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萬茶大會的重重迷霧
臨近京城已近5月,天氣逐漸熱上來,郝師爺這幾年日子過得舒服,體態未免有些臃腫,白天怕熱便輕易不出艙。劉黑塔恰恰相反,嫌艙底氣悶,連睡覺都在船板上打地鋪。古平原卻是整日待在船頭,與船工談談說說,打聽沿岸的風土人情。
古平原這是第一次走大運河,上次上京是為了趕考,走的是陸路,此番「劉郎再來」,想起當初的遭遇,心中不能沒有感慨,不過更多的卻是一番雄心壯志。
「黑塔,你看。「他指著前方人煙稠密的地方,「前面就是通州碼頭了,是京城的水陸要衝,到了通州也就是到了京城。」
「那通州到皇帝住的紫禁城有多遠哪?」
古平原笑了:「呵呵,遠著哪,大概有幾十里地吧。」
「京城這麼大!」劉黑塔舌橋不下。
正說著,郝師爺換好了官服走出來,他為了與官面上的人打交道方便,前年捐了個正九品的主簿,不過這套官服卻不常穿,加上這兩年胖了許多,綳在身上難免有些滑稽。
「嘿,這真是當官不自在,自在不當官。」郝師爺左扭右扭不得勁,抱怨地說道。
「作此官行此禮,郝兄就忍忍吧。」古平原忍著笑說。
現任的倉場侍郎是盛富,此人是個標準的旗下公子哥兒,吃喝嫖賭無一不精,公事上卻不操心,都交予手下的書辦,自己只管分好處。
這就好辦了,交辦漕糧時,只要當官的不另出花樣,書辦代收的費用已成定規,全套手續的回佣以及外加的帽子,反正都是公家的錢,郝師爺帶了銀子來,自然無往不利。
古平原這邊卻有些麻煩,因為通州大邑的碼頭,都有緝私關卡,查到了漕船運茶,公事公辦起來,沒收不說,還要罰銀子。古平原知道別看一條運河寬廣得很,不塞這狗洞就別想過去,於是見查驗的關丁上了船,瞅准管事的那個,二話不說塞了一個大大的紅包,果然是「火到豬頭爛,錢到公事辦」。原本那張板得嚴嚴的臉立時變得笑容可掬。
「老弟,你看見沒有,這年頭只要有銀子什麼事情都好辦。」郝師爺交卸了漕糧,無事一身輕,又換回了便服,拿著把扇子搖來搖去,樣子甚是悠閑自在。
「難就難在這兒。」古平原嘆了口氣,「如果這萬茶大會也是憑銀子說話的地兒,我可是沒法子了。我雖然帶了兩萬兩,可是比起各路商幫特別是京商來說,簡直就是九牛一毛。」
「走一步看一步吧,總之都來了,就算不如意,權當到京城看看風景。可有一樣,當年那件事,這次來京你是不是打算弄個水落石出?」
提起此事,古平原頓時沉默了,他一路上也在想著,要是京商與當年張廣發陷害自己一事有牽連,到了京城正好可以伺機弄個明白,也免得自己這一輩子都蒙在鼓裡。可是京城近在眼前,他卻猶豫了。
「算了。」古平原想了半天,搖了搖頭,「人不能總惦記著過去那點事,那件事我決定拋諸腦後了,今後的路還長著呢。」
「好樣的!」劉黑塔在旁接話,「古大哥,我就佩服你這樣的,拿得起放得下,是條漢子。」
「嗯。」郝師爺也點點頭,「不過當初的事兒未必無因,你此番再入京城,凡事要多留心。」
「內九外七皇城四」,北京城天子腳下,外城、內城加上紫禁城,一共20個城門,從通州過來進外城,走廣渠門亦可,走永定門也成,經郝師爺的建議,古平原一行走了永定門,因為從此門到內城的崇文門一路上貨棧多,便於寄存貨物。
永定門外的第一家大貨棧就叫「永定」,靠著驛道,裝卸最是便捷,古平原一眼便相中,將茶葉俱都寄存在貨棧中。
貨放在外城,人卻住在內城。原本郝師爺建議住在琉璃廠外的徽商會館,古平原知道以自己此時的「名聲」,只怕不易被會館接納,雖然郝師爺可以用「辦差」的名義要求入住,不過恐怕要讓此間的執事為難。
郝師爺對古平原為人著想大加讚賞,又提了一處離前門大街不遠的「客來升」客棧,帶著古平原他們打算投宿到那裡。
幾個人剛來到客棧外,這裡的夥計眼尖,離老遠一眼就認出郝師爺,點頭哈腰迎了上來。
「喲,郝老爺,您一向可好,有日子沒照顧小店的生意了。」
郝師爺頓時覺得臉上有面子,半笑半罵道:「廢話,難道爺沒家啊,光住你們客棧。再說,這不是來了嘛。這是古大爺、劉大爺,還有幾個跟來的夥計。」
京城的夥計都是選的人精子,立刻就看出古平原是這夥人的頭腦,格外巴結,幫著拿行李,牽馬,招呼裡面安排上房。
正忙著,忽聽隔壁一陣大亂,有人罵,有人哭,還有人摔東西。
古平原半隻腳已經踏進了客棧,聽到吵鬧聲,不由得收住腳步看了幾眼,這一看就看住了。
就見隔壁是間鋪面很大的典當,幾個凶神惡煞一樣的打手正在往外攆人,最奇怪的是,被攆的好像都是當鋪里的人,有朝奉、也有夥計,一個個拿著行李包裹,面色惶恐凄涼,頗有敢怒不敢言之意。
這些人都是被推搡出來的,但出了當鋪卻也並不回頭,有幾個怔怔地看了半晌大門上『泰興當鋪』的匾額,還有幾個掉了淚,特別是一個年約耄耋的老者,滿臉核桃紋,佝僂著腰,目中滿是不甘與激憤,一雙眼睛直勾勾地瞅著石頭台階。
有一個小夥計,走了幾步突然想起什麼似的,急急返回要進當鋪,卻被人一把攔住,說什麼也不讓進。
「我娘給我做的棉襖昨兒洗了,還晾在後院,讓我去拿。」小夥計急了,要硬闖。
「去你娘的吧!」打手臉上的肉絲都是橫的,毫不客氣,一個大耳光把那小夥計揍得原地轉了兩個圈,然後一腳踹倒在街心。
這時候圍觀的可不止是古平原一干人了,前門大街本就最是熱鬧,別說是這種事,就是貓狗打架都能圍個裡三層外三層,此時早就聚了一大群人。
奇怪的是小夥計挨打,沒人指責甚至沒人言語,相反眼裡都露出戒懼的眼神。
劉黑塔忍不住了,郝師爺一把沒拽住,他幾步跨了出去,扶起小夥計,喝問道:「怎麼,這北京城裡還有強盜嗎!憑什麼打人?」
那打手雙手一抱臂,滿不在乎地應道:「打就打了,有什麼了不起。你算哪根蔥,也敢立出來咋乎,信不信爺連你一塊打!」
劉黑塔的火爆脾氣哪裡聽得了這個,牛眼一瞪就往腰間要摸九節鞭。古平原一把按住他,沉著臉走前幾步:「有理說理,天子腳下怎麼胡亂打人,難道就不怕順天府和巡城御史嗎?」
打手上下打量了幾眼:「衙門口知道得倒是不少,嘿嘿,爺再告訴你一處,九城兵馬司也管這事兒,連你方才說的那兩個,儘管去告,去啊,不去你是我養的!」
「老子揍你!」劉黑塔握著拳頭就要衝上去,「客來升」的幾個夥計趕緊過來勸住。
「劉大爺,幾位大爺,請先跟我進來再說。」
連拉帶拽,郝師爺在一旁也跟著勸,總算是把劉黑塔勸到了客棧的大堂里坐下,把那小夥計也扶了進來。
客棧老掌柜親自過來招呼,古平原氣還沒消,道:「京城是首善之地,怎麼老百姓對這種事卻彷彿司空見慣?」
老掌柜賠笑道:「古大爺,您出門在外,又是做買賣的,求財不求氣不是,何必管這檔子閑事呢。」
「管不管倒是兩說。」古平原問那小夥計,「我倒要問問清楚,那幾個人是什麼來路,為什麼攆人出自家的買賣。」
小夥計又驚又怕連帶著傷心,哭得哽咽得說不出話來。老掌柜安慰了幾句,吩咐柜上給拿了半吊銅錢,好說歹說把這小夥計勸走了。他走回來四下看看,見無人注意,便嘆息一聲坐了下來。
「古大爺,要問這事兒,誰都沒有我清楚。就連方才被攆出去的大朝奉、二朝奉,只怕現在心裡還懵懂著呢。」
一句話說得眾人都愣了,人家的事兒自己不清楚,反倒是隔壁的掌柜門兒清,這是打哪兒說起?
「唉,按說我是不該多嘴,俗話說『多言賈禍』,咱們開客棧的,迎來送往其實最忌諱這個。不過這些日子天天聽隔壁有人哭,哭得我是心裡堵得慌,今兒總算是哭到頭了,這事兒我要再不找人說說,放在心裡興許就能憋死!」老掌柜說著打開了話匣子。
原來隔壁的當鋪三個月前做了一筆買賣,是有人寄賣。寄賣是當鋪主營的生意之一,從中抽取傭金一成到一成五不定。
寄賣東西的這個人便在「客來升」投棧,不是京城的本地人,自道是浙江的一個捐官同知,來京到吏部「投供」,打算在京里謀一處好出息的肥缺,沒想到不通行情,銀子帶少了,只得將祖傳的一箱字畫交由當鋪寄賣。
這人一住幾個月,天天官派十足出來逛街,前後都有下人跟著,當鋪中人早就瞧得眼熟,忽然見他來寄賣東西,當然十分巴結。
當鋪大朝奉楊明軒今年八十多了,見過的古物無數,一雙眼睛比琉璃廠榮寶齋的掌柜還要毒上三分,他親自過目,一看箱子里的東西都不假,但除了一件董其昌的小帖之外,其餘的儘管真,卻不是什麼名家精品,大都是康熙年間一位叫焦秉貞的畫師所做,估了估價,大概能值八千兩銀子。
但來客一張嘴非要賣八萬兩,而且不拆零也不講價。大朝奉明知這個價賣不出去,不過為了不得罪主顧,只得暫時放在柜上,權當做個擺設,大不了擺幾個月再還給他。
就這樣一個多月無人問津,客人來問過好幾回,後來自己有些氣餒,主動降到六萬。就在降價後的第三天,有個陝北的古玩客到當鋪里來逛,一眼就看上了那幅小帖,再看到焦秉貞的一套字畫時更是眼前一亮,說是有個藏畫的名士,專集這位焦畫師的真跡,肯出大價錢。沒幾天果然陪了個名士派頭十足的土佬來了,一張嘴就給了五萬兩銀子。
楊大朝奉知道碰上了冤大頭,不肯輕易放過,便說這幾樣字畫是寄賣的,客人要八萬兩白銀。後來那名士又來了幾趟,磨來磨去,磨到六萬五千兩成交。
幾位朝奉都是滿心歡喜,除了傭金之外,多出的這五千兩銀子,全都歸了自家,年底分紅肯定是一大筆錢。
那名士坦言身上的銀子不夠,要去找朋友湊,先交了一千兩的定金,要當鋪立個字據,講明若是十日之內不來取貨,那麼定金歸柜上,如果等不到十天便賣了旁人,那麼要倒賠他六萬五千兩銀子。大朝奉覺得這麼做是萬無一失,便答應了下來。
又過了幾日,有一天晚上店裡已經打烊了,那浙江的候補官可又來了,一到店就風風火火地,說是家人匯了錢來,吏部已經打點好了,不過不在北京供職,而是要回浙江接個鹽政上的肥差,所以要把那箱字畫取走。
當鋪里的人當然要勸他再等等,因為東西已經定出去了,等幾日就可拿到銀子。結果那候補官發了脾氣,喝罵著說:「混賬東西,官面上的事你懂嗎?爺晚到幾日,差事就被別人搶了,一年二十幾萬的出息呢,你賠我不成?」
好說歹說不行,非要取東西,要麼就要銀子,而且因為急著要走,又降了一筆,五萬五千兩就肯把這箱字畫賣了。差價一萬兩,再加上傭金,里外一算,這筆利可不小,幾個朝奉一商量,楊大朝奉做了主,乾脆用賬上公中的錢把銀子先墊給他,等那名士來取貨,自家便可穩賺一萬多兩銀子。
古平原聽到這兒,已是不住搖頭,插口道:「不用問,那名士自然是黃鶴一去渺無蹤了。」
客棧掌柜嘆道:「一千兩的定金再加上八千兩的那箱字畫雖在手裡,無奈賠了四萬多兩銀子,事情傳揚出去又壞了當鋪的名聲。這當鋪的東家豈肯善罷甘休,不但咬定了要朝奉再加上夥計們通賠,而且全都辭退。方才你們看見的那些打手,就是當鋪東家派來攆人的。東家攆犯了錯的夥計,自然是沒人敢管了。」
古平原這才明白,想了想那東家做的也不算錯,只是不該縱凶打人。
「京城龍蛇混雜,這麼惡刻的騙術也不知是誰想出來的……」郝師爺辦了那麼久的刑名,什麼案子沒見過,此刻也聽得目瞪口呆。
「不是騙術。」旁人或吃驚、或憤慨,只有古平原動也不動,思索著說了一句話。
劉黑塔橫眉立目:「這還不叫騙?把人都坑死了!」
「那也不是騙。」古平原慢慢搖了搖頭,「郝兄,所謂騙術,當然可以依大清律報官抓人,對不對?」
「是啊。」郝師爺不解其意地說。
「那麼,倘若說這是騙術,請問當鋪應該去告誰?」古平原將這件事從頭至尾想了一遍,已經全盤瞭然。
「告那個候補官啊。」郝師爺道。
「人家請你當鋪幫忙寄賣,給付了傭金,又是當鋪心甘情願地留下東西墊付貨款,這有什麼錯?」
劉黑塔插嘴:「那、那抓那個名士。」
「那就更可笑了。人家來買東西,付定銀,銀子不湊手,情願不要那定錢,說起來是人家吃了虧,憑什麼抓他?」
「這……」在場眾人面面相覷,這才發覺轉了一圈,居然真的是無人可告。
「所以這不是騙術,是生意!是利用當鋪中人的貪心做了一筆生意。雖然是邪路子,但從生意經上講還真挑不出什麼錯?」
「這也叫生意嗎?」劉黑塔晃著大腦袋難以置信。
古平原淡淡一笑:「這就是京城,在這兒做買賣,真是要一百二十個當心,否則一不留神,哭都找不著墳頭。」
郝師爺也聽得半張著嘴,此時才想起來問:「那這『生意』如何防呢?」
「很難,從收定銀,立字據那一刻起,當鋪就註定了要受損失。」
「若是不給那『候補官』銀子,只將東西還給他……」
「那等日子一到,不,不必到日子,第二天那名士就會來取貨,到時候你無貨可付,字據在那裡,就要硬賠給人家六萬五千兩銀子,比現在的損失還要大。」
「要是把那張與名士立好的字據拿出來,說明貨已經賣出去了,這樣不就好了。」老掌柜也插了一句。
「這樣當然好,可是您別忘了,這裡面有一萬兩的差價,當鋪貪心,自然不肯明說了。」
「哎呀……」眾人正在搖頭嗟嘆,忽然外面一陣喧嘩,大家不知道又出了什麼事,一起涌到店門口觀瞧。
門口那個白髮蒼蒼的大朝奉看起來也是個薑桂之性,陰沉著臉許久,忽然向前一衝,打算在當鋪的石頭高台上撞頭自盡,虧得邊上有兩個年輕夥計,手疾眼快一把拉住,圍觀看熱鬧的百姓見要出人命,更是大聲嘈雜起來。
眼看要鬧得不可開交了,忽然從里三層外三層的人群外傳來一陣喊叫聲,有人正分開人群往裡面走。為首的是幾個僕從打扮的家人,後面跟了個年輕公子,就見這公子二十不到的年紀,生得面薄唇輕,眼神尖銳,走路卻是慢條斯理,待看見被人攙扶著狼狽不堪的老朝奉,忽然緊走兩步,看樣子想要上去招呼,卻又停住腳,回身一個漏風巴掌打在那方才還神氣十足的打手面上。
眾人一驚,那打手猝不及防更是火冒三丈。京中混混,被人扎一刀也尋常,可就是不能打臉,視為奇恥大辱,非拚命不可。可是說也出奇,等那打手看清楚眼前這個人,忽然像漏氣的風箱——癟了下去,張了張嘴愣是沒敢言語。
「認得我嗎?」打了人的公子氣勢十足。
「認得。」打手撫著臉低眉順眼地說。
「哼!你們這群下作東西,不過是東家們派你們來看著庫房,等著盤賬,居然就敢拿著雞毛當令箭,都給我滾!」這少年用尖細的聲音一喊,眨眼間這群打手溜之大吉。
「楊大朝奉。」公子這才轉身,十二分地恭敬對那老朝奉道,「您老千萬別跟這群王八蛋一般見識,您有歲數的人了,氣大傷身,千萬保重才是。」
楊大朝奉看了看他,長長的壽眉一挑,用蒼老渾濁一生不肯服人的語氣道:「李家公子,老朽這一次咎由自取,這麼一把老骨頭早就想開了,就由著幾位東家處置,送官府也罷,抄家賠累也行,請你不必操心了。」
「不是這一說。」那公子越發地低聲下氣,彎著腰俯著身,聲音卻大了些,讓周圍的人都聽得一清二楚,「您為當鋪操勞了一輩子,功勞是頭一份,苦勞更是大過天,怎麼能因為一次打眼失誤就把以前的勞績都抹殺了。我爹已經說了,楊大朝奉是京商里人人崇敬的老前輩,這份銀子由我們李家全數代賠,與您毫無干係,更與當鋪的諸位朝奉夥計無關,請大家各安其位,繼續做生意。」
輕飄飄一句話就代賠幾萬兩銀子?當鋪中人慾待不信,這時候從人群外一個接一個推進來五輛木輪車,每輛車上都整整齊齊高高碼著剛從爐房熔造好的銀元寶和銀錠,釉面青芒,閃著光亮,太陽底下一晃,直是懾人魂魄。
「這就是我們李家代賠的四萬兩銀子,請楊大朝奉點收。」
大筆的現銀擺在眼前,這再無可疑了。當鋪里的朝奉和夥計喜上眉梢,恨不得立馬歡呼出聲,可是見老朝奉面無表情一動沒動,知道這位楊明軒楊大朝奉一向不服氣京城李家,如今栽了一個大跟頭,李家雪中送炭,可這犟老頭搞不好真的不領情面,寧可吃官司賠家產,眾人又不禁面面相覷。
見局面要僵,那公子略一思索,忽然單膝往地下一跪,身子稍微側了側:「老朝奉,論資歷論年紀,您都是我爺爺輩兒,方才這些人得罪了您,想必您的氣還沒消,晚輩背著您進當鋪,權當是替我爹給您老賠罪了。咱們京商都是自己人,要打要罵都由您,可別讓外人瞧了笑話去。」
此言一出,眾人無不動容。眼前這可是京城李家的大公子,坐擁千萬家資,想不到不驕不衿,居然全無架子,人群中頓時傳來交口稱讚。
「這李家公子聽說不久前給無兒無女的掌柜服喪,真是個仁義的!」認識的,不認識的,都讚賞地點著頭,翹著大拇指。
這樣的心田,這樣的舉動,楊大朝奉不能不買賬了,他嘆息一聲點了點頭:「老朽實在愧不敢當。」
李家公子趁此機會扶了一把,就在眾人歡聲雷動間,攙著老朝奉並肩而入。
「嘿,這個李家的公子可真是個善性人。」回到客棧里,劉黑塔讚不絕口,「想不到有錢人裡面還有這樣的,真好比,好比那個、那個《水滸傳》里的及時雨宋公明了。」
「是啊,難得,難得!」郝師爺也在一旁不住道,「咦,古老弟,你怎麼臉色這麼難看?」他一轉眼看見古平原,頓時一愣,只見古平原神情古怪,彷彿魂不守舍一般。
古平原此前想過到了京城也許會遇到李欽,可是沒想到是這樣的情形,這紈絝大少爺莫非是轉了性不成?以古平原對李欽的了解,打死也不信他會做出這樣的舉動,可事情偏偏又擺在眼前,聽著眾人對李欽的讚揚,古平原不由得心中苦笑,明知道事情不對,卻想不透這裡面有什麼蹊蹺。
同樣神色古怪的還有一個人,便是這客棧的老掌柜,他也聽得滿心不是滋味,忍了又忍終於沒忍住,瞅瞅無人注意,輕聲嘟囔了一句:「這才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呢!」
別人沒注意,古平原卻一下子就聽見了,「掌柜的,您這話什麼意思?」
「沒,沒什麼意思……」掌柜的連忙擺手。
「不對,您話裡有話。」別的事兒古平原就放過去了,這事兒卻非問不可。幾番追問,老掌柜終於吐了口,頭一句話就讓眾人聽得傻了眼。
「你道那兩個騙子是自來的嗎?錯了,派這兩個騙子來的正是京城李家。」
幾個人都吃了一大驚。郝師爺先驚後笑,道:「這隻怕是誤會了,他李家也是當鋪的東家,自家騙自家,又來彌合此事,難道是白日無聊耍著玩的嗎?」
老掌柜見他們不信,有些急了,壓低了嗓子說:「郝老爺您是老主顧了,我也不瞞您說,那浙江的『候補官』當初在我店裡投棧,夜深人靜時與下人議論著事成之後的賞銀,被我隔門聽個正著,一點都沒錯,就是方才那位李家的公子派他來行此計。至於為什麼方才又來彌合,這我也猜不透,我是有什麼說什麼,沒有半句虛言。您想,那李家勢力大,連京里不要命的混混挨了打都不敢吱聲,我這小本生意人豈敢編排他的不是?」
「即便是真,也不要說了!」還沒等眾人想明白,古平原已經開口了。老掌柜話音剛落,他就已經信了個十成十,不用問,李欽肯定是另有詭計,但是與自家無關,犯不著去趟這趟渾水。「老掌柜,你既然知道李家勢力大,這話萬萬不能再說了,我們是外鄉人,聽過便走也就算了,萬一被京城人聽了去,轉告給李家,那你恐怕禍不旋踵。」
「是,是。」老掌柜本也明白這個道理,此時更是悚然而驚,知道古平原這樣說一是提醒,二是表明這話絕不會從自己嘴裡漏出去,感激地沖著古平原笑了笑。「今晚上填添幾道好菜,我給爺幾個接風。」
等老掌柜出去了,劉黑塔還摸著大腦袋,不解地問:「蓋廟又拆佛,這李家公子搞的什麼鬼呀?」
「黑塔兄弟,此事不要再提了。」古平原正色警告道。
「我可不怕什麼李家,這麼欺侮人還了得,明天我見了那老朝奉非拆穿那小子的奸計不可!」
「絕不可以。你說聲『不怕』倒是容易,但是錢可通神,豈能不懼。」古平原放緩了語氣,「你不要以為我在開玩笑。當初唐朝有一個宰相姓張,想平反一樁冤獄,叫獄吏十天內了結。沒想到第二天公案上擺了三萬貫和一張帖子,要求他不過問此案。張宰相被激怒了,要求五日便結案。第二天,漲到了五萬貫。張宰相更加惱怒,要求明日結案。結果銀錢增加到十萬貫。你猜這時候他說什麼?」
「那自然是要當日便結案了。」劉黑塔想都不想就張口道。
郝師爺搖了搖頭,他也知道這個故事:「這個張宰相長嘆一聲說,『錢十萬,可通神矣,無不可回之事,吾懼禍及,不得不受。』於是拿了這筆錢,再也不過問這樁冤獄了。這宰相其實是好官,可是就如他所說,錢十萬,就算買不通他,也可以買通比他更厲害的人,到時候連他自己都性命不保,還談什麼案子。」
兩人一唱一和,劉黑塔聽得瞠目結舌,古平原接著道:「李家領袖京商幾十年,號稱「李半城」,論起財勢真是高山仰止。強龍尚且不壓地頭蛇,何況我們不過是外鄉來此做生意的買賣人。拿頭去撞山,那是匹夫之勇,不能做這樣的事。」
等到了晚間掌燈時分,古平原來到郝師爺的房裡。
郝師爺手裡握著一卷《野叟曝言》,見他進來便把書放到一邊:「我就猜你會來找我,是不是看見京城李家,又想起你的那樁案子了?」
古平原搖搖頭:「那事兒我說過了,早已經拋諸腦後了。」
「那麼我猜你是見京商的人陰險毒辣,擔心一旦與他們爭利會吃虧,對不對?」
「確是有這樣的想法。」古平原話風一轉,「不過我還有一慮,京商是塊響噹噹的招牌,別的不說,『四大恆』錢莊的銀票能夠流通全國,就是憑的京商信譽。現在連號稱京商領袖的李家都如此行事,試問誰還會瞧得起我們商人?」
「要我說你是閑吃蘿蔔淡操心。」郝師爺不以為然地說,「你有閑工夫,還不如好好想一想怎麼在萬茶大會上讓『蘭雪茶』露露臉呢。都說是京商策動官府謀划了這次萬茶大會,無利不起早,他們恐怕不會讓別的茶商輕易討了好去。」
古平原笑了笑:「可不是嘛,我一路上都在想這件事。種茶容易賣茶難,這事兒不好辦哪。明天郝兄陪我四處走走,看看別家茶商準備如何料理吧。」
第二日一早,古平原給幾個夥計放了假,讓他們自去逛街,自己帶著郝師爺與劉黑塔兜兜轉轉,來到各省商人會館雲集的西琉璃廠後孫衚衕。徽商會館、晉商會館、閩商會館以及寧紹幫、洞庭幫的同業公會都設在此處,北五省的票號總會也設在此,據說每日爐房鑄好的第一批京絲銀錠都是送到這兒,因此也被人戲稱為「元寶街」。
古平原一行人看似漫無目的地走,其實眼睛都在溜著各個會館的動靜,耳朵更是豎起來,就聽有沒有人在談論萬茶大會的事情。
從衚衕口逛到衚衕尾,幾個人一無所獲,古平原正在失望,決定不管三七二十一,先進一家會館打聽打聽再說。正往回走著,迎面過來一人,沖著他們抱拳施禮。
古平原連忙還禮,那人開口就問:「你幾位可是到京里販茶的客商?」
古平原聽他一張嘴的口音怪極了,細一端詳,居然是個洋人,黃眉毛綠眼睛,個子比劉黑塔還高了半頭,打扮得也出奇,穿的是大清的長衫馬褂,腦袋上還戴了頂瓜皮小帽,就差後面梳個辮子了。
雖然這洋人會說中國話,可幾個人都不免有些緊張,搞不清是什麼來路。古平原含笑抱拳答道:「正是,不過你是怎麼知道的呢?」
「嘿嘿。」那洋人也笑了,「我販了半輩子的茶,有時候在船上幾個月睡在茶包上,你們方才與我擦肩而過,我一聞就知道,你們準是販茶客人。」
古平原大是驚訝,沒想到此人竟有如此本事,等到一攀談起來才知道,原來這人是來自海外大不列顛島國,也就是俗稱的英國,他自道原本在錫蘭和呂宋國等地做生意,因為仰慕中國文化,前些年來了中國,為了方便,給自己起了個漢名叫「林查理」。
「沒想到你是英國的商人,到此那可真是海程萬里。」古平原很是佩服,「中國的姓氏眾多,有百家姓之稱,何以尊駕專門挑了一個『林』字呢?」
「因為你們大清朝有個林大人,我很崇敬他,所以就用了他的姓。」
「林大人,哪位林大人?」
「林則徐啊!」
聽林查理這麼說,古平原和郝師爺對望一眼,都很驚訝。
大概這眼神林查理看得多了,立時便道:「茶葉是好東西,鴉片是壞東西,我是個商人,可是用鴉片換茶葉,我不喜歡。林大人燒了鴉片,是個大大的好人。」
天下商人但凡正經做生意的,心思都是相通的,見這洋人如此明理,古平原肅然起敬,頓時覺得這個怪模怪樣的洋人看起來順眼了許多。
兩個人客氣幾句,林查理問道:「你們既是徽州茶商,我想打聽一下這北京城裡將要辦萬茶大會的事請,不知可否賜教?」
古平原先是一愣,然後笑了:「這真是不巧,我們也是來此打聽消息,還沒有頭緒便碰上了林老闆,莫非說你也是來此參加萬茶大會的?」
「正是啊。」這林查理倒是一點也不隱瞞,「我原本運了一批錫蘭紅茶到廣州十三行去賣,在碼頭上聽說了這萬茶大會的事請,高興得很,索性沿海路到天津,然後將茶裝車運到北京,就為的參加萬茶大會,奪個十大名茶的名次,好能賣上個好價錢。」
古平原心中暗笑這英國商人也將萬茶大會想得太簡單了,不過他倒是很喜歡此人心直口快沒有城府,便道:「既然這樣,反正我們都要打聽消息,不如一起走走。」
「好。」林查理很痛快地答應下來。
既是要進會館,郝師爺認為還是到徽商會館去比較合適,畢竟是老鄉,總不至於連個消息也打聽不來。
古平原也是如此想,可就是沒想到冤家路窄,一進會館大門就撞上胡總執事。
「是你啊。」胡總執事手中還是轉著那一對片刻不離身的銅球,帶著些厭惡地看看古平原,「看來你倒是弄到了銀子,也跑來參加這萬茶大會了。」
古平原壞了家鄉徽商的事兒,自覺理虧,也就不去計較他的無禮,依舊恭敬地一抱拳:「總執事想必也是為了此事到京,我今日是想來會館裡……」
「你想來幹什麼我不管!」胡總執事打斷他,「但你不能進會館,這兒是我管的地方,我已經說了,不許徽州商人與你往來,自己更要以身作則。」
「這就不講理了,我們又不是來做買賣,只是問點事情。」郝師爺忍不住了。
「問事情?那就更不必進去了,這裡的人不會回答你的。」胡總執事的聲音硬冷無情。
郝師爺還要爭辯,古平原知道爭也無用,回身攔住他:「郝兄,算了,我們去別家問吧。」
林查理不知首尾,莫名其妙地跟進去,又莫名其妙地被攆出來,走了沒多遠終於忍不住要問:「古老闆,你們不是徽州人嗎,為什麼徽商會館會攆你們出門?」
古平原歉意道:「都怪我從前做事孟浪,卻連累了林兄,真是抱歉。」
待到聽了這裡面的緣由,林查理卻對古平原的做法大加讚揚,表示非要交他這個朋友不可。他們正說著,從前面來了一隊大車,打頭的老漢正在趕車,眼光瞥到路旁的幾個人,忽然猛一勒馬,帶著激動的聲音顫聲叫道:「黑塔……」
「爹!」劉黑塔大叫一聲,幾步撲過去,抱住常四老爹的腿嗚嗚地哭開了。
古平原乍見常四老爹,也是又驚又喜,顧不得給郝師爺他們介紹,連忙趕過去,先勸劉黑塔止住哭聲,然後把老爹扶下車。
「老爹,你這一向可好?」
「好,好。」常四老爹看著乾兒子和古平原,彷彿有一肚子的話想說,卻又激動得不知從何說起。
「對了,我妹子呢,留在家裡了?」劉黑塔大哭大笑,此時想起常玉兒,咧著嘴問道。
「唉……」常四老爹不知為何嘆了口氣,眼光向後看去,古平原隨著他的目光望去,就見在一溜兒長車的最後,遙遙望見壓在車隊末尾的是一輛二輪小馬車,車廂的帘子掀開一角,常玉兒正遠遠地一眨不眨地望著自己,四目相對,古平原就覺得常玉兒的目光中既有難於言表的情深意重,又有一絲說不出口的痛苦,糅合在一起彷彿有千斤分量,卻都集於自己一身。古平原心頭一震,立時覺得心裡也是沉甸甸的。
「妹子怎麼又瘦了許多。」劉黑塔卻沒發覺這些,回頭問常四老爹,「爹,你怎麼帶著妹子一起出來了,難不成王天貴那老小子又出什麼歪道兒?」
「那倒沒有,不過我這次出門卻也跟他有一半的關係。」
只這一句古平原便聽不懂,常四老爹見這裡不是講話之所,便問:「古老弟,我這車隊剛剛進京,運了趟貨,講明要在晉商會館交貨。你們這是去哪兒?等我交了貨去找你,還有好多話要說。」
古平原說了自己的住處,忽然靈機一動:「老爹要去晉商會館,可否幫我打聽些事情?」
「怎麼不行,你說吧。」
古平原將要打聽的事情一一說明,與常四老爹暫且告別,劉黑塔自然跟著車隊,小馬車經過身邊,車帘子雖然已放下,古平原隔著車板卻還是能感覺到常玉兒正在依依不捨地看向自己。
既然有常四老爹幫著打聽消息,這會兒別的地方也不必去了,只管回到「客來升」去等。
他們回到客棧,囑咐了夥計留神有人來訪,便都回到古平原所住二樓的房間,一面喝茶吃些茶點,一面聽林查理講些海外趣聞,時間過得倒也快。
等了不到一個時辰,常四老爹帶著劉黑塔便已經到了,方才是街上偶遇,這算是正式見了面,這邊是郝師爺以及新結識的林查理,那邊是常家父子,古平原少不得要居間一一介紹。
大家彼此客氣了一陣,該談正經事了,古平原請大家都坐下,第一句話便問:「老爹,我這一年來始終在擔心你,卻又不敢託人到山西打聽。」
「我知道,你是怕露了行藏反而連累了我。」常四老爹很是諒解,「放心,你設計除了王天貴這一害,眼下沒人再難為我們常家了。」
不過自從古平原從山西逃離,王天貴也失了蹤影。這個人出名的陰險狡詐,一旦消失無蹤,常四老爹總感覺心裡發毛,走路時常要回頭看看後面,連睡覺都不安生。
「明槍易躲暗箭難防,搞不好他就要把仇報在我頭上,明裡來我都弄不過他,何況如今他不知躲到哪個角落冒壞水,要是不提防早晚要吃大虧,所以我乾脆『三十六計走為上』。」常四老爹講了一氣,拿起茶杯來喝了幾口。
「您在太谷縣有鹽場、有老宅,如何走法?」古平原問道。
「鹽場原價脫手,欠別人的賬也都還了。老宅嘛,一道鐵鎖,放在那兒又丟不了。我私底下一核計,反正賣了鹽場剩下不少銀兩,乾脆雇上幾個夥計,又買了十幾輛大車,幫著茶行、糧行這些地方運貨,一趟下來其實也不少賺銀子。」
別看他說得輕鬆,古平原卻知道這其實是有家歸不得,心裡大是內疚,歉然道:「都是我連累了老爹。」
「什麼話……」常四老爹不愛聽了,「要不是你,我已投了海,家裡的宅子也早就歸了王天貴,碰到你是我的運氣,怎麼說連累呢!」
郝師爺明白其中道理,吸著旱煙笑道:「你們人不在太谷,他就是有千條奸計也使不出來。要我說,你們是走對了,否則早晚被他算計了。」
古平原這才略略釋然,給老爹的茶杯里續上新水,說道:「惡人遲早有惡報,老爹也不必太把這個人放在心上了。」
他頓了頓又說:「老爹,我托你打聽的事情如何了?」
古平原要常四老爹向晉商會館的執事打聽三件事。一是這萬茶大會究竟如何舉辦?有何規則?二是晉商也是天下數一數二的商幫,想要如何應對這萬茶大會?三是京商到底在萬茶大會中扮了個什麼角色?會不會一手遮天?
這第一件事常四老爹完全打聽明白了。萬茶大會要在醇郡王府的後花園舉辦,每一種參選茶葉只能由一家商戶送選,而且只要參選,每種茶葉便要交上八千兩銀子,美其名曰:「賞葉錢」。
「八千兩,嘖嘖,這數目可不小。」連古平原聽了都大皺眉頭,他原以為兩萬兩銀子是筆巨數,沒料想單單進個王府後花園便「三分天下去其一」,雖知這銀子省不得,不過心疼也是在所難免。
「你以為這就完了?還有哪……花了八千兩銀子只是交個報名的入場錢而已,交一份銀子只許每家商戶進三個人,若是要進王府的花廳坐雅座,與王爺咫尺相隔,蒙幾句溫語垂詢,那便要再交一萬兩,否則就只能在花園裡坐散席。」
「聽說那八千兩是戶部收的,而這一萬兩則是王府的清客想出來的發財法子。」聽了常四老爹這一說,古平原幾個人面面相覷,一時作聲不得。
好半天,還是劉黑塔眨眨眼問道:「古大哥,這筆一萬兩你要不要花?」
「郝大哥說呢?」古平原轉問郝師爺。
郝師爺想想,又問常四老爹:「這一萬兩,若只是在花廳中坐個雅座,與王爺閑談上幾句,未免太貴了,是不是有些別的花樣?」
常四老爹點頭:「郝老爺說的不差。有一種說法是,醇郡王是一言九鼎的總評判,參選的商家若是能花上這一萬兩銀子,王爺自然心裡高興,說不定那『十大名茶』便會有望花落自家。」
林查理一直沒有說話,此時不禁駭然:「這麼說,不是比茶,而是比誰財大氣粗了?」
「正是如此。」
古平原道:「也不盡然,『十大名茶』的稱號何其難得?哪會一萬兩銀子便到手。我猜這只是王府為了吸引商人交錢而放的風聲,反正又無契約,漂亮話誰不會說?」
林查理道:「照古老闆的意思,這筆一萬兩不交?」
「交也無用,白白做冤大頭而已。倒是晉商會不會出這筆錢呢?」古平原看了看常四老爹。
老爹把頭搖了搖:「別說一萬兩,八千兩的『賞葉錢』都是不交的。」
這回答未免有些出人意料,大家都是一怔。
「眼下晉商的茶路由喬家堡的喬致庸和幾個大茶商共同掌握,他們聚在一起研究過這萬茶大會,認為這一次的萬茶大會是由京商策動,又是辦在京城,很明顯京商已經佔了天時地利,沒有十足的把握不會『為他人作嫁衣裳』。這次天下名茶雲集京城,說白了無非是為京商捧場,最後都成了陪襯京商這朵紅花的綠葉而已。所以喬致庸不打算花冤枉錢,不戰就沒有輸贏,反倒落得漂亮,眼下晉商就是這麼個打算。」
古平原聽了也認為晉商審時度勢,算盤打得很精明,不愧是商幫翹楚,心下暗暗佩服。
「不過有件事,我可不明白。」常四老爹皺著眉頭說道,「晉商在一起研究過,認為如果不是在手裡掌握了某種好茶的產地茶園,而且能夠獨家大批買進直至買斷的情況下,那麼即使是得了『十大名茶』的稱號,也不過是虛好看空歡喜而已,北方壓根就不產好茶,京商也只不過是販茶而已,手裡也沒有好的茶山茶田,為什麼會策動官府組織這萬茶大會?這一點就連喬致庸也瞧不透。」
一句話問到古平原的心裡去了,其實他早就在想這個問題,卻始終難以猜透其中的奧秘。
「還有句話,古老弟聽了要嚇一跳。」常四老爹說,「我們山西的票號和京城的錢莊素有往來,聽說,京商的李萬堂前幾個月通過『四大恆』錢莊中的老恆利向戶部報效了五百萬兩銀子,後續還要再報效一百萬兩。」
不止古平原,在場人都嚇了一大跳。六百萬兩!若是拿來做生意,可以在一些行當里立時坐上頭把交椅;若是拿來花用,就算是每日花天酒地,一個大宅門也幾輩子享用不盡。這李萬堂居然一下子把這筆巨款送給了戶部,莫不是失心瘋了?
「巧的是,他剛把這筆款子轉到戶部,那邊議政的恭親王就指示戶部相機辦理『萬茶大會』一事。」
古平原冷笑一聲:「巧也巧不到這份上,我明白了,這根本就是一場交易。」
郝師爺沉吟地問道:「你是說,用六百萬兩銀子,換朝廷支持辦萬茶大會?」
「那代價未免太大了,只怕不止。」
話剛說到這兒,外面有人敲門,劉黑塔離門最近,向外望了望,便將門一拉,一個人從外面款步走了進來,古平原等人見了,都吃了一驚,紛紛從椅上站起身來。
進門的是位正在妙齡的女子,在場的雖然都是生意人,但男女之防卻都懂得,就連海外人氏林查理與中國人做生意久了,也知道除非是通家之好,否則女眷輕易不與外人見面。
古平原當然認得來人,但在場人多,他一時也不便與常玉兒打招呼。
常四老爹臉上忽現焦躁之色,對著女兒道:「你不必管我,先回房安歇吧,這一路也累了。」
「是。」常玉兒低聲答應著,很快地抬眼向屋中望了望,眼光在古平原身上停留片刻,目中雖有千言萬語,最後還是將眼睛微微垂下,轉身退了出去,順手帶上了房門。
「方才是小女玉兒,幾位莫見怪。」常四老爹道,「唉,女人家外出經商也真是不方便,這孩子也不小了,要是能早點找個好人家嫁了,那我死了也閉眼呢。」常四老爹忽然一聲大嘆,對著劉黑塔說話,眼睛卻看向古平原。
「爹,好端端怎麼說這話,我和妹子孝敬您的日子長著呢。」劉黑塔可不愛聽了。
古平原聽常四老爹彷彿話裡有話,尷尬著問了一句:「老爹,您出外經商,何不讓常姑娘寄住在親戚家,也比這樣在路途中吃苦受累強得多啊。」
「是啊,爹,您這事兒做得可欠考慮。」
常四老爹欲言又止,看了看郝師爺,又看了看林查理,最後又是一聲沉重的嘆息,搖頭不語。
再笨的人也看出常四老爹有難言之隱,郝師爺第一個就站起身,拉著還在懵懂的林查理:「來、來,林老兄,你說那錫蘭紅茶好處多多,我且到你住宿之處品嘗品嘗。」說著連拉帶拽,不由分說把林查理拉出了房間。
古平原也站起身,常四老爹看樣子想留他,最後卻又改變了主意,任由古平原辭了出去。
這父子倆一下午躲在房裡不見人影,傍晚時分,古平原從客棧西跨院外經過,一個悶悶的聲音叫住了他。
「黑塔兄弟,我正要去找你,今夜大家一起聚聚,難得熱鬧熱鬧。」
劉黑塔平素最喜熱鬧,此時聽了卻全無表示,蹲在地上紋絲沒動,一雙銅鈴樣的大眼不時眨巴眨巴,像是有什麼心事在為難。
古平原的印象中,劉黑塔這個人一向是不想事情的,更別提這副心事重重的樣子了。他覺得有些好笑,又等了一會兒,確定劉黑塔不肯先開口,這才問道:「兄弟,你好像有什麼話要說?」
劉黑塔還是不吭氣,煩躁地抓了抓頭,猛然把手往古平原身前一伸,眼睛卻不看他。
「做什麼?」
「扳指!」劉黑塔悶聲悶氣地說。
「扳指?」古平原不曉得他在打什麼啞謎,一愣之下才想到,劉黑塔說的可能是常玉兒送給自己的那個翡翠扳指。
果不其然,劉黑塔道:「我娘留給玉兒的那個扳指是不是在你手上?」
「是。」要解釋這枚扳指為何會落在自己手上,還真不容易。古平原隱瞞了李欽要害常玉兒那件事,只說事情與王天貴有關,不然以劉黑塔的脾氣,當時就能衝上門去大鬧李府,那禍可就闖得大了。
「拿來給我。」劉黑塔卻不太理會往事,依舊瓮聲瓮氣地道,古平原摸不著頭腦,但是依然將那個扳指從荷包中找了出來,便要交到劉黑塔的手裡。
沒想到劉黑塔卻火了,騰地站了起來,居高臨下地怒視著古平原,急道:「你還真把它給我啊?古大哥,我一向佩服你,可你要是欺負我妹子那可不成,就是天王老子,敢欺負玉兒,我也一樣把他的腦袋擰下來。」
古平原被他這突如其來的一出弄得不知所措,雙手往下按了按:「慢著,劉兄弟,你要把話說清楚才行。我和常姑娘一晃兒一年多沒見面,這才剛剛見著,我怎麼就欺負她了?」
「就是剛剛欺負了。」劉黑塔斬釘截鐵地說。
他說話依舊沒頭沒腦,古平原只好不說話,拿眼睛看著劉黑塔,等他說下去。
「老爹方才說玉兒出門吃苦受罪,正是給你提了個話頭,你怎麼什麼表示都沒有?」
「那我應該如何表示呢?」
「自然是求老爹將玉兒許配給你,她終身有托,也就不必到處東跑西顛地跟著我們受苦了。」
「啊?」古平原看看劉黑塔的臉色,確定他不是在開玩笑,這才介面道:「這婚姻大事豈能如此兒戲。」
「兒戲?」劉黑塔徹底火了,揪住古平原的衣襟將他扯起來,一手握拳便要打下來,突然自己又氣餒了,把古平原一放,自己大踏步走了出去。
古平原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不知劉黑塔何出此言,自己又什麼地方得罪了他。
「這一次欽少爺做的真是漂亮,花了四萬兩銀子就收服了那犟了一輩子的楊老頭,頭晌兒當行公會的一百萬已經到了李家的賬上。」
「你說錯了。」李欽立時糾正著李安的話,「我一分錢都沒花,那四萬兩也是楊老頭的。」
李萬堂看了看自己的兒子,眼中難得微露嘉許之色:「眼下京城裡萬商雲集,都是來參加這一次萬茶大會,我要見許多人,無暇去理會細務。你就代表李家,和幾個大掌柜一起來操辦這次的萬茶大會。記住,別看王爺已經把『茶王』的稱號許了給咱們,要知道一切都還沒定局,絕不能輕忽大意。」
費了半天勁兒沒得到誇獎,李欽本已心下不喜,忽然又聽父親把這個重任交給了自己,這可是在天下商幫面前拋頭露臉顯威風的好差事。自己本來一向與李家的生意無緣,父親也不許自己擅自去過問各處的買賣,如今一下子從地上捧到天上,連幾個素來能幹,德高望重的大掌柜都要聽自己號令,李欽簡直有些不敢置信,走出去時腳步都有些輕飄飄。
「怎麼,你覺得他拿不起這副擔子?」李萬堂聽兒子走遠了,這才瞟了一眼李安。
「小的只是覺得,老爺要歷練欽少爺,不妨由輕到重,如今一下子把千斤重擔放在欽少爺肩上,只怕要壓壞了他。」李安小心翼翼地回話。
李萬堂沒吭聲,他心裡自有打算。李家的生意不比別家,李家的掌門人,眼界一定要開闊,手腳一定要大開大闔,否則就掌不住這艘巨船。像這樣的盛會,百年難得一遇,年輕人有機會在此歷練一番,抵得上在別處做十年生意。
「我就這一個兒子,不能不鍛煉成器,將來李家的生意還要傳給他。」李萬堂輕輕說了句,不像是對著李安,反倒是像說給自己聽。
李安低了低頭:「老爺,我把當行公會的那一百萬兩送到戶部時,聽了些傳言,可能會對咱們不利。」
「唔。」李萬堂展開手中的扇子,彷彿不經意地聽著,其實李安說的每一個字他都聽在了耳里,入了心頭。
「據說西邊的最近對恭親王很是不滿,覺著恭親王日漸跋扈,打算削他的權柄。」
「嗯。」
「東邊的起先不以為意,可是西邊的總說這些話,她好像慢慢地對恭親王的態度也有些不如前了。」
「唔。」
「有一次,宮裡的小太監親耳聽到,兩宮太后下棋閑聊,西邊的居然拿恭親王來比一個人。」
「誰?」
「宮燈。」李安唇中輕輕吐出兩個字。
外表看去李萬堂臉色未變,但內心已是悚然。「宮燈」是暗語,以其形似,拿來暗喻一個「肅」字。「西邊的」指的自然是慈禧太后,她居然用這個已經法場斬首的死對頭來和恭親王做比,這事兒還真不能等閑視之。
「咱們京商做事,全靠結交當朝權貴,以前是宮燈,他倒了,李家連同京商都損失巨大,如今好不容易通過寶鋆又攀上了議政王,絕不再容有失。」李萬堂的眉棱骨動了動。
「可是西邊的畢竟是聖母皇太后,是當今皇帝的生母,她要是想和誰為難,只怕……」李安訥訥地說著。
李萬堂沉吟片刻,忽然展顏一笑:「她用宮燈做比,我卻也從宮燈上想出了一條路。」說著,已經舉步向門外走去。李安不敢怠慢緊隨其後。
「李老爺有什麼事,請直截了當地說吧。」蘇紫軒讓四喜看茶,自己仔細地瞧著李萬堂的神色,她清楚,這個手腕高絕得可以把朝廷大佬都置於股掌之中的人絕對是無事不登三寶殿。
「你大概以為我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可是你錯了,我不過是來看看故人的女兒罷了。」李萬堂意近悠閑,在屋中隨意踱了幾步,觀賞著架上的蘭草,又拿起一本《備倭紀要》翻了翻。
「這是戚繼光的兵書,難得你一個女兒家也愛看這樣的書,倒真有乃父遺風。要不是他當年坐鎮軍機處,哪裡會有如今江南、江北大營合圍江寧的局面。」
蘇紫軒聽了這話,並不為所動:「是非功過自有後人評說,眼下恨我阿瑪的人正掌著大權,還遠不到蓋棺定論的時候。」
李萬堂點著頭,望了望院子里嫩綠的柳枝:「再過兩天就是端午了,在京的商人無論是哪一省的,每到這一節日都要去前門關公廟敬奉雄黃酒、五毒餅。記得那一年,誰也沒想到,你阿瑪,堂堂戶部滿尚書居然會親臨主祭,而且對我們京商溫言嘉勉,在天下商幫面前給了京商一個大大的面子,此後大家報效軍餉為國出力,也就更加賣力了。」
他不勝唏噓地吁了口氣:「便是在那次端午集會上,我與你阿瑪相識。我一個生意人本不敢妄攀,難得你阿瑪抬愛,願意交我這麼個朋友。一晃兒整十年了。人家都說這十年李家的生意翻了好幾倍,是我李萬堂有本事,可是我自己知道,沒有你阿瑪出力扶持,我做不到!如今交情還在,人卻不在,我前個兒還悄悄去他墳上拜祭,心裡難過得很。」說著說著,他像是觸了情腸,眼圈微微紅了。
「那還真多謝你了。說來慚愧,阿瑪死後,我都沒去過墳上祭拜過。」蘇紫軒眉毛都沒動一下,聲音也是冷冰冰的。李萬堂聽了卻加了十二分的小心,這女子若無非常之謀,豈能忍非常之事。
他知道眼前這個蘇紫軒一身聰明彷彿來自天授,話不可多說,恰到好處即可:「你不去也是應該的,你阿瑪死得那麼慘,臨刑時連老劊子手『一刀劉』都不忍直視,你去祭拜徒然傷情而已,想必也不是你阿瑪樂見。」
「這是什麼話?什麼叫死得那麼慘!」蘇紫軒這才不免動容,眉毛一挑緊盯著李萬堂。
「你不知道?」李萬堂訝異道,「哦,是了,聽說你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想必真的不知,恕我失言了、失言了。」說著做出不勝惶恐的樣子。
「四喜!」蘇紫軒扭頭看向她,眼裡射出兩道凌厲的寒光。
四喜驚慌地避著蘇紫軒的目光,惶惶不知如何自處。
「她一個丫鬟,當時隨你在京外,就算在外邊聽到了什麼也不過是不盡不實,你何苦為難她。」李萬堂勸道。
「那你說!」蘇紫軒站起身,走到李萬堂的面前。
「我、我……唉!誰讓你父親得罪了一個萬萬不能得罪的女人,當年呂后報復戚夫人,成了『人彘』慘禍,我看如今宮裡這位的心地也和呂后差不多,真是最毒婦人心哪。」李萬堂顯得為難之極,「事情已經過去兩年了,你就忘了吧。」
「忘?!這種事情怎麼能忘,從前我不知道也就罷了,既然知道了,非弄個明白不可。」
「你不要問我,我實在難以說出口。當時在場人很多,你父親的親故部下不少都在,你去問他們吧。老夫告辭了!」說著,李萬堂拱了拱手,逃也似地緊走兩步,帶著李安匆匆出了門口。
「部下……」蘇紫軒望著他的背影,思索了一下,吩咐著四喜,「準備一下,我要出去。」
李萬堂此來是微行,並沒坐轎,出門之後,他神態迅速恢復了那種悠閑自在,不以為意的樣子,在路上不緊不慢地走著,遇上相識的熟人或者哪怕是一面之交來打招呼,他都溫和地笑著點頭,偶爾還問問街邊的小買賣人生意好不好做,單從外表看,誰也猜不到這個一身儒雅的中年人就是財傾京城的「李半城」。
「老爺!」跟著他走出二里地,見人群稀少,李安這才張嘴,小聲道:「您說就這麼個女人家,無拳無勇,能把西邊的怎麼著?」
「我李家家大業大,又能把西邊的怎麼著?」李萬堂反問了一句。
「這……」李安不知如何回答了。
「她是把快刀,偶爾拿來用用,也許就能辦成什麼事兒。」
「您說也許……」李安好像悟出了點什麼。
「對了,就是也許,假如、萬一……總之不能作準,作準了就要牽累到咱們頭上。」
給她一個做事的理由,卻不告訴她怎麼去做,像這樣的聰明人,一定能找到自己的辦法,即便事情不成功,也絕連累不到自己。李安此時徹底懂了李萬堂今天走這一趟的目的,不由得欽佩地點了點頭。
「紫萱格格,你不要逼我。」伊桑阿低吼一聲,隨即又驚愕地閉上了嘴。
他發現眼前的蘇紫軒居然笑了,笑得還很開心。
「還記得從前的日子嗎?」
「從前……」
「就是兩年前,你我的婚期已定,只等先皇的百日大喪之後,你接了兵部侍郎的差,我們便要成婚。阿瑪為你安排了如花似錦的前程,還把唯一的女兒許配給你,那時候的你意氣風發,人稱『朝中小周郎』。我們滿洲兒女,不像漢家那樣避諱,你帶我去了京郊的好多地方,潭拓寺、陶然亭、黑龍潭、二閘……那些日子你都忘了?」
「沒有,我沒忘……」伊桑阿看著蘇紫軒姣好的面容,聽著她柔和的話語,不知不覺地想起了兩個人過去快樂的時光,那時候的自己真恨不得把一顆心都掏出來給這位絕色傾城的紫萱格格。
可此時蘇紫軒的臉色變了,春風桃李一下子變成了冷若冰霜,「那時你自稱對我阿瑪忠心不二,可曾想過有一天,他命喪斷頭台,你卻投靠了殺他的劊子手,坐享榮華富貴?可曾想過有一天,那個你發誓要用生命來保護的紫萱格格,不得不隱姓埋名逃亡在外,而你連問都不敢問一聲?可曾想過有一天,他的女兒問起那日法場的真相,你卻連提都不敢提一句,像個懦夫一樣只會說一句『不要逼我』!」
「不要再說了!」一句接一句的詰問如同大鎚砸在胸口,伊桑阿痛苦地抱住頭,「你以為我好過嗎?你以為我每天晚上不會做噩夢,夢中不會見到那日法場的情形?我不說,是為你好,你聽了一定會傷心難過,也會像我這樣夜夜喝得酩酊大醉,不願意去做那樣可怕的夢。」
「我沒你那麼沒用!」蘇紫軒冷冷打斷道,「說!」
肅順的被殺,從根兒上說是顧命大臣與親貴後宮的權力之爭。咸豐帝駕崩前,指定八大顧命大臣,卻偏偏沒有那個人稱能幹的六弟恭親王,這讓恭親王忿忿不平,也頗有人為之不平。慈禧雖是女人,卻權力欲極重,看出恭親王的心思,於是竭力拉攏,一個倡議垂簾聽政,一個酬以輔國親王之位,二人一拍即合,於是有了辛酉政變這一大攤血。
八大顧命大臣里,怡親王和鄭親王被賜白帛,准其自盡,余者有的發配流放,有的丟官罷職。死的落了全屍,活的更不必提,唯一身首異處的只有肅順。
據說當初恭親王也憐惜肅順是個滿洲難得的人才,只打算把他永遠圈禁,可是慈禧太后執意要殺,而且要綁縛菜市口明正典刑,說是不如此不能夠起到震懾百官,為垂簾立威的目的。她以太后之尊這樣說,恭親王也就無可無不可地同意了。
其實慈禧執意要殺肅順,是別有內情。當初在熱河行宮,肅順幾次進言,為皇上指出身後的隱憂,勸他效仿漢武帝賜死鉤弋夫人的故事,殺母留子,把當時已能看出有貪權之兆的蘭貴妃賜死,咸豐心軟,念及蘭貴妃誕育唯一皇子,有功於社稷,終究沒有採納這一計。
可是等到蘭貴妃成了慈禧太后,便有人巴結著把肅順當初的密謀告訴了她,慈禧這一氣非同小可,轉而又想起當初在避暑山莊,肅順的兩個小妾因為不識天顏,無意中得罪了自己,說來說去也還是這個權臣在背後撐腰的緣故。如今形勢逆轉,肅順成了砧板上的肉,這筆賬可真要好好算算了。
李萬堂所說的「最毒婦人心」,倒真是沒有冤枉了慈禧。原本像肅順這樣的黃帶子宗室,哪怕是犯了再大的罪,也是不枷不鎖不辱不罵不餓不渴不刑不虐,這是打太祖時便傳下來的規矩。可是這一次,內廷派了慈禧身邊最得寵的太監安德海來傳令,宗人府接令之後便對肅順用了重刑,在獄裡就把他那兩個小妾刑斃,至於肅順,到了開刀問斬那一天已經被打得不成人樣了。
一走出宗人府的牢門,等著肅順的就是左右兩邊猛掄過來的熟鐵「滅威棒」,兩聲咔嚓響過,肅順慘叫一聲,兩條腿的膝蓋骨已經被打得粉碎,就這麼被人像拖死狗一樣拖到了囚車裡。
披頭散髮的肅順知道自己大限將至,等囚車到了大街上,鼓足力氣大罵慈禧和恭親王,「污濁裙帶,狗屁王冠,你們叔嫂狼狽為奸,欺負幼帝懵懂,大清朝早晚毀在你們手上……」
步兵統領衙門的幾個兵,早就接了令,一看肅順開罵,二話不說爬上車,一起將肅順的嘴用刀撬開,不顧他的連聲慘叫,用一把小鐵鉤勾住他的舌頭往外一拉,將其並根割斷。這還不算,一夥兒太監也不知是從哪兒冒出來的,將從河裡挖來的臭泥,還有街邊茅廁掏出的糞湯一盆盆潑在囚車裡,不多時肅順臉上身上已是污穢不堪,人也已經半昏了,由著這伙太監用尖細的聲音和難以入耳的髒話破口大罵著。
等到了菜市口,午時一到開刀問斬,有名的「一刀劉」居然連砍了四刀才把肅順的脖子砍斷,肅順嗬嗬厲吼,臨死前還遭了一把活罪。有人說是劊子手手軟了,有的人說是肅順脖子硬,其實「一刀劉」心裡有數,上面有令,不許他用自己使慣的鬼頭刀,而是臨時換了一把看上去三個月沒磨過的鈍刀……
「小姐,你倒是說話呀,自打咱們回來,你就這麼坐著,天都黑了還沒吃沒喝呢,這哪成啊。」四喜簡直哭得出來,看著蘇紫軒坐在中庭的竹椅上,一動不動地望著照壁,那張毫無血色的臉比照壁的牆還要白,讓她打心裡發寒。
她說了半天,蘇紫軒也沒搭音,直到後來街上更夫敲起了定更,梆梆的聲音還沒散,蘇紫軒忽然開了口。
「四喜。」
「哎,小姐,我聽著呢。」
「從今天開始,你不要再陪我了。」
「啊?」
「你出去,哪兒熱鬧去哪兒,去替我打聽消息。」
「什麼消息啊?」
「不管是什麼消息,大的小的,這四九城裡五行八作的事情,我都要知道,越快越好。你去多找找『桿兒上』的乞丐幫,不要吝惜銀子,聽到沒有。」蘇紫軒只有嘴唇在微微地動。
「哎。」四喜答應著,又擔心地看了看她,試探地問,「小姐,要不然明天我陪你去祭拜一下老爺吧。」
「要去的,但我不能空著手去。」蘇紫軒的聲音像是從很遠很遠的地方飄了過來。
掌燈前後,出門在外的幾個人三三兩兩都回來了,林查理因為打算要與古平原結交,乾脆也搬到這家客棧來。郝師爺對老掌柜開玩笑道:「我大小也算是個官兒,歸吏部管。那邊徽商、晉商歸戶部管,那英國商人大概要總理衙門來管,你這小小客棧,面子可不小啊。」
老掌柜滿臉賠笑:「那是,那是,都是小店的大主顧,招呼不周,還望包涵。」
「甭說別的,今兒我做東,來一桌海菜席。」說罷丟過一塊五兩重的銀子,「叫後廚的大師傅使些手段出來,不好吃我可不依。」
「是了,那您瞧好吧。」掌柜的高高興興去布置了。
「古老弟,我下午可不是光去品茶了,你一路交待的事情我可沒忘,到戶部找了喬大人從前的要好同事,也是個九品的筆貼式,真打聽出不少東西來。」郝師爺轉頭對古平原道。
桌上還是下午那幾個人,古平原,郝師爺、林查理、常家父子,還有常家車隊里兩名得力的大夥計。
新交舊識,人人興高采烈,好不熱鬧,只有劉黑塔黑著張臉不說話,上了桌就開始往杯中倒酒,好在他的臉本來就黑,除了古平原,誰也沒注意他神態有異。
酒過三巡,大家都想聽郝師爺打聽到的消息。他這一下午可真沒白跑,弄來的消息都「硬」得很。
「你們說,要是沒人在後面操縱,按道理講,誰家的茶葉最有望得天下第一?」郝師爺先問了這麼一句。
大家一時都被問住了。天下名茶何其多也,西湖龍井、鐵觀音、黃山毛峰、六安瓜片、大紅袍、雲南普洱、四川蒙頂甘露、祁紅、滇紅等等,一連串數下來,夠資格入選天下第一的怕不有二十多種。
「說到品茶,每人口味不同,各有所好,硬要說哪家茶葉是天下第一,只怕難以服眾。」常四老爹在眾人面前並無異樣,公公允允的一句話,大家都跟著點頭。
「碧螺春,『天下第一茶』是碧螺春!」古平原一直在旁思考,他並未從眾,而是一口下了斷語。
第一個不服氣的是林查理:「我知道碧螺春,是上品好茶不錯,可要說能壓過其他茶種,一舉奪魁,只怕沒這個把握吧?」
「我說是碧螺春,就是碧螺春。」古平原臉色平靜,看樣子是十拿九穩。
這一說,眾人都好奇起來,紛紛要他解釋。
「理由很簡單,就是一句話。本朝重祖制,即是所謂『敬天法祖』。」古平原淡淡地說。
眾人面面相覷,顯見得都沒聽明白,只有郝師爺臉上露出佩服的神情。
古平原也不讓他們多猜,接下去便解釋道:「什麼是『法祖』,就是一切遵照祖宗成法行事,絕不輕易更張。碧螺春這個茶名是聖祖康熙爺起的,是御賜之名,若是排在其他茶葉後面,就是對康熙老佛爺不敬。你們想想看,即是朝廷安排的茶會,碧螺春又怎會不是第一名?」
「而且醇郡王是總評判,他也是康熙爺的子孫,怎麼敢對自己的老祖宗不敬呢。」郝師爺加了一句。
常四老爹恍然大悟:「照這麼說,碧螺春獲天下第一茶豈止是十拿九穩,簡直就是板上釘釘了!」
「不見得。」古平原搖搖頭,這下眾人真被他搞糊塗了。
「古老闆。」林查理半張著嘴,「是也是你,非也是你,這是是非非到底怎麼回事啊?」
「這次的事情奇怪得很,按理說碧螺春必定是天下第一茶,這件事京商的人應該也能想到,可他們花了六百萬兩銀子,難道就為的去捧別家的茶么?要知道自康熙朝起,碧螺春便是洞庭商幫的禁臠,絕不許旁人染指,京商不可能從碧螺春上得到絲毫的好處,有什麼理由去捧它呢?」古平原皺著眉頭沉吟道。
「難不成京商與洞庭商幫結成聯盟?」常四老爹提了一個假設。
「那隻對京商有好處,洞庭商幫不會答應的。」古平原答道。
「我聽說這一次洞庭商幫信心十足,幫主本人都沒有來,只派了個副手前來,看樣子也是確定「御賜茶名」非得第一不可了。」郝師爺徐徐說道,「不過他們的如意算盤只怕是打錯了。戶部的書辦告訴我,京商的六百萬兩銀子已經悉數匯入國庫,而戶部尚書寶鋆與京商李萬堂之間已有成議,只要這六百萬到了戶部的賬上,『天下第一茶』的名號便穩歸京商。」
語出驚人,古平原急急問道:「寶鋆不過是戶部尚書,難道能做醇郡王的主?」
「做主的另有其人,寶鋆背後是恭親王。」
「議政王!」古平原點了點頭,「這就難怪了。他是醇郡王的六哥,想必是自己不方便出面,所以讓醇郡王出來掩人耳目。」
「醇郡王可也不傻,戶部只收八千兩,他卻加收一萬兩,要是小花廳里坐滿了,少說也弄個幾十萬兩,不吃虧。」郝師爺冷言冷語地嘲諷著。
「現在只是不知京商要用什麼茶來拿這天下第一,老爹先前也說了,京商手裡並沒有掌握能產名茶的茶田。」古平原緩緩吐了口氣。
郝師爺在座中伸了個大大的懶腰:「你操那麼多心幹嗎?人家六百萬兩拿出來,就算參選的只是一堆槐樹葉,也能把『天下第一名茶』的金字招牌捧回去。咱們就別想了,手裡的銀子還不到人家一個零頭呢,能讓人賞臉喝咱們一口茶就不錯了。」
大家聽他說得詼諧,俱都是一笑。古平原還要說什麼,忽然覺得桌下面有人踢了他一腳。
他一怔,向桌上眾人瞧去,人人臉色自然,只有劉黑塔正在瞪他,不用問這一腳是劉黑塔踢的。
就見劉黑塔假意出去小解,向古平原偏了偏頭,古平原只好也起身隨他走了出去。
這時日影已然西斜,留下一道道長長的影子。劉黑塔一直走到客棧外面的偏牆外的陰影中這才停住腳步,一轉身有些趔趄,古平原想扶,卻被他一把推開。
「古、姓古的。」劉黑塔從入席就開始往嘴裡倒酒,現在已然是醉了,一開口酒氣熏天,舌頭大得說不清話。
「我問你,你究竟是娶不娶我妹子?」他用手點指著古平原說道。
古平原知道這種情況下和他說不清道理,伸手想把他攙回客棧,劉黑塔的勁兒比他大得多,反倒一把抓住他的手,眼睛通紅地瞪向古平原。
「今天你要是不把話說明白,就別走!」
古平原無奈只得道:「黑塔兄弟,你要我說什麼呢?」
「你就說我妹子有哪點不好,你不肯娶她?」
「常姑娘當然是好,可是難道我想娶,她就願嫁么?」雖然知道常玉兒對自己有情,可是平素並未有一字半句宣之於口,劉黑塔硬要為妹妹「拉郎配」,古平原壓根就不信他是得了常玉兒的許可。
一句話問壞了,古平原本當劉黑塔是吃醉了酒胡鬧,不想自己問了這一句後,劉黑塔倒靜了下來。他摸索了半天,從貼身的口袋裡摸出一張紙片,往古平原面前一遞。
古平原詫異地接過一看,是一張藥方。
「這是當初李神醫給你開的救命藥方,你倒看看那藥引子是什麼?」劉黑塔把頭偏向一邊,氣鼓鼓地說。
古平原一目十行看完了藥方,就見在後面有一行明顯不是相同筆跡所寫的字:「此葯需以處子陰寒之體為藥引,方能引出病患體內熱毒,並以藥力化去。」
「這、這是什麼意思?」古平原心念一轉不禁駭然,抬起頭直視著劉黑塔。
劉黑塔咬了咬牙,一跺腳:「實話和你說了吧,午後老爹找我說起家中事,你知不知道,自打你走後,我妹子尋過兩次死!」
「什麼!」古平原真的是大吃一驚。
「幸好發現得及時,一次是被李嫂,一次是被老爹,都救了下來,害得李嫂寸步不離看著她。問她為什麼要尋死,她也不說,就只是哭,那眼淚從早流到晚沒個完。後來還是李嫂細心,發現她手心裡時常攥著個紙片,有一天趁她昏昏睡去,把紙片偷著拿出來,老爹一看是一張藥方,拿去請教藥鋪里坐堂的大夫,這才明白,原來當初妹子是用自己做藥引,救了你一命。我說嘛,請大夫給你治病的那一晚,見我妹子衣冠不整地從你房裡出來。那時候你病得半死不活,所以我也沒多想,敢情是這麼回事兒啊。」
話說到這兒,古平原算是全明白了,饒是他聰明機智,也不由得愣住了。
「老爹這才知道玉兒一顆心都在你身上,思來想去沒法子,又怕玉兒留在家裡整日睹物思情愁出病來,這才尋思著帶著她出來做生意。說是為了躲王天貴,其實倒有一大半是為了玉兒。想不到這麼巧在京城遇上了你,你瞅瞅我妹妹那雙眼睛,真可憐見的,這一次要是還不把話說明白,往後的事兒我和老爹都不敢想。古大哥,事到如今,你說怎麼辦?」
怎麼辦?古平原一個頭兩個大,就是不知道怎麼辦才好。要說他現在對常家尤其是玉兒姑娘真是感激得無可附加。名節至重,人家是個大姑娘,為了救自己,不惜清白之軀,這可比死都難。一想到那個連闖蒙古軍營都不怕的玉兒姑娘為了自己曾經尋死,古平原心頭一陣刺痛。但要說報答,也真就只有娶了她才行,但古平原現在一顆心都在古依梅身上,實在是無法應承此事。
古平原這邊心亂如麻,劉黑塔可不管這些,見他眉頭緊鎖遲遲不語,氣更是不打一處來,不由得聲音就大了些:「你倒是給句痛快話,你看看我妹子現在瘦成什麼樣?這事兒牽扯到女人的臉面,真是有苦難言。我自己琢磨,她一個女兒家跟著我爹出來,怕不也是為了能有一分希望見到你。古大哥,你比我聰明百倍,難道說你就真的不明白?」
「我明白,我都明白,可……黑塔兄弟,有件事我沒告訴過你。」古平原萬般無奈,只得把白依梅的事情說出來了,「我在徽州早已與人有過婚姻之約,雖然造化弄人無緣成親,可是我打算一直等著她,大不了這一生不娶……」
話還沒說完,就聽身後「咕咚」一聲,一個人倒在地上。兩人大驚回頭,借著昏黃的燈光一看,昏倒在地的不是別人,正是常四老爹。
常四老爹其實也看出乾兒子臉色不對,見古、劉出去好一會兒不進來,猜到了劉黑塔要找古平原攤牌,出來看時,恰巧就把最後的那句話聽了去。古平原有了意中人,那自己的女兒怎麼辦?他一時氣急攻心,暈倒在地。
劉黑塔的酒也嚇醒了,與古平原一邊一個扶起老爹,剛要往客棧里去,常四老爹悠悠轉醒:「慢,慢一點。」
兩人停住腳,常四老爹望了古平原一眼,想說什麼又咽了回去,對劉黑塔說:「扶我回房吧。」
然後他眼睛沒看古平原,說了一句:「古老闆,我老頭子不勝酒力,告個罪,先逃席了。」
「是,是。」古平原自覺心中有愧,也不敢看常四老爹。
等到劉黑塔扶著義父走了進去,古平原在客棧外愣愣地站了半晌,末了一跺腳,長嘆一聲:「唉!」
他是左右為難,婚姻大事不可兒戲,自己心有所屬,可又難成良緣,這邊偏偏又欠下人家姑娘一個天大的人情,裝糊塗固然可以,未免抹煞良心,自己絕不能這麼做。但若是認起真來,那真是除了娶常玉兒為妻沒有第二個辦法。
他一時想不清楚該如何做法,等到第二日,請郝師爺到西跨院去看看,回說常四老爹身子並無大恙,他這才放下一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