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 · 10
宋運輝拿著水書記親筆寫的介紹信趕赴北京,正是北京最燦爛的春天。有水書記的信件敲門,相關單位人員對他的態度也是燦爛得很,還有科室給他配了一輛自行車。宋運輝每天騎著自行車,招待所與資料室兩點一線,晚上和星期天整理看書筆記,思考總結閱讀資料的體會,只抽出一個星期天去看了天安門。一個月下來,研究所和部委的相關資料被他看得差不多了,心中基本對當前本行業技術發展有了明確定位。什麼FRC,看來是個過路神仙。他通過電話向水書記彙報,準備打包回家,水書記讓他等在北京,第二天水書記就飛來北京,帶上宋運輝找部委的老友商議金州設備改造的問題。
都是宋運輝先介紹技術參數和設備大致造價,然後領導們開始討論可行性。宋運輝旁聽著眼界大開,這才知道,技術參數和設備造價之外,原來還得注意無數其他社會因素。但是會談結束,水書記便抓著宋運輝根據會談精神作出會談總結。可憐宋運輝,他對設備技術參數如數家珍,但是對於運行成本社會效應之類的問題一竅不通,怎麼寫,寫什麼,都是個問題。他雖然已經被討論指點前面還有大路一、二、三、四,可怎麼走,確實缺乏手段。只好厚著臉皮問水書記,可水書記只能記得金州的一個大概,他讓宋運輝自己打電話回去問。可宋運輝這樣也才只能了解到金州的數據,而國外新技術新設備方面的資料,他當時看的時候沒留意,也不知道報章在那方面有沒有披露,好像不太多。他只能先交出半拉子的報告。水書記回去金州時候,把半拉子報告拿走了,要宋運輝再待北京幾天,把這問題搞清楚。又給他一個「小徐」的地址和電話,讓宋運輝回去前上門拜訪討教。
雖然水書記沒有責怪的意思,但宋運輝自己慚愧不已,他怎麼就沒考慮到這些未來經營方面的情況呢?送水書記回去後,他一個人坐招待所床上打坐似的想了半天,將水書記來北京這幾天接受的新思想好好整理一番。以前還以為知道得很多,原來還是管窺,依然是井底之蛙。最令他受打擊的是,水書記與那些領導討論的東西,他壓根兒連想都沒想到過,彷彿那是另一個世界的東西,可他卻表現得那樣自以為是,哈,不知多讓水書記笑話。
宋運輝心煩意亂,雖然知道這時最應該做的是回去再翻資料,找出數據,可他有點不自信,他找出來的數據,是很針對的數據嗎?他想到水書記嘴裡的「小徐」,雷東寶嘴裡的「徐書記」,那個被大家交口稱讚的人,那個推薦他去金州的人。作為一個前輩,沒差太多年紀的前輩,會給他什麼樣的提示嗎?宋運輝第一次覺得,他需要有人在背後拎一把領子,幫他站直了。
徐書記跟宋運輝在電話里約定在家見面,邊吃邊談。徐書記說話聲音雖然權威,卻很溫和,讓宋運輝聽了似乎看到希望。他早早頂著烈日找到徐書記家,怕徐書記還得等他,四點多就已經等到一處四合院外面。這一條巷子很是幽靜,不似北京別處的人來人往。這裡地面乾淨,牆面乾淨,屋頂也乾淨,都沒長著什麼瓦楞草。而徐書記家的四合院與別家的沒什麼不同。
敲門進去,在一張本身木頭油光閃亮,上面嵌的東西也是閃閃放出寶光的桌子邊等了好一會兒,才見徐書記回來。看到徐書記,宋運輝心裡忽然很是高興,虞山卿啊虞山卿,徐書記才能真正詮釋風流儒雅這四個字。
徐書記微笑對宋運輝道:「比我兩年前在預製品廠看見你,老成許多,東寶和你姐姐都好嗎?」
「我姐兩個月前去世了。」見徐書記好像並不了解情況的樣子,宋運輝將事情經過說了一下。
徐書記聽完,也是想到自己的妻子,感慨道:「好女子是寶,連上天都嫉妒。沒想到東寶這個魯智深會做出一件李逵才做的傻事。你們一家怨不怨他?」
宋運輝愣了一下,不過還是實事求是地點頭:「怨,可看到他那傷心樣子,又沒法責怪。」
「我了解東寶,替他向你和你爸媽求個情。現在即使你不怨他,他對自己的責怪已經能夠壓垮他。以他跟你姐姐的感情,斷他四肢都不如你姐姐去世對他的傷害更大。」徐書記說著拿起電話,想了想,撥給雷東寶。沒想到小雷家大隊這個時候沒人接電話。
宋運輝驚異地聽著徐書記的求情,又驚異地看著他給小雷家打電話,雖然嘴上沒說,心裡卻並不打算原諒雷東寶。但他答應不會去責怪,僅此而已。
徐書記放下電話,便改了話題:「在金州適應得還好嗎?跟我說說你這一年怎麼過來的。」
別人如果這麼居高臨下地那樣問,宋運輝會反感,但徐書記這麼問,配合著他的語調,宋運輝竟覺得自然不過,對著徐書記將這一年來的經歷一五一十地全說出來,他看得出徐書記聽得認真,徐書記也還偶然發問,問問宋運輝提到的誰誰現在好不好,一直說到外面天暗,保姆送上酒菜,兩人對酌。老先生與小男孩在裡面自己用餐。
宋運輝說完了,鼓足勇氣道:「這兩天跟水書記跑了幾個機關,諮詢金州設備改造方面的問題,這一程下來,才知道我一直在金州坐井觀天。」
徐書記一聽笑了:「你這一年學的東西做的事,已經是旁人幾倍,不過鞭打快牛,水書記對你的鞭策還是正確的。你吃菜,邊吃邊聊,夜晚還長,足夠我們把酒說話。你們改造設備,準備從國外引進,還是委託國內設計院自行設計?」徐書記果然對金州的事情興趣十足。
「水書記有引進設備的意思,已經組織幾班人馬分頭調查。我是其中一路,在北京搜集資料,可這幾天下來,我發現以我有限見識,有限視角,搜集到的資料存在嚴重局限,並不足以說明問題。我很想請您指點我,這是我今早剛做的小結,第一頁是對已收集資料的小結,第二頁是我察覺到的資料收集中存在的不足,可這些不足以我的見識,目前無法尋找到搜集的途徑,請您不吝指點。」宋運輝一向強硬,說這軟話是拼足內力說的,說完時候,臉一直紅到脖子。
徐書記一直看著宋運輝說話,等他說完,見他面紅耳赤的樣子,不由一笑,收回眼光,看手上的資料小結。宋運輝忙雙手拿起紅葡萄酒瓶,幫徐書記的高腳玻璃酒杯滿上。徐書記認真看完第一頁,看到第二頁時候,會心笑了,放下手中的紙,卻打了個岔:「小宋,以後叫我老徐,我現在不是徐書記。教你一條常識,喝紅葡萄酒,一般用這樣形狀的玻璃酒杯,倒的時候不能全滿,最好是到這個高度,手這麼拿,對。以後你可能會經常接觸外賓,這點得記住。你還年輕,接觸的事情有限,隨著你工作向縱深發展,時遷境移,一扇一扇過去從不熟悉的門將向你打開。你切不可因此妄自菲薄,毫無自信地說自己是井底之蛙。辯證唯物主義說,認識是一個漸進的過程。認識不可能一蹴而就,也不可能胎裡帶來,你今天遇到的瓶頸,這是正常現象,因為你接觸到的是最基層的運行維修,而沒接觸到車間之外的供銷管理體系,你若是能清楚了解第二頁的內容,那是不可思議的天才,得輪到水書記拎兩瓶茅台上門來謝我舉薦之恩。你已經很不錯,沒塌了我舉薦人的台。」
宋運輝被徐書記說得訕訕地笑,可心裡暖暖的,總算有點恢復元氣:「老……徐,您過獎。」
老徐微笑問:「費廠長與劉總工的技術都很出色,你收集的資料有沒有跟他們統一一下思想?老費最近也在北京。」
宋運輝一時很為難,斟酌一會兒,才道:「我一直在基層,對領導層上面的工作不是很清楚,只了解一點,劉總工曾經在圖書館向我詢問有關FRC的情況,我收集資料給過他,然後我就被水書記抽調來北京了,不清楚他們的進展如何。」
老徐微微皺了皺眉頭,他從金州出來,對上層情況的了解比宋運輝清楚,知道金州出現龍虎鬥了,早在他離開金州前,剛平反的那些知識分子就已經對水書記的領導有所不滿,說他外行領導內行。他搖了搖頭,滿臉遺憾地道:「對知識分子的態度,外界和知識分子本人,都一直沒擺正位置。工人老大哥們說,對知識分子要管得嚴厲一點,不能太放權給他們,否則不容易領導。知識分子們,有些則是一朝翻身,就嘲諷在位的領導有權的不懂行,彼此不能良好溝通協調,你有沒有遇到這情況?」
宋運輝點頭道:「有,但我還沒遇到真正困難,一方面是因為我一直在基層,另一方面是大家都照顧我。」
老徐點頭,心裡卻想,什麼照顧,都是因為前十幾年出現知識斷層,金州技術力量青黃不接,如今兩邊看到一個年輕有知識,吃苦肯干又說話口風極嚴的孩子想竭力拉攏,就像他當初在金州的待遇。劉總工透露FRC研究方向釣小宋,而水書記更下血本,直接將重任壓這小孩子身上,都不怕這小孩子受不起。難怪這個認真的小孩子會困惑得上門找他求教。他很直接地道:「你今天參與設備改造項目,回去,不得不站隊了。」
宋運輝沒想到老徐竟會直言指出他現在的困境,不由愣愣看了老徐會兒,他信任老徐,因此也直說:「事實是,由不得我站隊,我早已被歸類了。」
老徐拿起酒杯,示意宋運輝碰杯,喝了一口,笑道:「這種情況,我以前遇到過類似的,我當時選擇站到能做事,做得成事的一方。年輕時候,總希望多做點事,累不死人。」
聞言,宋運輝那隻擱在唇邊的酒杯似是粘住了一般,久久沒有取下,好久,才呼出一口氣,道:「我明白了。」
兩人心照不宣,但老徐心想,這個小孩真是不簡單,這麼小年紀,嘴巴竟是嚴到一點不露他究竟是準備站到哪一邊。他不知宋運輝家境使然,從小話少,因此,對宋運輝,老徐又有點欣賞,又有點忌憚,他這個人精說話不免也小心了起來:「金州改造的事,我離開時間長,具體已經不能確定什麼最適合金州,不能幫你提出參考意見。不過對於第二頁的內容,我看你還是考慮得不夠全面,我給你列個提綱,回頭你做一份正式的可行性分析。至於數據,你不必再去檔案室查,畢竟不很針對,我介紹你去中國技術進出口總公司問問,你們以後的設備有可能通過他們進口,他們知道有些設備的生產廠商在北京設有常駐點,你不如直接找上門去問外商要資料。你最了解金州的技術參數,這樣拿來的資料也能有所針對。」
老徐酒量很好,可宋運輝卻不勝酒力,只好投降不喝。老徐一手拿杯子,一手寫字,一邊寫,一邊還問宋運輝這個意思懂嗎那個名詞懂嗎,非常周到。從問話里,宋運輝已經了解到大概,心裡一直嘀咕,老徐這是怎麼知道的。宋運輝忽然很想問問,老徐是看在雷東寶的面上幫他,還是看在水書記的面上幫他,更抑或是看在他宋運輝這個後進後生幫他。但他終究是沒多嘴。
從徐家告辭出來,宋運輝一會兒躊躇滿志,覺得現在天清月明,終於明白路該怎麼走,一會兒又為老徐惋惜,惋惜他儒雅笑容後面掩不住的寂寞,他愛人去世,對他打擊真那麼大嗎?宋運輝想到雷東寶,再想到老徐為雷東寶求情的話,難道老徐也自責?被自責壓垮?可無論如何,宋運輝都為老徐這樣有才氣的人惋惜。而他也真羨慕老徐收放自如的倜儻,那種風度,讓他忽然想到遠在彼岸,同樣也是高幹子弟的梁思申。小姑娘的信倒是常來,通過梁家轉到金州,經常驕傲地向他彙報讀書進度,而且已經全用英文。信的末尾總是自信地來上一句:我距離Mr.Song越來越近,很快趕超。宋運輝則是直接寄信出國,簡要介紹自己的工作,並沒拿梁思申當小孩。尤其是姐姐去後,他給梁思申的信內容更多。
按照老徐的指點,宋運輝拜訪了在北京的日商和法商。他的簡單穿著,在外商的西裝領帶面前,相形見絀。但是,當談論起技術問題來,他胸有成竹,自有氣象萬千。他的英語日常對話不行,結結巴巴,詞不達意,可說起專業英語,最先也是口語不行,可一會兒就飛快流利,像是換了張嘴。他從外商那兒直接取得口頭和書面資料若干。在北京的招待所先精心整理出一份草稿,交一份到老徐家四合院,這才放心回去金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