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 · 09
雷東寶雖然還是失眠,還是白天沒有精神,可他好歹打起精神做事了。只是諸事不順,那家電線廠沒法立即還錢,市二輕局雖然給了點,可終有一部分的錢還得拖後再還。陳平原縣長因為此事而對雷東寶起了戒心,一個沒法妥善控制的人,一個隨時可能暴大問題的人,他哪裡還敢捧在手心當模範供著?他退卻了,開始重新在縣裡物色先進典型。
隨著陳平原的退出和陳平原的示意,縣建築設計院也跟著退出,他們說,如今把小雷家幫扶起來了,他們現在需要集中精力搞自己的建設。這一來,小雷家建築工程隊沒了技術支持,在建築市場上就少了優勢。雷東寶原本想找幾個合作良好的設計師,請他們業餘時間幫忙,但那些設計師都很誠懇地向他說抱歉,說設計院剛給他們開了會,再次傳達了去年《關於制止企業職工從事不正當經濟活動牟取額外收入問題的通知》,說設計院嚴厲禁止職工八小時外賺外快,要雷東寶先給他們一段時間,等風頭過去他們再給他幫忙。雷東寶手頭正有一個工程需要技術指導,失去了縣裡的支持,小雷家舉步維艱。
雷東寶回頭與士根、紅偉核計,大伙兒都覺得,什麼先進、什麼人大,都是虛的,領導能把這些給你,也能把這些取走,輕易得很。可享受過政策優待的人怎能忘記那甜頭,大家嘴裡沒說什麼,心裡卻時時掛牽。
領導既然如此對待,小雷家人也沒了面子,雷東寶派幾個年老的社員輪流著每天去二輕局要債,從局裡盯到家裡,盯著他們領導,盯得他們雞飛狗跳,快快討到所有的錢。他們不再大規模發動社員,而是選擇重點擊破。領導打電話找雷東寶罵娘,雷東寶裝賴皮,告訴他們老人們討的是他們自己的活命錢,他想攔都攔不了,他除非拿出錢來攔,可他沒錢。老社員們每天在家屬樓敲著竹板唱快書煩得領導們雞犬不寧,領導想抓他們,他們又沒犯什麼亂子,無奈之下,將電線廠的一套舊設備硬扔到小雷家,算是抵了欠小雷家的錢。
對著這麼死沉死沉墨黑墨黑的鐵疙瘩,小雷家上下一籌莫展,怎麼用?沒人會用。可是敲了當廢鐵賣又不捨得,好歹這還是設備。如果不要這些設備,退回去,市二輕局又拿不出錢來償還,怎麼辦?市電線廠的人已經成死對頭了,不能找。雷東寶要紅偉找鄰市的電線廠,找個工程師來看設備,看能怎麼用。又叫士根去上海送兔毛時候也問問上海有什麼電線廠,看能不能找人將機器開動起來。
好在這年頭人人都想著賺錢,社會上誘惑太多,原來的三大件都快過時,現在家家嘮叨著電視機、收錄機、沙發、三門大櫥、五斗櫥,逼得會點手藝的要不是揩集體的油,上班時候打個彈簧箍只鐵皮桶,就是出門尋外快,找八小時以外的發展。什麼國家規定不許從事八小時以外的工作,人總不能讓尿憋死,不能明刀明槍,就不會暗度陳倉嗎?
紅偉請來鄰市電線廠的一個中年工程師,用手扶拖拉機連夜載來,晚上於預製品廠雪亮燈光下驗了設備,工程師說完全能用,但安裝和開啟,實在需要費一番工夫。看完設備,雷東寶用一隻豬腿請客,又讓從魚塘撈一條草魚做三吃,開了兩瓶洋河大麴,好好招待工程師幾乎吃到天亮,又讓捎上兩隻正生蛋的肥活草雞,要四寶開拖拉機悄悄將工程師送回去。
工程師回去一掂量,這外快得賺,不賺是豬頭三。他悄悄找上幾個好兄弟,每周星期六下午一下班就騎自行車飛快離廠,到僻靜處甩上小雷家接應的拖拉機,趕到小雷家,幫助安裝設備,星期一早上才筋疲力盡地回廠迷糊著眼睛上班。在廠里上班可以休息,到小雷家做事可得打起十二分精神,一分鐘掰成兩分使。做到要緊處則是事假、病假輪著請。
小雷家農民做慣農活的手,扶上機器的時候,怎麼做怎麼錯。鄰市師傅們來的時間有限,走的時候留下明確的作業讓一周內完成,可等師傅們第二個星期天來,他們要麼沒做完,要麼做錯,總是完不成作業。雷東寶自己也耗在設備旁,除了搭設備上面的臨時廠房和設備下面的水泥基礎,他別的都不怎麼幫得上忙。兩個星期折騰下來,他這才意識到,文化程度太差是主要原因。
可他作為大隊支書,他得硬著頭皮帶頭學習知識,帶頭忙碌在安裝現場,可惜士根、紅偉兩個知識水平高的一個蘿蔔一個坑地已經安插在其他重要位置,小雷家現在正當危難之際,需要這兩員大將守住賺錢陣地。雷東寶只能滿大隊篩找高中畢業生,好歹這幾年都有小年輕正正規規讀了高中出來,可那些高中生大多眼高手低去縣裡、市裡做臨時工拿死工資。雷東寶動員回來三個,其他不肯回來的,雷東寶發狠下了死命令,誰敢不回大隊作貢獻,大隊收了誰家的承包地。雷東寶一發狠,誰都怕,又是本隊本家的,誰都不敢去公社告去,怕以後在老家裡待不住,那些高中生個個怨聲載道地回來。
高中生們到底是容易學會,再加上雷東寶凶神惡煞般地盯著,做著做著,大伙兒終於可以順利完成工程師們布置的作業,小雷家好像是像模像樣地有了正經八百的工人。其中一個雷正明,小夥子一教就會,還能舉一反三,不久就被雷東寶指派做小頭目。
雷東寶天天掛心小雷家電線廠,又不得不帶頭鑽研技術,沒時間想別的,也沒力氣想別的,每天都是筋疲力盡,倒床上就睡,睡眠質量開始恢復,倒是把喪妻之痛稍稍淡化了一點,偶爾睹物思人,可屁股後面窮追的都是活兒,哪裡容他多想,他只能像頭老牛似的拚命工作。
雷東寶不得不操心。一套電線生產設備之外,還得有水電氣設備配套,買設備都需要錢。為了省錢,他開大隊會議,以命令口吻與全隊社員商量暫時斷了勞保工資,暫時不報銷醫藥費,暫時不支付設備安裝人工工資,大伙兒雖有怨言,可也都只能理解,大隊的賬目一清二楚著呢。最有怨言的是那些被逼回來的高中生,可小年輕們經不住雷東寶一聲沙啞的吼,都只有老老實實幹活。電線設備投產時候,小雷家幾乎山窮水盡,連原材料都買不起。當然,臨時車間只有上面遮光擋雨的一個頂棚,沒有牆,自然也沒有窗沒有門。唯獨從鄰市請來的師傅們的工錢一分不少,請師傅們吃飯的魚肉也頓頓不減,雷東寶發火更是不會發到他們頭上,雷東寶現在牢記著血的教訓和岳父母的話,發脾氣克製得很,不過發出來依然霹靂。
那些師傅當然是看在眼裡,記在心裡,有心送佛上西天,幫忙幫到底。他們牽線,雷東寶大大方方送錢送物,拉攏了鄰市電線廠廠長書記,小雷家電線廠成了大紅公章敲定的鄰市電線廠聯營廠,用鄰市電線廠的原料、技術人員,開自家的機器,產自家的貨,貨色交給鄰市電線廠,掛鄰市電線廠的牌子銷售。鄰市電線廠因與小雷家聯營,私下設立小金庫瓜分了做獎金。小雷家電線廠則是在聯營的扶持下,得以跌跌撞撞地上路。雖然加工費用不高,可總是把那些設備開動起來,培養出農民技術工人,又可以支付工人工資,還第一次難得地沒有找信用社借錢。
電線廠門口掛的牌匾寫的是某某電線、電纜廠第一聯營廠,大家誰也不在乎花了那麼多心血的電線廠沒一個屬於自己的名字,一樣地賣電線,既然掛人家名下能走得更好,那還計較什麼姓甚名誰的問題?大伙兒要的是實惠。
從電線廠的聯營中獲得啟發,雷東寶開始為小雷家建築工程隊找聯營單位。這時候,整頓的風暴剛剛退燒,社會上又颳起大建設的風。小雷家建築工程隊搭上大建設的風潮,花了些買路錢,順利找到市建二公司的依靠。這下名正言順地有了技術保障,而且,工程業務量更大,只是利潤要比原來薄了一些。不過東山不亮西山亮,小雷家建築工程隊不掙錢,可小雷家自家出產的磚頭、瓦片、預製板,以及新出品的電線都有了更多的去處。電線廠開了三班,一半的產品給鄰市電線廠,一半的產品自己用到工地上,雷東寶還讓紅偉想辦法將電線與水泥、鋼筋、預製品之類的搭配銷售,整個小雷家掙的錢又上一個台階。
到夏日炎炎時候,終於,小雷家的一切都又回到正常軌道。勞保工資補發了,醫藥費補報了,隊里又有閑錢了,可雷東寶倒下了。他在招呼市建二公司領導到雷忠富承包的魚塘釣魚吃喝時,胃出血住院。
好多人爭著去市衛生院給書記輸血,大拖拉機拉一車人去,總有幾個能配得上雷東寶的血。有那麼多心甘情願的血補充,雷東寶恢復很快,也免遭一刀之災。
經歷一場劫難,小雷家更加興旺。所有社員都看在心裡,從此鐵了心地相信雷東寶的領導,跟著他奔致富路,即使看到雷東寶看似荒唐的主意,也沒人再會反對,他們有點迷信雷東寶。
陳平原也看在眼裡,又看到雷東寶似乎有吃一塹長一智、「改邪歸正」的傾向,似乎收斂脾氣不再咋呼,他也有回心轉意的意思,還特意去市衛生院探望了正住院的雷東寶,可雷東寶裝病,表情淡淡的,陳平原拉不下臉,也只好淡淡地結束探訪。
雷東寶趁岳父母一起來探望時候,請識文斷字的岳父幫忙,給徐書記寫信彙報最近半年多的情況。宋季山聽著雷東寶輕描淡寫般的描述,心下佩服,這孩子,這半年遭逢這麼大變故,不僅挺過來了,而且還做了那麼多事,最關鍵的是,那些做出來的事都有些匪夷所思,追趕在潮流最前頭。宋季山自是在寫的時候添油加醋了一些。沒辦法,他有點為女婿自豪啊。
雷東寶一直對岳父母歉疚得很,除了爸媽爸媽地叫得響亮,很想物質上補償老兩口,他說他給他媽造了新房,也想替宋家將房子翻新,宋季山夫婦硬是不答應,說給父母翻房子是兒子的事,女婿沒那責任。雷東寶拿這兩個又懦弱又頑固的老人沒辦法。
岳父母走後,士根被雷東寶讓人叫來。士根如今已經遞了申請入了黨,被雷東寶安排為副隊長,只等著並不見太起作用的隊長到年齡退休下台。而其實在小雷家,士根已是眾望所歸的二號人物。雷東寶身體生病腦袋沒閑著,一見士根就解決工作。
「士根哥,這幾天我不在都是你頂著,我想啊,你腦子好,只管著收兔毛可惜,現在開始你再管上電線廠,兔毛交老五去做。大隊總會計這一項,四隻眼不行,萍萍去世後他頂不上,這幾個月的賬搞得稀里糊塗,你回頭去學一下會計也你頂上。以後工作就這麼分配,我跟戲文里皇帝一樣打下江山,你做宰相替我管牢。」
對於雷東寶的皇帝宰相之說,士根忍俊不禁,不過沒笑出來,因為他知道雷東寶說得實心實意。「這事不急,你反正也很快回去的,回去你在喇叭里喊一下或者開會宣布一下再定。反正這幾天即使沒有你的任命我也會管著電線廠,再說正明這小夥子領悟得快,也能助我一臂之力。」
雷東寶狡黠地看著士根道:「你這回倒是不叫我召集大隊幹部開會研究研究討論討論了?」
士根笑道:「反正討論來討論去還不是你說了算?我好心好意讓大隊開會集體決定,萬一出事有集體幫你頂缸,你還不領情。」
「你想得太多,你說,小雷家有事,上面哪次不是找我?誰找集體?別等宣布,你先做起來,我出院再大喇叭確認一下。」
「好吧。我旁觀著,老書記管磚廠那塊有點累,他重面子,定價時候太客氣。不如讓紅偉全面負責建材類的供銷,紅偉嘴巴油滑,賣出去的總是好價錢。」
「不行,磚廠就讓老書記養老。他再重面子,也不捨得定價太低。老書記要麼自己提出不幹,他只要干著,就得充分給他權力負責全部。」喝口別人送來的橘子水,又道,「今年又有三個高中生畢業,兩個女的全給你用,用到兔毛收購站里。男的還是進電線廠做學徒。現在電線有些供不應求,你得開始給我考慮電線廠添設備。我枕頭下面有本書,他們工程師給的,我看了等於白看,你拿去看,看看下批設備買什麼,你決定了跟我說一聲。」
士根從枕頭底下抽出一本書,看了看,道:「我還是先看兩個月會計書後再看這本。不能急,今年折騰大了,傷元氣,連你都住了院,大隊也才剛緩過氣來,你等大隊存足點錢再考慮添加新設備。我保證年底前給你提供方案。」
「八、九、十,三個月,你十月份告訴我添啥設備。你回吧,叫紅偉來看我。」對於士根深思熟慮的意見,雷東寶一向腰斬後作出決定。
士根沒與雷東寶爭,知道爭了也沒用,也奇怪,往往雷東寶給他很大壓力,他反而總能揪著時間的尾巴完成,反正他不爭了。士根告辭回去。下午紅偉來,雷東寶對紅偉不如對士根客氣,沒有商量便要紅偉幫他纏醫生讓他出院,紅偉堅持原則不肯幫這忙,氣得雷東寶不理紅偉,讓紅偉帶了雷母回家。
一個人清靜下來,雷東寶看看一屋子二十來個床位,大多不是丈夫陪妻子,就是妻子陪丈夫,他看著心裡懨懨的,閉目裝睡。他生病後,有大姑娘趁機跟著家裡人來送湯送水表示關心,都被他拿眼睛瞪回去。他當年沒錢沒權時候怎麼就沒人沖他殷勤呢?那時只有萍萍對他好,所以他只認萍萍。他很想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