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 · 11
尋建祥正睡午覺,一見宋運輝開門進來,一骨碌起來,小孩似的嚷道:「帶什麼吃的回來?」
「要不要臉,一見面就討吃的。給,京八件,聽說把北京小吃一網打盡了。」
宋運輝扔盒子過去,尋建祥一把接了,打開看看,滿意,倒是沒吃,起身鑽出床簾,對油光發亮的宋運輝道:「你床上也有一個小姑娘送來的東西……」
「嘖,尋建祥你怎麼能幫我收小姑娘的東西。」宋運輝將行李一扔,拿出毛巾臉盆衣服準備去洗澡。
尋建祥道:「你不要?嚯嚯,正好給我。別說你不要,別說!是你那個美國學生特意送來的,你別說你不要。」
「梁思申?」宋運輝東西一扔,躥回床邊,拿出一包拿黑色塑料袋包裝的禮物,「她什麼時候來的?長大了嗎?留下什麼話沒有?來也不提前說一聲。」
「快拆,快拆,我看看美國貨。那個小姑娘很漂亮,氣質一流,還幫我幹了幾件好事。這是什麼?」
宋運輝將禮物推給尋建祥,先看書信。信封上樑思申說,她跟爸爸的車子一起來開會,但很遺憾沒遇見他,跟著尋建祥在外面兜了一圈,見識一下張小姐、劉小姐,又跟爸爸回去了。宋運輝心說,張小姐、劉小姐是誰?但來不及細想,迫不及待就拆開信看裡面的。尋建祥探頭過來一看都是英語的,放棄。
梁思申在信中寫道,她依然在美國跟外公外婆住一起,在私立中學讀書,課程依然緊張,她依然成績名列前茅。兩個舅舅依然不待見她,外公外婆依然不是很親,舅舅的兒女依然與她有隔閡,她這回又照著Mr.Song的最新辦法與他們溝通,依然無果。她只有發奮讀書,拚命學習上流社會的禮儀,以不讓他們笑話她。她今年考試下來數學跳級,開學後將跟高年級的學生一起上數學課。這回好不容易回家跟爸爸媽媽當面說,媽媽說肯定是舅舅嫌她去了美國就得分外公外婆的家產。她是跟著意外作出回國決定的外公外婆回來,很快又得回去,她真不願回美國。等她大了她可以自己回來,到時她再來看Mr.Song。
宋運輝自己雖然從小吃苦,卻從不以為苦,可每次看著梁思申的信,卻總為小小女孩揪心,看完就問尋建祥:「哎,梁思申看上去快樂嗎?有沒有可憐巴巴的樣子?」
尋建祥賊頭賊腦地笑道:「她可憐巴巴?小姑娘能得不得了,別人別被她欺負得可憐巴巴才好。放心,她快樂著呢,坐著她爸車子來去,別提多威風。穿得也帥氣,不說了,還有很多事,你洗完澡一起跟你說。唉,你們怎麼一路貨色,小姑娘什麼不好送,送書。」
宋運輝忙拿起厚厚六本書,都是英語的,看封面似乎是一套,上面寫著作者名字都是同一個,Agatha Christie。宋運輝除了莎士比亞、巴爾扎克之類很出名的國外作者之外,很少知道還有別的,不知道這位Agatha Christie是誰,那麼值得梁思申不遠萬里從美國為他特意背來這麼厚厚一堆書。想到分別三年多,梁思申竟然還特意抽回家寶貴時間來看他,又背來這麼幾本書,宋運輝異常感動。他一直惦記著這個小妹妹,他覺得這是正常,成年人都會記得一個要好的人,可小小的梁思申三年多後也還惦記著他,讓宋運輝倍加珍惜。他想,無論如何,他都得把這六本書好好通讀一遍。
尋建祥其實早憋不住,等宋運輝頂著濕漉漉的頭髮洗澡回來,才進門,他就機關槍似的打開了:「你還記得那個張淑樺嗎?她不知通過什麼關係,轉到我們廠生活區一條街上的飲食店……」
「你這下便利了。」
「便利你還是便利我?她一來就到處打聽你,原來她後來看不上我是因為看上你了。操,正好你的梁思申來,梁思申頭髮比你還短,戴一副老大蛤蟆鏡,穿一條牛仔短褲,黑色彈力背心,脖子上掛著叮叮噹噹不知什麼玩意兒,就是漂亮,就是沒見過。我跟她一說有個花痴迷她宋老師,她一聽就來勁,跟我去飲食店吃中飯,結果再巧沒有,還遇上在一桌吃飯的虞山卿和劉啟明,咱哥倆配合得那叫好,一鍋兒把三個男女給燴了。」
宋運輝聽得目瞪口呆,無法想像梁思申的打扮,怎麼感覺很有小流氓模樣。至於張淑樺跟他在公園有她媽媽盯梢地逛了半小時後竟然會找上他,宋運輝反而沒有感覺,只覺得對不起兄弟,「噯,梁思申穿成那樣子,不很阿飛嗎?你說明白點,梁思申肯定不會胡亂穿衣服。」
「小姑娘哪會像阿飛,小姑娘一亮相,人家就想到高級,沒別的。往劉啟明旁邊一站,劉啟明聲響都沒了,別看她平日里眼睛長頭頂上。虞山卿這老『花賊』一看見小姑娘就移不開眼睛……」
「好,好!」宋運輝早已為自己竟然在北京,沒能見上一眼梁思申而鬱悶,聽聞小姑娘很好很像樣,心裡比別人讚美他還開心。
「當然好,再告訴你,這幾天廠里風水輪流轉,費廠長時不時回來一趟,主持設備改造大會戰,說是要拿出一個好方案來。總工辦最近那個忙啊,我下中班還能見到總工辦亮著燈。」
「水書記參與沒有?」宋運輝心下一沉,想到劉總工的FRC,想到老徐有關知識分子的點評,想到去北京出差前廠里高層的明爭暗鬥。沒想到出門兩個月,回來山河變色。
「那還不是對著幹嗎?整頓辦全體歸入生技處,歸總工辦分管,那個虞山卿見風使舵,這就與劉總工女兒好上了,他追程廠長女兒一直沒追成,追劉啟明倒是一炮打響。兩人現在出雙入對的,中飯還一起到飲食店吃。嘿,正好讓我們也撞上,我告訴小姑娘劉啟明看不上你,小姑娘氣憤了,一張小嘴把劉啟明損得捂著臉跑出去。小姑娘對你滿嘴都是好話,小嘴跟擦了蜜一樣,看到這種破寢室說你床上就是比我的乾淨,還說這回條件改善了,以前大學時候住的是七個人的寢室。哎,小姑娘以前是不是暗戀你?」
宋運輝腦袋裡飛一般地梳理分析來自尋建祥的信息,忽然聽到最後一句,猛跳起來,正色道:「胡說,梁思申才多大,小妹妹一樣一個人。我們認識時候她才小學。」
「心虛了吧,心虛了吧,跳什麼跳。」尋建祥怪裡怪氣地笑得得意,「小姑娘不小了,足有一米六七十那麼高,比張淑樺整高出一頭。」
「什麼?都長那麼大了?」宋運輝目瞪口呆,他以為梁思申還是那個小小的小學生,剛見面時候門牙才長出一半,沒想到長那麼大了。他想著都欣喜,更是惋惜沒有遇上。反而對於劉、虞兩人走在一起淡漠了點。
「當然,騙你幹嗎?聽我說下去,不說我難受。不是說我們去飲食店嗎?一進門就看見劉啟明,我高興了,今天一槍打倆,立馬坐到他們旁邊一桌。我悄悄告訴小姑娘劉小妞是誰,小姑娘火了,見劉小妞偷偷瞧她,就說心正眼正,看人斜眼偷眼的都不是好人。我看劉小妞紅了一張臉,不再偷看,就故意告訴小姑娘是那個穿黃色連衣裙的大姐姐在偷看。你猜小姑娘怎麼做?小姑娘真太絕了,氣得劉小妞吃了虧還得死忍。」尋建祥想起那天的情形,忍不住拍著腿又大笑。
宋運輝心說原來梁思申中文口語還挺好啊。尋建祥早不等宋運輝發問,自問自答;「小姑娘就這麼走到劉小妞身後,背脊筆挺,跟女王似的,襯得劉小妞鄉下丫頭一個。」尋建祥說著還比畫,做出一個梁思申站立的姿勢,但宋運輝怎麼都看不出什麼風度,「小姑娘自報家門,說聽尋先生說,劉小姐和虞先生都是密斯特宋的好朋友,她說她跟密斯特宋有四年的老交情,現在回國第一個就來看望密斯特宋,密斯特宋的好朋友就是她的好朋友,大家都是好朋友。你聽,這話跟繞口令似的,劉小妞跟虞山卿兩個客氣得不得了,要她一起坐下。小姑娘說她不坐,她作為好朋友向劉小姐提個醒,說女孩子穿無袖衣服得剃去腋毛,否則稍微張開手臂就很不雅觀。這話一說出來,劉小妞和張淑樺都夾緊了手臂。小姑娘裝傻繼續說,穿有點透的化纖衣服最好不要戴白色的內衣,否則透在外面一清二楚,也很不雅觀,寧可露不可透;夏天穿比較薄的衣服時候裡面內衣不能太厚,否則一眼就能讓人看清內衣粗糙的輪廓,還是非常不雅觀,寧可外衣穿得差一點,女人的內衣一點馬虎不得。這話一出來,店裡所有女人都彎下腰去,不敢再挺起胸膛。劉小妞羞得一張臉紅一陣青一陣,又不好說人家小姑娘,捂著臉跑了。小姑娘還不放過她,非要在後面又好心提醒,勸劉小妞千萬別做那種小城市的摩登姑娘,落伍的時髦,鄉氣的都市化。可憐啊,劉小妞在我們面前多麼心高氣傲,我們都拿她沒辦法,硬是讓我們梁小姑娘給發落了,痛快,無比痛快,哈哈,為了這,我也得把梁小姑娘伺候得跟皇后一樣。張淑樺也是躲得沒影兒,以前滿店堂都是她小麻雀一樣的聲音,今天啥聲音都沒有,看她還敢打聽你不,也不掂掂自己身份。」
宋運輝聽了也笑,知道這種裝傻的本事梁思申從小就會,以前常告訴他,怎麼裝傻調戲了爺爺、奶奶、伯父、伯母,現在當然更是爐火純青。雖然小孩子做事沒有準頭,聽尋建祥挑撥亂咬一氣,但他沒法生梁思申的氣,怎麼可能生一個小妹妹的氣。
尋建祥見宋運輝沒說話,道:「喂,你要是為了劉小妞生小姑娘的氣,那你太沒種了。」
「哪會,我只後悔沒見到梁思申。尋建祥,謝謝你,那天你請客花多少錢?我來付。」
「看不起我還是咋的?去,提也別提。可惜小姑娘吃了飯就走,否則我請假陪她看電影。小姑娘對我也很好,別吃醋,對你更好。」
宋運輝將錢包塞進口袋,笑道:「好兄弟。我得趕去總廠交差,回頭我去車間找你。」
「幹嗎,幹嗎,遺言嗎?有沒有黨費要我替你交了?不,你還沒資格交黨費,團費拿來。說那麼嚴重幹嗎,大不了每天上劉家、費家門口去吵,怕什麼。」
「我沒怕,我回來之前已經想好該怎麼做,雖然違心,但不得不。可沒你提供的消息讓我知己知彼,我走進總廠的腿是虛的。你給了我這麼多好消息,你等著,我會做出來給你看。」
尋建祥臉上想笑不笑的,側過身去,呵呵吸著氣道:「認真啥啊,讀書人就是麻煩,梁小姑娘就正常得很。去吧,還等著你升官發財幫我脫離倒班呢。我今天是大夜班,睡覺了,你出去把門帶上。」尋建祥說完就鑽進床簾,頭頂的吊扇吹得床簾一漾一漾的,如翻彩浪。
宋運輝在屋子裡站了會兒,想了好久,才轉身出去。尋建祥在裡面聽著動靜,一張臉也是嚴肅的。宋運輝與尋建祥想的差不多,費廠長時常回來,對於宋運輝目前所做的事來說,絕不是好兆頭。而工廠上層目前的動向,尋建祥在基層不可能太清楚地知道,但虞山卿知道。虞山卿在短短兩個月時間內迅速與劉啟明站在一起,已經很能夠說明上層目前勢力較量的風向。雖然,梁思申特意來看他的事令他非常高興,如果換個時間,他會高興得跳起來,可是如今是黑雲壓城,他是覆巢下一枚刻著「水」字的卵,他即使想跳,上面也有沉沉阻力。但尋建祥和梁思申的友誼,給他極大的動力。既然認定,那就撞到南牆也不回頭。
宋運輝騎上自行車,一臉淡定地背上早已磨損、從大學背到金州的軍綠色書包,頂著七月下旬的烈日,不驕不躁地趕去總廠。經過圖書館時候,他朝那幢掩在綠樹叢中的三層樓建築瞧瞧,又淡然地轉開眼睛。尋建祥一直在勸阻他,連小小的梁思申都為他打抱不平,他可得爭一口氣,做出點人樣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