里一片金浪,於而龍像原始部落的酋長,站在木筏上,向人們吆喝呼喊,有時著急發脾氣,聲嚴色厲的責備,甚至罵娘,還是那改不過來的勁,哦,又像在高圍牆裡發號施令的廠長一樣。
魚兒噼里啪啦地在收縮的包圍圈裡蹦跳,手急的人已經拿抄網去撈,人們驚呼著,嬉鬧著,咧開嘴巴笑著。於而龍是見過大世面的,無論在地球哪一塊水域上,只要是把魚從水裡弄出來,人們莫不高高興興,神采飛揚,很少見人在撈魚時愁眉苦臉的。
大家都在招呼他,喊叫他,甚至請示他:「怎麼辦呀!快來呀,老於,魚跑了!」「老於,快招呼人來幫幫忙吧!」「老於,哎呀,這是什麼魚呀?嚇死人了!」……於而龍在部里也是出點名的,有的人忘了情,連廠長、書記之類官銜也脫口而出;有的人高興得昏了頭,竟然讚美:「還是老傢伙有經驗,有辦法,有組織能力,不佩服不行。」
康「司令」被觸怒了,本來讓他來幹校喝西北風,心裡就有怨氣,於而龍竟然如此張牙舞爪,於是大會小會的壓力加碼,語言的調門提高,猶屬事小,教訓的手腳加重,苦楚就增加了。康「司令」,這個非用白金坩堝燉雞吃,到底要嘗嘗什麼滋味的彪形大漢,高歌的小兄弟之一,拍著桌子:「於而龍,你不要神氣活現,別忘了,你是我們網裡的魚!」是這樣,一條被縛住的老虎,連狗都敢朝它嗤鼻子的。
又到了禮拜六,怎麼辦?「聽他吆五喝六耍威風,純粹是一種精神示威,缺了他於而龍,不信地球就不轉。」他們撇開捕魚的權威,浩浩蕩蕩組織了一次遠征,氣派夠大的,高揚程抽水機帶了一台,準備竭澤而漁,但築幾次堰垮幾次;撒網的結果,也是竹籃子打水一場空。氣得康「司令」直跺腳,但擋不住別人說風涼話:「別逞能啦!還是請人家出山,來收拾殘局吧!」
康「司令」不肯輕易認輸,不知哪位謀士出了個餿點子,與其浪費柴油抽水,不若倒進半瓶魚藤精省事,就這樣毒殺了一批魚,找了個台階,可醫務所怕食物中毒,不許食用,生產隊對斷子絕孫的做法,也向幹校提出抗議。
從此,除非周末不搞捕魚活動,只要人們抬著魚網、木筏出征,就少不了他這位酋長。人們想想也禁不住可樂,也許剛才在批鬥會上,被搞得狼狽不堪的於而龍,現在,他反轉來斥責康「司令」:「怎麼搞的?沒長眼嘛?」儘管氣得康「司令」鼓鼓的,可不敢異議。
因為這是一種原始社會式的共同勞動,一個人的失職,往往導致整個圍捕的破產,魚會從那個缺口跑掉。
人們都以為於而龍掌握著魚類的秘密,其實他一再講,無非是年頭多一點罷了。但人們不信,甚至不顧校方的禁令,非要他教給把魚招來的咒語,還許下兩瓶名酒作報酬呢!哈……
「叔爺,你笑什麼?」
他跟孩子說什麼呢?說他在回想那種阿Q式的精神勝利么?
他對秋兒說:「說不定魚在鼓著眼睛生我們的氣呢!」
秋兒笑了,他覺得叔爺挺親切。
是這樣,無論在幹校領著大夥拉魚,還是回廠抓生產指揮組,或者像現在這樣不肯罷休,都有人鼓起眼珠子不那麼舒服的。他也著實有些討人厭的地方,像小孩子招貓逗狗地惹是生非;他那好鬥的脾氣,不肯息事寧人的性格,和不肯遷就讓步的作風,把一些人氣得如同鼓肚的蛤蟆。
湖面上的浮萍雜草漸漸密了,說明於而龍已經成功地牽了一大段路,此時,已不容許它變卦翻臉,需要一鼓作氣牽過來,牽到長滿水生植物的淺湖區域里去。
這該更費勁了,偏違拗它的意志,但又不宜強逼,要有點壓力,可又不致造成敵對性反抗,很類似他在生產指揮組那種欲干不能,欲罷未休的局面。喝!這台戲可不好唱啊,生旦凈末丑,真要行行來得,魚的不服帖勁兒已經使他越來越難牽了。
秋兒一槳下去,總要絲絲縷縷掛上些水草,泛起一陣泥湯,魚對於淺水永遠警惕,而混濁的水質更使它厭惡。紅荷包鯉遲疑地止步了,於而龍再也休想扯動,好像釣絲纏在死樹樁上一樣,說什麼也拽不動了。
紅荷包鯉賴在那兒,在琢磨退身之計了。
秋兒給於而龍鼓勁:「拽呀!使點勁,再過來幾步就好下手啦!」但是於而龍有勁使不上,因為他體貼到紅荷包鯉的心情;再冒失地闖進伏擊圈,就等於被人按在砧板上,等著快刀來刮鱗開膛了。
它決定撤退了。
不能走,老兄,於而龍怎麼肯把一個早晨的慘淡經營付之流水,於是一面勒住,不使它痛痛快快地走;一面扯動釣絲,逗它煩躁,希望它在激怒中喪失理智,走完最後一段路程。
但是老江湖不再搞危及生命的遊戲了。
因為大魚通常不來淺水覓食,祖先遺傳下來的本能,使它明白,充滿光亮的上層,誘惑力固然大,同樣,危險也大,說不定會遭到殺身之禍。想到這裡,它不再猶豫,猛地車轉身往回遊去。
呵!它疏忽啦!
紅荷包鯉本來應該緊貼湖底翻身,但它過於愛惜自己,不願污泥殘梗弄髒它那光潔的身子——所有正直的人都會這樣做的。因此,略微提高了一點位置,忽略了此地已是淺水區域。糟啦!老兄,那可是因小失大,正如於而龍抓住坩堝事件做文章一樣,倒捅了馬蜂窩。現在,不幸隨著大意而來,它那銀白色的肚皮把位置暴露了,雖然那只是閃電般一掠,但逃不脫精明的,漁夫的眼睛。如今於而龍已經離不開老花眼鏡,但經驗幫助他判斷出遁走的方向,運行的速度,和魚叉入水所受到的阻力,像電子計算機似的,在千分之一秒里作出準確的答案,只見他舉起魚叉,朝那疾馳著的黑影頭前擲去。
難道又撲了個空?
沒有,只見叉桿猛地一顫,後仰著被拖進了水裡。
秋兒高興得蹦了起來,這種激動是可以理解的;石湖的紅荷包鯉,不但在孩子的心目中,就是於而龍,不也心滿意足地笑了嗎?
當年,他為這種魚類,險些兒送了命,現在,好大的魚呀,在石湖,這樣的幸運兒也不是很多的。
要有根火柴就好了,於而龍嘴裡都快淡出水,在快意的時刻,要是吸上兩口煙,那可心曠神怡,再美不過的了。
想像不到的沉重一擊,使紅荷包鯉憤怒到達頂點,中了叉的老江湖,立刻瘋狂了。尼龍絲從於而龍手裡飛也似的捋過去,那種釣魚人的幸福感,實在難以形容,就看於而龍的臉部表情,和將近十年前,終於從實驗場把廖總那珍貴的資料裝車外運,眼看就要成功時一樣。
紅荷包鯉加足馬力,秋兒必須拼出性命劃,才能勉強跟得上。現在它游起來可不那麼自如了,斜插在脊背上的魚叉,使它只好偏斜著身子,而魚類在水裡保持平衡,正如人類在地球上站穩腳跟一樣,是個最起碼的生存條件。
這種痛心的處境,於而龍比較理解,因為一段時間裡,他也曾側著身子游。所以他對不認輸、不告饒、不繳械的對手,蒙受了如此沉重的打擊,仍以高速度的衝刺擺脫困境,打心眼裡起敬啊!
特別是它那殷紅的血液,正隨著刺進肉里的叉尖,在往外滲透,一點一滴地消耗著它的生命,但它不肯自暴自棄,不肯躺倒等死,不肯束手待斃,而是拼出性命,毫不停息地游下去。
於而龍站在舢板上,享受著即將勝利的歡樂,這個人有點古怪,不大喜歡大功告成的歡樂,那時候,通常見不到他,他把勝利凱旋大團圓的場面留給別人,寧願去享受戰鬥尚未結束,勝利已經在望的「臨界」狀態的樂趣。經歷了挫折磨難,在得失之間徘徊良久,在成敗之際反覆較量以後,已見破曉的曙光,但還存在著暗淡的夜色,這種還要期待、還有追求、還需戰鬥的生活,更吸引石湖的蛟龍。
或許由於這個原因,他任紅荷包鯉游著,當然,也有審慎的考慮在內,龐然大物還是不宜操之過急,它在水裡,如同那些年石湖支隊在鄉親們中間紮下了根,即使再失敗,還有相當力量的。
真叫人驚訝,它哪有一點灰頹喪氣的跡象,相反,倒有無窮無盡的生命力。「老傢伙,我在向你敬禮啦!」當年的游擊隊長思量著:「那種對自己力量的信心,死不低頭的精神,奮戰到底的意志,無畏無懼的氣勢,難道不是在給我做出榜樣,做出啟示么?」
遠處湖面上傳來一陣清脆的馬達聲響,秋兒凝神聽了一會兒,告訴於而龍說:「叔爺,那是縣委的汽艇!」
果然,不一會兒,一艘藍白相間,油漆得很鮮艷的遊艇,一溜煙地從湖面上倏地掠了過去。遊艇掀起的波浪,使得舢板猛烈地顛簸,也使那條身受重創的大魚,失去了控制自己的能力,終於被叉桿的浮力,拽到水的上層來了。
「在那兒!在那兒!快要完蛋啦!」秋兒發現了剛剛露出水面的叉桿,快活地喊叫,拼出全身的力量想追上去,但魚並不示弱,仍以驚人的速度前進,所以兩者的距離並未縮短,但可喜的是叉桿在水面又升高了點。
老兄,每升高一點,離死亡的結局也近了一步。
遊艇在湖心島繞了個大圈,又從他們背後昂著頭飛駛過去,這一回湧來的激浪相反倒把叉桿壓了下去,垂死掙扎的魚,就勢又深潛下去一點。
於而龍對這種飛揚跋扈的作風深為惱火,生氣地想:「搞的什麼名堂?」眼看著叉桿從水面上消失了。
他決定冒一冒險,多年的經驗告訴他,工廠產品的銘牌出力數字,往往有一個寬容度,托天保佑,也許尼龍絲的拉力,會超過十磅,那就斗膽給它一點顏色試試。因為於而龍估計到它此刻的體力,消耗得也差不多了,於是他開始緊緊地拉住尼龍絲,一英寸一英寸地把那條大魚往跟前拉過來。但是實際上只是拖住它,不讓它走得那麼快,而是舢板在一英寸一英寸地接近它。
對手終究不是那麼有力量了,很快,又重新看見了叉桿,在失去控制叉桿的能力時,物體反過來就要作用它,在水裡,那叉桿起了舵的作用,使它偏離深水,朝一片長滿荷葉的淺灘插過去。
舢板已經靠它很近了,於而龍再找不到別的武器,只好將那支短竹篙,像脫弦之箭,直奔黑森森的魚背飛擲過去;這一記倘若命中,估計會叫它見閻王的。然而,它雖慘遭打擊,但理智並未喪失,頭腦仍然很清醒。當它聽到不吉祥的水聲,隨即瞥見了一個充滿殺機的黑影朝它奔來,便竭盡全力拐了個大彎,嘩啦一聲,那尾巴掃起的水,濺了他倆一身一臉,只見那竹篙,筆挺地空插在湖底淤泥里。
啊!好一個頑強的對手,它逃脫開了。
可是它也並不走運,正如所有失勢倒運的人一樣,不幸和災禍總是接連來叩你的門,由於急於逃命,慌不擇路,老江湖躥進了長滿龍鬚草的淺水灘上,那頭髮絲細的水草纏住它,弄得它寸步難行。
呵!再比不上誤入絕境的悲劇更慘的了,因為他的失敗,不是在真正的敵手面前戰鬥至死,而是由於不幸,落到了一群無恥宵小手裡,就像可惡的龍鬚草一樣裹個結實,無法脫身,實在是使英雄淚的憾事啊……
看來,命運是無情的,紅荷包鯉逃脫不掉毀滅的下場了。秋兒無法再划船了,而是用槳當做篙,將舢板撐進泥塘里,他們終於追上了正在草窩裡掙扎著的大魚。兩個人什麼都顧不得了,不管泥水濺得像小鬼似的,也不管舢板隨時有翻船的危險,什麼廠長的尊嚴,什麼冠心病,統統不在話下了,恨不能一把就抓住它。
小傢伙也不示弱,他抄起一把木槳,猛地朝大魚剁去,第一下,它竟然知道偏腦袋,秋兒撲了個空;第二下,它往前一蹦,只碰到一點尾巴;氣得那孩子舉起槳來,準備和它決一死戰。
好,還是於而龍有辦法,一手攫住露在水面上的叉桿,那扎在脊背上要它命的鋼叉呀!現在被騎兵團長掌握在手,就像烈馬的鬃毛被騎手緊緊攥住,不得不聽從擺布了。於而龍狠狠地使出渾身的勁,連叉帶魚一古腦地往水底按去,一直壓到淤泥里,大有叫它「永世不得翻身」之勢。
紅荷包鯉即使陷在沒頂的淤泥里,還在不停地戰鬥,於而龍不敢小看它,只要它不離開水,就還有決戰的力量。啊,那股掙扎著的蠻勁多大,以至於而龍一隻手按捺不住,再加上一隻手也無濟於事,最後不得不拼出全身重量都壓了上去。
這樣,腳使上了勁,舢板被蹬得滑動了。秋兒一槳沒插穩,連忙招呼:「叔爺,當心——」話未落音,舢板滑開了,於而龍懸空了,噗通一聲跌進了泥塘草窩裡。
於而龍放聲大笑,秋兒也跟著樂,兩個人的朗朗笑聲,驚動了在淺灘野菰叢里覓食的長腿鷺鷥,吧嗒吧嗒地拍著翅膀飛走了。
秋兒褪掉無袖小褂,跳下水:「叔爺,我去摳它上來!」「喝,說得輕巧!」於而龍深深懂得,魚借水勁,如同共產黨依靠群眾那樣,會有很大力量的。但性急的孩子,卻憋住一口氣,一猛子扎了下去,他已經在泥里摸到那條滑溜溜的大魚,興奮得直蹬腳丫子。於而龍猶豫了一下,不相信小傢伙能降伏住它,只是稍微把魚叉鬆動了一點,以觀察它的動靜。也許是秋兒摟抱得過緊,要不,就是它長久在淤泥里憋得窒息過去,這條瘟魚果然不動彈了。
秋兒急不可耐,晃動叉桿,他只得小心翼翼地拔起魚叉,隨著,只見孩子摟抱住那條比他身材短不了幾許的紅荷包鯉,從水裡直起腰來。
他頭剛探出水面,那條以為死去的魚,突然精神抖擻地跳了起來,像剛套上籠頭的生性子野馬,嗖地從秋兒的懷抱里蹦彈出去,那有力的尾巴,刷的一下橫掃著小傢伙的前胸。(老傢伙未必那樣服帖,吃過這樣虧的人不少咧!)秋兒哪裡提防它的「掃堂腿」,這厲害的一手,拐他一個跟頭,腳下是淤地爛草,沒站穩,四腳朝天跌在水裡。
好一條堅強不屈的老江湖呵……
你是強者,一個不肯屈膝低頭的強者,雖然已被摧殘到垂死的程度,但還是挺直腰桿在做最後的鬥爭,決不像那些出賣靈魂的背叛者,分一杯殘羹的食客,搖尾乞憐的哈巴狗,為虎作倀的敗類,舔屁股的下賤貨……他只要活著,就鬥爭,就革命,就堅持真理,就說人話做人事,是一個鐵錚錚的頂天立地的漢子。
魚自由了,這一回,它沒有弄錯方位,筆直地衝出了龍鬚草織成的樊籠,向著清澈的深水游去。但是,於而龍飛起一叉,這一叉,如同他三十年前那樣有力、準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擊中目標,可憐的逃命者又落到了他們手裡。
秋兒從水裡爬將起來,胸前留著被魚尾刮破的血印,罵罵咧咧地推著舢板過來,氣勢洶洶,恨不能生吞了叫他丟盡臉面的老傢伙。
這一叉是致命的,紅荷包鯉失去了最後抵抗的能力,但於而龍仍舊不敢大意,提心弔膽地抓住叉桿,把它拖到跟前,一把抱住了它,將它提出水面。已經上去舢板的秋兒,湊近過來,搶過叉桿,往它脊背上泄憤解怨地戳進去。
於而龍再一次驚訝地證實:越是年輕,他們下手時也更黑更狠。他本人,他那個工廠,他那個實驗場,都曾領受年輕人手的力量。這些手,既能建設,也會破壞,就看「社會」這個教員怎樣來教育引導他們了。
現在,紅荷包鯉在於而龍的鐵臂里,終於不動彈了,那長著肉須的唇吻張開來,只有十磅拉力的尼龍絲還在嘴邊掛著。
一條多麼光彩奪目的紅鯉魚呵!像荷包似的豐滿,像錦緞似的光滑,像玉石似的細膩,雖然血跡斑斑,還沾著泥污,但也遮掩不住魅人的金色光輝,在早春的陽光下閃閃發亮。晶瑩的鱗甲,閃耀出珠貝般的虹彩,漆亮的背脊,映現出悅目的霞暈,那膏白色豐腴的腹部,金絲縷縷,血花點點,大自然賦予它多少奇特的色彩呀!
一場沒有白白辛苦的追逐總算結束了,勝利者的臉上,流露出歡欣喜悅的光輝,於而龍抱著沉甸甸的,足有十五六斤重的大紅鯉魚,真是心滿意足,高興非凡。
即使倒退回去三十年,從石湖裡捕到這樣一條紅荷包鯉,那也是叫同行嫉妒眼紅的呀!何況他已年逾花甲,而且近三十多年不在石湖操網垂釣,取得偌大成績,難道不值得為之驕傲嗎?
他確切地感到自己筋肉里充滿力量,他似乎年輕了,一種渴望工作的追求,一種期望投入緊張勞動的激奮,一種企盼被任務壓得透不出氣,而從中能享受鬥爭幸福的感受,又從他一個老共產黨員的胸懷裡,蘇醒了過來。
秋兒沉浸在歡樂里,望著這位游擊隊長叔爺爺,高興地說:
「奶奶該高興啦,她昨晚上說,你准能打個大勝仗!」
「勝仗?」於而龍搖搖頭:「不!還早著呢!」說罷,踩著湖底的爛泥,往舢板上登去。
正在這個時候,那艘遊艇突突地減低速度,朝他們駛了過來。遊艇上舷窗拉開了,只見一個人探出半截身子,舉起電喇叭向他們喊話:「秋,你們敢情在這兒哪?要不是鷺鷥飛,還找不到你們,快划過來。」
「爸爸……」秋兒為他爸爸能在縣委的遊艇上,而覺得榮耀,忙不迭地揮舞著雙臂向他打招呼。
水生幹嗎坐著遊艇來呀?於而龍詫異地思索著:那個站在水生身邊,生著一張笑容可掬的臉,可是絲毫不相識的人,又是誰呢?
「快點劃呀!秋!」電喇叭送來水生著急的語調,秋兒更加手忙腳亂,越亂越出岔,偏生又擱了淺,已經上了舢板的於而龍,不得不下水去推船。但水生仍在急不可耐地催促,幸虧那個笑吟吟的人干預了一下,並且好像關照了遊艇司機,將發動機的火也熄滅了,顯得有禮貌,有耐性地等待著。由此,可以估量那個人的身份了;既然,秋兒講過遊艇是縣委的,毫無疑問,於而龍作出判斷:準是父母官縣太爺之流的大人物,昨天在碼頭上那份陣勢,使他估計得出的這一關,終於這麼快就來臨了。好啊!多麼好啊!恰巧我於而龍在釣魚,而且釣到了一條大紅荷包鯉!
舢板離開了淺灘,於而龍使勁送了一把,就勢也縱上了船。舢板像利箭似朝遊艇划去,水生這回不是用電喇叭,而是用手攏在嘴上,告訴他:「二叔,王書記特地來接你,我們把整個石湖都找遍了,連各隊的漁船都沒讓下湖」
怪不道魚汛時期,湖面上靜悄悄的,於而龍望著這位威風的王書記,心裡想,他是誰呢?怎麼想不起來呢?
那個王書記呵呵地笑著探出頭:「哈哈,支隊長,你還是不減當年之勇,戰果輝煌,一條漂亮的紅荷包鯉,這麼大,真是少見。」
啊!逐漸認出來了,他不就是那個怯生生的高中生嗎?他被蘆花動員從縣城來湖西參加了革命,先給老林哥作過助手,後來,又擔當了支隊的事務長。對了對了,於而龍又想了起來,前幾年,水生背了一口袋石湖土產,無非是鯗魚乾,蚶子米之類,千里迢迢地找王緯宇和他,為家鄉建設,托他倆走走門路,不就是這個王惠平出的主意嗎?
他也算得上是石湖支隊殘存下來,為數不多的人中間的一個。如今他胖了,發福了,大腹便便,不是當年那副瘦削的模樣,所以猛乍一看都不敢認了。
「秋,快接住。」水生從遊艇上扔過纜繩,司機把火打著了,遊艇突突地響起來,渾身濕淋淋,儘是泥污的於而龍,實在不好意思弄髒乾淨的遊艇。那怎麼能行,王惠平伸過手來,扶他上艇,盛情卻之不恭,他只得跨了上去。
他到艇上的頭一件事,先向水生討了個火,摸出雪茄,真是糟透了,煙泡湯了。水生是縣裡的供銷員,走南闖北,有點眼力,趕快把兜里的過濾嘴香煙遞過來。於而龍皺皺眉頭,因為他煙癮大,抽不來這種淡而無味的煙捲,無可奈何,只得權且將就了。
還沒等他點燃手中的煙,只聽得艇後舢板上,那孩子「嗷」地一聲驚叫起來,回過頭去,剎那間,他感到整個心臟都快湧上了嗓眼。不僅他,連水生、王惠平、還有司機,都一躍而起,情不自禁地嚷嚷著:「快按住,快,抱住,別叫它跑了,快呀……」
紅荷包鯉蘇醒了,它像從沉睡里醒來似的,張口打了個呵欠,恢復了精神,要翻身起來了。
它那強有力的尾部抽搐著,緊接著,整個身軀像雕弓似的彎曲起來。突然,啪,它又把身子展平,把船板拍得山響,拍得那裝食品的竹籃直蹦。
秋兒是個眼明手快的孩子,趕快扔掉了槳,撲了過去,一把抱住了鯉魚。他和紅荷包鯉在舢板上廝打著,滾撲著,原來就不曾系牢的纜繩鬆了開來,舢板離開遊艇,飄出好幾米遠。
「抱緊,死命摟緊它,別鬆手!」艇上的人為幫不上忙而干著急,只好以吶喊助威來給孩子效勞了。
誰都懂得武術里「鯉魚打挺」是個什麼動作,但有幸見過真正的鯉魚在打挺,這樣機遇是並不多的。同志們,你們有福了,親眼目睹了這個場面。
看哪,那條身負重傷的魚,傷口流著津津的鮮血,但生的意志戰勝了死亡,它同秋兒激烈的搏鬥,表現出少見的勇敢。它那渾圓的身子,一會兒彎曲,一會兒展伸,一會兒又扭結起來,最後,從秋兒的緊抱中,掙脫出來。
它掙開了,終於擺開羈絆,在船板上猛烈地彈跳起,足足跳了兩米來高,像跳高運動員過杆時滾翻一樣,尾部矯健有力地卷著,頭部傲然堅挺地昂起,瞪著暴突的眼球,甚至連唇吻邊的肉須都筆直地翹起……
這時候,誰對它都無能為力了,只好眼巴巴地瞅著它從容不迫地打了個挺多麼英偉,多麼有力啊!在半空里翻了個跟頭,一頭飛進碧綠澄清的湖水裡,一眨眼工夫,蹤影全無,給人們留下的,只是一圈圈在擴大著的波紋而已。
於而龍的眼眶頓時濕了。
他也不知為什麼,竟會激動到這種地步?彷彿跳進水裡去的,不是那條傷痕纍纍的大魚,而是他自己似的。他覺得他的心,像那條大魚一樣,在泛濫的春潮里游弋著,迎著浪濤,迎著激流,在翻騰,在浮沉……
飛翔吧!老傢伙,你歡暢地朝前游吧!你一定會游得更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