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販私得利只是一時之利,洞燭機先方有一世之利
古平原私運川鹽入兩江,用「倒三七」分賬的法子贏得了鹽鋪中人的全力支持,費掌柜的「富貴鹽」也大收奇效。一干掌柜、夥計們沒白天沒黑夜地待在鋪子里,為了多賣出一斤鹽,能走出二里地送貨上門,這樣做買賣,即便賣的是雜貨物件,生意也一定好做,何況手中是轉手十倍利的鹽。
明明是一盤死棋,結果卻被古平原瞬間扭轉局勢,硬是扭著李家的「羊頭」殺了一條大龍。據各處回報,古家鹽鋪所到之處,如同一陣旋風,把李欽的那些鋪子擠兌得連一文錢的盈餘都賺不到。生意做到這個份兒上,真是痛快至極。賺錢拿紅利,而且是當月兌現,古家手下雇的這些人無不意氣風發。古家這回真像是種了一棵搖錢樹,每日坐著收各處鋪面報來的銀子,原本一個記賬先生已然不夠,又雇了兩個,個個筆頭動得飛快,依然是忙到更深露重,才能把賬冊造完。
一片歡聲中,誰都沒留意,古平原悄悄從賬房一口氣提了十萬兩銀子,交給了彭海碗,秘密囑咐他去做一件事。
生意異乎尋常地好,卻也讓順德茶莊從早到晚吵吵嚷嚷,眼看常玉兒的肚子越來越大,卻無法安生休息,古平原很是不安。他接到弟弟來信兒,說是娘的身子已經好了不少,下地走動無礙,這樣弟弟和妹妹照顧娘的擔子就輕了不少,於是他與妻子商量,乾脆送她回到鎮江靜養。
常玉兒自己也願意回去,她是個極守孝道的女人,做了古家的大兒媳時刻都有一份照顧老人、弟妹的心,加之與婆婆間的那段不快剛剛煙消雲散,過久不見彷彿還記著嫌怨似的,若是招來旁人誤解便不好了。
夫妻二人一拍即合,古平原托彭家內眷到江寧城中最好的藥鋪,買了一大箱子的孕婦補藥,又給母親和弟弟妹妹帶了很多江寧特產。
古平原本打算「十月朝」趕到鎮江給祖父上祭,後來轉念一想,這樣做必定又勾得母親傷心,索性晚走兩天,避開這個節。就這樣,初三那日晌午,日頭正好時,古家的兩輛馬車一輛坐人,一輛載著大包小裹等在茶莊外面,在眾人的送別聲中,夫妻倆出了大門。
古平原怕一路顛簸,妻子承受不住,乾脆自己跨轅。他剛要把妻子攙扶進車廂,就感覺常玉兒的身子忽然僵住了,動也不動地望向街口。
街口處站著的那個女人也沒有動,只是同樣將目光望過來,看向常玉兒愈發沉重的身子。那目光彷彿有些凄涼,又帶著些嘲諷,混在一起就像城門邊乞兒唱的蓮花落子,讓人心酸中不免想指天笑罵。
「你去吧,我等著你。」常玉兒艱難地挪動身體,進了車廂,回過頭來對丈夫點了點頭。
「好,我馬上就回來。」古平原向著白依梅走去,只覺得腳步沉重無比。
「你,是特意來找我?」古平原只要站在白依梅面前,心就跳得快了許多,囁嚅幾次還是說出一句自己聽來都可笑的話。
「古東家,恭喜發財。」白依梅依舊是冷冰冰的口吻,古平原聽了更加不知如何往下接話。
白依梅見他不知所措,便伸了伸手,身後的張皮綆遞過來一沓銀票。白依梅接在手上揚了揚,問道:「你好大的手筆,派人到兩淮鹽場去,買通官兵,用這大筆銀子給鹽丁修繕房屋,購買糧食藥材。」
古平原支了十萬兩銀子,請彭海碗去辦的就是這件事。他看著白依梅尖銳的眼神,遲疑了一下道:「是,不過這只是權宜之計。」
「喔,那我倒真想問問,什麼才是古東家的長遠之計呢?」白依梅眼中有一抹譏諷。
「想必你也知道,我正在與李家爭奪兩江的鹽生意,這裡面的原因很多,但有一條,我對誰都沒講過。我打算將鹽場拿到手後,儘可能讓那些英王舊部不要再受苦。雖然他們是反叛和罪孥,我無權將他們從鹽場放走,但我可以像對自家的掌柜夥計一樣,發給他們工錢,讓他們吃飽穿暖,一家團聚,過上不受人欺的日子。」
「說完了嗎?這就是你的長遠之計?」白依梅咯咯一笑,「古東家,我算是知道你為什麼能日進斗金了。你這個人不僅算計別人的命,而且還要別人替你賣命。」她再次揚起手中的銀票,「十萬兩銀子,就要讓幾萬人一輩子為你當牛做馬,這如意算盤打得可真響。」「不管你信不信,我說的都是肺腑之言。一旦我掌管了兩淮鹽場,這些鹽丁我會將他們當自己的親人看待。」
「你胡說!」白依梅怒叱一聲,「你不過是怕遭報應,想用這些錢買一個心安罷了。哼,做了傷天害理的事情,拿出一筆銀子就想了賬,哪有這麼簡單?銀票還給你,這筆血債不是這個還法。」
見古平原遲遲不肯接過銀票,白依梅向前走了兩步,已然來到古平原的身前,目光越過他的肩頭向後看去。
「你要是不肯拿回去,那我交給你的妻子也成。」
「不!」古平原只覺得胸膈中一股悶氣無從發泄,向下壓了壓那股悲酸,帶著一絲求懇道,「你也看到了,她懷著身孕。再說,我和你的事情,與她沒有關係。」
「懷著身孕,懷著身孕……」白依梅面色蒼白,將這句話反覆念叨了幾遍,慘然一笑,「你顧忌自己的妻子有孕在身,可我呢,我懷著孩子的時候,自己的丈夫被人騙到清軍那兒砍下了腦袋,我還要強顏歡笑到仇人的寢帳中,陪著殺夫仇人……」
「不要說了!」古平原狂吼一聲,身子在劇烈地顫抖著。不遠處茶莊的夥計,還有街上的行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喊聲嚇了一跳,驚訝地望向這一邊。
「是,我是無意中鑄成大錯,你要怎麼討這筆債都行,可是不要一次次用刀子割我的心。」古平原緊咬著牙關,緩緩地搖著頭,忽然從懷中拿出一個小布包,扯開之後露出一根金鑲玉的簪子。
古平原將手掌平攤,伸到白依梅面前,痛苦的目光直視著她。
「或者你就再用這根簪子把我的心剜出來,用它來祭祀你的丈夫。」
這根曾經斷成兩截的白玉簪子,中間用鑲金連接,在金玉之間,隱隱能見到暗紅的顏色,那便是當日白依梅將其插入古平原心口留下的血跡。
「天,他竟然還一直留著這簪子。」白依梅不由自主地向後退了一步,心裡猛地像被人抽了一鞭,疼得閉上了眼睛才能強忍住。
她的耳邊傳來古平原接下來的話:「要是早知道你我之間會變成這樣,當初我根本不會踏出古家村一步。我不要金馬玉堂,不要榮華富貴,那些金銀財寶生不帶來死不帶去,要它有什麼用!我真傻,去考什麼進士,求什麼光宗耀祖,其實只要有你在我身邊,就比什麼都快活,哪怕一輩子只當個鄉間農夫又如何。」
他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彷彿是從地底深處傳來的迴音。
「可是一切都晚了。我多少次夢到老師教我讀書,夢到你做好了中飯來叫我,夢到你家屋後的那條小溪,你和我,只有你和我……依梅,我知道你不許我叫這個名字,可是我對天發誓,我從來沒有算計過叫這個名字的女人,從沒有想過讓她傷心難過,我寧可自己受千刀萬剮,也不願意她受一點點傷害。」
聽著古平原那發自肺腑的聲音,白依梅的心也如撕裂一般疼,這個男人做了什麼讓自己如此恨他?他什麼都沒做,只是愛著自己而已。白依梅其實一直都不相信他是明知道苗沛霖與僧格林沁勾結,才做了那封偽書,她其實只是恨自己,如果英王不是娶了自己做妻子,那麼古平原也不會為了替她想個出路,卻誤打誤撞讓英王落入了虎口。
白依梅睜開眼,看著面前的這個男人,這個她曾經想託付一生一世的男人,淚珠滑過那渾如玉雕的面頰,滴滴落在地上。
古平原說完了這一番話,忽然覺得好像脫了力一般,他凝視著白依梅,這個曾經青梅竹馬,後來卻視自己如仇彘的女子,他猛然間有一種感覺,不管是愛或是恨,那都是將他與她羈絆在一起的緣,可是如今緣分彷彿真的盡了,愛恨漸遠,留下的只有無盡的虛幻。
兩個人對視著,其實心裡都想再說些什麼,卻真的無話可說。古平原拉過白依梅的手,將那枚玉簪小心地放在她的手裡,低聲說了句:「保重。」說罷轉身一步步向著妻子所在的馬車旁走去。
白依梅目送古平原越走越遠,她緊緊握著那根簪子,像是在握緊那久遠得已然快要遺忘的舊時光,那疊銀票從她的手中無力地滑落,被刮過長街的西風捲起,紛紛揚揚,渾然不知將飄向何方。古平原一言不發地走到馬車邊,常玉兒從挑起的簾中望向他,眼中帶著一絲無奈,但更多的則是愛憐與心疼,古平原卻望向一邊,他不知道該怎樣與妻子的目光相對。如果此刻要他為白依梅去死,他不會猶豫,但是如果要他在白依梅與常玉兒中選一個人共度一生,他也會毫不遲疑地走到常玉兒身邊。如此的矛盾,讓古平原自己也難以面對,有那麼一瞬間,他竟不期然地想到了一個人,自己的父親——李萬堂。
古家的馬車駛過街角向鎮江方向而去,街邊的轎中有一人正靜靜地看著,方才街上的情形都落入他的眼裡。
「大人,您不是特意來找他商量事情嗎,要不要攔住古家的車?」問話的是喬鶴年的長隨康七。
喬鶴年最近也是焦頭爛額,古平原不僅沒有被李欽逼垮,反倒對李家來了一場突如其來的反擊,這不僅讓李欽驚慌失措,而且也讓身為兩淮鹽運使的喬鶴年大感意外。
兩虎相爭,必有一傷。這一點喬鶴年心裡有數,但他一直認為自己以鹽運使的威權可以掌控局勢,做到既不讓李家尾大不掉,又能讓古平原俯首聽命,幫著自己掣肘李萬堂。如今古平原這泰山壓頂的一招,卻讓喬鶴年發現自己正在逐漸失去對他的控制。
李萬堂畢竟是經過恭親王認可的兩淮鹽場主事,自己要是就這麼看著古平原將李家攆出兩江,恭親王與戶部尚書寶鋆的面子何在。現在的喬鶴年比起當初那個不顧一切為古平原上書朝廷的小吏來,已然圓融太多了,很多時候他都在後悔,為什麼那時腦子一熱,居然做了得罪一位親王再加上一個尚書的事兒。
後悔也晚了,幸好自己如今受到了曾國藩總督的賞識,坐上了這號稱「天下第一肥缺」的兩淮鹽運使,而且鄰省的李鴻章大人也對自己青眼有加,可謂是左右逢源。喬鶴年提醒自己,越是這樣,越不能行差踏錯,李鴻章給自己的那件秘密差事不過是未雨綢繆,將來怎樣尚在未知。兩淮鹽運使才是自己的本缺,兩淮鹽稅是國庫利藪所在,要是在自己手上弄得收不上來稅,一句「昏聵庸碌」的考語就足以斷送自己的前程。
從李萬堂退回一半鹽鋪開始,再到李欽逼要一百萬兩白銀,最後是古平原一記反手祭出翻天印,把李欽打得只有招架之功。這鹽生意上的連番惡鬥,古平原已然穩穩佔了上風。
從喬鶴年掌握的消息來看,李萬堂連日閉門不出,看樣子是不打算參與到這兩個兒子的爭鬥之中。李欽唯一的應對就是降價,可是他降,古平原也跟著降,始終將局面掌握在自己手裡,李欽的地盤被逐步蠶食,卻束手無策,估計勝負已定。
故此喬鶴年今日趕來,要勸古平原見好就收,不要把李家真的逼到連鹽稅都要拖欠的地步。最好還是按照從前定的,鋪子一家一半,鹽場的鹽價也要公平供給,自己再從中斡旋,將兩家鹽鋪的賣價統一,把這幾近瘋狂的鹽市平撫下來。
讓喬鶴年心裡沒底的是,他也始終弄不明白,古平原到底從哪裡搬來的金山,居然能與李家硬拼到這個地步。萬一這個人真有能將李家趕盡殺絕的本錢,那自己的話他到底能不能聽,也還在兩可之間。
故此今天喬鶴年特意趕來,就是打算盤盤他的底兒,然後見機行事,總之是一句話:古平原與李家斗得再狠,也不能壞了兩淮鹽政的大事。
沒想到轎子還沒落地,喬鶴年卻先看了一場兒女情長的大戲,他發覺站在古平原面前的這個女人很是眼熟,必定是見過,他循著這個思路回想,忽然倒吸了一口冷氣。
「打道回府。」喬鶴年木然地坐在轎中,半晌說了一句話,「記著,從今往後本官不再到古家的店裡來,要是我一時忘了,你要提醒我。」
康七一怔,諾諾連聲卻不明白。
「想不到古平原居然還在與這個長毛的偽王妃來往,而且還公然在大街上交談授受,此人真是愚不可及。」喬鶴年想起當年在古家村的那一幕,以及其後古平原像瘋了似地逼問官兵押送白依梅的路線,自己無奈之下只好透露了底細。聽說後來是陳玉成親自趕到劫走了犯人。這件事要是被朝廷知道,那自己也成了長毛一黨,喬鶴年心中戰慄,不敢再往下想。
「康七!事情不能不辦,但是要換個辦法了。這茶莊里的人都知道你是我的長隨,也知道古平原與我是知交,不會有防備之心。你去找個能知內情的夥計,裝作無意間向他打聽,古平原這些銀子到底是從什麼地方得來的?拿著。」說著,喬鶴年甩過一張二百兩的銀票,「請他去喝花酒,他醉你不醉,懂嗎?」
白吃白喝還能白睡姑娘,這是打燈籠都找不到的美差,康七喜笑顏開地接過銀票,打了個千謝過大人,忙不迭地趕了出去。
這康七辦事倒很得力,第三天頭上便有了回報,也算他運氣好,幫著彭掌柜辦事的一個夥計,剛巧家中遭了回祿之災,燒得片甲不留,康七知道後上門探望,留了一百兩銀子算是幫襯,這出手是很闊了,何況彼此只是點頭之交,把那夥計全家感激得無可無不可。康七趁機將其約出飲酒,夥計酒入愁腸,自然是酩酊大醉,酒後吐真言,將知道的那些內情一五一十都說了出來。
「辦得好。你很曉事,花了一百兩,補給你十倍,一會兒到賬房去支一千兩銀子的賞錢。」喬鶴年見有了結果,心放下一大半。「多謝大人恩賞。」康七眼裡放光,更加來了精神,把打聽到的消息一字不漏講述出來。
「……這古東家可真有本事。從川滇到兩江這一路是王四馬幫包運,到了兩江境內,又搭上了漕幫龍頭,一路上更有長江水師營的人為他暗中保駕,這還不能萬無一失嗎?」康七說到最後笑著。
喬鶴年臉上卻無半點笑意,眼睛眯起來,微微點頭:「原來如此,都以為古家是找到了天大的財源,與李家在拼錢,沒想到他卻是另闢蹊徑,找到了便宜的貨源,與李家在拼鹽。從這一點上,李欽就遠遠比不上他。李欽只是將全副精力放在兩江,自以為坐擁兩淮鹽場就能置古平原於死地,而古平原卻能跳出這個格局,將眼光放得更遠。以我對此人的了解,敢肯定他一定掌握了全國鹽場的大致物量。這一點本官作為鹽運使也略有所知,川鹽本來產量不高,可是長毛作亂期間,生意不便,囤積了大量物資,再加上最近幾年井鹽的開採利用了外國人的技術,據說自貢鹽區鑽出了一口超三百丈的鹽井——燊海井,產量一下子提高了幾倍。可是因為引岸專賣,吃鹽的百姓卻是沒有增加,急得那些川中的大鹽商團團亂轉,古平原在這個時候大筆買進,那是用白菜價買金子,能不大賺特賺?」
「大人的朋友當然個個都有本事。」康七不失時機地恭維一句。
「哼,朋友?他找了這麼多人,偏偏就將本官瞞得滴水不漏,看來是很見外了。」
「這、大人您畢竟是兩淮鹽運使,這販私鹽的事兒古東家哪能明著跟您說,那豈不是讓您為難。」
「聽來倒是有幾分道理,可是難道現在本官就不為難了?」喬鶴年憤然道,「古平原只想著自己賺錢,想著與李家了結恩怨,卻沒想過這麼做的話兩淮鹽場至少要有大半年沒有鹽稅可收,這筆銀子涉及京餉和西北用兵的協餉,關係到好幾個一二品大員的紅頂子和上百名司道州縣的好處,別說半年,就是缺了十天半個月的銀子,得罪的人就車載斗量,如果連宮中都怪罪下來,哼,只怕我想退回去當個縣令也是妄想。就算是古平原真能把李家逐出兩江,可是朝廷並不會理會內中原委,一定是切責本官不能綏靖地方,不能安撫商人,以至於捅出這麼大的簍子。」
「聽說古東家已經回到江寧了,大人與他交情深厚,何妨去找他一趟,於公於私,他總要顧到大人的面子不是?」
「說得簡單。」喬鶴年冷笑一聲,「他費了多少手腳,才能在如此不利的局面下扭轉局勢,對他來說這是唯一的機會,豈肯為了本官而放棄。要是我去勸他,他又不肯,不歡而散還是小事,打草驚蛇,今後這個人可就難治了。」
喬鶴年一向明朗的聲音忽然間變得陰惻惻地,康七不知所措地低下頭,就聽對面許久沒有言聲,彷彿在鋪紙寫字,過了多時,喬鶴年才道:「聽著,把這封信,找人謄寫一遍,然後想辦法送到李欽手中,不可讓人看出此信與鹽運使衙門有關。」
「是,小人找個信差送去便是。」康七接過折起的信紙。
「生意人只合讓當官的順心順意,豈有讓人頭疼麻煩之理?這一次要給他點教訓,否則此人越來越不知天高地厚。」喬鶴年的眉棱骨不易察覺地動了一下。
「啪!」李欽那張俊美的臉扭曲得極為可怕,他將手中的信紙狠狠地拍在桌上。
「這信兒是昨天送到我家中的,寫明了是專遞李少爺,我見信封上無名無姓,信客又說不清楚寄信人是誰,擔心其中有什麼掛礙之語,便拆開來看看。還望李少爺恕我擅專之舉。」旁坐的王天貴不動聲色,其實他剛剛閱過這封信時,心裡也是吃驚不小。
「我就說不能給古平原喘息之機,怎麼樣?李家想和他在兩江下一盤棋,可是人家卻把棋局擺到了川滇,兩江在古平原眼中只是棋局一角。這麼個下法,李家無論如何也贏不了他啊。」
這話說得再透徹沒有了,李欽下的不過是半局棋而已,古平原掌握了川鹽這個貨源,等於先就贏了一半,然後再用這一半的優勢與李欽來下兩江的棋。李欽本以為是自己佔盡了先機,想不到忙來忙去,卻是自己被古平原耍得團團轉,想起這些日子以來,那些接連不斷的壞消息,還有手下掌柜夥計如喪考妣的面色,以及不必去猜就能知道人家對自己是如何的看法,李欽的臉漲得通紅,他騰地一下站起身。
「李少爺,您要幹嗎去啊?」王天貴在身後問了一句。
「當然是去報官!」李欽惡狠狠地說,「鹽是引岸專賣,古平原這是犯國法的,他不想當個窮人,我就讓他當個死人!」他脫口而出,心裡卻一閃念,猛然意識到古平原已經不再是那個從前可以派陳賴子去提到行刺的「臭流犯」,而是同父異母的兄弟。
「好!」王天貴眼前一亮,也站起身,「我來之前還擔心李少爺下不了狠心,想不到你行事居然如此果決明快,王某人真是小看了英雄。」
李欽本有些後悔,被王天貴拿話這麼一激倒不好改口了,一時沉吟不語。王天貴老奸巨猾,卻是不容李欽再退縮,指了指桌上那封信道:「古家販運私鹽的事兒已經泄了底。這個報信人隱在幕後,他不向官府舉發,卻把消息告訴咱們,這說明是想借咱們的手,來收拾古平原。即便李少爺放他一馬,這個報信人也不會放過姓古的。只不過這麼一來夜長夢多,古家要是有了防備,那就……」
「你不必說了,我這就去兩江衙門。」李欽抬腳就要走。
「慢!」王天貴一擺手,「去找曾大人?」
「那當然,總不成讓我去找那個姓喬的官兒吧,這事兒雖然是他該管,可是誰不知道他與古平原一個鼻孔出氣。」
「當然不是去找喬鶴年,不過去兩江衙門恐怕也無濟於事。要知道曾大人一向很是欣賞古平原的,他是叱吒風雲的人物,一向愛惜人才,不會將朝廷法令看得太重,搞不好會息事寧人。按這信里所說,湘軍的水師營也攪和進去了,那就更不能找曾大人了。這鍋飯要是煮得夾生了,可就不好再添柴加水了。」王天貴慢條斯理道。
「這……」李欽情知此言有理,倒是犯了難。
「哈哈。」王天貴笑了,「只要李少爺肯向官府告發,遞狀紙的衙門我倒是已經幫你找好了。」
李欽注目王天貴,就見他咬著後槽牙,一字一句地說:「去找漕運總督,必定讓你滿意。」
人逢喜事精神爽。彭海碗被古平原派出去做事,趕回到江寧時,已經天蒙蒙亮了,可是一點都不覺得睏倦。他回想起這幾十年的生意路,一開始是跟著老家的鄉親做木材,後來干過牙行,因為居間拉合時口齒伶俐,被胡老太爺看中,選進泰來茶莊做事。不到十年工夫,又獨自到江寧的分號頂門立戶,成為泰來茶莊最大分號的掌柜,一路走來雖然不敢說是順風順水,可也是處處得利。然而這一回,他眼看著這位古東家大展拳腳,在十分不利的情況下,一舉扳回局面,令不可一世的京城李家節節敗退,這才三個月不到,幾乎就將李家的客源全部斬斷,這樣的生意簡直是聞所未聞,真是痛快至極。
他打定了主意,等到茶莊這一季結算分紅之後,就要向古平原請求,也能來幫古家做鹽生意。一是這倒三七的利看得人真是眼紅,為古平原做鹽鋪掌柜、夥計的這些生意人按月分紅,一個月下來,普通一個小夥計的紅利就抵得上別家的大掌柜,怎能不讓人艷羨。再者一說,跟著古平原這樣的人做事,也確實覺得心情舒爽,此人大方不說,而且講義氣,實在是個值得投奔的東家。
彭海碗叩開茶莊後院偏門,瞧見古平原住的正房一溜燈光,一愣問道:「東家這麼早就起了?」
夥計笑道:「哪裡是早,昨晚盤賬,和幾位賬房先生還有鹽鋪的掌柜幾乎一夜沒睡,剛吃了夜宵,想是走乏了,正在談天呢。」
「哦。那正好,我也過去把差事回了。」
彭海碗說著,抬腿向正房走去,掀簾進去抬眼正看見大家圍坐一起,聽古平原講話。
「彭掌柜回來了,辛苦辛苦,且坐喝茶歇歇再說話。」古平原一眼瞧見,含笑招呼。
彭海碗笑著坐下,跟眾人一起聽著,原來古平原正在談鹽務。
「正如方才大家議賬時所說,鹽生意中的很多事光是從買賣中去想,越想越是糊塗,只怕一輩子也不能明白。」
「那東家就給咱們好好講講吧,讓咱們也明白明白。」
「這一時半刻哪裡講得完。」古平原搖搖頭笑道,「要真是從頭說起,可就早了,上古時期中華本是一分為二,炎黃二帝各領一半,要不是因為爭奪食鹽打起來,中華也不會歸為一統。所以這鹽啊,從一開始就帶著些血腥味,利與禍並存。不管什麼東西,只要是不可或缺,那就都是大利所在。百姓可食素卻不能食淡,所以鹽就成了貨品中最能謀利的一樣。」
故此歷朝歷代都將鹽視為國稅的利藪,春秋時管仲為了讓齊國爭霸,率先提出官營鹽場,商人未經特許不得經營,後世紛紛效仿。漢武帝時為了平定北方匈奴,耗空了國庫,於是下令『籠天下鹽鐵』來聚財興兵。到了唐朝,則不僅鹽場是官營,連鹽鋪也要由官府控制,史稱『榷鹽法』,其實說白了就是明明一兩銀子能買到的鹽,偏偏要十兩銀子賣給百姓。家家都缺不了食鹽,不買又不行,只好忍氣吞聲了。為了維護這種官賣制,當然就要禁私,嚴刑峻法不一而足。漢武帝時發現販私鹽要砍掉一根腳趾,再犯就砍兩根,直到不能走路當然也就不能再販私鹽。後世的法度更嚴,殺頭已是司空見慣,以至於唐末爆發了王仙芝、黃巢暴亂,元末有張士誠揭竿而起,這些人論起出身都是私鹽販子。」
「老天爺!」這些名字就是不讀書,在各地茶樓書館也是常聽常聞,想不到都是販私鹽的,眾人小聲發出一陣驚嘆。
「說起產鹽,兩淮當之無愧是第一,古語有云『南風一到財自來』,那時候人們可以自己到鹽灘地上去撿曬出的鹽塊,用笤帚一掃就是一簸箕,然後拿到市場上賣,又有『小滿十八掃』之說。官府怎麼能讓鹽白白被百姓撿拾,於是便將鹽場圈起,又根據產鹽地的產出、運輸、百姓人數的多寡,設立了引岸專賣,『引』就是產鹽的數量,『岸』就是允許銷售的地點,像青海鹽湖、山西鹽池、長蘆鹽場、兩淮鹽場、四川鹽井等等,將產鹽區與銷鹽區捆綁在一起,不許人越雷池一步,這樣既方便朝廷管理收稅,也能平衡各地鹽價。本朝嘉慶、道光年間,兩淮鹽額有一千六百多萬引,叫做綱鹽。每引大約三百七十斤,在兩江之內的差價最高便已經達到十幾倍,那時兩湖也是兩淮鹽場的運銷地,雪白的鹽運到漢口摻了不少雜質不說,價錢更是漲到三十多倍,那些揚州鹽商能不大發特發?據說當年的總商汪太太,一人獨佔十八園林,養了面首無數,出門時連馬蹄鐵都是純金的。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別說他們,就連鹽商家中看門掃地的僕人,也是整日吃香喝辣,回到家中也有人趕過來叫『老爺』呢。」
一席話聽得眾人咋舌不已,對古平原更是佩服,人家不愧是東家,咱們只知道賣鹽,他卻能將鹽務掌握得如此諳熟。費掌柜笑道:「當年揚州是十大鹽商,還有無數中小商人,個個坐分漁利仍能如此豪奢。眼下您是一家獨大,假以時日,無論是一夜之間建白塔的江春,還是坐擁十八園林的汪太太,財力都無法與古家相提並論了。」
古平原卻沒有隨著眾人而笑,他拿起案頭一本書,撫著書面道:「我方才說的那些,都是《陶文毅公全集》中所記載,陶澍陶大人真是咱們生意人的知己,他若不死,兩淮鹽場何至於成了今天的模樣。」他想起當日胡老太爺的話,輕輕嘆息著,對著費掌柜道,「如今我們販私鹽,從中賺了巨利,但這畢竟是權宜之計,何況有違律例。如果不是為了打倒李家,我是不會這麼做的。但是話又說回來,引岸專賣已經是過時的制度。如今長江上有洋人的小火輪,一天一夜能抵漕船數日行程。我前年在京里赴萬茶大會時,聽一個英國商人林查理說起,他們國內還有一種『火車』,跑起來比最快的馬還要快上十倍。依我看來,這些東西早晚有一天要在大清國出現,火車取代騾馬,火輪取代漕船,那麼以往舟楫不通、車馬不便的地方,可能就會瞬息可至,新的商機就在這裡。諸位,記住我一句話,販私得利只是一時之利,洞燭機先方有一世之利。」他凝目費掌柜,繼而掃視眾人,鄭重道,「假以時日,我希望能將兩淮鹽場甚至是天下鹽場的巨利,分而勻之,讓百姓吃鹽不必再錙銖必較。主顧笑得開心,商人才能樂得長久,你們說呢?」
這幾句話說得大家低頭不語,個個暗自賓服。時候不早了,古平原請他們各自回去歇著,彭海碗要表功,便獨自留了下來。
「那位蘇公子怎麼說?」古平原心裡也是一直挂念這件事,他實在不願意摻和到謀逆這種極其危險的事情中,所以將盈餘提留到一百萬兩銀子時,立刻派彭掌柜將錢送還給了蘇紫軒。
「他起先沒接,而是問東家你怎麼沒親自來送。我就按照事先準備好的說辭,說東家身子不爽,不能親到蘇州,實在抱歉,好在銀子一兩不少,而且按市面上最高的息附了利錢。」
「她怎麼說?」
「這位公子爺聽了沒說什麼,只是冷笑了一聲。那疊銀票連數都沒數,就隨手交給了身邊的書童。我請他寫了收條,剛要告辭,他這才說話。他讓我轉告東家,這……」彭海碗忽然有些作難,抬起頭看了看古平原的臉色。
「你就按原話說吧。」古平原催促道。
「那我可說了。他說,東家能在這麼短的時間還上這麼一大筆銀子,說明自己當初沒看錯人,希望東家能好好想想他當初那番話,別錯估了形勢,到時候悔之晚矣。他還說,這筆銀子不能這麼還,當初是救命錢,沒有這筆錢,古家鹽鋪今天早都姓了李了,也輪不到東家今天來耍什麼避而不見的威風。」
古平原聽完,真是哭笑不得,這個蘇紫軒舌尖口利,思路清楚,雖然只是由彭海碗轉述,但隱隱間也挾著風雷之音,幸好自己沒出面,否則還真是無言以對。
「我知道了。」看樣子這件麻煩還是躲不開,古平原心中有些不快,剛想說請彭掌柜回房休息,外面值夜的夥計匆匆跑進來。
「掌柜的,有位軍爺來找東家,說是急事兒。」
「軍爺?」古、彭二人互相看了一眼,古平原問,「可是哪個衙門派來傳話的?」
「不像,他騎一匹快馬,跑得上氣不接下氣,也沒說是官差,而且很客氣,口口聲聲說是求見古東家。」
「這倒奇了,深更半夜,當兵的匆匆上門准沒好事兒。東家,要不我先出面應付一下,看看是怎麼回事。」彭海碗搓著手道。
「不,上門是客,咱們應該以誠相待。」古平原說著向外堂走去。
等一見了面,古平原便是一愣,這人他認識,雖說只見過一面,但是無論誰見過眼前這個人的相貌都絕忘不了。此人臉上傷殘得厲害,一張臉七扭八歪,彷彿骨頭曾經被打斷過,張嘴說話時一片漆黑,牙齒都掉落了,用烏木嵌了假牙。他叫馮成,是水師營櫓子爺的徒弟,上次櫓子爺來報訊說是李欽勾結白依梅的通海幫官賣私鹽,就是帶著這個姓馮的人,古平原還記得他也有官職在身,是個微末小吏,從九品的巡檢。
再小也是官,古平原趕緊見禮,馮成倒很客氣,連連回禮,一時賓主落座看茶,古平原剛想詢問馮成的來意,他卻先開口了。
「古東家,你恐怕要大禍臨頭了,趕緊準備應變吧。」
一句話說得古平原和彭海碗悚然而驚,古平原仔細端詳著這個一面之交的馮成,看他臉色凝重,不像是開玩笑。
「馮大人,能不能請您說清楚些。」
「當然,我來就是說這事兒。」馮成口齒不清,但說話很有條理,深深吸口氣,一五一十地把事情講了出來。
他是水師營的巡檢,被派到高郵與揚州之間的邵伯湖口巡查來往船隻,昨日天剛正午,有三艘漕運總督衙門的兵船,從清江浦方向開來,有一艘船破了帆,停在湖口碼頭找人修補,著急忙慌地像是要抓緊趕路。
馮成在水師營已經快三年了,也算是個老兵,水師營和漕標整日在水路相遇,本就互相熟識,他借著這一會兒的工夫,請船上的兩個熟人喝茶,順口問了一句去做什麼,結果人家回答說這一次出來,是去抄一個古姓大鹽商的家,想必是能發筆小財,所以兄弟們無不興高采烈。
「我一聽這話,心裡就是一跳。趕緊想問個清楚,可是這兩個都是糊塗蛋,只知道要抄的人姓古,別的全然不知,我又到兵船上去問,好不容易打聽出來,這一回帶人來的是漕運總督吳棠的親信師爺,口口聲聲說是要把兩江第一大鹽商抄個底朝天。古東家的買賣我也有所耳聞,既然姓古,又是鹽生意的大商人,那指的想必就是您了,我趕緊借了一匹快馬跑來報信。」
「多謝,多謝。」古平原見馮成跑得汗流浹背,心裡實在是感激。這個消息實在太驚人了,彭海碗還在思量:「抄家?古東家的家在徽州,鎮江住的是客棧,在這兒也只是暫住而已,這抄的哪門子家啊。」
「會不會是……」費掌柜聞訊也趕了出來,他可是一聽就後背直冒涼氣,趕緊將目光投向古平原,發覺他也是面色煞白。
「十有八九是走漏了風聲,咱們現在趕緊過去,看看來不來得及把東西運走。」古平原吩咐一聲,順德茶莊的所有夥計拉起大車,都跟著他準備出門。
「馮大人,大恩不言謝,改日必當還有厚報。」古平原拿出一張五百兩的銀票,先做酬謝。想不到馮成說什麼都不要,而且看那意思並不是嫌少,古平原一下子想起來,上一次他給櫓子爺五百兩,給了馮成一百兩,他也是塞在門縫中沒要。
但這一次人家出了大力,沒有酬謝哪行,馮成推脫不過,乾脆說:「古東家,這錢我實在不能要,至於緣故今後自明,您趕緊忙您的事兒吧,別光顧著我把正事都耽誤了。」
古平原只得作罷,帶著人急匆匆趕到城郊江邊。按照費掌柜的主意,就在順德茶莊的那座大倉庫邊上,又大興土木,建起了十座存鹽的大庫房,個個高有五丈,尖頂方圍。這庫房建的最有意思的一點,是用立木打樁,有一大半都在水面上五尺之處,對外說是可以防火,但其中另有深意,只有古平原和有限的幾個人知道。
倉庫底下有機關!
懸於水面上的倉庫地板都是活板,平日里用機括插實,但是所有機括都用麻繩相連,繩子沉入水中,平日並不可見,一旦有事,只需在最邊上撈起麻繩一端,使勁兒一拽,所有活板都會敞開,裡面的貨物就會落入水中。
如果是別樣東西落水,都可打撈,唯有食鹽,入水即化,再無痕迹。這是費掌柜獻策,用來在千鈞一髮之際銷毀走私證據的最後一招。劉黑塔這些日子吃住都在這裡,為的就是守好這處機括,既不讓人誤打誤撞觸發,也要保證必要時有人能用上這決絕的一招。
如今只怕就是必要的時候了。古平原帶人趕到倉庫時,外運已經來不及了,就見馮成口中的那三艘漕督兵船,已然靠了岸。彭掌柜急得雙眼睜大,還想叫人趕緊往外運鹽,古平原擺手止住,沉聲道:「來不及了。」說著沖劉黑塔使了個眼色,劉黑塔悄無聲息地走到岸邊淺水中,彎腰伸手解開釘在木樁上的麻繩,將繩子挽了幾挽,牢牢握在手中。
這時天色已然亮起,清晨的江面上起了一層薄霧,逐漸蔓延到岸上,霧氣中漕督的人打著一串燈籠迤邐而來,不多時已經走到近前。氤氳中,打頭的人越走越近,直到古家這邊的人終於認清了他的臉,都不由得吸了口涼氣。
李欽!他沖著對面的古平原得意一笑,向著那十間大倉庫指了指,回身道:「吳師爺,就是這裡了。」
「唔。」他身後走出一人,不緊不慢地邁著步,眼睛卻緊盯著古平原,像是吃飽了食的貓在看逃不掉的耗子。
「我跟著吳大人在水道上緝私已經有年頭了,見過進京的舉子把鹽塞了整整一書箱,也見過客船鏤空船板往裡放鹽,甚至還有官員告老還鄉,乘機在車裡夾帶私鹽,都被一一查了出來。不過今天可算是開眼了,古東家居然明目張胆地建起這麼大、這麼多的倉庫存放私鹽,嘿嘿,真是膽大包天。國法對於鹽梟可是不留情面哪,這麼大的走私物量,漕督衙門就可以請王命旗牌將你立斬於此。」吳師爺看著古家這邊眾人緊張的面色,忽地一笑,「不過今日是李家的李少東舉發,他有兩句話要說,咱們不妨聽聽。」
「等等。」古平原打斷他的話,「吳師爺,上次清江浦一會,古某可是幫了總督大人一個不大不小的忙,今兒這事兒是你擅自做主呢,還是聽令而行呢?」
「哈哈。」吳師爺嗤笑一聲,用譏諷的眼光看著他,「所以我說你膽大包天,居然敢買通戶部書辦,連官府文書都擅自篡改,拆佛蓋廟的事兒都讓你幹了,然後兩面討好從中漁利,你還真以為神不知鬼不覺了?可是漕幫那個姓白的女人已然把你做的事情拆穿了!今日,是總督大人特命我來此辦你,怎麼樣,沒話說了吧?」
古平原僅有的一絲僥倖至此打消,他點了點頭:「好吧,既然大人對我有所誤會,那麼容我日後再行解釋。不過今日吳師爺口口聲聲說什麼私鹽,我問你,私鹽在哪兒?倒請你指給我和手下的夥計看看,讓咱們也開開眼。」
「你!」吳師爺真沒想到古平原能對出這麼一句來,「嘿,你大概是江寧鴨子吃多了,也學得肉爛嘴不爛。這證據就在眼前,你還敢不認?」
「證據?就是這十間倉庫?」
「對!」
「這裡面是空的,空無一物!」
「放屁!」李欽聽了半天了,這時候忍不住要說話了,「你少在這兒裝神弄鬼了。你以為我毫無把握就敢驚動漕督,調了三船兵馬來此?告訴你,我早就派人盯上你的私鹽了,從川滇一路跟到這兒。你昨晚是不是與人算賬直到深夜,那是因為這一批私鹽到了,將這十間庫房裝得滿滿登登,你要把前賬算清,然後將私鹽發給各處鹽鋪。你還敢說這裡面空無一物。嘿嘿,我卻說這裡是滿的,從上到下都是私鹽!怎麼樣,當場打開看看吧!」
古平原一皺眉,販私鹽這事兒遲早要露餡,這他早有準備,但是這麼快就被李欽發覺了,而且知道得如此詳細,卻是他沒想到的。鹽鋪掌柜和夥計們賺錢賺得手軟,絕不會主動去出首告密,看來也許是有人無意中泄露了內情。
「別想了,你猜不出是誰出賣了你。」其實李欽也不知道那個寫信來告密的人是誰,信中不但將古平原運鹽的路線寫得清清楚楚,就連怎麼核對鹽簿,找出古家販運私鹽的證據都交待得很明白,這分明是是個對鹽務很了解的人。
「古平原,別說我不給你路走,方才吳師爺的話你也聽見了,這些私鹽足夠砍你十回腦袋了。不過念在你我有那麼一點淵源,我不想看你掉腦袋,只要你把私鹽交出來,再交出你販私鹽的所得,以及名下所有的鹽鋪,漕督衙門可以網開一面,放你回徽州去,我李家也不再追究此事。」
這是李欽與漕督衙門談好的條件,私鹽和古家所有的銀子都歸吳棠,李欽將原有的一百多間鋪子再加上古平原新近開張的那幾十間鹽鋪據為己有,這樣各取所需,所獲都是頗豐,雙方當然一拍即合。
古家這邊的人聽得目眥欲裂,古平原與大家辛辛苦苦打下的地盤,李欽輕飄飄一句話就要拿走,真是豈有此理。
「就是這樣嗎?這樣你就肯放過我們古家?」古平原冷靜地問了一句。
「真讓你說著了,當然不止這樣。」李欽揶揄地一笑,「我還有一個條件。你要跟我回李家,當著我父母的面給我磕頭賠罪,當面認輸說你永遠也贏不了我,這樣此事才算了了。」
「李少東,你不要欺人太甚……」彭海碗和費掌柜不約而同開了口。
「就是欺人太甚!那又怎麼樣?眼下穩佔上風的是我,不趁機把古平原打得翻不了身,我都覺得對不起自己。他和你們的命如今就捏在我的掌心,漕督衙門要是窮究此事,只怕要有一二百人吃不了兜著走。」他看著古平原,咧嘴一笑,「你不是一向最講信義嘛,這些人跟著你做生意,到頭來要被抄家流放甚至明正典刑,你還不可憐可憐他們?」
他說話的當口,古平原已經攥緊了拳頭,心知今日之事必無善了,不過李欽也不要得意得太早。他向劉黑塔瞥了一眼,就見這莽漢子也緊緊盯著自己,只要一個眼神使過去,他必然就是使力一拽。接下來幾萬石的鹽齊聲落水,長江變了鹹湯,雖然這是上百萬兩銀子的損失,讓古家過去幾個月賺的錢一下子沒了大半,可是想到那時李欽和吳師爺的臉色,古平原忽地一笑。
「你笑什麼?」李欽不禁愕然。
「我笑你在說夢話,我方才已經說了,這裡面空空如也,你卻非說都是私鹽,那麼好,請你帶人打開來看看吧。」
「古平原,你就真的不怕死,寧肯死也不肯向我認輸?」李欽氣惱地嘶吼著,他是真沒打算要古平原的命,只要能把他灰頭土臉地攆回徽州去,再當著父母的面讓自己揚眉吐氣一番,也就心滿意足了。可是沒想到古平原竟然直到此刻還是不肯退讓,李欽又想起在關外、山西、京城、徽州,自己以李家大少爺的身份,卻處處輸給這個流犯,出身低微的古平原眼神中的那種不屑,直白地表明他並沒有瞧得起什麼李家少爺,這簡直逼得自己發狂。
古平原出人意料的鎮定,把一向精細的吳師爺也弄懵了,他湊近李欽小聲道:「你真的看準了,裡面都是私鹽?要是打開倉庫什麼都沒有,這個面子可是丟不起啊。」
「此人慣會蒙人,這又是在虛張聲勢,想把咱們哄走。你方才不是也說了,那筆糧食生意,他可把漕督衙門唬得不輕。」李欽恨恨道。
「有道理。來人,給我把倉庫的門打開!」一提起那件事,吳師爺氣就不打一處來,那一回他至少丟了上萬兩銀子的好處,今日都要找回來。
雖然江邊清風徐徐,可是這兒的氣氛簡直就像法場行刑的前一刻,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看著漕督官兵的手向著倉庫大門推去。古平原轉過頭,看向劉黑塔,微微頷首示意。
劉黑塔咬了咬牙,將馬步紮實,雙臂一較勁,膀子上的疙瘩塊塊隆起,他向後使力,便要用力拽繩子。
古平原微微閉上眼,耳中彷彿已經聽見了活板掀開,大量的鹽轟然落水,水面發出溶化的沙沙聲,岸上眾人的驚呼中還夾雜著李欽的怒吼。
「等一等!」就在這間不容髮的一刻,遠處忽然傳來一聲呼喊,把全神貫注的眾人都嚇了一跳。
是誰?大家都凝目望去,就見江面靠了一條「無錫快」,船夫正從烏篷中扶出一人,此人沿著岸邊走了過來,借著天光,李欽第一個認出並喊出來:「爹!你怎麼來了?」
來的當然是李萬堂,就見他不是平常打扮,而是身著四品官服,舉手投足間頗有朝廷大臣的氣度。他向李欽看了一眼,卻沒有回答,只是來到兩伙人中間,穩穩噹噹地站住。
吳師爺也傻了眼,今日帶兵的是個六品千總,而且武職官兒不值錢,自己只是個秀才底子,當然要上前見禮。
見帶兵軍官與吳師爺都來參拜見禮,李萬堂倒也大大方方受了,隨後問道:「漕督衙門一向管著運河緝私,長江緝私是水師營的差事,怎麼今天漕標卻到了江邊呢?」
吳師爺聽了便是一愣,接著心裡有氣,心說李家這對父子真有意思,兒子報官抓人,老子卻開口便有回護之意,這不是拿漕督衙門耍著玩嗎?你李萬堂還真當自己是官兒了,莫說你只是候補官兒,就算是現任官,一個區區四品,也敢在漕督的人面前挺腰子,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故此他說話時也就帶了幾分不客氣:「軍興以來,朝廷屢次降旨,『不可視他省的戰事與己無關,務宜和衷共濟,協力防剿』,既然是這麼個宗旨,當初水師營那邊忙著與長毛打仗,漕督衙門當然要多管些事了,久而久之,也就不論是長江還是運河水道,大家通力合作便是。」
這理由說得光明正大,又拿朝旨這頂大帽子壓下來,分明就是警告李萬堂不要多事。
李萬堂是什麼人,出入京城王府衙門幾十年,與大小官吏打過無數交道,當然一聽就懂,微微一笑:「想必師爺也知道,我李家蒙朝廷恩准,特別是恭親王青眼有加,特許經營兩淮鹽場,聽說今日抓到了大私鹽販子,李某特意來瞧瞧,這不為過吧。」「哦,不為過,不為過。」吳師爺也是聽話聽音的角色,一聽李萬堂搬出恭親王這尊神,態度頓時軟了三分。他指向對面的古平原,認真道:「李老爺,此人就是那個私鹽販子,至於出首的人是你家大公子。那些倉庫里便是販運私鹽的證據,方才我剛要叫人進去搜查,卻被李老爺叫住了。」說完,向邊上一站,一副看你怎麼辦的樣子。
這時候兩江地界對李萬堂與古平原的關係,幾乎是無人不知,都知道勢成水火的是親父子,親兄弟,眼下弟弟把哥哥告了,這是殺頭的罪名,眼看就要人贓並獲,老子又趕了過來,這真是比戲台上演得還好看,所有人都一眨不眨地盯著場中。
「爹,你不必來這裡,我能料理這事兒。」李欽張口道。
「你住口!」李萬堂低低地喝了一句。他向著古平原一步步走來,在他身前站定,舉目望向這個想要徹底把自己打垮的兒子。古平原冷冷地看著他,並不發一言。
彭海碗和費掌柜站在古平原身邊,頓時覺得有些局促不安,慢慢地移動腳步,向兩邊避開。
李萬堂用只有古平原才能聽到的聲音說:「高買低賣,卻能持久,要麼是本錢足,以本傷人,要麼是另有一條進貨的路子,可以平衡進價。若是本錢足,你大可以將兩淮鹽場的鹽買斷,以此來將我一軍,你沒有這麼做說明財力仍是不夠,再留心一下你從兩淮進鹽的物量與你名下鹽鋪出貨的數量,事情早已昭然若揭。」
古平原目光一跳,動了動嘴唇,卻還是沒有說話。
「我一直在等你收手,但看來你是沒有這個意思。我聽說,你要把我從兩淮徹底逐出?」李萬堂話說得很慢,一直在避開「古家」或是「李家」這樣的用詞。
「那又怎麼樣,京城李家不是一向無往不利嗎,不是一向要什麼就有什麼嗎?不管是貨、錢還是人。」古平原終於開口了,「我就是想讓李家滾回京城去,省得留在江南,哪天在街上不小心讓我們古家人遇到了,瞧著噁心。」
「你這麼說我不怪你,畢竟當年是我對不起你們母子。」李萬堂輕聲道,「不過話還是要說清楚,如今你我經營的是兩家的生意,就算李欽今日不向漕督衙門舉發,我很快也會做這件事。不過不是舉發你,而是在四川境內切斷王四馬幫的運貨路線,讓川鹽無法運入兩江,堵住你的進貨之路。」
「這麼說你們父子還真是想到一塊兒去了,不愧是都姓李。」古平原嘲諷地說,「那你今天來是什麼意思呢,是想親眼看著我被砍腦袋,淌光身體里最後那一滴你給的血?還是打算勸我認輸,給你的好兒子李欽叩頭賠罪?」
聽著這犀利而又尖銳的話,想到眼前這兩人竟是父子,彭海碗身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費掌柜的手心也捏出了冷汗。
「我要做什麼,你只管看著就好了。」李萬堂面色有些蒼白,轉過身去面對漕督的人。
「方才古東家與大家開了個玩笑,這倉庫里確實堆滿了鹽。」
「怎麼樣,我說得不錯吧?這麼多私鹽,是大清開國以來少有的大案。」李欽有些詫異,不料父親是特意來幫自己,他想也不想立馬接上一句。
李萬堂瞪了他一眼,接下來說的話讓所有人都沒有想到。
「不過這些鹽都是從兩淮鹽場運出來的,並非私鹽。」
什麼!李欽差點沒跳起來,吳師爺也瞪大了眼睛。
「爹,你、你怎麼……」李欽急得話都說不利落了。
「把嘴閉上,這兒輪不到你說話。」李萬堂怒喝一聲,李欽一噤,只好橫眉怒目看著古平原。「李老爺,令郎來舉發古家賣私鹽,你卻說這是兩淮鹽場的官鹽,這到底是誰在開玩笑?」吳師爺知道,如果承認了李萬堂的這個說法,那麼一切的好處就都泡了湯,自己回去也沒法跟吳棠交待,這一急,腦門頓時見了汗。
「犬子只是不明內情而已。既然如此,索性把話說開了,古平原也是我的兒子,這是盡人皆知的事情,所謂把場鹽提價五成賣給他,實在是有不得已的苦衷。人前撒土,不過是迷迷外人的眼罷了,私底下我當然要把這批鹽補給他,這就是倉庫里存鹽的來歷。」
「你說這話可要有憑據,總不能空口無憑說這是官鹽吧。」吳師爺氣急敗壞地說。
「李某經商大半輩子,豈會輕忽這一點。」說著,李萬堂從袖中取出一本簿冊,遞了過去。
「這是古平原名下的鹽鋪與兩淮鹽場的生意往來,明裡是提價五成出貨的量,暗裡卻有降價五成出貨的物量,一筆筆都明明白白記在上面,當然,不管是明裡暗裡,都已經足額繳納了官稅,不然怎麼能叫官鹽呢。這本賬冊就請吳師爺帶回去細細驗看,也可將古平原這些鹽鋪里的出入賬與之對比,李某保證絕無差誤,否則請漕督衙門唯我是問。」
彭海碗和費掌柜對視一眼,都是暗暗心驚。這麼說李萬堂早就派人盯住了古家各處鹽鋪,甚至將出入的鹽量都記了下來,這得耗費多少人力,才能將所有物量估准,李萬堂為了保古平原,還真是下了一番大功夫。
「好、好。我信李老爺,不必回去驗看了。」連細賬都拿出來了,說明是早有準備的,哪還能找出什麼破綻。吳師爺氣得滿臉通紅,狠狠瞪了一旁呆若木雞的李欽一眼,對李萬堂拱了拱手:「貴父子真是妙人,漕督衙門領教了。」說完一揮手,便要帶人悻悻而去。
「慢著!」古平原心中矛盾之極。李萬堂三言兩語就將私鹽洗成了官鹽,自己再要將這批鹽沉入江中,就變得既無謂又可笑。他甚至後悔怎麼沒早點下令讓劉黑塔拉動機括,那樣倒好了,雖然損失了大批的鹽,卻不至於像現在這樣進退兩難。
可要是就此接受了李萬堂這番好意,那麼就等於是他為自己解了危難,還為這些私鹽繳了官稅,今後還怎麼與這個人繼續斗下去?古平原一時心亂如麻,咬牙看著李萬堂,不知說什麼才好。
李萬堂看著這個兒子複雜而又痛苦的目光,心中無聲地嘆了口氣,揚聲道:「今日趁著大家都在,李某宣布一件事。從今日開始,兩淮鹽場出的鹽,無論是賣給哪家鹽鋪,包括李家的鹽鋪在內,都是一個價兒,絕無二價!」
「爹!」李欽狂叫一聲。
「欽兒,他畢竟是你大哥啊。」李萬堂看著另一個兒子憤怒得近乎瘋狂的目光,輕聲說道。
「我不會認的,我永遠都不會認!古平原,你竟敢……你等著,我一定和你算這筆賬!」李欽大聲吼著,頭也不回地向著江寧城裡跑走了。
「他真是這麼說的?」李太太的眼裡彷彿閃著磷火,一隻手捏著康熙彩的茶杯,手背青筋綻露。
「是。」李欽又驚又怒,還沒從方才那場噩夢中醒來,自己是李家唯一的兒子,可是自己的爹卻還有其他的骨肉,不僅如此,這個二十年來朝夕相處的爹爹,如今卻當著那麼人的面給自己重重一擊,維護的卻是那個冤家對頭古平原,這讓李欽除了失敗,還感到了莫大的屈辱。
「爹爹不僅平白繳納了一大筆的官稅來為古家做假賬,而且還說從今往後鹽場的鹽不管是賣給我,還是賣給他,都是一個價兒,沒有任何區別。」李欽想起來就恨得咬牙切齒,「這一定都是古平原從背後搗的鬼,他表面上對爹恨之入骨,背地裡不定怎樣去討好他,想用咱們李家的財力為古家生財。他能肆無忌憚地販賣私鹽,原來是這樣的有恃無恐。」
「我不是問你這個!」李太太猛然起身,死死揪住李欽的衣領,「他真的說了『古平原是你的大哥』?」
李欽一怔,看著母親那陰森可怕的眼神,打心眼裡透出一股寒意,半晌點了點頭。
李太太晃了晃身子,後退幾步坐倒在椅中,喃喃道:「爹,真讓你說中了。這麼多年過去,還是磨不掉那一個古字,刻不上那一個李字。」
「娘,你說什麼?」李欽沒聽清。
「不要心軟,不能心軟……」李太太翻來覆去念叨著這兩句,目光漸漸從迷離變得兇狠。
「欽兒,你還記得在京城,我讓你找人去殺古平原嗎?」
「我記得。」李欽當然記得,陳賴子誤殺了常四老爹,當時他為一擊不中而惋惜不已,如今想來卻辨不清心中是什麼滋味。
「娘,你為什麼要騙我?為什麼說古平原的父親當年就是死在李家手裡,死在我爹手裡,為什麼借著這個理由讓我找人去殺他?你那時明明知道他是……」
李太太用凌厲的目光阻止了他繼續說下去,她悠悠道:「我沒有騙你。古皖章是被李萬堂殺了,是你爹親手埋葬了那個姓古的人,一轉身,才有了日後的『李半城』。可是時至今日,這死人眼看就要還魂了,還要幫著以往那個家來對付對他有天高地厚之恩的李家。哼,我早就知道他是這樣的人,既然以前能拋妻棄子,現在當然可以再做一次。」
李欽聽得心裡像被針扎一般,不由自主地脫口而出:「那咱們怎麼辦?」
「怎麼辦?」李太太的聲音陰寒得比冰窖還要冷,「咱們娘倆當然不能坐以待斃。我倒要看看,沒有了古家,他還能回到哪兒去?」
蘇州獅子園的立雪堂外開著紫玉蘭和牡丹花,堂外疊山全部用湖石堆砌,俱是北宋「花石綱」的遺物,形狀酷似佛堂獅子座。
「獅子園內聞聽獅子吼,豈不妙哉!」堂內一人安坐品茗,淺淺一笑道。
「姓蘇的,你少在這兒跟我嬉笑,須知我眼裡不揉沙子。」白依梅面寒似水,輕聲吼道,「你以為拖就能拖得過去?幾萬條人命時刻懸在我心上,我每天都知道他們又死了幾個,又有幾個挨不過今日。如果一個人的心從早到晚都像油烹一般,你說,她會讓你在這兒悠遊自在?!」
蘇紫軒瞟了白依梅一眼,斂起笑容點頭嘆道:「說起來你可能不信,你心裡的那把火,我比誰都清楚。不過你這樣逼著我去救那些鹽丁,就算我把他們從鹽場救出來,這期間要死多少人,你想過沒有?」
「他們生不如死,倒不如拼個魚死網破。」白依梅的眼圈有些紅了,她之所以這麼激動,是因為張皮綆通過在鹽場的輔王楊福慶聽到一件駭人聽聞的事情。
半個月前,被分隔居住的鹽丁與其家眷中,一個姓杜的小孩子深夜生了絞腸痧,他的母親苦苦哀求,想讓看守鹽場的官兵和把頭,允許請郎中來瞧病。這些兵大爺哪把罪孥的性命放在心上,說了一句「天亮再說」,便鎖上大門徑直去睡覺了。
可憐那個母親只能給孩子用熱敷止痛,但也無濟於事,還沒等到天亮,小孩子就活活痛死了,家人當然是哭得死去活來,但事情到了這一步,只能認命了,誰讓這孩子命不好呢。
本來事情到此就結束了,那孩子的父親痛哭一場,自己用幾塊木板打了一副薄皮棺材,想要送進被隔開的家眷處,好歹別讓孩子赤身裸體落葬。誰承想看門的官兵伸手要錢,不給十兩銀子就不許這副棺材抬進去成殮。孩子父親哪裡拿得出這筆錢,心中本就悲酸,又遇刁難,結果與官兵吵了起來。那幫兵大爺眼睛一瞪,不僅把人打了一頓,連棺材都幾腳踹碎,成了一堆木片。
鹽丁們目睹此狀都氣瘋了,蜂擁而上要討個公道,帶兵的管帶偏說是聚眾造反,用洋槍驅離,當場打死一百多個人,其中就包括那個孩子的父親,母親聞訊後一索子上了吊,一家三口同赴黃泉。
要不是輔王楊福慶帶著幾個老成持重的人暗中維持衛護,又拿大家湊的錢買通軍官,這事兒還指不定多大呢。白依梅聽說後,真是咬碎銀牙,難以再等下去,這才急匆匆又來到蘇州找蘇紫軒商量,如何早日救這群鹽丁出苦海。
「我倒也想做這一番功德,怎奈苦海無邊哪。」蘇紫軒微微搖頭,眼中倒真是悲天憫人的目光,「我說的苦海,就是這大清,大江南北都是朝廷的地界。救人出來已經不易,逃出鹽場後這幾萬人該往何處去呢,每日光是吃喝就是一大筆開銷。用錢還是小事,『人過一萬,無邊無沿』,別說要逃,就是找個地方躲起來都不可能,他們手無寸鐵,官兵追上來剿殺,就只有死路一條。」
「你不是在救他們,只是讓其速死而已。」蘇紫軒一語結煞,真有驚心動魄之感。
白依梅這才覺得自己確實是太過操切,已然失了常度,她蹙眉支額坐下來,黯然不語。「佛前須彌獅子座,講的是心誠則靈,今天你既然把話說到這兒了,那我也給你透個底好了。還記得上次我說的『要成正果,必去賊窩』嗎?」蘇紫軒笑吟吟道。
這句話白依梅並沒忘記,只不過當時蘇紫軒說得含含糊糊,她也只是一知半解,今日難得又重新提起,她將質詢的目光投向蘇紫軒。
「苦海雖然無邊,咱們不妨學學精衛填海,倘若這兩江地界不再是大清國的地盤,那鹽丁可就有了棲身之地了。」蘇紫軒悠哉哉走到窗前,透過冰梅紋觀賞著玉蘭。
「你莫不是在說胡話吧?」
「告訴你吧,曾家弟兄年內必反,湘軍起事必定勢如破竹,至不濟也是劃江而治,只要鹽丁那時候能群起呼應,幾萬人馬便是開國功臣,不但不必再受苦,而且個個都能得一份封妻蔭子的功勞。」
蘇紫軒的話雖輕,分量卻重,把白依梅聽得目瞪口呆。
「我為什麼要跟著你來江南,就是為了辦成這件大事,處心積慮殺僧王,也不過是為了給曾國藩搬掉絆腳石,現在你懂了吧。」
「可是……」白依梅看著眼前這個翩翩濁世佳公子,俊雅脫俗得彷彿不食人間煙火,誰能想到她日思夜想的卻是改朝換代這樣駭人聽聞的大事。「天國就是毀在曾妖頭手中,他是這些人不共戴天的大敵,要他們去幫曾國藩做皇帝,我想他們是不會答應的。」
「所以你要勸他們識時務,所謂『形勢比人強』,要是一味記著舊仇,那慢說是我,就連皇天菩薩也救不得他們了。」蘇紫軒轉過頭字字句句像是規勸,又像是極嚴重的警告。
白依梅不得不承認蘇紫軒說的確實是鹽丁的唯一活路,可是她心裡實在沒有把握能夠勸服這些英王舊部轉而投靠手上沾滿無數天國弟兄血淚的曾妖頭,她正在低頭思量,門帘一挑,張皮綆大步走了進來。
「大阿姐!」他叫了一聲,瞥一眼蘇紫軒又把話咽了回去。
「無妨,你說吧。」彼此都已經談到這個份兒上了,再沒話值得瞞著。
「這兩天有人在找手下拿得出手的狠角色,三三兩兩聚到鎮江。鎮江是江老幫主的居所,為防有人對幫主不利,漕幫弟兄當然暗中查問。結果發覺這些人要下手的對象不是江老幫主,也不是漕幫中人。」
「那是誰?」張皮綆急匆匆趕來報信,當然不會是毫無干係的消息。
「是那家姓古的。有人出重金懸紅,要滅他滿門,殺一個給一萬。」
「啪!」白依梅一拍桌子站起身,聲音已然發顫:「殺他全家?」
她的腦海中不期然閃過古平原爽朗的笑容,古大娘慈祥的面孔,古雨婷調皮的模樣和古平文靦腆的舉止,甚至就連常玉兒的臉和她懷著孩子的樣子都一一浮現在眼前。
「張皮綆,你即刻去辦兩件事!」白依梅眼光如電,話出如風,「傳令下去,從今日起,誰敢動古家一根毫髮,就是與漕幫為敵!漕幫十幾萬弟兄,哪怕追到天涯海角,也要讓兇手拿了銀子沒命花。」
張皮綆怔了一下,這才不知所措地答應一聲。
「另外你現在馬上帶人去鎮江,一定要趕在他們動手前,保住古家人的性命。快去!」
張皮綆扭頭就走,蘇紫軒在後面叫了一聲:「等等!」
白依梅疑惑地看著她,蘇紫軒走過來,從腰中拿出那把從不離身的短槍,伸手遞給張皮綆。
「帶上這把洋槍!」
天色陰沉得像黑龍行雲布滿天際,西風低嘯,烏黑的濃雲低得彷彿壓到了樹枝上,雲頭漫卷漫舒,縫隙中隱隱有電閃雷鳴。江寧深秋時節本就多雨,眼見這雨雲來得不善,家家閉門戶戶關窗,偌大的鎮江街頭幾乎不見一個人。
張皮綆帶著人趕到鎮江,打聽到古家住的客棧,聽掌柜的說,古家的二爺早幾日就回到杭州去料理貨棧生意了,只有大兒媳和女兒陪著老太太住在這兒,今天一大早就去金山寺禮佛,到現在還沒回來。
張皮綆猶豫了一下,正想著是不是要在此等她們回來,掌柜又跟了一句:「方才有幾個穿黑衣服的,兇巴巴地也問這古家人去哪兒了,問完就奔了金山寺。」張皮綆一聽,像被火燎了屁股,拔腿就往江邊趕,等趕到江邊,眼睜睜看著對面渡船靠了岸,幾個黑漆漆的小點魚貫著沿山道向上走去。
張皮綆急得直跺腳,他事先打聽過,對面這些人都是敢下黑手的兇徒,心狠手毒,別說古家幾個女人,就是身強力壯的漢子也要吃虧。等到渡船慢悠悠搖回來,自己這些人上了船再到對岸,搞不好古家三條命就交待了。
「把刀綁好,鳧水過去!」張皮綆喝道。秋寒水涼那也顧不得了,白依梅下的令很清楚,不惜代價保護古家人。
金山寺內,晚鐘空靈,古母伴著鐘聲出了觀音閣,看了看天,埋怨道:「哎呀,你們怎麼不早點叫我,這天眼看就要下雨了。」
古雨婷噘著嘴:「我說要早點回去嘛,可是大嫂卻說娘的身子還沒養好,上山吃力又不肯坐轎,這一次沒有將十二卷經文誦完,那明天還要再來爬一趟山,怕對您太過勞累,所以就不許我打擾娘。」
古母含笑看了大腹便便的常玉兒一眼,假意嗔道:「你這孩子,不知道自己眼看就要生了嗎?要是被雨淋了做起病來,那可怎麼得了。」
常玉兒抿嘴一笑:「媳婦哪裡就那麼弱不禁風了,娘的願心才是要緊的。」
「我方才在菩薩面前發了宏願,只要你能順順利利將這孩子生下來,我願出資重新翻蓋這觀音閣,為我佛重塑金身。」
「多謝娘了。」常玉兒低一低頭,幾乎墜下淚來。
「嫂子,這是好事兒啊,你怎麼難過呢。」古雨婷勸道。
「我不是難過,我打小沒了親娘,如今又有一個娘疼我,我心裡高興。」常玉兒有些哽咽。
「一家人相處,不就是將心比心嘛,你是好孩子,我當然也要當個好婆婆了。」古母不知不覺也潤濕了雙眼。
古雨婷卻不習慣這樣的對話,轉了個話題道:「咱們還是快些走吧,最好是趁著雨前趕到船上,鎮江碼頭那邊有馬車在等,落雨也不妨事了。」
「小婷說得對,真要是被雨困住了,這兒是佛家地方,咱們娘幾個倒不好借宿的。」古母點頭,常玉兒和古雨婷一左一右攙扶著她向廟門口走去。
她們這一年來常來禮佛,每次都有布施,知客僧知道這是佛門善居士,見古母離開,便陪伴著走到廟門,施禮送別。古母她們剛剛跨出門口,走了沒兩步,迎面撞上一伙人,兩邊的人都是一愣。常玉兒見這幾個人都是身穿黑衣短靴,個個目露凶光,打眼一看就不是善性人,她的心頭忽然湧上一陣不安,停下腳步低聲道:「娘,咱們回廟裡。」
「你們……是姓古吧,從徽州來的?」打頭的是個獨眼龍,他用單眼瞅了幾眼,皮笑肉不笑地問。
常玉兒心頭狂跳,按捺著那股恐怖,搶在前面語氣和緩地說:「不是,我們姓劉,合肥人。」
「喔!」獨眼龍眯縫著眼睛上下打量著,最後落在常玉兒隆起的小腹上,嘴角浮出一絲詭笑,忽然大喝一聲:「就是她們,一個都別放過。」說著從綁腿處抽出一把鋒利的攮子,大步流星趕了過來。
古母嚇得腿都軟了,常玉兒倒還能撐得住,聽這話這群人不是強盜,分明是沖著古家來的,舍財求生只怕無用,她和古雨婷一面高喊救命,一面扶著古母后退。
幸好這裡剛出廟門,否則古家三個人都沒命了。知客僧還沒走遠,一聽喊救命,趕緊和附近幾個僧人趕過來。見勢不好,就近拿起頂門閂和掃帚拖把,攔住這群人。
「阿彌陀佛,佛門凈土豈容你們對婦孺行兇,菩薩面前就不怕報應嗎?」
「吃咱們這行飯的要是怕報應,那還不如回家抱孩子!」獨眼龍只說了一句,便招呼人挺刃上前。
他們真敢動手,這些僧人當然不是敵手,所幸這群殺手的目標只是古家人,對僧人不過砍傷罷了,血流滿地看起來煞是怕人,僧眾倒地呻吟哀嚎。這夥人急急追了下來。
這一拖延,常玉兒帶著古母已經往後逃了兩個院子,古雨婷滿目惶急:「嫂子,他們是什麼人,為什麼特意來殺我們?」
「現在不是問這個的時候。咱們得趕緊逃出去,讓他們攆上那就必死無疑。」常玉兒向四周找著路。
此時前院的喊殺慘叫聲遙遙傳來,古母一輩子吃齋念佛,哪裡見過這等陣勢,嚇得渾身顫抖,只是默念著佛號。
「咱們逃到塔上去。」古雨婷忽然眼前一亮,指了指寺後的慈壽塔。
「不行!」形勢雖然危急,常玉兒卻很沉著,「要是被堵到塔上,那就真的無路可逃了。」
「咱們還是得往後山跑,從那裡繞到前山有好幾條路,最好是能甩開他們,坐上渡船就不怕了。」常玉兒一言而決,與古雨婷帶上古母穿過金山寺出了後門。
剛一出門,就聽霹靂一聲,閃電似金蛇狂舞,一聲炸雷震天動地,把幾個人嚇得心頭一顫,還沒等抬頭,豆大的雨點瓢潑一般砸了下來,霎時間,風狂雨驟如同翻江倒海,整個金山寺籠罩在白茫茫一片雨霧中。
「這雨下得好。」眼見視野只能看出十幾步遠,常玉兒反倒稍稍安心,但是山路本就崎嶇,泥水翻漿更是難行,幾個女人深一腳淺一腳向前逃著,艱難無比。
古母與常玉兒都沒來過後山,好在古雨婷性子活潑,素日在殿外等候時常常耐不住性子,跑到後山來玩,對道路還算熟悉,帶著她們來到一處路口,指了指那條小路說:「這裡是僧人挑水的近路,直通江邊,沿著山腳走過去不遠就是渡口。」說著又指著稍寬些的大路,「這邊是香客走的路,拐來拐去又到了金山寺的門口,大嫂,你帶著娘走小路,避開這些人。我等他們追上來能看見時,引他們到大路上。」
「太危險了,你一個女兒家萬一出點事兒,我怎麼向你大哥交待!」常玉兒急急說道。
「是啊,不能分開,咱們娘仨一道走吧。」古母也直搖頭。
「大嫂,你懷著孩子本來就行動不便,娘更是腿腳不利,這麼跑一定被他們攆上。」
古雨婷說出來,常玉兒才感到自己的腹中一陣疼痛,想是方才驚嚇再加上逃亡動了胎氣,她暗自咬牙忍著,只聽古雨婷又道:「我至少腿腳靈便,打小就在山上跑,這些人不見得能追上我。不然的話,大嫂和娘要是有個閃失,我才沒法向大哥交待呢。」
甭管她怎麼說,常玉兒和古母怎麼敢把自家的女人留在這兒等一群豺狼,只是搖頭不允。形勢間不容髮,古雨婷實在急了,乾脆往地上一坐,大聲道:「好,那就都不走,等人追上來,咱們死在一處便是。」
常玉兒咬著下唇緊張思索,終於點點頭勸古母:「小妹說的對,咱們還是聽她的吧。」
古母已然是沒了主意,常玉兒叮嚀一句,帶著婆婆沿著小路趟著泥水走去。
雨越下越大,像是天河傾瀉一般,這條小路沿著山邊而修,只不過是用鏟子剷出一條土路而已,哪裡壞了重新開過便是,根本架不住暴雨沖刷。常玉兒扶著婆婆,儘管小心翼翼,可是土路依然變了爛泥路,二人並行本就狹窄,古母一不小心踩到泥窩中崴了腳,一瘸一拐更是慢了,好不容易走過一個彎,眼看就是下山路,可是婆媳兩人都同時傻了眼。
沒路了!
前面大概兩丈多長的山道都被雨水衝垮了,原本是道路的地方現在成了一條瀑布,泥沙俱下,別說趟過去,就是一步沒站穩邁了進去,也會被衝到山下。
常玉兒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向道路兩側看了看。這裡的山勢不算陡峭,金山寺的「金山」本就不高,從江面到山頂才不過二十餘丈,可是一個孕婦再加上大病初癒的老婦,走平路尚且一步三喘,何況要在這麼大的雨天爬下山去,豈止是難,真是難如登天。
「難道上天不願讓我再看見他了?」常玉兒看著那被沖毀的路,臉上現出一絲苦笑,但腹中傳來的疼痛卻讓她瞬間清醒過來,她撫著小腹,用力搖了搖頭,「娘,咱們往回走,希望那伙兇徒已經沿著大路追了下去,咱們正好躲到寺里。」
古母喘息著:「我是不成了,一步也邁不得,這樣下去只會拖累你。孩子啊,聽娘的話,你一個人走吧,把我留在這兒。天要是開眼,咱們娘倆還能見面,要是老天不許,你能保住古家這點血脈,為娘死了也閉眼。」
「不,絕不能這樣,這路不遠,我背著娘走。」瓢潑大雨中,古母還是依稀能看見常玉兒的淚水涔涔而下。
「傻孩子,這雨、這路,你自己能走出去就不易了,帶著我是萬萬不能的。快走吧。」
「不!」常玉兒邊流淚邊使勁搖頭,也不知哪來的那麼一股子力氣,轉過身竟真的要將已然脫力的古母背起。她這麼用力一動,腹痛如刀絞,差點叫了出來,卻只是用力咬住唇,直至一絲咸腥入口。
「哈哈!果然,這兩萬銀子是我獨得了。」耳邊傳來的這一聲大笑,差點沒把常玉兒的魂嚇飛了。她抬眼一眼,正是那個獨眼龍,就見他也是渾身泥水狼狽不堪,眼中卻露出貪婪興奮的光芒。
「你到底是什麼人,我們古家哪兒得罪你了?」後有絕路,前有殺手,常玉兒心裡一涼。
「你沒聽我說是為了兩萬兩銀子嘛,一個人一萬兩,那些笨蛋沿著大路去追了,我可是老江湖了,一猜就猜到你們必定是分開逃了,只是沒想到這條路是大份,兩個!嘿嘿,這可是老天爺挑我發財,幹了這一筆就可以回家養老了。」
他獰笑著用刀尖指了指常玉兒:「連你肚子里的那個我也要剖出來,萬一這也算一萬兩呢。」
「你休想!」常玉兒心中悲憤,「我就是死了,也不讓你碰我的孩子一根汗毛。」
古母顫巍巍向前走了兩步,忽然跪下懇求道:「這位大爺,你要殺,就殺我老婆子一個,留我兒媳婦和她肚裡孩子一條性命,這是佛門聖地,你就當積德行善做做好事。」
「笑話,有誰會放著一萬兩銀子不賺?你們就認命吧,誰讓有人出大價錢要你們的腦袋呢!」說著,獨眼龍將尖利的攮子在鞋底蹭蹭,作勢就要撲上來。
古母掙扎著站起身,蹣跚著連退兩步到了常玉兒的身邊,用悲憫的眼神看著她:「孩子,咱們跳下去還興許還有條活路,落到這個畜生手裡是有死無生。」
「我聽娘的。」常玉兒用力一點頭。
古母見獨眼龍一步步逼近,再不遲疑,用身子護住常玉兒,向山道下一栽,兩個人滾落山澗,瞬間不見了身影。
「我呸,日他祖宗的,這下子還得費一番手腳找屍首,割腦袋。真是晦氣。」獨眼龍怔了一下,趕到近前,向下張望了半天,就見長長的山坡下隱隱可見江石嶙峋,卻難見古家婆媳的蹤影,不由得狠狠罵了一句。
他怕屍體被江水沖走了,急著要找路下去,正琢磨哪有方便攀援的地方,忽然感到身後有點不對勁兒,他猛一回身,就見一個小夥子手握腰刀正怒視著他。
「朋友,你也是來賺這份賞金的?」獨眼龍見他不像是官差,試探地問了一句。
「人呢?」對方不答反問。
「跳下去了!這麼著,你幫著我一塊兒找屍首,等找到了,咱倆三七開。我分你六千兩,夠意思了吧。」
那小夥子不置可否地點點頭,走前幾步忽然一刀砍下來:「老子讓你先變屍首!」
來的正是張皮綆,聽說古家人跳了山崖,他埋怨自己晚到一步,沒有辦好白依梅交下來的事情,把火氣都撒在獨眼龍身上,一刀快似一刀向他砍去。
獨眼龍雖然也是江湖中人,但是以偷盜為生,偶爾殺個把人,哪裡比得上自幼在戰場上打滾,血海中翻騰的張皮綆。再加上他手裡的攮子對付長刀又吃了虧,交手不過幾個照面,格擋之時一不留神被張皮綆把五根手指頭削下來四個,「啊呀」疼得痛不欲生,說時遲那時快,張皮綆使了一招懷中抱月,將刀一順一遞扎進他的心口,獨眼龍只來得及叫了半聲,登時便了了賬。
「做你的發財夢去吧。」張皮綆唾了一口,俯身下望,喃喃道,「這麼高跳下去,只怕……」他用刀從獨眼龍衣服上割了幾根布條纏在手上,抓著枝條石縫向下爬去。活要見人,死要見屍,無論如何也得給白依梅一個交待。
古平原的馬一直衝到客棧大院里,眼看就要撞上牆垛這才勒馬急停,劉黑塔的馬緊跟在後面,兩個人幾乎同時翻身下馬,急匆匆向後院而去。
白依梅接到張皮綆的信兒,將他派去救人,轉念一想這樣的大事兒也該告訴古平原一聲,於是又派人到江寧,尋到了古平原將事情一說,古平原驚得心膽俱裂,帶上劉黑塔,快馬加鞭趕到鎮江,但這麼一周折,距離事情發生已經過了五六個時辰了。
古家把這家客棧的東跨院一包就是年余,是難得的大主顧,掌柜的早就迎了上來,苦著臉道:「古東家,您看這是怎麼話說的。老太太去佛寺進香,居然就遇上了賊,這伙天殺的居然敢在菩薩面前行兇,也不怕墜了阿鼻地獄。」
古平原沒空理他,倒是劉黑塔一把揪住掌柜的衣領:「人呢,我妹子怎麼樣了?」
「幸好有貴人相救,可是也傷得不輕,郎中正瞧著呢。」
說話間,古平原腳步不停,一頭扎進了院子,就見客棧里幫忙的幾個僕婦都垂手站在院中,老太太平素待人寬厚和氣,常玉兒更是體貼下人,深得眾人喜愛,如今出了這麼一檔子慘事,幾個人正在黯然抹淚。
古平原見了心裡就是一沉,剛要往屋裡走,古雨婷拿著藥方面帶淚痕走了出來,一抬眼乍然看見了大哥。她也是在山上被人追殺逃命,筋疲力盡之時險些遭了毒手,幸好被張皮綆帶的人及時救下。等回到鎮中,古家就只有她一個人在支撐,請醫送葯忙了大半天,一口水都沒喝,一刻眼都沒閉,熬得心力交瘁之時,可算是把一家人的主心骨盼到了。古雨婷身子一晃險些栽倒,古平原兩步過去扶住她,就見小妹雙目流淚,只是怕驚擾了屋中病人,哽咽著不敢放聲。
「娘和玉兒,都怎麼樣了?」古平原輕聲問,劉黑塔也圍了過來。
古雨婷搖搖頭,噎著氣道:「娘傷得很重,一直就沒醒過來。郎中起初連方子都不肯開,後來我苦苦哀求,郎中說只能勉盡人事,開了一劑葯,說是三天之內就見分曉。」
古平原心裡像被人狠狠扎了一刀,他重重一捶大腿,痛苦得面容扭曲,眼淚隨之落下。
「那我妹子呢?」劉黑塔也難過,但是更加關心常玉兒。
「大嫂她……」話沒說完,從西廂房匆匆跑出一個丫鬟,叫著古雨婷的名字,急得話都說不利落了,「快,快快!」
古雨婷掙紮起身,站都快站不穩了,還是要勉強跟著丫鬟進房。
「小妹,你歇著,我去吧。」古平原攔住她。
「我去,我去。」劉黑塔爭搶著。
「你們誰都不能去,穩婆在裡面。」說完這句話,古雨婷幾步走進西廂,留下兩個大男人怔怔地站在外面。「穩婆在裡面」,那也就是說……古平原不敢再想下去,他來到母親的屋中,果然古母依舊是昏迷未醒,露在外面的臉上和手上,都是滾下山時被石頭撞擊留下的傷口血痕,古平原獃獃凝視著母親那飽經風霜的臉,忽然覺得自己以往做的那一切都是那麼的愚不可及。
「娘,你好起來吧。」古平原緩緩跪倒在地,將母親的手握在掌中,感受著那打小熟悉的溫暖,輕聲道,「等你好了,我們全家都回古家村去,兒子不再爭強好勝,不要出人頭地,就守著娘,好好地過日子。」他垂著頭,淚水一滴滴落在青磚地上,不一會兒便洇濕了一片。
也不知過了多久,有人在外敲著窗子,「大哥,請出來一下,有件事要你拿主意。」
是古雨婷,古平原悚然一驚,幾步走出屋外,看見彭掌柜帶著幾個得力的夥計也已經隨後趕了來,正等在外面隨時聽候調遣。
看著妹妹那蒼白的臉色,不祥的預感在古平原心中升起,他定了定神,問道:「玉兒她還好吧,穩婆怎麼說?」
古雨婷臉上是那種欲哭無淚的神情,她凄惶地看著大哥,訥訥地不知怎麼開口。這種緊張與不安就連劉黑塔也都明顯地感到了,他瞪著銅鈴般的大眼,驚慌地看著古雨婷,不知從她的口中會傳出怎樣可怕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