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封二十年前的信,讓李家換了當家人
古家重金尋醫問葯的事兒像旋風一樣,不到兩天便街知巷聞。普通百姓嘖嘖連聲,都在惋惜自己沒學過醫術,不然萬一能治好古老太太的病,那就等於是被金元寶砸中了腦袋,而且不是一個是一堆。
一時間兩江各處車馬齊動,舟楫競渡,裡面坐的不是大夫就是郎中,都想趕在別人前面早點到鎮江。因為話已經傳出來了,病人是跌打傷,而不是疑難雜症,這病不難治,治好了酬勞卻豐厚得驚人,誰不想去拿這筆診金?這下子可苦了這幾日想要尋大夫瞧病的人,大都吃了個閉門羹。
別人都往鎮江去,有一頂青布小轎卻匆忙抬進了江寧,沿著城根下的步道一直抬到上書「李府」的宅院外面。轎中人一出來,管家奴僕齊齊上前,喊著「老爺」,點頭哈腰撣塵問安。
李萬堂臉色鐵青,誰都不理會,只顧疾步走進後院,在池塘邊的迴廊遇見丫鬟,問了一句:「太太呢?」
「太太在後面調教金絲雀,吩咐不讓人去打擾,怕壞了哨口。」
李萬堂不等她說完,已經大踏步走了過去,留下丫鬟驚訝地回頭望著。
一進內室,滿屋芝蘭飄香,李太太悠然獨坐,正逗弄著籠中的雀兒。她察覺有人走了進來,柳眉一豎正要發怒,見是自己的丈夫,而且滿面怒容,她先是微微一怔,繼而卻笑了。
「喲,是老爺啊,是不是鹽場的事兒忙完了?怎麼回來連個招呼都不打,我好讓下人把房間收拾收拾。我記得你不喜歡這麼濃的蘭香,倒是願意屋中有點青菊的幽香。」
李萬堂根本無意寒暄,他走近李太太,聲音低啞地問道:「我只問一句,是欽兒還是你?」
「當然是我。欽兒到底還是有點心軟,一想到那幾個孽種,就難下手。我乾脆自己找人辦了,免得他拖拖拉拉又節外生枝。」
「太太!」李萬堂一聲斷喝,震得屋中四處迴響,金絲雀嚇得撲稜稜在籠中亂飛,「你當初答應過我,絕不為難他們。」
「老爺!」李太太也斂了笑容,面上籠起一層寒意,「你當初也答應過我,絕不再與古家人有任何瓜葛,是你先違背誓言,憑什麼來找我啰嗦?」
「不錯,我是做了這個決定,天理人倫都不容我再袖手旁觀看他們兄弟相殘。你是欽兒的娘,他的心病難道你沒瞧見,難道要眼睜睜看著他一步步錯下去,直到分個你死我活?就算最後是欽兒贏了,害的是自己的同胞骨肉,難道真能笑得出來?當年你用古平原的命來要挾我,我怕他遭了你的毒手,只得遂了你的意,讓他被流放關外。我以為這樣就夠了,你會得饒人處且饒人,畢竟你是京城李家的人,與你相比,他們算什麼呢,也值得你放在心上?用你的話說『他們也配!』可是你卻一而再,再而三地對古家下手。你別忘了,那是我的親骨肉,是我的兒女,你竟然派人去殺她們,二十年了,就算是地獄裡的炎火也該冷熄了,可你怎麼還是不依不饒,變本加厲!」
李太太冷笑一聲,逼視著李萬堂,語氣也變得咄咄逼人起來:「不依不饒?算你說對了,我就是不能輕饒了那些一邊吃著李家飯一邊卻吃裡扒外的東西。你要是一心一意當這個『李半城』,那倒也罷了,可是你卻拿著李家的銀子去討好那個古平原,明明知道欽兒與他勢不兩立,偏偏要幫著他打壓欽兒。接下來你是不是又要與那該死的婆娘破鏡重圓,是不是要把我和欽兒攆出這宅院,把門外的『李府』改成『古府』!我告訴你,別做夢了,我就是與那家人同歸於盡,也不會讓你稱心如意。」
李太太帶著挑釁的神態湊近了自己的丈夫,一字一句地說:「憑什麼我京城李家要養一條咬主人的狗,別說咬了,哪怕它敢對主人呲呲牙,我都要把它那一窩狗崽子掏出來個個摔死!」
「啪」地一聲,李萬堂揚手給了她一記重重的耳光,將李太太打得一個趔趄,倒在了地上。她捂著臉,瞪視著李萬堂,眼中露出刻毒無比的怨恨:「二十年的夫妻,換來的就是這一巴掌,好,真好!」
李萬堂也在看著她,神情既無奈又痛苦,終於一跺腳轉身出去,沉重的步子漸漸遠去。
李太太在桌前坐了許久,直到日影西斜,夕陽的最後一片光亮灑在那隻被她親手捏死的金絲雀上,終於一點點隱去,室內陷入一團昏黑。她低聲喚進一個下人,眼睛卻始終直勾勾地盯著那被她摔在地上踩破的鳥籠,用乾澀的聲音說:「用最快的驛馬傳信回京城,告訴府里的大管家,我讓他準備的那件事,可以做了。」
常玉兒九死一生終於熬了過來,可是當她醒來,知道孩子已經沒有了,傷心得只是流淚,終日茶飯不思,倚著牆獃獃地發怔,即便開口也只是問婆婆怎樣了。見她如此傷情,古家人更是不敢把古母重傷一事透露分毫,只得暫且瞞著。
古平原這幾日好生安慰妻子,但每次說到最後,夫妻倆都是流淚眼對流眼淚,心酸得再難說出半個字。
雖然孩子沒出世便夭折,可是常玉兒畢竟無礙,慢慢調養眼見一天好似一天,真正讓古家三兄妹牽腸掛肚的是古母的傷勢。來的那些郎中大夫,沒有把脈之前個個都信心滿滿,將跌打傷說得不值一提,頗有人自誇祖傳良藥,朝服夕愈。可是等到真的見了昏迷不醒的病人,再上手把一把脈,皆是緘口不言,擺擺手告辭而去。這可把古家人急壞了,古平原甚至想到派人回山西去請那位當年為自己瞧好了病的李神醫,可到底是緩不應急。後來還是胡雪岩聞訊派來的一位胡慶余堂的坐堂老先生給古家人交了實底,說是古母看似傷在皮肉,實則五臟六腑都受了極重的內傷,加之此前又有過一次大病,根子本虛,變得藥石無用,起初那位本鎮的郎中說得其實很對,這傷沒法治,不過是用強補的葯拖日子罷了。
「古東家,醫無諱言,老朽說實話還望你們不要見怪。令堂昏迷數日,我看是不會醒了,其實就這樣去了倒也沒有痛苦,未見得不是好事。若是能醒,你們也不必寄望太深,那多半是迴光返照,一時半刻便要去了。」
一番話說得三兄妹心裡像油烹一樣,前幾日恨不得母親能趕緊睜開眼,現在卻又怕這一刻的到來,簡直不知如何是好。
古雨婷在家裡最小,又是女兒,大哥就不必提了,二哥近年也時常出去做生意,唯有她幾乎寸步未曾離開母親,眼見朝夕相處的娘親就這麼要離開了,她夜裡不知哭醒多少次,精神也日漸委頓。天亮時,她打算出去買一條鯽魚,做道奶白魚湯餵給母親,一隻腳剛踏出客棧大門,忽覺邊上黑乎乎一團不知什麼東西在地上。
古雨婷是驚弓之鳥,嚇得心裡一翻個,定睛瞧時才分辨出,分明是劉黑塔蹲在地上,這原本龍精虎猛的粗豪漢子像被霜打了的茄子,滿臉都是沮喪之色,獃獃地望著街上的車轍印,也不知他在這兒待了多久了。
「劉大哥,你這幾晚都在這兒嗎?」古雨婷怔怔地問。劉黑塔自從得知妹子出了事,咧開的大嘴就緊緊閉著,陰沉著臉遇人也不說話。古家人滿懷心事,當然也顧不到他,想不到他竟然自苦如此。
劉黑塔起初沒理會古雨婷的問話,古雨婷又問一遍,他忽然舉起手左右開弓掄圓了給自己七八個耳光,直打得嘴角出血。古雨婷嚇壞了,身子一蹲拉住劉黑塔的手臂,顫聲急道:「你、你這是做什麼?」
「是我沒用,學了武藝卻護不住我妹子。一個好端端的大外甥啊,就這麼沒了,我對不起老爹,對不起玉兒……」劉黑塔憋了好幾天了,此時一旦放聲,哭得是渾身顫抖,難過得說話時斷時續,聲咽氣短。
古雨婷的眼圈瞬間紅了,這種哀痛,她不是第一次見了。前日古家人去安葬那個已經成了形的嬰兒,古平原派人從江寧把他給孩子準備好的小衣小鞋和幾樣精緻的玩具都帶過來,一同葬到棺中。事後,古平原讓他們先回,古雨婷放心不下,悄悄回來看,看到那個自從出事後便克制自己鎮定若常的大哥,竟然不斷用拳頭狠狠捶著老樹,口中發出含糊不清的哭聲,那聲音中的傷痛,古雨婷一輩子都忘不了。
「劉大哥,這些事都會過去的,早晚會過去的。」古雨婷將劉黑塔摟在自己的懷裡,像哄一個孩子似地拍著他的背,自己也流著淚,陪著他一起難過。她知道自己喜歡這個男人,只是從前以為是他的勇武正直吸引了自己,有他陪伴便能心安,但就在這一刻,古雨婷發覺,自己其實更想做的是照顧陪伴著這個男人,不再讓他這樣痛苦悲傷。
劉黑塔昏沉沉哭了一陣,心裡好過了些,這才猛然驚覺自己竟然是與古雨婷相擁而泣,且不說男女授受不親,這要是被人看見成什麼樣子,還不得說我占古家姑娘的便宜。他趕緊站起身,誰知起得太快,古雨婷毫無防備,身子向後一栽坐在了地上。劉黑塔見又犯了錯,下意識想要伸手去拉古雨婷,結果手伸到一半又尷尬地停在半空。
古雨婷見他不知如何是好地怔在那裡,反倒主動將手伸了過去,劉黑塔猶豫一下,拉起古雨婷的手,順勢將她扶了起來。
「古姑娘,我方才不是有意……」
「給你。」古雨婷打斷他的話,將自己的手帕遞過來,見他獃獃望著自己,不好意思地側過頭去,小聲道,「也不知幾天沒洗臉了,哭得像個泥貓兒。」
劉黑塔手足無措地接過手帕,上面淡香如霧,他不捨得用這麼漂亮的手帕來擦臉,剛想還回去,卻見古雨婷臉色一沉,咬起唇看向街上。
這一大清早,街上行人稀少,然而卻有輛裝飾華美的馬車停在不遠處的街口,一個人下了車,正向客棧大門走過來。
他走到距二人幾步遠的地方,停下腳步,仔細端詳著古雨婷,過了片刻才開口道:「你娘怎麼樣了,她還好嗎?」古雨婷一直在盯著他,見問便冷冷一笑:「我娘的傷也不是什麼人都能隨口一問的。請問你是憑什麼身份問這句話?要知道我們是徽州的窮人家,可當不起京城李老爺的關心。」
「小婷,當初我離開家時,你還沒過周歲。你這樣記恨,讓我該如何開口呢?」李萬堂看著這個唯一的女兒,這個他曾經捧在掌心的明珠,如今卻用這麼仇視的目光看著自己。他有太多的話想說,但都無法言表,心中唯有一聲嘆息。
「哦,這麼說你是以我爹的身份問的啰。那我也問問你,我小時候被人欺負,別人家的孩子都有爹爹為她出頭,那時你在哪兒?遠的不提,就是前幾日我被人追殺,孤立無援的時候,我的好爹爹又在哪兒,總該不會是在一張張數著銀票,等著看我和娘的人頭吧?」
這真是石破天驚的一問,但也並非是無由之語。古平原曾經冷靜地分析過這件事。別看殺手是沖著幾個女人來的,但是要報復的目標恐怕還是自己。自己經商以來,交的朋友多,樹的對頭少,但是也有人對自己恨之入骨。他列了最有可能的幾個人,一是李家,二是王天貴,第三就是曾經對自己下手卻沒成功的那些鹽丁。
鹽丁即便要再次下手,也拿不出一個人一萬兩銀子這筆賞格,何況白依梅還特意派人來救,這就更不像是與英王舊部有關了。至於王天貴,以古平原和他打過的幾次交道來看,此人陰險毒辣,但卻不會這樣大動干戈。想來想去,最值得懷疑的還是李家的人。
古平原將自己的猜測說出來後,古平文首先就接受不了,古雨婷也覺得難以想像,但是今天面對李萬堂,古雨婷還是脫口而出,然後看著對面這個人的眼睛。
面對自己女兒控訴似的逼視,李萬堂下意識地閃開了目光。
「天!」古雨婷在心中低低叫了一聲,「真的是他。」她只覺得一顆心像沉入了無底的深淵,四面八方都有無數把利刃向自己刺來,眼前一黑便昏了過去。
劉黑塔起初還沒聽明白,等他扶住了古雨婷,腦子轉了轉才弄清楚她那最後一句問的是什麼?駭然抬頭看著李萬堂,手指著他:「你、你……」
「小婷……」李萬堂走上一步。
「別過來!」劉黑塔驚怒交加,「你還算是個人,也配當人家的爹?!」他另一隻手已經摸上了纏在腰間的鏈子鞭,可是一想到對面這個人是古大哥的親爹,這鞭子說什麼也抽不出來。
「劉兄弟,你把小婷扶進去,這兒的事兒交給我。」此時從大門處忽然傳來聲音,古平原不知何時已經走了出來,他的臉上平靜得彷彿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
等劉黑塔帶著小妹進去後,古平原這才轉身面對李萬堂。
「我這次來……」
「等等。」古平原打斷他,指了指鎮外,「走遠些說,我不想讓客棧里的人聽見。」
李萬堂默默點頭,與古平原一前一後,兩人一直走過江邊蘆葦盪,走上一段江堤,方才停下腳步。
「你娘的傷到底怎麼樣了?我問過那些回去的大夫,都說很不好。」李萬堂喚過車夫,從他手中接過一包葯,「這是我讓人從京城快馬送來的葯,是大內御藥房所制,對跌打傷有奇效。」
古平原並沒回答他的這句話,更沒有接過葯,他的臉沉靜得彷彿一座石雕,說起的卻是另一件事。
「兇手當場死了三個,被擒獲兩人,還有兩人逃走。抓到的那兩個人當天便扭送了官府。昨日府衙已經派了差役來告知,說是問出了口供,這次的事兒是江寧地界一個有名的地痞暗中主持,定金都是從他手中付出去的。可等到府衙發火籤抓人的時候,這個人已經逃去無蹤。官府已然發了海捕文書,但是此人沒有妻小,犯下這樣的大案,今後可能就不再回江南了。捕快頭兒告訴我,這個案子想要找出幕後主使並不容易,大概也就只能將那兩個抓到的兇徒判罪了事。」
他看了李萬堂一眼,自顧自又說道:「我跟官府的人說了,抓得到便抓,抓不到就算了,不必勉強。反正就算抓到了那個混混,問出了給銀票的人,人家也可以矢口否認,財大勢大難以定罪。就像當年在京城,有人殺了常四老爹,還不是不了了之。我和你說這些,是要告訴你,案子上的賬可以賴得一乾二淨,不過生意上的賬可別想賴掉。只要冤家對頭還在經商做買賣,我家的仇就不怕報不了,我古平原就有辦法讓他還了這筆血債。李老爺,你說呢?」古平原背著手說著,霍然回頭看向李萬堂。李萬堂緊緊抿著嘴,看著這個大兒子,聽著他那誅心之言,想到二十年前自己的一個決定,居然會造成今日這個骨肉相殘的局面,當真是人在做,天在看,不知什麼時候便有報應臨頭。
他面向滾滾而來的江水,目光望向很遠的地方,過了一陣子才開口道:「二十幾年前,你祖父是做糧食生意的,也算是個小有名氣的徽商,家裡雖然談不上殷實,但也足夠供我讀書習字,以備進京趕考謀個功名,來日好光宗耀祖。」
古平原萬萬想不到他會說起這件事,此事他從母親口中已經聽過無數遍。祖父的糧食生意原本做得很好,沒想到正在揚州收糧時,碰上了「鬧漕」,糧船連月不動,天又降雨不休,以至於整囤整囤的糧食都霉變,將老本全都賠在了揚州。祖父急病攻心,連家人的面兒都沒見上,就這樣死在了外鄉。
「我當時正準備赴京城,聞訊趕到揚州準備將你祖父的屍首運回來,沒想到的是,屍首竟然被當地一個鹽商給扣住了。他拿出一張借據,要我先還銀子,再領屍首。那借據確實是你祖父親筆所寫,我問過與他同行的人,因為當年的糧價起伏不定,他想趁機賺上一筆,卻沒想到反將借來的錢都賠了進去,不然也不會這樣焦急以至於病發身故。」
古家剛剛把做生意的錢都賠光了,哪裡還能湊出一大筆銀子來還債,就算能回到徽州去借,可是這邊屍首已經擺了十幾日,再擺下去必定腐壞。古皖章,也就是如今的李萬堂,自然不肯讓操持大半生的父親落得這樣的凄慘結局,於是與那家鹽商好說好商量,希望能寬限些時日,先將屍首領回去,日後湊了錢再來還債。
可是這戶鹽商卻毫不通融,放出話來說,要麼立刻還錢,要麼就將古平原祖父的屍首拋到大海里,供魚蝦果腹。古皖章被逼急了,闖到鹽商家裡,說是寧願給他當牛做馬,只要把父親的屍首還回即可。那家鹽商的主人是個年輕氣盛的公子哥,繼承了家業,整日大宴賓朋,尋歡作樂。他倒也不在乎這些錢,更不缺少僕役,只不過是瞧著徽商礙眼,藉機拿古皖章取樂。
見古皖章真的急了,那鹽商不慌不忙當眾提了一個要求,說是自家養的一條看門狗昨夜剛剛病死,現在要給這條狗發喪,卻缺一個摔盆捧牌位的孝子,要是古皖章肯做這個孝子,那就把賬一筆勾銷。
「揚州的瘦西湖,你也去過。」李萬堂語氣平靜得像是在說前世的事兒,「瘦西湖西側的那條長街有四五里長,最是熱鬧繁華,當年我就是在這條街上,在無數人的驚異和嘲笑中,給一條狗披麻戴孝,捧著它的牌位,一直走到城外。」
古平原已經聽呆了,只覺得身子一時憤怒得如被火焚,一時又像墜入了冰窟,原來古家曾經蒙受過這樣的奇恥大辱,而且就是眼前的這個「爹爹」一身承受,他咬牙切齒地追問了一句:「那家鹽商是誰?」
「你見過,就是當日在同慶樓被我百般羞辱的潘姓商人。」
原來如此,古平原恍然大悟,怪不得李萬堂會特意找上門去,用這樣決絕的方法來對待那個姓潘的鹽商,讓他當著兩江商人和舊日同行的面家破人亡,自己當初覺得他手段太過毒辣,原來其中還有這樣的內情。
「我將你祖父的屍首運回徽州安葬後,緊接著就大病一場,幾乎沒了性命。病中我發了毒誓,有朝一日,一定用百倍的財富來羞辱那家鹽商,讓他也嘗嘗那種錐心刺骨的滋味。」
古皖章把這件事咽到肚子里,和誰都沒說,所以古平原的娘始終並不知情。他病好之後,就將所有書本一焚而空,專心做起生意。但是事非經過不知難,他真正進到生意場中才知道,要想白手起家超過那些幾代傳承的鹽商巨富,簡直就是不可想像的一件事。為了能找到賺大錢的機會,他這才離開徽州,前往了京城。
「我在京城一時技癢,與那些附近趕考的腐儒激辯,他們只懂八股,哪裡知道實學。」古皖章舌戰群儒卻穩佔上風,而且談的都是從四書中領悟出的經濟之道,正好被李家當時的主人看到。
「此後的事情不必細說了。當李家向我提出那個要求時,我還以為要做決定很難,但事後回想,彷彿是立時便答應了,就像是一直在等著這個機會似的。」李萬堂的嘴角露出一絲自嘲的笑。
「從那以後,古皖章就搖身一變成了李萬堂。」想到李萬堂二十年後才一舉拿下兩淮鹽場,痛痛快快地報了仇,這份隱忍與不忘,也難怪他會是京商中無人敢惹的「李半城」。古平原心裡大為震動,只覺得口中又苦又咸,也不知是個什麼滋味,澀澀地說了一句。
李萬堂微微苦笑:「人活在世上,走路並不難,難的是遇到了岔路去選該走哪一條。選擇永遠是最難的一件事。我當年被仇恨蒙住了心,選得太快了,要是現在讓我再選一次,也許就不會再去當什麼『李半城』。」
「我當初進京趕考,陷害我的是李家的張廣發,這個人是你派來的?」古平原忍不住要問出這個藏在心中已近十年的謎。
「李家萬貫家財,當然不會對我這個外姓人一點防備都沒有。我說到做到,從未再去與你們聯絡,但是李家卻沒有放鬆過對你們的警惕。京城的徽商會館裡就有李家派去的坐探,你一進京,人家就知道了。要是你順利考中進士,分發京城為官,今後再將一家人都接了過來,事情還有個不露底的?於是她想除掉你,一了百了。」李萬堂口中的「她」,當然就是李太太。
「是我及時阻止,可是最後她還是派去了張廣發,設計將你流放到關外。她說這是最後的辦法,要不然,我就算能護得你一時,卻護不住一世,何況徽州的古家人更是如同砧上魚肉,任人宰割。她以你們一家人的性命做要挾,我也只能默許了。」
古平原處心積慮想要從張廣發口中得知那場無端陷害的答案,現在真相大白了,他真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
「那殺常四老爹的事兒呢?」
「我不知情。」李萬堂搖了搖頭。
「那這次的事兒呢?」古平原一句緊似一句。
「……你不要問了。」
「我為什麼不問!」古平原怒道,「你的結髮妻子、我的娘親此刻凶多吉少,我的妻子、古家的大兒媳也被逼落山澗,她腹中那眼看就要出世的孩子,連睜開眼睛的機會都沒有,就這麼無聲無息地沒了。那是我古家的後代,他姓古!你可以不管你的兒子,我卻不能不為我的兒子報仇!」他悶聲吼著,不知什麼時候淚水已經灑在臉上。
李萬堂的身子像篩糠一樣劇烈地顫抖著,眼前向東而去永不回頭的江水,彷彿是在告訴他,大錯鑄成,再難挽回。
「我會結束李家在兩淮鹽場的生意,我會帶著李家人回到京城,從今往後,李家的生意就只限在北五省,不會再踏過黃河一步。」面對眼前這個受盡了冤屈,而今又在承受著喪子之痛的大兒子,李萬堂覺得自己的雄心壯志,都在這一手造成的悲劇面前煙消雲散了。
「這樣就了結了嗎?」古平原用力一搖頭,「不可能的。」
李萬堂像是懇求般地伸出手,又好似在極力表明著心意,「平原,你難道要我跪下來求你?好吧,那我求你不要再追究,等我把李欽帶走,讓你們天各一方永不相見,不要真的斗個你死我活,不要讓我看見一個兒子死在另一個兒子手上。」
說著,李萬堂慢慢跪了下來,他張開手,半向天空舉著,像是在祈求上蒼改變這可怕的命運。
古平原驚呆了,他緩緩退了一大步,他沒有想到那個曾經高高在上不可一世、俾睨天下商人的「李半城」,居然會真的跪下,而且跪的還是自己——他的兒子。
西風獵獵,卷得蘆葦盪東倒西歪,而江堤上一立一跪的兩個人,就像是木雕泥塑般僵在那裡,許久沒有動彈。
「大哥!」古平文從鎮子那邊撒腿如飛跑了過來,來到近前看清了跪在地上的是誰,讓他乍然一驚,卻再也顧不得許多,急急扯住古平原的袖子。
「快,快回去,娘、娘……」
古平原情知大變在即,心裡頓時一翻個兒,後背的汗毛都豎了起來,他不敢多問,也不敢多想,趕緊跟著弟弟向客棧奔去。
李萬堂怔怔地看著他們的背影,手一松,那包葯滾落江堤,被江水一卷,瞬間無影無蹤。
他沒有再乘馬車,而是一步慢似一步地走回鎮上,離著客棧不遠,他已經聽到了從裡面傳來撕心裂肺的哭聲,他停下腳步,不一會兒又看見客棧的夥計出來用白綾系在兩隻石獅的頸上。
李萬堂忽然很想進去再看一眼那個等了他二十年的女人,可是心裡這麼想著,卻連一步都邁不動。有個人在拚命拖著他的腿,那就是當初被自己親手埋葬的古皖章。
「老爺,天不早了,咱們是回呢,還是在鎮上投宿?」車夫猶豫著問了一句。
「回吧,回吧……」李萬堂一向挺直的脊背佝僂了下來,像是一下子老了二十歲,聲音中散發著悲涼的氣息,轉身慢慢走向馬車。
在馬車掉頭的時候,李萬堂用黯然的目光,最後向客棧望了一眼。他知道自己在過去的歲月中,曾經無數次幻想過、奢望過能得到原諒的那份希望,就在今天徹底破滅了。
接下來的半個多月彷彿過得很平靜。古家扶靈柩回到徽州辦喪;李欽和王天貴面對極度不利的生意處境,像是毫無辦法,並沒有想出任何對策;李府則是靜得怕人,裡面連一聲貓啼狗叫都聽不到,所有下人都低著頭腳步匆匆,彼此碰面視而不見,更別提說上一句話;至於李萬堂,他整日在鹽場中做什麼,就更沒人知曉了。
若說李萬堂做的事情全無人知,那倒也不見得。至少李安就從偷窺的文書中瞧出了一些端倪,敢情他要將兩淮鹽場中李家所佔的份額全數折銀賣出,將李家在江南的生意也都一併了結。就在不久前,李萬堂還信誓旦旦地說,有他在的地方才叫京商,還認為今後商界的重心將轉移到與洋人開埠通商的江南,因此不惜賣出李家在北五省大半的產業,將其投入兩淮鹽場,並計劃在錢莊、絲茶、糧食等行當大展拳腳。
眼下一切都轉了個兒,李萬堂的態度大變,看這意思竟是打算退回到北方,再也不插足南邊的生意。問題是這一進一出,李家至少損失上百萬兩銀子,而且原有的生意也將元氣大傷,一向精明過人的李萬堂這是怎麼了?
李安捉摸不透其中的道理,想了兩天不敢再遲疑下去,徑直來找王天貴,他相信老奸巨猾的王天貴一定會對這個消息感興趣,畢竟李家退出,王天貴是最大的受益人,搞不好就能接替李家掌管兩淮鹽場,到了那時,李安也準備改換門庭了。
「哼!換我掌管鹽場?我跟李老爺一不沾親二不帶故,他怎麼會送這份大禮給我?」王天貴聽了李安的恭喜後,只是發出了一聲冷笑。
「那……我就不明白了。」
「這是明擺著嘛,古平原才是他真正推位讓國的不二人選。」
「啊!」李安大吃一驚,這樣一來自己什麼都要落空了,「讓給古家,太太豈會讓老爺辦這樣的糊塗事。」
「對啊……」王天貴慢條斯理地點著頭,目中波光一動,「你這話說得才有了幾分意思。」他才是最不願意讓古平原摻和進鹽場里來的人,「李老爺要辦糊塗事,家裡人可不能不知道啊,你去說一聲吧。記住,別看李老爺沒有明白地說出來,可你一定要讓李家母子相信,這個鹽場還有李欽如今掌管的鹽鋪,馬上就要落入古家之手了。這樣一來,事情還有挽回的餘地。」
三天之後,王天貴接到李萬堂的一份請柬,請他到同慶樓一聚,講明已經將「四大恆」的掌柜都從京中請了來,要共商兩淮鹽場的大事。
王天貴接信後心裡一涼,這分明是要當眾宣布那件大事了。看來自己對李太太能給李萬堂施加的壓力過分高估了,想不到李萬堂不管不顧,真的要將兩淮鹽場這塊天下最大的肥肉讓給古平原,難道說自己當初在李欽面前說的那番挑撥離間的話,真的誤打誤撞猜對了李萬堂的心思。他真的從一開始就在為古家鋪路?
王天貴心裡七上八下,但是這個宴是一定要赴的。當初是三分鹽場,如今自家的股份依舊是佔三成,李家要退也行,留下的股份得先讓剩下的股東來分才是,這是他今晚要拚死力爭的,至於能爭多少他心裡可沒底。一來另一位股東「四大恆」怎麼說也是資本雄厚,自己無法匹敵,此外最擔心的就是「四大恆」也是京商,如果站在李萬堂那邊說話,對自己可是太不利了。
時已深秋,玄武湖中殷紅的枯葉隨波蕩漾,一泓秋水漣漪拍岸,水中的遊船搖曳不定,正如同此刻同慶樓里坐著的這些人心中所思。
「四大恆」的掌柜也正在忐忑不安,他們這次南來,可不像上一次那般不情不願。李家被徽商中的後起之秀古平原壓製得節節敗退的消息,早就隨著漕船傳到京城。李家面對古平原,一敗於茶,二敗於鹽,上次是在京城眾目睽睽之下輸了天下第一茶的名號,連累「四大恆」也損失慘重,這一次又是這個姓古的,而且還有傳言,說李萬堂居然與他是親父子,這葫蘆里賣的是什麼葯?
「四大恆」掌柜聚在一起商議,別看焦掌柜嗓門大,卻是「張飛穿針——粗中有細」,他提出會不會是這父子倆做了一個扣,一而再,再而三地誘著「四大恆」往裡鑽,合夥打算抽空「四大恆」的銀庫。一念及此,幾位掌柜都坐不住了,就是李萬堂不來書信請,他們也要主動過來看看。
李萬堂今天將整個同慶樓都包了下來,專請幾位掌柜和王天貴。儘管菜上得熱鬧極了,一盤盤熱氣騰騰,一道道香氣撲鼻,可是席面上卻是冷冷清清,除了剛見面時互相問候了幾句,隨後這幾個人都靜坐喝茶,一言不發。
這些都是商場上打了大半輩子算盤的人,深諳後發制人之道,不看準了對方的籌碼,哪裡肯先說話。客人不說倒還罷了,偏偏做主人的也是三緘其口,望著窗外紅葉舞秋風,竟是賞起景色來了。
王天貴心頭有些焦躁,在座的只有他是晉商,其餘人都是京商,安知這些人不是暗中通好了氣,等著算計自己呢。他一再提醒自己要穩住,到了最後還是忍不住開口問了一句:「李老爺,聽說你有意不做鹽場了,這是真的嗎?」
一語問出,「四大恆」的幾位掌柜目光都從別處移來,齊刷刷看向李萬堂。王天貴見狀稍稍放下心來,敢情他們也不知內情。
「王大掌柜真是消息靈通。」李萬堂瞥了他一眼,目中也有吃驚之色,他沉吟了一下,「本來我還想等一個人,看來他是路上耽擱了,王大掌柜又問起,那我就說了吧。不止鹽場,李家在兩江所有的生意都要收掉,今後安心在北五省做買賣,不再踏足江南。」
除了王天貴早有準備,其餘滿座皆驚,焦掌柜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也忘了來之前幾位掌柜商量好的謀定而後動,訥訥地問道:「李老爺,你不是在開玩笑吧?一年之前在通州,你可不是這麼說的。你那時候分明說要將李家的生意全盤挪到江南,還說咱們幾個鼠目寸光,識不透天下大勢。如今怎麼來了個大掉個,又、又要回京城了?」
他轉頭看向其餘三位掌柜:「諸位,我說的可有半字虛言,當時你們可都也在場啊。」
資格最老的張掌柜也是滿面驚愕,他捋了捋鬍鬚,點頭道:「不錯,那時候李老爺是這麼說的,咱們字字句句都聽見了。而且不怕您笑話,我們回去後幾番商議,覺得您說的在理兒,所以這一年來已經在江南開了幾家買賣,也賺到了銀子,這還要感謝李老爺提攜。我也鬧不明白了,您怎麼說變就變,又要把生意搬回京城去,這一來二去,有多少銀子白白耗在了裡面。」他是老派的生意人,一針一線都看得緊,不免替李家感到肉疼。
大家都看著李萬堂,等著聽他如何回答。李萬堂目光複雜地笑了笑:「書上說,『橘生淮南則為橘,生於淮北則為枳,葉徒相似,其實味不同。』大概是水土不服吧,我在江南做生意這兩年,總是覺得沒有在京城有滋味,索性就搬回去。」
就這麼簡簡單單兩句話,就算交待了?幾個人大眼瞪小眼,明知道李萬堂不願說出真正的緣由,可是誰又能強逼他說呢。再說這畢竟是李家的買賣,別說他要搬回京城去,就算一聲令下,哪怕是搬到大漠里,別人也沒資格去管。
席上一時又有些冷場,王天貴真正關心的是李家留下來的股,他假作閑談,向著焦掌柜道:「唉,這真是想不到的事兒,本來有李老爺坐鎮鹽場,那是萬無一失的主心骨,咱們跟著分紅收利就是了。可他這一撤,鹽場的事兒可怎麼辦哪?」
一句話提醒了眾人,「四大恆」加起來在鹽場投了幾百萬兩銀子,當然關心此事,焦掌柜連連點頭:「王大掌柜真是一語中的,李家撤了股,誰來管理鹽場?」
王天貴不待李萬堂說話,搶先道:「方才李老爺說還要等一個人,難不成便是與此事有關,這個人莫不是姓古?」
「姓古?」焦掌柜一怔,「難道你說的便是那個古平原,不會不會,他當初可讓咱們京商吃了大虧,這是冤家,怎麼能讓他來掌管鹽場呢?再說此人年紀輕輕,這鹽場是天下第一份大買賣,他挑得動嘛。要真是他,我可不放心,不行,絕對不行!」
他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一般,另外幾位掌柜雖然沒出聲,看樣子也是大不以為然。這就是王天貴想要達到的目的,他燒了這把邪火,自己卻裝作沒事人,撥著杯中浮葉,輕輕吹了吹,卻在不經意間飛快地瞥了一眼李萬堂。
出乎意料的是,李萬堂並沒有惱怒,反倒是也詫異地反問了一句:「誰說我要把鹽場交給那個年輕人了?」
「不是給姓古的?」焦掌柜起初信了王天貴的話,就是因為他們來到兩江之後,得知傳聞竟是真的,李萬堂與古平原是一對父子,那麼也許當初的猜測便是真的。這對父子演了一出好戲,看似冰炭不同爐,實則劍指「四大恆」。商場上一向風雲詭譎,李半城又是出了名的手段決絕,難保他不會做出這種事。
為此焦掌柜把話說到前頭,以此來堵李萬堂的嘴。現在看他矢口否認,倒也意外。
「既然如此,李老爺相中了誰呢?」張掌柜徐徐開口。
「泰來茶莊的胡老太爺,為人一向公道正派,有他主持鹽場,我想諸位一定不會有異議吧。」李萬堂平靜地說。
胡泰來?這是徽商中的耆老,縱橫商界一輩子,話出如山,一生重個「信」字,向來受人敬重,大家都聽過他的名聲。四大恆與泰來茶莊也是老相與了,胡老太爺在北方調動銀錢,從來都是用四大恆的票子,雙方一向合作愉快,可是徽商與京商剛剛在徽州鬧了一場,李萬堂幾乎把徽商掀了個底朝天,這時候怎麼會讓位給胡老太爺呢?
「此人論信義、論商才那都是沒說的,可他是徽商啊。」張掌柜沉吟著開口道。
「那又怎樣?」李萬堂指了指王天貴,「這兒不是還有位晉商嘛,咱們一同經營鹽場,一直以來不也是和氣生財嘛,王大掌柜,你說是不是啊?」
王天貴冷不防地被李萬堂拿自己現身說法,只好皮笑肉不笑地嘿了一聲,心裡卻在琢磨如何駁他。李萬堂這一招還真是讓王天貴沒想到,這分明就是明修棧道暗度陳倉,要是直接提出古平原,必然招致眾人反對,李家只佔了三分之一強的股份,恐怕未必能如意。但是胡老太爺德高望重,看四大恆的樣子似乎可以考慮,可是他們沒有想到,胡家與古家是聯號生意,這明裡給了胡泰來,其實還不就是落到了古平原手上。
其實李萬堂真沒考慮這麼多,他眼下的心境,與當初剛到兩江準備逐鹿問鼎的時候已然大不相同,他想的是找一個既能壓得住王天貴,又能將鹽場生意做好的人來管理兩淮。他確實想過古平原,但是想到這樣一來,必然引起李太太和李欽的強烈反對,搞不好又要節外生枝,於是便打消了這個念頭。他從前本是徽商,聽說過陶澍與林則徐一同拜訪胡泰來的事兒,於是便試探地給胡泰來寫了一封信,問他是否有意入主兩淮鹽場。
沒想到胡泰來的回信到得很快,信中說:「固所願也,不敢請耳。」看來這位老爺子還是時刻沒有忘記當年兩位大人的重託。這樣便一拍即合,胡泰來在徽州籌集銀兩,講明今日先派人到江寧,參與兩淮鹽場股東的集會。
「這麼說,李老爺先斬後奏,已經把事情定下來了?!」王天貴把臉一沉,四面看看,「鹽場是三方入股,李老爺卻獨斷獨行,這樣做未免有點說不過去吧。」
他一味拱火,想攛掇四大恆與李萬堂之間起爭執,自己好渾水摸魚,將事情攪黃。李萬堂早就瞧透了他的心思,心裡冷笑一聲,對四位掌柜道:「按說李某人此次是性急了一些,不過也全都是因為胡泰來提出的條件實在太好,讓人難以拒絕。哦,我說的這個好,不是指對李家,而是對四大恆而言,實在是個好機會。」
焦掌柜疑惑地搖搖頭:「這是什麼意思,對我們有好處?」
「人家說了,既然與幾位聯手做生意,不能不略表誠意。」李萬堂胸有成竹地說,「今後胡家從鹽場賺來的利潤,願意無償存在四大恆錢莊至少半年,半年之後也可轉為長期存銀。而且徽商在兩江流域的生意匯兌,胡泰來也願意儘力安排,交由四大恆來做。」
這簡直是打著燈籠都找不到的好事。四大恆雖然在兩江新開了錢莊,可是這裡既有根深蒂固的老錢莊,又有洋人辦的銀行,想要拓展商路真是舉步維艱。如今胡家給了這個承諾,不僅帶來了大批的主顧,而且還解決了現銀不足的大問題。
事情實在太好了,以至於張掌柜雖然滿面興奮,卻還是問了一句:「這、這是真的?」
「當然了。要不然我為什麼找胡泰來,他說話一言九鼎,從未出爾反爾。要是再不相信,等過一會兒他派來的人到了,你們親口問他便是。」
這時候,四位掌柜已經不是再考慮是否要選胡泰來作為鹽場主事,而是盼著這位胡老太爺快點接事才好。
王天貴眼睜睜瞧著李萬堂像變戲法似地拋出一串果子,引得四大恆垂涎三尺,情知自己棋差一招,已然無法阻止此事,氣得臉色發青,一時打不定主意要不要拂袖而去。
正在這時,跑堂的上樓,賠笑道:「幾位老爺,下面來客了,說是李老爺請的人。」
「不錯,是我請的。」李萬堂點頭。
「那小的就請他們上來了。」說完,跑堂的噔噔下去了。
他們?李萬堂微微皺眉,還沒想明白,就聽樓梯上傳來嘈雜的腳步聲,不是一個人,而是一群人走了上來。
打頭的人穿著青白色的薄襖,下著一條紅艷艷的緞裙,面沉似水,眉毛豎起來,冷眼看著居中而坐的李萬堂。
「你?」李萬堂沒想到自己的太太會忽然闖了進來,不僅帶著李欽,而且身後的那一幫人更是出乎他的意料。
這些人大部分王天貴都不認識,可是四大恆的掌柜卻幾乎個個認得,這都是李家的大掌柜,每個人都掌握著李家經營的一門大生意,論起分量,張廣發在他們中間只能站個不上不下的位置。這其中有些人已經鬚髮皆白,替李家做了一輩子的生意,早就回家養老去了,好多年沒露過面兒了,怎麼今天都聚到了這兒呢?
這其中頗有些人與四大恆掌柜交情深厚,特別是焦掌柜,最好朋友,立馬站起身來打算招呼,可仔細一看這些人的臉,愣是把話咽回去了。
就見這些平素笑臉迎人的生意人,卻個個都面無表情,站在李太太身後,不像是掌柜與東家,反倒是像衙門裡的差役與判官。
「我在這裡與人談生意,你帶這麼多人來做什麼?」李萬堂心中早就起了警覺,這些人散布在北五省,李太太勞心費力把他們找來,恐怕早有計劃。他目光一掃,就見這些從前聽命於自己的大掌柜,大半不敢與自己目光相對,有幾個還現出慚色,這就是大不妙的跡象。
「你們不在各處經營生意,卻都跑到兩江來,要是耽誤了買賣,李家的規矩你們不是不知道,還不給我回去!」說著又把嚴厲的目光轉向李欽,伸手重重一拍桌子,「還有你,鹽鋪經營不善倒也罷了,偏偏還不安分,給我滾回去!」李萬堂打算先發制人,散了李太太的爪牙,再慢慢解決此事。
話是說出來了,可是對面一片寂靜,那些往日在自己面前畢恭畢敬的大掌柜,個個都恍若未聞,只有李太太不屑地哼了一聲。
王天貴想不到緊要關頭會有人來攪場,當然願意事情鬧得越大越好,大聲笑道:「原來都是同行,還有李家嫂子和少爺,這是請也請不到的貴客,應該一起入席痛飲幾杯嘛。」李萬堂雙眉一挑,站起身來,聲音中帶著強大的威壓:「你們都是大掌柜,最少的也做了十年,此刻裝聾作啞,難道想被李家掃地出門,重新去當個夥計?」
李太太向兩邊看看,見有人隨著這句話將頭垂得更低,她忽然一笑:「李家的生意用什麼人或是不用什麼人,或者做什麼買賣,今後都輪不到你操心了。」
「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李家的主事人是我,我不管誰管?」李萬堂瞪著自己的妻子。
「從前是你,但今後就是他!」李太太向旁一指,指的當然是李欽。
李欽見父親如電般目光射向自己,先是一悸,李太太斷喝一聲:「有我在,你怕什麼!從今往後李家就是你說了算,拿出點『李半城』的樣子來。」
李欽向四面看了看,彷彿剛剛才把事情弄清楚,他咬了咬牙,半轉身扶過一位滿臉皺紋、年過耄耋的老者,將他扶入座中,親自倒了茶奉上。
李萬堂認得這個人,這是李家年紀最長的大掌柜,京里「同和當」的大朝奉楊明軒,論資歷別說李家,就是京商中也沒人超過他,他打從嘉慶三年就在李家學做生意,見過四次登基大典。按說這個年紀,早該回家享福了,可是當鋪最重眼力,楊明軒做大朝奉,幾乎一輩子沒打過眼,所以就一直幹了下去。
李萬堂一見是他,就知道事情麻煩了,這個倔老頭一貫沒把自己放在眼裡,因為他資望甚重,當鋪又沒出過事,李萬堂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想著他沒幾年活頭了,索性由他去,沒想到李太太這一次居然千里迢迢把他也找來了,當然是為藉此老的資格來對峙自己的威望,事情遠比自己預想的要嚴重得多。
果然,楊明軒撩起眼皮瞟了李萬堂一眼,勻了勻氣,先是拱拱手,對李太太道:「您和少爺也請坐吧,東伙情誼雖厚,畢竟身份不同,你們站著,我不好說話。」
見李太太坐了,楊明軒這才轉而面向李萬堂,鄭重其事地點了點頭:「李老爺,這兩年一向少見了。」
李萬堂見事情絕難善了,索性坐下,淡淡道:「你這麼大歲數了,何苦舟馬勞頓,也來跟著蹚這趟渾水。」
楊明軒微微一笑:「老朽今年八十有七,何止一腳邁進棺材,簡直是已經收了閻王爺的請柬,就等著小鬼來接了。就算人家許了我什麼好處,我還能有幾天花用?李老爺問得對,既然如此,我為什麼又要大老遠跑來呢。那是因為我還欠著老東家一件當物,沒有取贖之前,難以閉眼啊。」他口中的『老東家』,人人都知道指的並不是李萬堂,而是當年選李萬堂入贅李家的老主人,也就是李太太的爹。
「這件當物沒有當票,老東家說了,要我親自保存,只有他的女兒才能將其贖回,其他人一概不許碰這件東西。既然李太太送信來,說要取贖,那我不能假手他人,只好親自將它帶來,以免違背了老東家的吩咐。」說著,他從懷中拿出一個扁長的銀匣子,由於時間久了,銀子已經有些發黑,上面用金鎖鎖著。
楊明軒將盒子放在桌上,向李太太點頭示意。李太太從貼身處拿出一把打造得極為小巧的金鑰匙,用燭火融開封住鎖眼的蠟,鑰匙一轉打開了銀匣,就見裡面是一封打著火漆的信。站著的那些掌柜中,多數都露出茫然的表情,只有二三個人發出呀聲。
「董掌柜、劉掌柜、還有司掌柜,請你們出來。」隨著楊明軒點了名字,被點到的三個掌柜都走了出來,這三人清一色鬚髮皆白,面容蒼老,歲數最小的也年過花甲。
「這封信你們不會忘了吧。當年十個掌柜再加上京商會館的主事一起看著老東家用火漆封緘。連我在內,如今就只剩下咱們幾個老哥們還活在世上了。」楊明軒舉起信,將火漆朝向他們,言下無限感慨。那幾個人都默默點頭,示意楊明軒的話沒錯。「那我可要拆信了。」李欽過來用小刀卸去火漆,楊明軒抽出信紙,卻並不看一眼,反倒是向李太太投去詢問的目光。
剎那間李太太的眼裡閃過一絲猶豫,她向丈夫那邊看去,發覺他像看見一條近在咫尺的毒蛇般瞧著那封信。她清楚,這個男人太敏銳了,他大概已經猜到了信中的內容,那麼這個機會一旦失去將永不再來,於是不再遲疑,輕輕點了點頭。
楊明軒得到回答,便向李萬堂道:「李老爺,說句實話,這些年來我對你一向多有不恭,不是因為我倚老賣老,而是因為在我心裡,你只是李家最大的一個掌柜,並非東家。可是這也不能怪我,誰讓你壓根不姓李呢?你入贅的事兒,現在別說在李家,就是京城商界也沒幾個人知道了。我方才說的這幾位掌柜是知道的,除此之外,四大恆的張掌柜也身歷其事,應該還記得,正好做個見證。」
這是李家忌諱最深的一件事,張掌柜深知越少往裡面摻和越好,聽楊明軒提到自己的名字,只是略微點頭,連一句話都沒說。
「平心而論,老東家待你不薄。將唯一的女兒嫁予你,將李家偌大的產業都託付給你,讓你能一生享受榮華富貴。而你能報答他的,便是為李家經營好這一代的生意,將來再將它還給李家的血脈。說來簡單,不過老東家也聽過『人無害虎心,虎有傷人意』,他不能不防,於是在你們新婚之夜那一晚,別人都道喜散去,他卻將李家最忠心的十位大掌柜留了下來,再加上京商會館的主事,一共十一個人,都在這信上按了手印,答應如果有一天,你背叛了李家,那麼即便老東家不在世上了,只要他的女兒提出要求,咱們就要主持公道,讓這封信重見天日!」
話說到這兒,所有人的眼睛都盯在信上,恨不得立刻就知道裡面寫的什麼。
自從楊明軒拿出這封信,李萬堂便沒有再開口,這時卻冷笑一聲:「楊大朝奉,我敬你是京商的前輩,李家的老人兒,所以你說的每一句話我都相信,也相信當年確有其事,不過你今天把這封信拿出來,無疑是在說我背叛了李家!你憑什麼說這話?」
「這話不是他說的,而是我!」李太太在旁接過話,她下意識地撫了撫那日被掌摑的臉,目光也隨之變得更加銳利,「你本來姓古,這的確沒錯,可是自從你進了李家,『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今日種種,譬如今日生。』你就應該徹底忘掉過去的一切,安心當個李家人。過去這二十年你做得不錯,我還以為這封信永遠不必拿出來見人了。可是沒想到,你到了兩江之後,居然事事向著古家,為了古家的那個孽種,不惜將咱們京商好不容易拿到的兩淮鹽場拱手讓人。還要退避三舍,躲回北邊去,你這哪裡是在為李家做生意,分明就是讓京城李家這塊金字招牌蒙上恥辱。就算我答應,這些為李家做了大半輩子的掌柜們也不會答應。」
楊明軒點頭道:「李老爺,記得過去你常對手下人說,『利之所在,事之所趨,必當全力以赴,不容他人爭先。』那時候我其實很佩服老東家的眼力,因為他選了一個真正純粹的生意人來掌管李家,讓李家能無往不勝,興旺發達更勝往日。然而今天的你,為了過去的那個家,不僅背叛了李家,而且背棄了自己的信條,變得進退失據,醜態百出。李家的生意要是再放在你的手上,只能蒙受更大的損失,你自然也不配再用『李半城』這個名號。」
他指了指桌上的那封信:「老東家在信中將你的來歷一一寫明,一旦他的女兒發覺你有吃裡扒外的事兒,那麼就可聯合這信上按過手印的大掌柜,將李家的生意從你手裡收回,至於由誰接任掌管,都由李家後人而定。今日便是到了將權力易主之時……」
原來如此,今天李太太將各位大掌柜叫來,竟然是要將自己的丈夫逐出李家的生意,在場眾人無不驚駭。大家來之前都知道李萬堂夫妻之間有了齟齬,而且還連帶著古平原在鹽生意上的步步緊逼,還以為楊明軒要從中調和,同時讓大家來共同商量對策。可沒成想事情全都想岔了,楊明軒勸分不勸和,這下李家要整個掀個底朝天,這可真是石破天驚的一件大事。
李萬堂在商界叱吒半生,大家都覺得他絕不會束手待斃,都在等他反擊。別說其他人,就是李太太也在等著他開口。
李萬堂沉默良久,這才緩緩開口道:「不愧是幾十年的老掌柜,做了一輩子買賣的生意人,你的話一點沒錯。利刃雖好,奈何已經有了裂痕,早晚會斷成兩截,已然不堪大用;我心雖堅,畢竟難以忘情於世,遲早因弱點而敗,不如中盤棄子。既然如此,那麼就請各位另舉賢能,我自取其咎,無話可說。」說完,站起身背對眾人,面向窗外的一頃碧水,隱隱間彷彿聽到他發出綿長的嘆息,又像是如釋重負地長出了一口氣。
楊明軒沒想到他如此平靜地接受了這樣的結局,反倒怔了一下,繼而說:「太太,那就請你說句話吧。你指定的人,就是李家的新主人,也是咱們的新東家。」
李太太目光閃了一下,遲疑著開口道:「按理說我應該選欽兒,可是他畢竟年輕,我的意思是想請楊大朝奉辛苦些,代他掌管兩年,等……」
「太太,你不要說了。」楊明軒連連擺手,「我這個糟老頭子豈能當此大任?少爺雖然年輕,可是前年我那間當鋪遇上騙子,害得老頭子險些當場自絕,是李少爺救了我,脫手千金代賠了銀子,而且當著眾人全了我的臉面。當時我就想,李家到底來了正主,能夠識商人重商人,將來成就不可限量。再說甘羅十二拜相,掌一國政事,少爺已經年過二十,正是風華正茂,有我們這些掌柜齊心合力保著,太太就放心吧,絕錯不了就是。」
楊明軒說的這件事,李萬堂最知底細,根本就是李欽自編自演的一齣戲,為的是收服這個倔老頭子,好為李家籌集六百萬兩的銀子來買「天下第一茶」的稱號。見楊明軒還被蒙在鼓裡,一個勁兒地誇讚李欽,這畢竟是自己的兒子,難道要當場揭穿他,讓外人看一場大笑話?他苦笑著搖了搖頭,也不願再待下去,抬腳向樓下走去。
李太太張口欲言,卻又勉定心神安坐著,喊了一聲李欽:「還不送送你爹爹。」
「不必了。他還有大事要辦,何必理會我這個外姓人。」李萬堂頭都沒回地走了出去。
王天貴此時一百個稱心如意,痛快得直想扯起嗓門來一聲上黨皮黃。他眼珠一轉,故意大聲道:「欽少爺,哦,不,是我失言了,李東家!」又走近幾步,笑眯眯地說,「方才李老爺正與我們商量,要將李家的鹽場讓與徽商,現在他不管事了,請問李東家,這鹽場,李家到底還做不做?」李欽本來還有些縮手縮腳,一聽這話頓時激起一股氣,把胸膛一挺:「做,當然要做!」他面向楊明軒和各家掌柜,「我們李家在北方世代經營的產業不能放棄,這是諸位掌柜一輩子的心血,也是李家的根基,無論怎樣一定要維持下去。南邊的鹽場是生財的利藪,更是絕不能放棄的生意。諸位放心,就算你們經營不善,鹽場賺來的銀子也足夠補貼這些虧空,分紅開餉都不會少了一分一毫。總而言之一句話,李家絕不會讓大家寒了心。」
「好!」王天貴笑得合不攏嘴,李欽可比李萬堂好對付多了,「我不是李家的掌柜,也聽得意氣風發。李東家新鉶初發,已見長才,真是了不起。」他轉而對四大恆的掌柜道,「幾位都聽見了,方才的事兒已經一筆勾銷了,兩淮鹽場今後依舊是李家主持。」
焦掌柜、張掌柜等人彼此看了一眼,面上都是神色複雜,眼見一個大好機會從手裡溜走,卻又只能無可奈何。李家新換了東家,今後的生意還要多靠他照拂,更加不能說什麼掃興的話,幾個人心意相通,齊齊舉杯,向李欽道喜。
李欽還酒並邀請其他掌柜入席,樓上頓時熱鬧起來。這一桌原本是李家告辭兩江商場的別宴卻眨眼之間變成了新東家走馬上任的賀席,身歷其間真有目眩神迷之感。
李萬堂在樓梯口,上面傳來的喧嘩聲聲入耳,聽著李欽那大而無當的夸夸其談,他搖了搖頭,輕嘆一聲走出同慶樓。
街上正有一輛馬車停住,一人下車向里走,抬頭卻是一愣。此人正是侯二爺,胡老太爺忙著籌集銀子,派他來先與李萬堂商議鹽場的事兒。他路上耽擱了,來到同慶樓正好遇上李萬堂出來。侯二爺參加過萬茶大會,見過這位名動公卿的「李半城」,印象很是深刻。他怔了一下便笑道:「李東家,莫不是等急了,失禮失禮。」
「你是……」李萬堂卻不認得他。
「在下是徽州泰來茶莊的大掌柜,姓侯,胡泰來是我舅父。」
「哦。」李萬堂明白了,他向樓上看了一眼,微微苦笑著拱了拱手,「實在抱歉了。李家的事兒如今已與我無干,談好的交易只能就此作罷,請代我向胡老太爺致歉,改日我必親自登門賠罪。」
「這、這是哪兒的話。怎麼會……」侯二爺冷不防聽了這麼一句,驚得張口結舌。李萬堂卻不再理會他,沿著長街向南走去,兩淮鹽場不必再去,「李府」他也不想回,上個月剛剛給雞鳴寺布施了一千兩銀子,暫且到那裡落腳便是。
「恐怕還不到樂享其成的時候。不是我危言聳聽,現在的情形比從前還要糟,不僅前面有古家這頭餓狼擋道,而且後面還多了一隻老虎,稍一疏忽,只怕李東家就要被人吞到肚子里去啊。」王天貴特意尋了一處斗室,將李欽邀來,開口便說得李欽臉色一變。
李欽這幾日忙著辦宴席,邀請各路同行,讓大家都知道自己已經是李家的主事人。他剛剛從筵席上出來,還有些許醉意,初時被王天貴說得一怔,隨後卻又笑了起來。
「狼怕什麼,咱們不是商量好了嗎?過幾天就斷了他的鹽路,一兩鹽都不賣給他,他再也做不得耗子了。至於老虎,在哪兒?我怎麼沒看見。」他嬉笑著向身後望了一眼,又擰了一把身邊倚翠樓紅牌姑娘的臉蛋。
「這隻老虎可比別的虎厲害得多,俗話說『虎毒不食子』,可他卻想把你給吃下去。」王天貴冷冷道。
李欽悚然抬頭,驚訝地問:「你是說我爹?」
「當然了。我要是你就不敢掉以輕心。豈不聞『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他執掌李家二十多年,從掌柜到夥計幾乎都是他提拔起來的。別的不說,那天若是張廣發在,你和你娘就沒那麼容易得手。」
提到張廣發,李欽更是清醒了不少,他揮手命不相干的人都退下,粗粗地喘了一口氣:「你說得對,張大叔確實對我爹忠心不二,可惜他已經死了。」
「在李家,像他這樣的人,可還多著呢。在他們心裡,李萬堂才是真正的李半城,你不過是個雛兒而已。」王天貴一句話,說得李欽瞪大了眼睛,「這幾日你忙著吃喝請客,我卻一直盯著你爹。他人在雞鳴寺,可是李家在江南各處生意的掌柜卻多有前來求見,做什麼不問可知。除此之外,北方的信件也是不斷送到雞鳴寺,我截了一封,你不妨看看。」
李欽看完這封來自李家在洛陽布鋪的信,喝下去的酒都化作冷汗淌了出來。信是洛陽布鋪史掌柜寫的,信中說得知李萬堂不再掌管生意,他也打算辭了掌柜之位,來投奔李萬堂,願意聽他調遣,從頭來過再立一番事業。信中言辭懇切,說了不少往事,追憶當年受李萬堂提拔,從一個為人跑腿的夥計,被重用到掌柜的位置上。末了表示,李萬堂既然被逐,他絕不會認第二個東家。
「別人捧你,一呼百應這才是真正的東家。倘若你一當上東家,那些有本事的掌柜夥計都作鳥獸散,然後重又聚在你爹的身邊,等於是大家不承認你的位子。不要說李家人,就在外人看來,這般威風掃地,今後拿什麼號令李家,恐怕要成為笑柄嘍。」
「我給他們的好處已經不少了,他們不過是李家雇來的,真是膽大包天,敢不認東家!」李欽握著拳頭,惡狠狠地說。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要是李萬堂心甘情願把位子傳給你,那大家都沒話可說,可是這樣逼宮奪位,當然要有人出來打抱不平。不平則鳴,這一鳴恐怕就要驚人哪。所以我說,你的位子還沒有坐穩呢。」
「那你說怎麼辦,腿長在他們身上,我又不能把他們捆起來。」李欽氣急道。
「那是自然。不過我想,他們之所以不安分,是因為對你爹能東山再起有信心,要是這個信心沒了,個個都要養家糊口,也就不會和你對著幹了。」
「你,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李欽心頭忽然湧上一股恐怖的感覺,「你該不是想要……」
「李東家想到哪裡去了。」王天貴啞然失笑,「我豈會唆使你去犯十惡不赦的忤逆大罪。我是在想,可不可以讓李老爺搬到一處山清水秀無人打擾的地方住上一年半載,那些掌柜的找不到他,心氣也就慢慢平復了。當年唐玄宗退位禪讓,太子李亨怕老爺子改變主意,不是也把他遷居甘露殿,住了整整三年嘛。後世也沒說過李亨半句不是啊。皇帝都能這麼做,何況咱們生意人了。」
「這恐怕沒那麼容易做到吧。」地方好找,可這等於是軟禁了李萬堂,他豈能同意。
「其實很簡單。」王天貴伸出手,手裡有一個小紙包,打開來裡面是一包白色的葯面。
「這是蒙汗藥,李老爺睡上一覺,就可住到咱們為他安排的地方吃香喝辣享清福了。」再派幾個彪形大漢日夜看守,李萬堂雖然智計過人,卻也插翅難逃。
「這葯如何下法?」李欽猶豫半天,總覺得不妥,可除此之外又沒有別的好辦法。
王天貴拍了拍手,一個人低頭走了進來,躬身施禮:「給東家請安。」
「李安?」李欽怔了怔,隨即明白過來,看向王天貴,「原來你早有準備。」
「還不是為了李東家能高枕無憂嘛。」王天貴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
李欽到底還是不放心,找了自家一個小夥計試藥,見他確是沉沉睡去,別無異狀,這才點頭應允下來。
王天貴離開後,並沒有回到自己的住處,而是信步走到雞鳴寺外的一處小巷中,沉聲道:「出來吧。」
李安自陰影中現身,王天貴伸手要回了那個紙包,又將一個縫成圓餅狀的布袋遞了過去。
這布袋像是燙手,李安瞄了幾眼,久久沒接過去。
「放心吧,李萬堂一死,事情就一了百了。李欽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只能花銀子息事寧人,絕不敢追究。否則他這個下毒弒父的兒子,就是凌遲的死罪。」王天貴獰笑道。
「那我……」
「先拿著我給你的三萬兩銀子避避風頭,等我收拾了李欽,再請你做兩淮鹽場的大掌柜。」「你發個毒誓!」李安緊緊盯著王天貴。
「好,若是我有負於你,那就讓我也死於這毒藥。這樣總行了吧。」
看著李安步伐沉重地走進雞鳴寺,王天貴差點笑出聲來,做生意的人也信發誓?若是真有天道神佛,哪裡還會讓你在這寺中下毒。
他轉過身來便是庄容,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剛剛到寺里去禮佛上香。王天貴走了沒幾步,卻訝然望著眼前,接著將身一避,偷眼看著對面過來的人,他可沒想到會在這兒見到她。
「怎麼樣,世事難料吧。」侯二爺在順德茶莊等了幾日,終於把古平原等回來了。不只是他,妻子常玉兒和弟弟妹妹也都跟了回來,劉黑塔經過上次的事兒,更是不敢輕忽,雖然漕幫下了令,兩江流域不會有人敢輕拈虎鬚,萬一對方要是再從別省尋來殺手呢,這可不能大意,故此一路跟隨。
按照古平原的想法,打算就讓劉黑塔在古家村保護自己的妻子和妹妹先住下,畢竟本鄉本土,一旦有事不愁沒人照應。可是常玉兒怎麼說都不答應。她經過小產,身子本就虛弱,又心傷婆婆為了衛護自己重傷而死。在落葬當日竟哭昏了數次,要不是閔老子頗懂醫道,差點就出了大事。
常玉兒這樣的身體,按說應該在鄉間靜養,可是她一定要跟回來,古平原只得順著她。當初是古母要誦經念佛,才住到了金山寺旁,如今當然要搬回江寧。古平原打算在城裡或典或買一處宅子,此前索性就都住在順德茶莊,畢竟是省城的大買賣,夥計眾多,輕易沒人敢上門生事。
一家人哀哀戚戚地回來,心境俱都不佳,沒想到一進門,連行李都沒放下,侯二爺迎出來,劈面就是一個驚人的消息。
「李萬堂被逐出了李家!」
消息不容置疑,不只是侯二爺,現在江寧城裡的商人幾乎都知道了這件事,但順德茶莊這麼多人,唯一親眼目睹的還是侯二爺。
「其實我到同慶樓時,李萬堂已經完了。樓上正在彈冠相慶,大排筵宴。真沒想到,此人也算是商界的一代梟雄,別的商幫不提,就是京商內部,也曾有很多人艷羨這『京商首領』的位子,使出各種手段想把李萬堂拉下馬,他都能穩穩噹噹一坐就是二十年,可結果卻被老婆孩子給趕下東家之位,落得個掃地出門的下場,真是讓人既解氣又惋惜呢。」
古平原面容很是憔悴,呆了半晌,才想到問:「那現在李家就是李欽獨攬大權了?」
「還有王天貴。」彭海碗知道古平原一回來必定要細細問起,早就叫得力的夥計打聽過了。「他們倆現在倒是臭味相投,李欽的主意大半來自於王天貴,他也不愧是當了幾十年的大掌柜,一套套也甚有章法,李欽這個東家做得還算是像模像樣。」
這兩個人都是自己的死對頭,古平原知道今後的事情會更加的困難。他猶豫了一下,還是問道:「李萬堂呢,他回京城去了?」
「不,他暫時在雞鳴寺借宿,這些天沒聽說他有什麼動靜,也許心境不好參禪悟道打發日子吧。」
眾人都覺得古平原會對今後的鹽生意做一番安排,但他沉思良久,只是站起身,簡單吩咐家人早些休息,特別是對常玉兒,要彭掌柜再找城裡有名的郎中來仔細診治,開些對身子有益的補藥。安排完事情,他自己卻向外走去。
「我心裡很亂,在城裡走走,你們不必擔心,入夜前我自然會回來。」
眾人相顧愕然,注視著古平原滿懷心事地走出了茶莊大門。
李安在禪房外徘徊良久,手中那個布包彷彿有千斤重,讓他就是難以邁進房中。
「原來你在這兒。」身後忽然傳來一聲女人的聲音,真把李安嚇了一跳,回頭看時更是驚訝。「太、太太?!」
就見李太太穿著一件藍布裙,上身是半舊不新的寧白綢襖,臉上不施粉黛,頭面亦無首飾,就連金簪都換了烏木簪,只有她父親在新婚之夜送出的最貴重的嫁妝——據說是從波斯花費白銀二十萬兩買來的那枚鉆鐲還戴在腕上,惟其如此,顯得這閃閃發光的鐲子極為扎眼。
「你倒是蠻忠心的,還留在老爺身邊。」李太太點了點頭,看向房中,「他在嗎?」
「老爺今日還沒出過門,一直在閉門讀書。」
「那就好。」李太太手裡提著一隻包裹,她從包裹中摸出一塊十兩的銀錠,交給李安。
「去辦一桌素齋,就開在房中。這寺里不許飲酒,你瞞著和尚去打一壺竹葉青來。」
「是。」李安在府里多年,從沒見過這位太太不帶下人自己出來,更沒見過她自己拿銀子,心裡暗自詫異,卻不敢怠慢,接了銀子趕緊去辦。
李太太望著那緊閉的房門,也是躊躇再三,這才叩了叩門。
「是李安嗎,進來。」李萬堂的聲音依舊不失威嚴。
李太太深深吸了口氣,推門而入:「老爺,是我。」
「你?」李萬堂真的沒想到,再一看妻子的穿著打扮更是訝然,「你不在李府穩坐釣魚台,當你的佘太君,跑到這清寺冷廟做什麼?」
李太太淡然一笑,將包裹放在桌上,自己款款坐下,與李萬堂對面而談。
「李家的東西我都放下了,除了咱們成親那天我父親給的這個嫁妝之外,我什麼都沒帶出來。你是我的丈夫,你到哪兒,我就陪著你到哪兒。如果你要回徽州,我也跟著你回去,你要是改回姓古,那麼我便是古家的媳婦。」
李萬堂一向是泰山崩於前而不變其色,可是聽完這句話,真是大吃一驚,連手中的《了凡四訓》都一個沒拿穩險些掉在地上。
「你、你說什麼?」一向驕傲得如同鳳凰般的李太太,居然肯改作古李氏,而且這還是在她將丈夫逐出李家之後。李萬堂真是做夢也沒想到她會這麼說。
「很奇怪嗎?」李太太臉上露出一絲凄然的笑,「其實我知道自己早晚會低聲下氣地向你說出這句話。」
李萬堂凝視著她,即便沒有幾十年的朝夕相處,憑藉李萬堂對人情的熟識,他也能輕而易舉地看出,妻子說的是沒有一絲遮掩的心裡話。惟其如此,他才百思不得其解,面前這個女人,他忽然發覺自己並不了解她。
「成婚之夜,我滿心歡喜,因為丫鬟早就告訴我,新姑爺一表人才。我更加相信憑我爹的眼力,他為我挑的女婿一定是萬里挑一的男人。你用金秤桿挑開我的紅蓋頭,我一眼就喜歡上了你,但是從你的眼中我卻沒有看到絲毫的喜悅。你不像是個新郎官,倒彷彿是滿懷著亡國之憂。那夜你以為只有你輾轉難眠嗎?其實我也是徹夜沒有合眼,眼睜睜看你半夜披衣而起,看你望著窗外,望著南邊的那輪月亮,低聲吟著『深秋簾幕千家雨,落日樓台一笛風。惆悵無因見范蠡,參差煙樹五湖東』。」
李太太嘆了口氣:「從那時起,我就知道你忘不了過去那個家。我以為,時日長了,你會像大柵欄街上的青石一樣,忘卻自己來自深山,一心融入繁華勝景。可是我錯了,你只是為了李家而來,不是為了我。我想把心給你,卻怕你更加輕賤我,只好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地等下去,直到後來連我自己都忘了在等什麼,只知道要死死地抓住你,不讓你離開。」
李萬堂怔怔地看著她,心中猶如大海翻濤,想的卻是:「這麼說,我這一生虧負的不是一個女人,而是兩個。」「你在同慶樓轉身離去的那一剎那,我突然間把什麼都想明白了。我這一輩子,沒想做什麼李太太,也不要錦衣玉食、人前顯貴。只要你看著我時,讓我知道自己在你心裡有一席容身之地,那我就心滿意足了。其實一直以來我想要的就不過如此而已,可是在你還是『李半城』,在你和我父親的那筆交易還有效的時候,這句話,我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現在好了,李家的東西又歸了李家,而我什麼都不要,只願做你的妻子,這樣……行嗎?」
李太太說話時,眼睛裡既充滿了希冀又帶著對未知的絕望。李萬堂與她對視良久,緩緩閉上眼,心裡問自己究竟給這個女人帶來了什麼,他彷彿也是在這一刻才真的意識到眼前的女人是自己的妻子,而不是那萬千財富所帶來的附屬品。
「這二十年,我努力不去想徽州,不去想他們過得怎麼樣。可是我只要一看見你和欽兒,我就不由自主地想起他們娘幾個,所以我索性誰都不看,生意就是我的一切。今天我才知道,這樣做是又錯了,一個錯接著另一個錯,這全都怪我。」李萬堂拿過手邊的一本簿子,輕撫著封面,「這是我兩年來的心血,研究兩淮鹽場的檔案史志所做的記錄筆記。我本來準備革新鹽務,化鹽田為租地,變鹽丁為佃農,這樣必然可以大興鹽業,成前人所未成之局。可惜如今我辦不到了,這本冊子拿去給欽兒看看吧,我從前對他關心得太少了,『養不教,父之過』,以至於他成了如今這副驕奢淫逸的樣子。希望他接掌李家之後,能有所領悟,體會到創業守業之難,不要墜了京城李家的名聲。」
「其實真正應該幫他的是你,而不是那個王天貴。」
李萬堂緩緩搖了搖頭,此時李安進來,提著一個食盒,將六道精緻的菜肴布在桌上,又將酒盅與酒壺放在居中。
「你下去吧,暫時不用伺候。」李萬堂擺了擺手。
「是,我在屋外等老爺招呼。」李安點點頭,盯了桌上的酒壺一眼,又瞥了一下李太太腕上的鉆鐲,後退著走出了房間。
李太太主動拿起酒壺,執壺斟滿了兩個酒杯,主動舉起杯子,先滿飲一杯。
「這些年我心裡焦灼憤懣,只能向老爺發脾氣,事後每每後悔,卻顧著李家女兒的身份,不願向你道歉。想來老爺也著實厭煩了許久,今日便向老爺賠罪。」
李萬堂嘆了口氣,剛要說話,李太太又舉起一杯,依然是一飲而盡:「我視古家人如仇敵,做了很多讓人無法原諒的事,害了人命,也害得你一個本可以金馬玉堂的好兒子變成了流放關外的罪犯。但是天明白我,只有看著別人痛苦,我的痛苦才能減輕一些。我若不做那些事,今日便早已嫉恨得發了瘋。」
李萬堂慘然一笑:「沒有我當初踏錯的第一步,何來後面步步都錯。這事兒只怨我,與你無干。」
「這第三杯酒,是因為我讓你失去了『李半城』這個名字。你心裡一定恨透了我吧。」李太太再斟一杯,喝下後目光迷離地看著自己的丈夫,「其實當日你可以不認的,知道這件事情的李府舊人幾乎已經沒有了,就連那幾個掌柜,你也可以說他們與我串通一氣,企圖謀奪李家的財產。就算上堂打官司,你也不見得會輸。為何要當場認了,就這麼將半生之事輕而易舉地放了手呢?」
李萬堂點點頭:「何止當日,就算是今日,我要是想,照樣可以將李家大半的產業重歸我名下。生意難道只是鋪子和貨,我用的那些人,只要一聲召喚,他們依舊會跟著我,那些貨源客源也就隨之而來。」
「那你又何必……」
「太太。」李萬堂深深吸了一口氣,「也許這次才是最好的結局。一切雖然不能回到原點,卻可以歸於沉寂。」
「原來……」李太太忽有所悟,抬眼看著李萬堂,「你其實自己也不想再當這個『李半城』了?」
李萬堂點頭:「就像你說的,『李家的東西又歸了李家』,而我空手而去,空手而去,這才是最公平的。」
說著他也自斟自飲了一杯,微笑道:「這樣也挺好。古平原恨的人是我,我被逐出李家,『天道好還,報應不爽』,他的氣也該消了大半。你再勸勸李欽,他們各讓一步,也就沒事了。」
李太太也默然點了點頭,忽然她的面頰痛苦地抽搐了一下,雙唇顫抖著想要說話,還沒開口便像挨了一棍子,又歪倒了下去,從椅中滾落在地。
李萬堂一驚,剛站起身要扶,還沒彎腰腹中便傳來一陣劇痛,彷彿斷腸裂胃般,他捂著肚子喊了兩聲:「李安、李安!」
屋外寂然無聲,李萬堂已經支持不住,咕咚一聲也栽倒在李太太身邊。
「這酒有毒!」他腦中閃出這個念頭。
李太太的嘴角流出鮮血,酒中下了劇毒,片刻間她已奄奄一息,李萬堂伸手握住她伸來的手。
「老爺,這酒不是我帶來的,我、我害誰也不會害你的。」
「我知道,看來是我誤用小人。」李萬堂看著李太太,眼中都是悔意,「其實該喝這三杯賠罪酒的人是我,我誤了你一輩子。」
「沒關係,我還是願意等的,等多久都可以。可是方才老爺還沒回答我的話。從今往後,我只是你的妻子,與李家無干,這樣……行嗎?」
李萬堂大慟,淚水讓眼前一片模糊,哽咽著點頭。
「答應我一件事。下輩子讓我先遇到你,讓我先遇到你……」
「好,好……」李萬堂語不成聲,只覺握著的手慢慢鬆了下來,李太太已然氣絕,這最後的回答,也不知她聽沒聽見。
此時李萬堂也已經支撐不住,幾近昏厥。忽聽房門一開,一人快步走進來直奔李太太,將她腕上的鉆鐲擼下揣入懷中。
「好個惡奴!」李萬堂伸手去抓李安,他畢竟餘威尚在,李安嚇得退了幾步,結果不小心被門檻絆到,一個倒栽蔥滾了出去。他方才下定決心,要將這夫妻倆一塊毒倒,反正殺了李萬堂就已決不能見容於李欽,殺一個是殺,殺兩個也一樣,有了那隻鉆鐲,即便王天貴今後失言,自己也能舒舒服服過一輩子了。
然而這裡畢竟是佛寺,他這一跤摔得不輕,更是嚇得心膽俱裂,還以為是菩薩顯靈,屁滾尿流地向寺外便跑。
他剛一隻腳邁出寺門,迎面便撞上一人,二人都是一趔趄,李安也沒顧得上看,撒腿如飛便逃了出去。
那人一愣,他正是古平原,甫一回城,聽說這個「爹爹」身逢大變,從九霄雲端重重跌下。別人都拍掌叫好,覺得是報應,只有古平原想起李萬堂當年揚州為狗出喪當孝子的事兒,心裡便是狠狠一痛。出門走著走著,不知不覺便來到了雞鳴寺外。他認識李安,這是李萬堂的貼身長隨,如今卻滿面驚慌,像是出了什麼大事。
這樣想著,他舉步進了禪寺,知客僧迎上來,見是問李萬堂,便說方才有位女施主自稱是李萬堂的妻子,也來找他,不知他此刻是否方便見客。古平原當然不願碰見李太太,搖了搖頭轉身要走,忽聽後院有人大聲驚呼,他心裡一琢磨,趕緊快步走向後面。
李安逃走時,房門大敞,被一名僧人路過見到。古平原趕到時,房裡已經有幾個人了,正團團圍著。古平原擠進去,見地上倒了兩個人,正是李萬堂和李太太,伸手一探鼻息,李太太已經沒氣了,李萬堂尚有一絲呼吸。
「快!快去請大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