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案件總會結束,傷痛不會
很多時候,破案只是為案件畫上了一個終止符。然而案件帶來的傷痛,卻遠遠沒有盡頭。
站在楊教授遇害的兩居室里,我認真凝視著案發現場。屍體已經不在了,組織液也已經都被收集走了,只有地上的痕迹還殘留著。味道那是一如既往地熏腦仁。臭味依存,人身體腐爛的那種臭味。它們藏在床里、沙發里、滿柜子的衣服里,每一件木質傢具的縫隙里。
這個案子目前到了瓶頸,上不去下不來。原本掌握的線索全部斷掉了。
我說咱們再把現場重新走一遍吧,看看有沒有什麼遺漏的細節。咱們還原現場,還原這個現場當時的狀態。
夏新亮扮演屍體,跟楊教授一樣,面朝下趴在卧室中央。死者當時僅身著貼身內衣褲。床頭柜上有一個煙缸,煙抽了半截兒。現場沒有搏鬥痕迹。
此前一步是李昱剛扮演兇手,表演從背後一刀抹了夏新亮也就是死者的脖子。夏新亮屈膝,模擬楊教授的身高。我們在牆上糊了白紙,夏新亮的脖子不能真抹啊,就在他脖子上掛了個顏料袋。紅色的顏料水是加壓處理的,用以模仿血液在血管里的壓力。咔嚓一下,血漿或者說顏料水飛濺,牆上的白紙緊跟著噴上了痕迹。
我看看照片再看看白紙,痕迹高度相似。
法醫沒判斷出死者的死因,是由於屍體被發現得太晚,高度腐敗了。「李昱剛你再把箱子搬過去。」
李昱剛戴著口罩,大大的口罩幾乎完全遮住了他的臉。他把我們從收破爛那兒淘換來的洗衣機箱子立在了血跡前。原來的那個箱子在物證處,取出來一是麻煩二是不好攜帶。
「這麼看來,最可能就是一刀抹脖子了。劉哥推測的沒錯。」夏新亮打了個挺,站了起來。
「還是背後抹脖子。」我說,「那什麼人你能放心背對?你至少要認識他,並且熟悉到對之不設防心。尤其,他死前身上就只穿了內衣褲,你穿著褲衩能見的人,恐怕真不多。」
「該不會真是他那情婦吧?」李昱剛忽然說道。
早前音樂學院的邱教授曾告訴夏新亮,死者跟同校教二胡的女老師有所瓜葛。後來我們就去把學生那條線一查到底,打了死結又返回頭來重新調查。夏新亮就去找了這個教二胡的女老師。這個女老師姓崔,崔老師有家有室,但確實跟楊教授有染,只是兩人誰也沒想破壞對方家庭,當然,這都是崔老師的一面之詞。楊教授死了,他們倆的事,怎麼說都是她對。
「應該不是那個女老師。」夏新亮去了窗邊,換換空氣,畢竟扮演死屍不是啥好感覺,「劉哥你想啊,剛咱模擬楊教授被人一刀抹脖子,我剛才為了符合死者身高,特意屈膝了,李昱剛不怎麼專業,他直接就抹了,出來的血跡卻跟現場高度如出一轍。這說明啥?說明兇手比死者高。」
「你大爺夏新亮,我怎麼就不專業了!你們也沒人讓我高點兒低點兒,我不就放鬆著來了嘛!結果怎麼著,你看看,歪打正著!」
「歟,你怎麼去戶外了,你忒雞賊了吧你!」夏新亮罵道。「不行,裡面兒太臭,我腦子都不轉了。」
「鰍,你回來,來來來。」我朝站在窗外的李昱剛勾勾手指。「劉哥……劉哥別了吧……」
「來來來,正經事兒。」
我把李昱剛召喚回來,讓他再度模擬抹脖子,夏新亮屈膝拿著勁兒,我讓李昱剛可勁兒比畫。然後發現,沒錯,兇手的身高是可以確定的。李昱剛這個身高,就是兇手的身高,他要抹脖子,就得在一個固定的姿勢上,否則很蹩腳的。夏新亮比李昱剛矮,他試著抹脖子,但凡不踮腳尖痕迹就對不上,可誰也不能踮腳或者下蹲抹人脖子,犯不上,不自然,也沒道理。
這肯定是熟人作案無疑,而且是相當熟悉。因為楊教授是穿著貼身衣褲死在卧室里的。其實一開始我們還是欠考慮了,如果考慮細緻些,就不用費勁去找那個虎子了。即便他跟董春妮來過楊教授家,他對楊教授來說。也還是陌生人。
那他再登門,楊教授就算心大穿著褲衩來開門,哪怕虎子上來就是你欺負我蜜咋咋咋,倆人一爭執,繼而動手,現場也不該在卧室里,客廳就解決了。楊教授沒必要把人往卧室裡帶。誰能跟著他進卧室?傍尖兒是可以,但我們剛剛從身高上把她排除了。同理,他老婆也是不可能的。
「行不行啊?還模擬嗎?這箱子我來回推了N多次了!」箱子。箱子把血液噴濺痕迹擋住了。
意欲何為?
人都殺了。怕濺自己一身血也沒道理,血往前噴。遮擋痕迹也說不通,你屍體都沒處理光擋血跡有個屁用?
「你們說…..這箱子,立在這兒,到底為啥呢?」我問大家。「會不會暈血啊?」夏新亮撓頭,「就看見血就害怕那種。」「那他幹嗎抹脖子啊,勒死不完了?」李昱剛反駁道。
「也許是悔恨?」夏新亮一拍腦門。我看向夏新亮,示意他繼續說。
「一般來說,殺人總是件不愉快的事兒,歡樂型殺手除外。由於情緒失控殺了人,人多少會有悔恨。有的人會給屍體蓋上臉,有的人會把屍體雙手十字交叉,有的人……」
我打斷了夏新亮,「不忍直視。」「是這個意思。」
「這也是兇手為什麼沒有拋屍。由於案發現場都被組織液污染了,咱們採集不到腳
印。我估計這廝殺了人來回溜達來著,這是不安的一種表現。就是在這種不安中,
他看見牆上的血跡就幾乎要崩潰了,所以才找來箱子遮擋。最後離開現場,再也不回頭。屍體也沒處理掉。」
夏新亮點頭。
「熟人,悔恨,不敢直視。學生這方面咱們查了個底兒掉,學校方面也都摸排了,結果呢,方向全錯……」我喃喃自語。
「咱主要是被這人的社會關係給迷惑了。」夏新亮看出了我的焦慮,「騷擾女學生、亂搞女教師,又跟同行有學術傾軋,他這得罪的人太多了。我看除了家庭關係和睦,是個人都想搞他。家庭關係嘛,也不知是真和睦假和睦,就他這德行,媳婦怕也就是得過且過。」
「咱是被趙老師帶溝里去了,」李昱剛插嘴道,「咱正分析案情呢,他說他侄女。當然了,也是最近這種不正經的教授被曝光太多了。」
「親朋好友咱也查查吧。」嘆了口氣,我說,「這人沒啥朋友,親戚總歸還是有的。看看他們之間有沒有矛盾。這被害人四處斂財,也許借出去放貸啥的呢,也未可知。」
「嗯嗯,走訪看看,了解了解情況。」夏新亮附和,「已然是僵局了,還得找突破口兒。」
我們正說著話,我手機響了,是串號碼,顯示北京本地。
我本來沒打算接,可是在這屋兒里待得我極噁心,屍臭味兒太竄了,我就乾脆借坡下驢舉著手機出去接電話了。也算抖個機靈。
電話接起來是個小姑娘的聲音,說是我的房客,我就有點兒蒙,心想這是啥新型詐騙嗎?再往下聽,越聽越不對。
姑娘說她一直租住我們在馨馨家園的那套房,頭倆禮拜婷婷忽然跟她說房子賣了,不租了,退了她尾款,外加兩個月租金算補償,她走得急,搬家匆匆忙忙,接著又緊急出差,回來收拾東西時候才發現,iPod沒在箱子里,想問問是不是落在我們房子里了,婷婷電話她打不通,她就在租房合同里找到了備用號碼,這個號碼就是我的。
我聽得雲里霧裡,搞不懂這是啥情況,房子賣了是怎麼說?聽姑娘的口氣,包括打電話的內容,我聽不出任何詐騙的嫌疑。這事兒指定不對頭。
掛了電話我跟大伙兒打了個招呼就開車奔房子那兒去了。鑰匙我是有的,往鎖眼裡一捅,壞了,打不開。
馨馨家園是當時我們家老房子拆遷後給的回遷房選擇地之一,我爸媽跟我姐都嫌東邊兒風水不好,所以就落在了北邊兒。我選的兩套都在這個小區。
從樓上下來,我又去了3號樓,另一套房如出一轍,鑰匙也打不開了。
我真說不上來內心裡那一團亂麻的感受。這兩套房,我當時說一套留給兒子,一套留給外甥女,婷婷不幹,我就又趕著當時房價便宜在更遠的地方給外甥女另外買了一套,她又看上了,非說以後老了要住那兒,最後協商完,我買的那套寫了她的名兒,說拆遷要這兩套等日後孩子們大了過戶給他們。說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結果,現如今她全給賣了?
我哪裡壓得下這股子火兒啊,從馨馨家園出來我就奔安全局去了,我得讓她給我說明白了。她這是幹嗎呢!
一路上我給她打電話,通通都是關機,殺到安全局,我說找她,門衛還是讓我給她打電話,我來了幾次跟婷婷吵了幾次,門衛都怕了我了,我說她電話打不通,門衛大爺直接打內線到她辦公室,她辦公室的同事說她歇年假去了。
若不是最後一絲理智尚存,我准把手裡的手機給砸了。
我找了婷婷一個禮拜,轉著圈地找,最後硬著頭皮拿著警官證找到她那小白臉單位去了,結果人公司告訴我,休年假去了。那很明顯,這倆人一起走的。去了哪兒呢?去歐洲了。這還是小白臉單位的人跟我說的。
婷婷一直想出國,但我倆都是公職人員,她還好些不在要職,但我是現役刑警,原則上來說你打報告也可以出國,譬如探親啊旅遊啊,但是一般不愛批准,一是麻煩,走的程序特別多;二是我這工作性質屬於隨叫隨到,有案子就得到,你跟國外折騰回來也是極耽誤的,所以一直沒去成。
我那會兒還說呢,我說你別急啊,你等咱倆退休,想去哪兒去哪兒,我帶你週遊世界去。現在可倒好,她跟她那小白臉提前去我倆的環遊世界之旅了。兒子扔下不管,連他媽給兒子、外甥女留的房子都給賣了。我怎麼從前沒發現她是這麼個品行呢?
搞案子這麼多年,我念的永遠是人心的可怕,入心太可怕了。你別說我追捕的那些窮凶極惡的歹徒了,就連我的枕邊人,我想起來都後怕。她根本不是我熟識的、相知相守11年的妻子了,簡直就是個羅剎。她到底是不是那個美麗溫柔的女人,還是說她是畫皮里的鬼魅,否則怎麼會有這般行徑?
在此期間,我帶著夏新亮、李昱剛掉過頭來開始走訪楊教授的家屬、親戚。全走了一圈,毫無收穫。沒人反映出什麼新情況,怎麼看都是和和睦睦的一家人,楊教授的妻子反覆說他們一家人特別美滿,兒女成才、夫妻交好、當爹的經常給錢花。親戚也是如此,說老楊挺顧家的,對家人極好,他們平時遇到急事,老楊也是出錢出力,不圖回報。
但怎麼想這個事兒怎麼不對。這人也太極端兩面性了:在學生間風評極差,而且年輕時還被捉姦,老了老了敲詐騷擾女學生找姘頭;與此同時,家屬親人卻對他壓倒性地好評。不合理啊。就算他在親戚朋友這些外人跟前能裝,但至高至清明月,至親至疏夫妻,就算不論為啥吧,當媽的對當爹的睜一眼閉一眼,孩子就能眼看著母親受委屈而不怨?多少人,對父母是一邊念恩一邊記仇的。
我有種直覺,在這一派風平浪靜下面,一定隱藏著巨大的旋渦。
而且,我們走訪了這麼多人,至今還沒見到死者的兒子跟閨女。關於他兒子和閨女的描述,都是楊教授的妻子給的:兒子挺好,挺孝順,規規矩矩上班,老老實實的白面書生,一隻螞蟻都不敢踩死。閨女聰明,考到了南大社會系,做學問的,拿獎學金,現在跟著導師做項目,以後是要留校的,跟她爸爸一樣有出息。
光說不行啊,我們搞案子的,沒見著一個人、沒跟他談話的時候,是絕對不能把人放棄的。我就派夏新亮去南京了,讓他去接觸接觸死者女兒。畢竟細想一下也是挺反常的,發現屍體的時候,正值暑期,外出求學的閨女卻沒有歸家,反而留在了學校。至今她都還不知道父親的死訊,母親的說辭是,怕影響女兒學習,找個適當的時候再和她說。適當的時候?啥時候算適當啊?死的是她親爹啊。
這天下午,我來到他們家和平街的一居室里,接待我的還是楊教授的妻子。我這趟
來是要見她兒子,此前她兒子一直以心情不好為由沒見我們。我們提了幾次,今天他說下班後回家見我們。
我跟楊教授的妻子閑聊,喝茶的時候我打量這個大開間,想起她早前跟我介紹的情況:她、閨女、兒子都住在這一居室裡邊。而楊教授自己住兩居室,理由是他要帶學生,需要一間琴房。
我也是由婷婷把兒子將來的婚房給賣了這事兒想到的,他們這麼住著暫且是沒問題,那以後呢?閨女會出嫁,兒子娶親怎麼辦?
「您兒子也快三十了吧?」話趕話我問道。「對,二十八啦。」
「處對象了?」
「談著呢,有個女朋友。」「置辦婚房了嗎?」
「唉,別提了。」老太太搖了搖頭,「北京這幾年房價啊,太高!新房要想便宜,就得往遠了去,要想圖便利跟城裡就得買二手房,可這二手房首付太高啦!」
「咳,可不是嘛。可現在結婚,沒房也真不好辦吶。」
「誰說不是啊。我們家小子也跟我提了幾回,我跟他爸也說了,他爸意思買遠點兒,可是孩子跟二環里上班,也不現實。公務員,鐵飯碗,這你不能隨便兒換工作。為這個小子還跟我拌過嘴,說把這兩居室換一下,他爸來這邊一居室,我們去兩居住。我也跟他爸說了,他爸不行啊,得帶學生教琴啊。」
我點點頭,「也是,都有需求。」
「對啊。現實條件跟這兒擺著呢。就這麼兩套房,怎麼也挪兌不開。」「您老兩口一直這麼分居?」
「啊,是。小十年了吧。自打買了那邊的兩居室,他就過去住了。這邊兒這套一居是早年間他們學校給解決的。」
「可是這老分居,你們老兩口不想啊?老來伴老來伴,不一塊兒住怎麼說說體己話兒啊?」
「咳,這麼些年,習慣了。再說他也回來,不回來有時趕上他不忙,我也上那邊兒看他去。」
「我記得您跟我們同事說過,吃過團圓飯,老爺子說要著手弄論文。這就屬於他忙的情況了?類似於閉關狀態?」
「對對。」
「電話也不通一個?」
「不打,他不給我打,我也不敢打過去找他。」「這麼長時間不聯繫,從前有過嗎?」
「這還叫時間長?他評職稱那會兒,一年多,沒露過面兒,我說過去給他做做飯,他還急了,讓我別騷擾他。真是急赤白臉,說我打斷他思路了。」
「哦……」 「他急脾氣。」
「等於不忙,您才過去,或者他回來。」「嗯。」
「兒子閨女呢?跟您一起去看他嗎?」
「我帶閨女去得多,後來閨女不是去南京了嘛,就我自己去。」「兒子不去?」
「也去。有時候給送飯去。」
聽這話,我感覺不是兒子要去,是完成媽給的任務呢。「他們父子倆關係怎麼樣?有沒有什麼矛盾?」
「矛盾還不是家家都有。都是尋常事。譬如他沒想當公務員,覺得掙得少,想去企業干,他爸不同意。譬如該結婚了,沒房子,他爸不願意騰房,就答應給點兒首付款。就這些吧,說到底也都是雞毛蒜皮。」
「說起來,老爺子是編鐘藝術的傳承人,怎麼兒女都沒跟他干這個啊?」「可不說呢嘛,也是可惜了。」
「他沒有過把孩子往這方面培養的想法兒?」
「他們小時候他也想來著,也教過,手把手的,但倆孩子都不喜歡。」「哦。」
「他說他們也沒啥天賦。」
「老爺子年輕的時候……似乎出過軌?」我話鋒一轉,試探雷區。
不承想,老太太倒是一點兒不激動,「啊,是有過那麼一回。」她笑得有些卑微,「男人嘛,你也沒法要求他盡善盡美不是?」
我看著她,立馬勾勒出了一個以夫為尊的太太形象,她是被她先生所掌控的。夫強妻弱。
約了兒子下班回來跟我們談談,我跟老太太這兒等著,左等不來右等不來,老太太給他去了個電話,他說單位臨時加班,回來不知道啥時候了。
公務員很少有情況要加班,即便是加班也會提前通知,畢竟不是企業單位,真沒啥急活兒。這明顯是不願意見我們。按理說,他爹死了他應該跟我們見一面,可他媽說他說心情不好,不願意跟我們見面,這也是正當理由,但事情過去這麼久了,我們又提了幾次,約好又反悔,這就不對了。
我從和平街這兒出來,琢磨不能這麼拖下去了,不行明天奔他單位吧。這不是他想見不想見的問題了,是我們必須得見著他。
我吃了口東西去婷婷父母那兒看了一眼,關心一下二老。現在她人間蒸發了,她媽也不叨叨我了,以往一見我就趾高氣昂那架勢端不住了,物極必反,見我就總訕笑著,這讓我心裡更不好受了。
我聽著老頭兒老咳嗽,問了兩句,她媽說不礙事,老毛病了,就是這陣子老喊腿
疼。我說那我帶著去瞧瞧吧,她媽說不用不用,萬一查出有啥毛病又得花不少錢。
我說身體要緊,我明天一早送了點點上學就過來接你們,咱瞧病去,老腿疼萬一是類風濕呢,早看早踏實。
第二天一早,我送了點點去上學,給李昱剛打了個電話,讓他去楊教授兒子的單位走訪看看,一定要見見這個兒子,摸摸情況。然後就接上老丈杆子跟丈母娘奔醫院去了。
一通檢查下來,我傻了。本來以為是關節炎、類風濕之類的老年病,大夫卻說懷疑是肺癌骨轉移。肺癌骨轉移是什麼意思?基本就是肺癌晚期了。接著我們又做了胸部CT,並給我們約了明天的MRI和支氣管鏡檢查。
晴天霹靂。大夫跟我說話的時候,我感覺魂兒都飄在外面兒了。丈母娘在外頭陪著老丈人,我還真不知道怎麼跟老兩口說。
我出來時候,老太太正彎腰給老頭子捏腿,「怎麼著啊?咋還做CT了?看個腿還照CT,這不是亂開檢查嘛!」
「不是不是。」我盡量表情自然,「是大夫覺得跟爸這個老慢支有關係,明天還給咱約了支氣管鏡檢查。」
「啊?咳嗽跟腿還有關係?」
「你就聽大夫的吧。」老丈人發話了,「讓查什麼咱就查什麼。有醫保呢。單位還能給二次報銷。」
「走,我扶著您。我送您二老先回去。」「也沒給開點兒葯啊?」
「你這老婆子話這麼多,沒開就是不需要開,明天不是還來檢查呢嗎?」
把二老送到家,我說你們別動了,我直接去接點點下學,老丈人問,你行嗎,陪我們折騰大半天,你不回去工作啊?我說沒事兒,這兩天不忙。
等著接點點的工夫,李昱剛給我來了電話,說跟楊教授的兒子見過面了。接觸下來跟他媽描述的差不多,溫文爾雅的,還一個勁兒道歉說昨天本來約好了沒想到單位臨時有活兒,實在不好意思。問了他一些關於他爸的事兒,他說了說,也沒什麼新情況。說他跟他爸關係很好,比跟他母親關係還好,所以他爸出了事兒,他受打擊特別大,一直緩不過來,按理說早該跟我們見面了,也許跟我們聊聊,還能幫助我們破案呢。
我聽著這些話都沒毛病,合情合理,但我昨天傍晚跟他媽閑聊,言談之間我感覺不到這個兒子和這個爹感情親厚。即便上他爹那兒去,也是完成他媽交代的任務。就這他還說自己跟爹比跟媽親?
我跟李昱剛說,你要是還沒從他單位走,你走訪他同事看看,別大張旗鼓的,旁敲側擊探探。李昱剛問咋了,我說你問問又不費事,我昨天上他們家,他媽沒說他們父子關係特別好,不像他這般強調。
得嘞。李昱剛把電話掛了。
我給婷婷又去了電話,仍舊是關機。恐怕還沒回國。微信我也給她發過,質問她房子的事兒,她壓根兒沒理。但現在她爸都疑似肺癌晚期了,我得跟她說這個情況啊,就硬著頭皮又給她發了微信。房子的事兒你不想理我,你爸都這樣兒了你總得露面了吧?
點點從學校出來,我給他繫上安全帶,拉著他去隊上了。我這工作沒完,讓他自己挨家我也不放心,索性帶單位去吧,他寫作業,我忙我的。
看著昨天我給楊教授太太整理的口供,再想想剛才李昱剛給我彙報的情況,有些東西合不上口。
正琢磨,夏新亮的電話來了,他去南京見了死者的女兒,原話是—劉哥,我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
在我們這麼長時間跟這個家庭的接觸里,反映出的是這一家夫妻和睦,兒女友愛,一家人和和美美。甭管楊教授在外是何種面貌,之於這個家,之於親屬,那簡直是標準好男人。女兒的說辭卻截然不同,她描述中的父親,就是一副惡霸形象,長期家暴她母親,對兒女雖不常動手卻十分冷漠。女兒之所以放著北京那麼多好學校不讀偏偏去了南京,就是為了遠離這個畸形的家庭。哀其不幸,怒其不爭,這是她對她母親的看法。
「我母親這種人你是幫不了的,真的,你叫不醒一個裝睡的人。他每次打她,她都不停反省自己哪裡做錯了,怎麼惹他生氣了,鼻青臉腫還在關心他吃沒吃飯。沒經歷過的人不能理解那種可怖,但我從小看到大,我跟我哥多次勸母親離婚,她卻始終不離,明明這個男人糟透了,她卻對他絕對服從。明明他不給她一點兒好臉兒,她也能熱臉去貼冷屁股。
「好不容易我爸搬走了,我媽還要帶我去看他,聽他的奚落,看他揚手就給我媽一巴掌。我說媽,你圖什麼呀,你不掙錢,可我跟我哥都長大了啊,我們能供養你啊!可她就是不聽,她還替他辯解,說家家過日子還不都是這樣,男人是頂樑柱,壓力大。我說真要等到哪天他打死你嗎?你猜她怎麼說?她說—不會的,他歲數越來越大了,打不動了。我能怎麼辦?我也很絕望,我看不了,那我走。」
我聽著夏新亮發我的錄音,像這樣的控訴比比皆是。夏新亮尊重楊教授太太的意願,並沒有告訴女兒他的死訊,他是以女學生受到性騷擾為由對楊教授女兒提出了解情況。
就這一點,她女兒是這麼說的:「我不想替他遮掩,這不是空穴來風,我跟我媽親眼看見過,我媽什麼也沒說,也讓我不許說。但我還是要跟你說,不行你們把他抓起來吧。他就是這麼個人,他對待我媽非打即罵,他在學校里跟人通姦被抓,他騷擾女學生,他不是別的問題,他就是物化女性,從骨子裡看不起女性,他這是病!得治!我學社會學,我也學習心理學,他真的有病。」
夏新亮也旁敲側擊問了問楊教授兒子的情況,跟女兒說你哥工作忙,我們還沒約上,你哥怎麼看待你父親?
女兒是這麼說的:「我哥啊?我哥懦弱。他不敢跟我爸掙擰,他只會選擇避而不見。他躲著他。」
家庭和睦,夫妻交好,兒女友愛。如果楊教授的妻子不是存心說謊,那她就是長久以來麻痹自己對假想信以為真了,又或者丈夫命令她表現出應有的和睦形象,她早就習以為常了。那麼她是存心說謊嗎?跟她面對面交流過的我覺得不是,她眼神里沒有一絲閃躲。
可悲嗎?可悲!可嘆嗎?可嘆!「呦,點點啊,寫作業呢。」
李昱剛回到隊上,手裡拎著盒飯,往桌上一擱,抱著點點舉高高。點點咯咯笑,叫著李叔叔。
「你還帶飯了?」
「我估計你倆還沒吃,就買了。一塊兒吃唄。跟你說,我這兒有點兒情況。你讓我去走訪走訪他同事還真對了。」
我給點點放上動畫片兒掰好筷子,回來跟李昱剛扎一起吃飯。
李昱剛走訪了幾個楊教授兒子的同事,側面去了解這個人。他跟單位一個同事曾經說過,他交了一個女朋友,說他沒地方住,想跟他爸爸媽媽商量,讓他爸住獨居來,他帶著他媽、他妹妹住兩居的,他爸不讓。另外一個同事說平常他們聊天時,他說過他爸不好。怎麼不好?老欺負他媽。
「他跟他同事表達了憤怒?」「不憤怒,很平常的聊天。」
「這倒是符合他媽跟他妹說的他的性格。典型的敢怒不敢言。」「夏新亮那邊兒有反饋了?」
「你進來時候我正聽錄音。」「怎麼一個情況?」
「你一會兒吃完飯可以聽聽。他妹說他爸家暴。」
「嚯!你別說,還挺典型的。越是裝和睦的,家裡事兒越亂。那這麼說,這兒子有動機啊。」
我夾了塊排骨,肋排,給點點拿過去了。他愛吃這個。
「因為房子,房子絕對是北京的死穴,劉哥您看第三調解室就知道,天天都是為房子打架的,兄弟姐妹翻臉,兒子老子撕逼,比比皆是。他也有憤怒點,平時當爹的老打當媽的。兩句話說不對付,就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李昱剛擦了擦嘴。
「蔫兒人出豹子。是吧?」「嗯。」
「你一會兒整理整理兒子的口供,回頭咱們擱一起都對對。」「成!」
兩份口供一對比,問題就出來了。兒子說的東西跟他媽說的很多不一樣。他們說話,每個細節我們都是有記載的,那合不上口的東西就出來了。比如他媽說他跟他父親有過矛盾:工作的矛盾、房子的矛盾。他卻說我跟我爸的關係好著呢,比跟我媽關係好。
欲蓋彌彰。
這就是對比出的結論。
不好說好,這十分可疑。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楊燕的男朋友,他毫不迴避對楊教授的恨意,即便這人已經死了。哪怕表現出這恨意會讓我們懷疑上他,他也不迴避。這就叫問心無愧吧。
轉天,我送了點點去上學,又接上他姥姥姥爺去了醫院,做檢查的時候,婷婷回了我的微信。她說她在外地。我說你回來吧,別的都先放一邊兒,老頭兒的事兒重要,你得回來,你做閨女的你不能不在。她就回了我倆字—好吧。
因為家裡有事,對楊教授兒子的跟進我就交給了李昱剛,夏新亮這就回來了,回來可以一起。注意掌握證據,不要打草驚蛇。目前,他就是我們的頭號嫌疑人了。這
個可能性看起來比較荒唐,似乎也有點兒倉促,趙大力講話:你們這是死馬當成活馬醫啊,可別弄冤案出來。
然而我卻不這麼認為。當我們排除了一切可能,有時,荒唐卻成為了最終的真相。老爺子當時就給留院了,病情危重。他不明白怎麼回事兒啊,說我就腿疼,就這也住院?我說您不是還咳嗽嘛,留院細緻查查也是好的。其實他已經是晚期了,肺癌這個東西,早期特別容易忽視,一般發現的時候,都是中晚期了。而一旦到了晚期,治癒的希望微乎其微。
他的病情還是由醫生給老太太說明的,一是人家專業,二是我作為女婿,這話我不好說。老太太知道這事兒之後倒是平靜得很,就反覆問我是不是要花很多錢。
我說您也別著急,我跟婷婷聯繫上了,她這就回來。不說還好,一說老太太激動了—這個不孝女!我打死她!準是她給她爸氣的!我說您快別這麼說,這年紀大了,病找人。
老太太梗著脖子罵:你是不知道!她這要離婚,又玩兒失蹤,家也不回,孩子也不管,她爸給氣壞了,成天罵,不是她給氣的,是誰給氣的!好好一個人,身體硬朗著呢,怎麼能一下兒就這樣了!我說您別說這些了,當務之急是咱給老爺子看病,您說是不是?咱得奔好了看,您情緒激動,老爺子情緒也激動,對病情沒好處。
婷婷隔天就出現了,我已經許久沒見過她了,看著竟有種陌生的感覺。她比從前還好看,透出一股少女感,穿衣打扮也十分入流,全不似往日家庭婦女的形象。她來了就讓我走,說她家的事跟我沒關係,讓我少摻和。我說你這不是較勁嘛,暫且不說咱倆還沒離婚呢,就算是離了,我也是叫爸叫媽的人,我不可能不管。
她說你別貓哭耗子假慈悲了,我告訴你劉子承,房子我是賣了,賣房子也是告訴你,我鐵了心要跟你離,你或者跟我離,或者等我起訴你。我也有點兒上火,我說你還起訴我,你起訴我什麼,我跟外頭找人了?她跟我咆哮:你就盡不到做丈夫的義務!你成天破案成天在外頭飄著,活不見人死不見屍,我沒法兒跟你過!
最終,我們的爭吵是老爺子的一巴掌畫下的句點。他從病房出來了,劈手給了婷婷一巴掌,怒吼:我活一天,你就甭想離!你這他媽是失心瘋了!吼完劇烈咳嗽了起來。
後來我把老爺子扶回去,也不好再待了,怕老爺子更上火,就從醫院走了。臨走老太太拉著我說了好多賠不是的話,我說您別說了,現在什麼都不重要,爸的病咱們踏踏實實治,其他都再說。我先迴避迴避,晚上我再來看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