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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愛恨轉頭已成空

所屬書籍: 一個刑警的日子
在我最絕望的時候,我回過頭看了看過去,才發現什麼愛啊恨啊,全都成了一場空。 她就只說了這麼一句話,然後就沒了動靜,電話那頭一片寂靜,甚至連呼吸聲都聽不到。我又追著喊了兩句「姐」,但沒人回應,頓時心裡咯噔一下。 壞了! 我猛地回過神來,我姐一直患有白血病,一流血就停不下來。她剛才虛弱到那種程度,肯定是出了問題! 李昱剛看出我臉色很差,問我怎麼了,我說家裡可能出事兒了。「啥!劉哥,那你趕緊走吧,什麼情況啊?」 「我也不清楚。」我實在是沒心思繼續審楊教授兒子了,一時間腦子裡亂七八糟一片,愣了半天才終於回過神來。 夏新亮推了我一把,「劉哥你先走,我們這兒都能弄得過來!等弄完了我們就去找你!」 我趕緊就從審訊室出來了,一邊往外走一邊打120。120出車快。一接通我就報了地址跟情況,情況照實說,我說我姐姐在家受了傷,她有白血病,大出血,120那邊回復說這就出車。之後我又給我媽打了個電話,我媽一聽姐姐那邊大出血,掛了電話就往我姐那邊去了。 這我還是不放心,又給一個朋友—三哥打了過去。我姐住海淀,跟我爸媽在相鄰的兩個小區,三哥是那片兒混的,因為一個案子我們認識的,後來挺熟,他認得我們家,我說你替我跑一趟,快上我姐那兒幫我瞧瞧,救護車我都叫了。 三哥為人仗義,我又幫過他的忙,他說老弟你放心吧,我這就過去,你甭著急。我囑咐他,屋裡估計沒人能給你開門,你找人帶上傢伙,直接把鎖撬開! 上了車我就照猛了開。正往我姐家狂奔呢,電話來了,我直接開了車載藍牙,是三哥打來的。 一大老爺們,也是混社會的大哥,這會兒跟電話里聲音直打哆嗦。因為我姐大出血了,人整個蒼白的,從廚房水池子到客廳,從沙發墊到地上,滿屋都是血。 我一聽都傻了。真傻了。我傻了但不能慌,這還等著我拿主意呢。我說你們第一個別動她,能喝水給她點兒水喝,不能喝水別動她,把人給我看好就成。又問120到了沒有,三哥說還沒到,他們先到的,我姐已經醒過來了,但是特別虛弱,估計剛才跟我打電話的時候是暈了過去。但她非說不坐120,她害怕這個東西,覺得它不吉利。我說等著我這就到,120要是先來了,她不坐也得坐! 我整個人都是蒙的,蒙到闖了個紅燈,差點兒撞上一騎車的。那罵聲如雷貫耳卻也只是一瞬,我車速太快了,遠遠甩開了他。 車開到我姐家樓下,我遠遠就瞧見了停在樓門口的120,停下,他們正倒車駛離。我趕緊跳下車揮手,車沒停,我媽叫我了:「子承,你快跟上,我帶著點點呢,我走不開,妮子還沒回來,補習去了!」 等於我剛下車,又躥了上去,一個猛打輪,車斜著就出去了。緊跟120,我把電話給三哥撥了過去,三哥說他們都在車上,我姐大出血需要緊急輸血,120聯繫了好幾家醫院,血庫都告急,你快想想轍兒吧! 我問我姐醒著呢嗎,三哥說醒著呢,睜著眼呢。 我說你把電話放我姐耳邊。三哥說著好好好,放過去了。我就對著眼前延伸出去的夜路與120的車尾燈喊:「姐,你記住了,一定能活,你死不了,絕對死不了!睜著眼不許睡覺!不許睡覺,必須睜著眼!」 我聽見我姐氣若遊絲地說:「你小子.....我說了不坐120......晦氣......」「瞎說八道!說什麼封建迷信!」 「上來……就說……哪兒哪兒…….都沒血……鬧血荒……」「別人有沒有你甭管,你的我管夠!」 我說得志在必得,可我開著車特迷茫。我去哪兒找血,我不知道。 通過所有的朋友打電話問,協和醫院、同仁醫院、朝陽醫院,所有的醫院都問了,沒有血。來這兒沒問題,互助,你獻多少,給輸多少。最多互助400CC,她那個失血量至少需要1000CC到2000CC,這不是開玩笑嗎?哪兒都沒血。 北京鬧血荒,哪個醫院都沒血,沒有血她就活不成了,她大出血,出血還止不住、不凝血。也就是說2000CC還得翻倍,一倍、兩倍、三倍,因為你不知道什麼時候她能凝住血。 實在是走投無路,我給路子很野的一個朋友,輕易不愛找的一個朋友,打了一個電話,我說有一個急事兒,幫我一個忙,現在哪兒哪兒都沒有血,我需要血,現在就需要!她說你別管了,等會兒我給你打電話吧。 過了兩分鐘,這兩分鐘比一個世紀還漫長。你慌亂時間反倒過得快,你什麼都做不了你走投無路時間就像靜止不動了。 電話響了,我整個人都有種燃燒的感覺,我聽見她在電話里說:你去301吧,找他們後勤處許處長要。 大夜裡11點多了,我打頭陣,120跟著,把我姐送到了301。一開到301,血就準備好了,需要什麼型的你說吧,我說O型的,她說沒問題,血小板都給準備好了,到那兒就進行輸血。 哎喲,給我急得跟熱鍋上的螞蟻似的。由於三哥去的時候我姐已經身浸血海了,他也鬧不清是哪兒出血,怎麼出的血。到醫院我算知道了,是經期出血,出血就停不住。 301醫院在搶救我姐的過程中,遇到了極大的麻煩。問題出在止不住血,我姐是白血病,血小板低。血小板是幹嗎的?凝血的。血小板怎麼來?抽完血之後,在一定溫度下,搖那個血血小板才能出來。沒有血不行,沒有血小板也不行,血小板輸進去,這個血凝不住,就全流出來了,等於是老輸老流。 最後301醫院的大夫跟我說這情況,我問有沒有辦法,他說真沒辦法。我說那不行,您再幫著想想,錢不是問題,花多少錢都行,我姐不能死,說什麼也不能死! 我姐這輩子太不容易了,我死也不能讓她死,不行您抽我的血,我的血我負責! 大夫說那哪兒行啊,不是這麼回事。我急他也急,最後他說,有一個辦法,打蝮蛋清。 我問那是啥,他說就是蝮蛇蛇毒裡面搖出來那個蛋清,有可能讓血凝住,你敢不敢使? 我說使啊,有什麼不敢使的,現在不使的話只有一個結果,使上!大夫一臉為難,說:我得跟你說清楚,用這個,有風險。 我急眼了:「有什麼能比人活著更要緊嘛!」「那咱就使!」大夫也下定了決心。 這個蝮蛇蛋清使上,開始有好轉跡象了,這個血漸漸凝住了,情況慢慢就穩定了。我鬆了口氣,大夫也鬆了口氣。人一放鬆,憋著的勁兒全泄了。剛才一直等著的時候,我腦子裡跟過電影似的,一幕一幕全是我跟我姐小時候,她怎麼護著我,怎麼 幫我扯謊騙爸媽,怎麼把好吃好喝的讓給我,怎麼哄我睡覺給我講故事,全是這些然後就是她婚姻怎麼不幸,我姐夫怎麼由一個成功商人淪落到人人唾棄的癮君子, 她怎麼家破人亡,又是怎麼背負著這些拉扯我外甥女,如今又拉扯我兒子,給我那沒了娘的兒子當媽。 呼啦,眼淚就湧出來了。根本控制不住。 不能失去她,不能失去這個生命中最疼愛我的女人。鼻涕眼淚交織,不停地往下流,連避著人都不知道了。 三哥一直拍我的肩,大夫也好言好語地安慰我,可我就是哭得像個三歲的孩子。太壓抑了,這些天來,這些種種,生活的磨難,妻子的出走,至親的病危,這些情緒匯總到一塊兒,我感覺自己真的到了臨界點。為了楊教授的案子,我不知道熬了幾個通宵,神經已經被折磨到了極致。一根弦綳得太緊,特別容易斷裂。 我姐給安排進了ICU,那是無菌環境,不讓進,我就在過道站著。護士特別好,給我從護士站搬來一張椅子,又給倒了水。我坐在醫院安靜的走廊里,低著頭,像被霜打過的茄子,蔫頭耷腦。其間給我媽打了個電話報平安,也給倆徒弟發了微信報平安。可我知道,我的內心一點兒都不平安。亂極了,煩極了,滿腦子都是事兒。不知過了多久,三哥來了,來了到我身邊沒說話,遞過來一個報紙包著的方塊。「老弟,不多,就兩萬,你先拿著,不夠咱再想辦法。」 「沒事,不用。」 「你客氣什麼啊!這回頭繳費少不了,你拿著,應急,用不上你再給我,聽話拿著,誰家沒點兒急事兒啊。」 我看著他,用力說了聲謝謝,把錢放進了手包里。 「那我先走了,人家也不讓待。你明天,咳,今天,早上大姐什麼情況醒了怎麼樣你跟我打個電話,我好放心。」 三哥走了。我坐在椅子上,也是困極了累極了,迷迷瞪瞪就睡了過去。 這天早上我是被護士拍醒的,她笑呵呵地看著我說:「警察同志,我叫了您十來聲兒,這是多久沒睡覺了?得注意休息啊!」 我特別不好意思,臉都紅了。「您姐姐醒啦,快看看去吧。」 我「噌」就躥起來了,小護士一把拉住了我,「別急,我帶您過去。」讓人家領著,我去了住院部,我姐躺在床上,身邊站著大夫。 「姐!」 我姐看向我,我激動得不行,她臉上有血色了,紅潤起來了。湊到她跟前,我發現她伸手拉我抓了個空。抓了幾次才抓住我的手。 我看向大夫,大夫朝我點了點頭。 跟我姐寒暄了兩句,我隨大夫出了病房,在走廊里,他跟我說,我姐情況穩定了,可是眼睛看不見東西了。後遺症。大概能看清輪廊,視力下降特別嚴重,以後能不能恢復不好說,但希望不大。 也算是五雷轟頂了。但大夫說的對,人救回來了,咱們慢慢看慢慢治療。我說無論如何謝謝您李大夫,他說這是我們應該做的,也感謝您理解體諒,咱們都是為了病人好。後續治療你也不要著急,別一聽白血病就世界末日,白血病有許多種,你姐姐的情況不差,咱們現在血液病方面進步多了,能定位到基因里,靶向性治療,只要遵醫囑,好好看病,跟正常人壽命一樣的,白血病、艾滋病都不再是恐懼對象了,咱們雖然無法痊癒,但咱們可以維持,保持好的狀態。 李大夫跟我交代完,小護士說您去繳費吧,單子我都給您整理好了。 我謝過她,接過單子往劃價繳費處走,渾渾噩噩排到隊尾,忽然一激靈。我的手包呢! 包、卡、錢都沒了,全沒了。也不知道啥時候沒的。這可怎麼辦啊! 我一下愣住了,大腦瞬間一片空白。 人在這會兒就到極限了,萬念俱灰的感覺。給我姐看病的錢,都在我那手包里。卡里一部分,現金一部分。我姐在ICU花銷特別龐大,再加上輸血等等,不把錢準備足是不行的。 現在錢都沒了。 那一刻,我覺得自己到了臨界點。 不知道為什麼,在這種緊要關頭,我眼前忽然出現了張風雨的臉。 我彷彿聽到他在對我說:「劉警官,你還能撐多久?這條路你還能走多久?」 怔怔地站在原地,整個人像是中邪了一樣,我用力地揉了揉眼睛,好不容易趕走了他。可是即便如此,我的內心也完全被絕望、痛苦所填滿,我覺得自己就像是跌落懸崖的不幸之人,一隻手緊緊扣著邊緣,稍一鬆氣就會墜落下去。 我當了半輩子刑警,破了無數案子,抓了數不清的犯人。可這座城市的罪人還是那麼多,就像是你抓了一個,就會再生出來一個,無窮無盡。或許這世上的罪惡是恆量的,永恆不變,我的所作所為壓根就沒有任何意義。 我為了這個職業貢獻了我的一切,我曾一度認為自己是無怨無悔的。可在我最絕望的時候,我突然開始後悔了,如果我不是一個刑警,是否婷婷就不會和我離婚,點點也不會沒有了媽媽? 想到婷婷的時候,我的心裡忽然點了一把火。 一個想法就像是無根的野火,就那麼在我腦海中燒了起來,而且越燒越旺,完全停不下來。它吞噬著我和婷婷的每一個回憶,像是惡魔一樣驅使著我。 你毀了我的生活,我也要毀了你的! 說實話,當時我真的動了殺掉婷婷的心思。我甚至想到車上有刀了,想到我怎麼開車過去,怎麼闖過門衛,怎麼直達她辦公室,怎麼破門而入,怎麼一刀攮死她。把她弄死之後,我也跳樓不活了,她辦公室在五樓,可以跳。還活什麼呀?不活了!我一直自以為我懂得罪犯行兇的心理,直到這一刻我才發現之前的自己都是自作聰明。每一個犯罪的人都說自己是走投無路,而這種走投無路的感覺我此時此刻終於有了切身體會。 沒法控制自己,我滿腦子都是和婷婷玉石俱焚的想法。其他的什麼都不想,絕望徹底變成了憤怒。我現在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是拜誰所賜?家不成家,房子還被人賣了,我父親常病不起,姐姐九死一生!而在這種時候,救命錢居然還被人偷走了! 我已經被逼上了絕路,到了這種時候,我只想宣洩心中的憤怒,我要毀了她!毀了她! 她叫婷婷,曾經是我的妻子,可也是這個人,她毀了我的家庭,賣了我的房子,和一個小白臉把我逼上了絕路! 絕路! 啪,有人捅了我一下。啪啪,有人拍我的肩膀。 我仍在自己創造的幻想之中,可就在我即將墜落深淵的時候,我忽然感覺有人抓住了我的手。我努力伸直脖子往上面看去,是點點,是他用小手抓住了我緊緊扒著懸崖峭壁的手。 「劉哥!劉哥!您魂兒呢?」是李昱剛。 「沒事兒吧您,劉哥你別嚇唬我啊!」是夏新亮。 我的耳朵聽見了兩個徒弟的聲音,幻想之中,除了點點之外,也出現了更多人,拉著我。 沒錯,婷婷的確害了我,但我曾經愛過她,她也是點點的母親。我記得她的善解人意,記得每一次當我的職業和家庭出了矛盾的時候,都是她最先讓步。 我還想起了我查過的好多案子,除了窮凶極惡的殺人兇手之外,更多的還是令人唏噓的人性。而人性之所以令人唏噓,其本質還是源於善良。 賣淫供子女讀書的母親,因為心中姑娘而向警方坦白交代的毒販子,獨自撫養女兒以及女兒肚裡孩子的母親…… 他們比我絕望,也比我更憤怒。 於是有人催生了罪惡,有人走上了犯罪的道路。想到這些之後,我終於恢復了理智。 我也能看見了,眼前不再是一片雪花了。倆徒弟緊張兮兮的面孔出現在我的瞳孔中。 「您怎麼啦?我來看看您看看姐姐,左右找不見人,還是護士跟我說您繳費來了。」哦,我醒過來了。醒過來還在回味我的假想,兒子的房沒了,外甥女的房也沒了,可我還有我兒子呢,我還有外甥女呢,我得想辦法,我得想辦法,現在得解決眼下的問題。 瞬間,我覺得倆徒弟是我生命中的貴人,是他倆捅那一下救了我。 沒那一下兒,我可能接下來就上車直奔安全局了。再看見我的時候,就是在社會新聞上了…… 「我手包丟了。」我舌頭有點兒伸不直。「啥?」李昱剛一愣。 「我來繳費,才發現我手包沒了,錢、卡全在裡面兒。」 「靠!別急,劉哥你別急。讓人偷了是吧?我這就去查!」李昱剛風風火火地就沖著醫院監控室那邊跑去了。 夏新亮沒有過去,他只是問我:「您先告訴我,需要多少錢,咱先把錢繳上,小偷跑不了,天南地北我倆都給您抓回來。」 我還沒來得及說。 嘩啦,夏新亮從我手上抽走了單子。一邊看一邊掏出了手機:「喂,我。你在忙嗎?忙也先放放,我在301醫院呢,我師父手包叫人偷了,需要錢,你回家一趟,我存摺在寫字檯抽屜里,有倆…..」 我被夏新亮扶著坐到了醫院的長椅上,聽著他打電話,打了好幾個。其中還包括打給銀行幫我掛失借記卡、信用卡。 過了半個來小時不到一個小時吧,李昱剛回來了,步履匆匆。夏新亮跟他交代了幾句,走了。 有李昱剛坐在我旁邊兒陪我說話,時間過得快了起來。又過了一個鐘頭,夏新亮回來了,背了一大包錢就來了。 李昱剛問:「你怎麼去了那麼久?」 夏新亮的額頭都被汗打濕了,「嗨,我跑了好幾個ATM,銀行不讓取大額,說要預約,誰跟他們鬧事兒啊,我就自助吧,一個卡一個卡取的,一個卡最多取兩萬,取了五個卡。 我心裡又燃起了一團火,但不是怒火,而像是冰冷夜晚燒起來的篝火,人瞬間暖乎乎的了。我不是一無所有,我還有親情,有友情,有哥們兒這種情義、義氣。 到底什麼是重要的?我不停在琢磨這個問題。你不受到打擊,就不會思考這種問題。 「靠,你小子真是個款爺啊?」 「別叨逼叨了,我陪劉哥繳費,你趕緊,該幹嗎幹嗎,給那孫子揪出來,我看看誰這麼大膽子,敢偷師父!」 他調了301醫院的監控,但採集角度不好,就拍到那個偷了我手包的男的一個側背影。個兒不高,身形中等,穿了個夾克,下身一條工裝褲,腳踩運動鞋。李昱剛執著啊,醫院的監控看完,又開始調天網的。我說你別費勁了,卡都掛失了,就是那點兒現金,也怨我自己睡著了。李昱剛瞪眼,不行,別模糊我職業信條,連一個賊都抓不住,我別幹了我! 我說你閑得沒事兒幹了吧?讓你別糾結還非糾結! 李昱剛朝我嬉皮笑臉:「您說對了!夏新亮負責結案報告,我閑了。」他一邊說一邊搖頭晃腦。 那天在醫院被偷了包之後,我在真空狀態里發了狂,後來被徒弟們喚醒,感覺自己實實在在地渡了個劫。 真是渡了個劫。那就像個分水嶺,我那些憤怒、暴躁、無力、消極、灰心、絕望,全被留在了真空世界裡。 醒來後的我,感受到了來自這個世界真切的溫暖,乾涸的內心瞬間被滋養了。 姐姐還在住院,但病情得到了控制;我爸又進了醫院,還是因為帕金森,我媽陪著他,我抽空就過去;兒子沒人能幫著照拂,我外甥女自告奮勇,說舅舅你老得去看我媽,弟弟我來接送,我早點起,下學先不參加課外輔導了。我怕倆孩子不成事兒,三哥叫了他一小弟跟著,說子承你放心,我都不叫孩子知道,就讓他遠遠看著,你也放心。 老丈人那兒我也去,前天剛做了個手術,拉屎拉尿我就給他擦,女士幹不了,這活兒我全來。他就說,你這麼忙,成宿伺候我行嗎?我說沒問題,咱體力好。他說,幹嗎不找一個護工啊?我說婷婷曾經哄過我兒子,給我兒子擦屎擦尿,我不會欠她賬。 她父親跟我聊天,他說我閨女都這樣了,指著你跟親兒子一樣,我羅鍋趴鐵道,值了。我說您別說這個,您且活著呢。婷婷來過一回,老丈人當著我們面兒說,我有生之年,不希望看到你們離婚。我說好,沒問題。婷婷沒吭聲。我知道,這婚必須要離,沒迴轉餘地了,她把事兒都做絕了,不留後路。但是她父親既然說了,那咱們該怎麼做怎麼做,就偽裝唄。 那天我送婷婷出來,我沒說話,就跟在她身邊,讓老人家看著也踏實。但我內心的平靜不是假裝的,是真平靜了。所有的不冷靜都留在那個真空世界裡了。什麼我得把兒子的房拿回來,她認賬不認賬都得拿回來,哪怕這個房子打開之後,我去炸了;什麼既然我兒子沒媽了,我就去把你砍死。這些荒唐,在那個真空世界裡我做了,就當作做過了。做過了,就結束了。我雖一無所有了,但我不會發癔症了。 她爸爸在醫院住著,有今天沒明天地過著日子,我基本上天天去醫院照顧他,我姐那邊我都做不到這麼準時準點,三四天去一趟,平時就我媽跟我外甥女看著。不為別的,我姐至少還有人管,我老丈人不行,他有個不孝女,卧病在床都不來伺候。老人家對我不錯,老太太怎麼樣不說,老爺子沒毛病,也沒少為我們倆人的事兒操心,我不能不管。 這期間,婷婷不停催我離婚。她爸當著我倆面兒說的有生之年不希望我們離婚,她根本聽不進去。不是我說她,太不像話。鬧離婚這陣兒,她把兒子、外甥女的兩套房子給賣了,我也看開了,我不怪她了,賣就賣了,無所謂,我還在呢,我再給他們奔去。但是錢歸錢,個人利益歸個人利益,我什麼全給你我認了,但你不能對孩子不聞不問啊,她就沒給兒子打過一個電話!人性這個東西吧…..我說你可以對我不負責任,我錯了,可是你不能對孩子這樣。 婷婷不跟我講道理,不講理。她找我沒別的事兒,就是離婚。必須離,不離不行。我說,你父親都這樣了,你還離婚啊?就得離,那也得離。我說,孩子呢?孩子給你,我不要了。必須離嗎?離。那好,你這麼著,咱們開個家庭會議,爭取一下你媽、你叔伯的意見再說。 這是個緩兵之計,我知道,其實我很明白,任誰,恐怕也拉不住她了。她跟失心瘋了沒兩樣,我一天不跟她離婚,她一天瘋癲。 跟婷婷家親屬約的是一間酒樓的包房,我遲到了,遲得不多,半小時左右。進去之後,空氣里盤旋的都是低氣壓。 除了我丈母娘,她們家來的是家裡的一個親叔叔,還有一個所謂比較有聲望的人。我開門見山,我說我為什麼現在不跟你離婚,是因為老人說了有生之年不希望看到咱們離婚,人什麼都可以做,就是不能跟死人結怨,他一個將死之人,我不會跟他結怨,我答應的事兒一定要辦到。 她說那也得離,你離不離都得離,我懷孕了,不跟你離婚,我怎麼給我孩子上戶口? 剎那間,我眼前一片黑。原來如此。 這時候我聽見我丈母娘說:小劉啊,都到這個份兒上了,你也別扒著我閨女不放了。咱們好好合計一下,這離婚之後家裡的東西怎麼分吧。 她叔叔,岳父的親弟弟,說:就是,我這次來就是給你們做個見證! 做見證?你家裡多少麻煩事都是我擺平的?你們現在住的房子,是我賣掉了自己的老房子才換回來的!到了現在,沒人跟我說過往的恩情,都只在意自己能獲得多少! 那好吧,離! 什麼叫人性?我經常思考這個問題。 什麼叫人性?誰是惡人啊?殺人犯是惡人嗎?陳晨把爹媽殺了,你說他是惡人嗎?他是惡人他為什麼對羅美華母女那麼好?楊教授的兒子把他親爹殺了,你說他是惡人嗎?他是惡人他體恤母親心疼妹妹並最終走上一條摧毀身心靈的路?惡這個東西,一定要到骨子裡面去? 我跟婷婷曾經恩愛11年,我有錯誤,我肯定有問題,我沒說我沒有問題,但是孩子沒招你惹你。不能說你懷孕了,我兒子就不重要了,他怎麼也是你身上掉下來的肉吧?在我們離婚之前三年,她查出肝上有兩個脂肪瘤,兒子那會兒才兩三歲。那哪行啊?我告訴你,我怎麼都給你治好了,把房子賣了,也給你治這個病,想都不用想,咱倆是夫妻,哪怕肝我給你換了,也得讓你活著,這個孩子不能沒媽,沒爹沒事。現在想想,諾言真是沒用,可是我覺得我能做到。她也承認,我能做到這個事兒。可有用嗎?屁用沒有! 我們第二天就去辦理離婚手續了,結婚證往回一收,一人手裡多了本兒離婚證,壓著鋼印,透出來一股強硬的力道。結婚證上也有鋼印,但剛剛領取到的我們卻覺得那是堅強的肯定。肯定我們的愛情,肯定我們將會迎來愛的結晶,肯定未來的生活和和美美風調雨順。多可笑啊,一個鋼印,一模一樣的鋼印,卻因為心境不同而生出截然不同的感覺。 婷婷跟我肩並肩出來,沐浴在陽光下,我感覺到她身上的戾氣一掃而空。她的五官面貌又是我所熟悉的了,不再是那個不知道打哪兒冒出來的母夜叉。 那可能是我和她今生最後一次……以心交心的談話。 她輕輕說:「子承,我離開你,我知道我找不到你這樣的男人了。你是愛我的,我知道。但是他能給我的,你給不了。」 我說:「你離開的不是我,用你的話說,嫁給我之後日子過得和喪偶差不了多少。你離開的是點點。」 她說:「是我對不起點點,可你知道,活在這個世道,太多事情都身不由己。我和你結婚之後,我媽還是不依不饒地給我介紹對象,就算我生了孩子,她也還是這樣,我在她眼裡就像是商店裡的一個貨物,賣不出她預想中的好價錢,她就不會罷休。」 我說:「我能理解你,以後我也會讓兒子盡量理解你。他已經缺少了親生母親的關愛,我不會再讓他長大之後滿懷著對你的恨意。」 她說:「她畢竟是我的母親,再怎麼樣我也不能不要她…..而且,子承你的家是刑警隊,那間破破爛爛的民工房,而不是我在的地方。」 我忽然感覺我倆彷彿回到了好多年前,那時候我們都很年輕,她尊重我的職業,也理解我的生活方式。 我笑著對她說:「你說的沒錯,我的家的確是刑警隊,但家人,是我的命。我可以沒有家,但不能沒有命。」 無話可說,我取車去了隊里,那裡還有很多案子等著我。 我開著車耳邊回蕩著離婚登記處工作人員的話語:這個財產分割協議太簡單了吧?還有撫養權,寫得是不是草率了些?我說,你倆不是為了買房辦理假離婚吧?我跟你們說,這可不行啊,萬萬不能拿婚姻當兒戲。 呵呵,我多麼希望,我們是來辦假離婚的。可它是真的。實實在在的。不容置疑的。 我離婚了。基本等於凈身出戶。唯一的財產,是我五歲的兒子。 這個孩子還是破碎的,因為他媽不要他了。昨天夜裡我媽給我打電話,說我兒子發了大脾氣。起因是換書包。書包破了,我媽也沒空出去給他買,就拿了從前婷婷單位發的帆布包讓他先對付背背。點點聲色俱厲地罵人,又拿剪子去剪書包。他知道。他什麼都知道。這麼長時間婷婷沒見過他,沒給他打過一個電話,他明白自己被母親拋棄了。他恨。恨極了。而我,作為他的父親,我不知該如何去安慰他。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用盡全力,讓他平平安安地長大成人,然後他自然會懂得是非黑白。 回到隊里之後,迎面就碰上了李昱剛,「劉哥!」 千頭萬緒中,我聽見了李昱剛明亮的聲音。我仔細一看,金燦燦的陽光下,小夥子捆著一人進來了。說捆著不為過。皮帶繞在他手腕上呢。是他還是她,一時間,我竟有些懵逼。看魁梧的體格,是個男的,可他卻穿著裙子頂著大波浪。 「蹲下!」 李昱剛的聲音鏗鏘有力。這位倒是懂規矩,貼著牆根蹲得標準。「你這……啥情況?」 「小偷!醫院裡偷您手包那個!媽的,還他媽跑!你丫再跑啊!高跟鞋怎麼不摔死你!」 我低頭看這位的腳,一腳有鞋一腳沒有。也是專業,還穿著絲襪呢。「你怎麼把他給逮著了?你不是回宿舍睡覺去了嗎?」 李昱剛嘿嘿笑著抓頭,「我這不是閑不住嘛!再說了,一個小偷都抓不住,我還能幹點兒啥啊!」 「嚯,還異裝偷盜。」 我點了支煙,好生打量著這位倒霉催的。 「我看了那麼久的監控,就是找不見他。他不能上天入地。有來就有走。我是一個講求科學的人,就開始反覆回看。一回看,瞧見這孫子了。」李昱剛說著,看向這倒霉蛋,「你說你,你要楊柳細腰小肩膀,你化裝成女的你也就過去了。」他說著,走向蹲著這位,順手拿起也不知是誰點餐時候留下的筷子,一邊敲打他一邊說:「這寬肩膀,這發達的小腿,這虎背熊腰。」 「你別打他。」我強忍著笑意。 「我這叫說明案情。」李昱剛扔下筷子拉了張椅子坐下,「裝扮得這麼不專業,高跟鞋都踩不穩。我一想不對頭。就去醫院蹲丫挺的了。讓我逮了一個正著!又去偷人家了。」我說你缺德不缺德啊?這都是人家的救命錢!」 地上那位抬不起頭來。 「不是我說你,你真要遭報應的!」「剛誰說自己科學來著?」 「劉哥!」 我笑,「你接著說。我這兒還等著拍案驚奇呢。」 「他偷了東西,我一看,奔廁所去了。黎明時候廁所沒人,他進了女廁所,出來就這副鬼德行,我就給他按了。人贓並獲。慣犯。絕對慣犯。」 地上那位一聲不吭,頭垂得更低了,像是要扎進地裡頭。「我說你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刑警隊長的手包都敢偷!」 「你錯了。」我打斷李昱剛,「他這是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濕鞋。得了,你也甭跟他較勁了,移送派出所吧。咱這兒廟小,盛不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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