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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所屬書籍: 清明上河圖密碼
險偽之輩,世所不能絕也。 ——宋真宗?趙恆 一、毒煙 趙不尤回到家時,天色已晚。 才進門,瓣兒和琥兒便一起迎上來,姑侄兩個爭著問話。一個問董謙,另一個問獅子糖。 趙不尤這才想起上午出門前,答應琥兒給他買獅子糖。哪知今天連逢四樁命案,早忘了這事。他頓時有些愧疚,琥兒能說話後,他便教琥兒凡事要守信。妻子溫悅笑他是才見樹苗,便想架梁。琥兒卻竟明白了何為守信,並牢牢記住,時常拿來反責他。趙不尤俯身抱起琥兒,忙尋思該如何跟他解釋。 瓣兒則是上午想跟著一起去查案,被溫悅攔住,恐怕在家裡急了一天。這時在一旁不住打岔,倒是替他拖延了一會兒。 溫悅也走了過來,使了個眼色,偷偷將一個小紙包遞過來。趙不尤會意,溫悅料定他會忘了獅子糖,已替他買好了。他朝妻子感愧一笑,忙接過小紙包交到琥兒的小手裡,琥兒頓時歡叫起來。 溫悅笑著說:「爹累了一天,琥兒快下來,今晚只許吃一顆。瓣兒女判官,你也莫要著慌,先給你哥哥打一盆熱水來——墨兒呢?」 「他還沒回來?我讓他在章七郎酒棧查看。」 瓣兒原本已經端了木盆去打水,聽到後,立即扭頭嗔嚷:「讓他查,他只會發怔,這會兒恐怕已經變成個泥塑了。」 院門忽開,墨兒走了進來,果然目光迷怔,臉含愧疚。 「泥塑神判回家了!」瓣兒奚落罷,猛地打了個嗝。 趙不尤和溫悅不由得相視一笑。墨兒則越發沮喪。 溫悅忙安慰道:「你莫聽她的,她在屋裡妒了你一整天。你也快洗洗臉,夏嫂早就煮好了飯菜,大家都餓了,咱們好吃飯。」 趙不尤和墨兒洗過手臉,一起坐到飯桌上。瓣兒卻坐在門邊小凳上,悶瞅著院子。 溫悅笑著說:「她在家裡氣悶,拿吃食作伐,下午把一整缽油煎蛤蜊全都吃盡了,吃得從傍晚開始打嗝,就沒住。」 剛說罷,瓣兒又打了個嗝。眾人全都偷笑,琥兒卻大聲笑叫:「姑姑又打嗝了!」瓣兒裝作沒聽見。 吃了幾口飯後,墨兒慢吞吞地說:「我將章七郎酒棧細細搜了好幾遍,都沒找見董謙蹤跡。客棧前後當時都有人,並沒人見他離開,他應該還是藏在客棧某個隱秘處。我便給坊正和胡十將使眼色,讓他們出去鎖上了門,我躲到一隻柜子裡頭,一直躲到天黑,也沒聽見任何動靜。董謙既能穿門而入,恐怕真是使了什麼奇法遁走了。」 瓣兒忽然笑起來:「某人竟能在柜子里痴躲一天,果然是個泥塑的判官。」 墨兒悶聲問:「換作你,你難道有高明法子?」 瓣兒仍不回頭,卻得意道:「我自然有法子。我這法子叫作『蛤蜊妙法』。我只在家裡吃著油煎蛤蜊,最多明天,便能知曉董謙是如何逃離章七郎酒棧的。」 「哦?真的?」 「那是自然。」瓣兒扭過頭,得意望過來,「我在帷幄中閑吃蛤蜊,你在千里外累斷腰腿。咱們比一比,看誰先勘破這謎關。」 墨兒沒有應聲,悶吃了幾口,才又問:「哥哥,你去冰庫查得如何?」 「我沒有去——」趙不尤將冰庫老吏、武翹、彭影兒三樁命案講了一遍。 墨兒聽得睜大了眼睛,瓣兒也起身過來,站在旁邊細聽。溫悅更是連連驚喚:「這梅船案背後究竟是什麼人?又害了幾條性命,哪天才能終了?」 「下午開封府吏人和仵作姚禾去小橫橋查驗了武翹和彭影兒的屍身,武翹和冰庫老吏死因相同,都是被毒煙熏死。彭影兒死因正如我所推斷,是渴餓而亡——」趙不尤發覺瓣兒聽到姚禾的名字,眼睛一亮。今天下午姚禾見到他,神色間也有些赧怯。看來溫悅猜對了,那姚禾雖只是個仵作,卻品行皆優。瓣兒去了富貴人家,恐怕受不得那些拘管。若能嫁給姚禾,倒也是一樁合她性情心意的好姻緣。只是不知姚禾是何心思。 瓣兒忽然問:「哥哥,那銅鈴你可帶了一個回來?」 「在我袋子里,彭影兒懷中那個銅鈴與他的死因無關,因此,我從開封府吏那裡借了一個。」 瓣兒忙去裡屋尋出那個銅鈴,又坐到門邊小凳上,仔細查看琢磨。銅鈴不時發出叮噹之聲。 趙不尤他們這邊才吃完了飯,瓣兒忽然跳起來歡叫:「哥哥!看這個!」她一手握著銅鈴,一手拈著個小物件,快步走了過來。走近時,趙不尤才看清楚,那小物件是銅鈴的鈴舌,拴在一根細繩上。而那根細繩上端則系著一個圓底小銅碟。 趙不尤當時也看到這銅碟底面,卻沒想到它竟是緊扣在銅鈴里,能拔下來。 「這銅碟里還有些粉末,剛才拔下來時,撒到了我手指上。哥哥你聞一聞——」瓣兒將手指湊近趙不尤鼻端,趙不尤嗅了嗅,隱約一絲異香,夾雜有煩惡氣息。 墨兒忙也湊過來:「我也聞一聞。」 「不給你聞。這是我查出來的——」瓣兒說著抽回手,從袖管里抽出一張白絹帕子,將指上那些粉末小心揩到帕子上,「哥哥拿去給姚禾測一測,各樣毒物他都能認得出來。」 「毒物?」溫悅驚喚道,「快把那帕子藏好!瓣兒趕緊把手洗凈去,多抹幾道肥皂,洗過的水倒到後院牆角,墨兒幫著鏟些土埋好。」 趙不尤坐在那裡,將那小銅碟按回到銅鈴中,嚴絲合縫,且有四個小卡扣,卡得極緊固,哪怕細看,也看不出竟是倒扣上去的。而銅鈴頂端小銅環的中央,有一個小孔。看到這小孔,趙不尤心裡一震,頓時明白了幾樁命案的關竅?? 二、兩方 周長清在書房裡等到天快黑時,主管扈山在外頭輕輕敲開了門。 「員外,又有人來住店,也執意要後門邊那宿房。」 「一行幾人?」 「只有一個。年紀二十八九,中等身材,看裝束像個經紀,眼神陰秋秋的。」 「哦?你們說話時,可避開了先前住進來那兩人?」 「那人說話聲量原本便不高,像是怕人聽見似的。我悄聲說院里有客人已經安歇,他說話便更輕了,先前那兩人決計聽不見。我照著員外吩咐,先拒了三道,他仍要住那間,房費加三十文也不惜。我便讓他住進去了。」 「好。後門莫閂,虛掩著。」 「曉得——對了,那人進到後院時,竇六正巧出去。竇六偷偷說,這人下午便上到前頭二樓隔間,要了一壺茶,口稱在等人,一直坐到這會兒,都沒見他朋友來。」 周長清這才放了心,自己這邊竟沒發覺,這一方的人來得更早。那人坐在二樓隔間里,從後窗正好望見那座院子。竟已守了整整一下午。 眼下兩方的人都已到了,只是仍無法分辨各自屬於哪一方。 據馮賽推測:譚力四人是外鄉人,來汴京只有三個多月,急切間難尋可靠之人,他們四個恐怕不會找太多幫手;李棄東生長於汴京,又能鋪排這麼些大陣仗,自己不敢輕易露面,恐怕幫手不少。 上午,跟蹤陳三十二的兩人出現後,崔豪和劉八各自跟了一個,將才捎信回來說:兩人都沒尋出背後主使人。 那個閑漢鄧油兒應該是在護龍橋頭傳信給賣餅的馬大郎。崔豪回來後,見馬大郎仍在那裡看著攤子,他恐怕也只是傳口信,而口信已經傳出。 劉八跟的是那小廝麥小三。麥小三見陳三十二進了那院子後,竟然又過了虹橋,去北岸繞了一圈,而後重又回到這邊,沿著河岸四處閑走了一陣,其間並沒和任何人說話。有隻貨船停到虹橋這頭,是給對面溫家茶食店運的米,那店主尋力夫幫著搬米袋,麥小三便去應工,劉八見了,也忙湊了進去。搬米袋時,他一直緊跟在麥小三後頭。麥小三和其他人招呼過幾句,但都是尋常說笑,與那錢袋下落全然無干。米袋搬完後,他們幾個去領工錢,每個人五十文錢。麥小三卻沒要錢,反倒從腰袋裡又數了六十五文錢出來,讓店主給他切了一隻蜜燒鴨、一大碗軟爛爊肉,外加五個羊肉餅,說帶回去給老爹老娘吃。包好後,他便提著又往虹橋那頭走去。劉八知道麥小三住在北岸賃的一院農舍里,他有個相識的力夫也住那裡,便和麥小三搭話,說去尋朋友,跟他一路走。麥小三不但沒有拒絕,反倒很樂意。兩人一路說話,途中麥小三並沒和外人搭話。到了那農舍,他進到自家那小屋子裡,歡歡喜喜拿出買的那些吃食,高聲喚爹娘吃。回頭見劉八那朋友並不在,便極力勸劉八一起吃飯。劉八趁機進去,蹭著吃了一些。麥小三一家三口閑說了許多家常話題,仍絲毫沒有提及那錢袋。劉八吃過飯,再不好久坐,只得道謝出來。那時已是傍晚,十千腳店這邊,頭兩個人已經住進後門邊的那宿房了。 而耿五則一直守在那街口附近。鄧油兒和麥小三離開後,過了半晌,又先後有兩個人走到這邊,眼睛都盯著陳三十二進去的那院門。 下午耿五傳信給竇六,說其中一個很快便離開了。此人應該便是上了二樓隔間那個,只是耿五沒有瞧見。另一個則一直來來回回,逛到傍晚才不見了。自然是和先住進後院宿房的兩人一夥,見那兩人住進去後,他才離開。 如此看來,小廝麥小三恐怕是在虹橋北岸兜圈時,將口信傳了出去。這口信並不長,只需一句「十千腳店後門對面那院子」。接他信的人一定等在虹橋北岸某處。劉八當時跟在後頭,麥小三經過接信人時,若是腳不停步,只迅速悄聲說出這句話,劉八根本難以覺察。這接信人恐怕正是上了二樓隔間那個。這方人手少,估計是譚力一方。馮賽猜測這一方最先出現的,應該是露面最少的樊泰。莫非二樓隔間這位便是樊泰? 而另一方人手則很多,閑漢鄧油兒、賣餅馬大郎、下午街口監看那人、住進後門宿房的中年漢子和翟秀兒,目前已動用五人,恐怕是李棄東一方。 雙方之人如今都在後門宿房裡監看那院子,都誤以為裡頭的陳三十二是對方之人,又都不知院里虛實,皆不敢輕動。 李棄東意欲奪錢,卻不能讓人知曉那袋裡裝的是八十萬貫,因而只敢讓這些幫手監看,自己則恐怕是在等候時機,親自去奪得錢袋;譚力一方則既要奪錢,更要捉李棄東。李棄東若不現身,他們恐怕也不會輕易出手。 馮賽所設計謀鋪排已定,只看今晚?? 三、正眼 管豹守在紅綉院街角,一眼看到梁紅玉走過來,他頓時愣住。 今晚綉樓那場火,第一把便是管豹點燃的。他將一大皮袋油澆在樓板上,抬頭望向二樓,梁紅玉房中亮著燭光,卻不見人影。想到梁紅玉那傲冷樣兒,從來沒瞧過他一眼,管豹不由得又咬磨起牙齒,恨得嘎吱吱響。同伴在另一側學草蟲叫了兩聲,他聽到後,立即取出火筒,吹燃了火絨,將火苗湊近窗紙,一氣連點了五六處。火頓時燃起來,他盯著那火苗,心裡說不出的解恨,甚而忘記該立即躲開。同伴過來悄悄提醒,他才忙轉身跑到樓前一株大柳樹後,取出弩,搭好箭,全然不顧潛入樓中的那幾個摩尼教徒,只瞄準了梁紅玉的房門。 只可惜,跑出來的並非梁紅玉,而是一個男子。看到那男子身影,管豹越發妒恨,連射了幾箭,卻似乎都沒射中。紅綉院里的人發覺這邊起火,嚷叫起來。那些同伴全都紛紛撤離,他卻仍堅守在樹下。等那些人趕來救火時,二樓早已燃著,梁紅玉卻始終沒有現身。管豹躲在樹後,猜想梁紅玉恐怕是被濃煙熏暈了。再看烈火將那門窗燒成窟窿,梁紅玉不知被燒成何等模樣。想到梁紅玉那明凈英秀的面容,管豹忽然痛惜起來,心裡一陣陣抽痛。他忙悄悄離開,翻牆出去。躲到暗影里,想到今生再見不到梁紅玉,再忍不住,捂住嘴,嗚嗚哭起來。 那些同伴早已逃離,他卻不願走開,失魂落魄走到街角那間茶肆。這茶肆通夜賣茶水吃食,管豹坐到棚子下,要了一瓶酒,仰頭一氣灌下。覺著不解悲,又要了一瓶,又一氣灌下,胸中頓時燃灼起來,太陽穴也嗡嗡跳響。他坐在那裡,呆望著紅綉院,見後院那火光漸漸熄滅,如同梁紅玉的魂魄也煙消雲散。胸中一陣痛楚,再不管不顧,放聲號啕痛哭起來。驚得那店主老兒忙過來瞧看,他厲聲將老兒罵走,隨即又號哭起來。覺得自己魂魄也隨梁紅玉而去,餘生只剩空殼,再無絲毫滋味。 管豹自小家境窮寒,人又生得瘦丑,莫說年輕女子,便是老婆子們也難得瞧他一眼。相過許多回親,全都被拒。心裡又屈又憋,焦悶得胸口燒燎、嘴角起泡。那時鄉里正行保甲法,他為了讓自己強壯些,便去應募保丁,天天跟著習武。 身體雖健壯了些,卻仍沒有女子願意瞧他。好不容易,才和遠房一個表妹對上了眼。那表妹模樣雖算中下,性情卻柔靜易羞,被男子略瞅一眼,便立即漲紅了臉,逃得遠遠的。逢到年節,親族相聚時,管豹便有意尋機去瞅那表妹,表妹被他瞅得像只蝦被投進熱水裡一般,霎時青,霎時紅,不住地躲他。 有年中秋,親族又團聚。管豹見那表妹獨自一人,在後院一株桂樹下摘桂花。他忙悄悄湊過去,又去偷瞅表妹。表妹發覺後,又頓時漲紅了臉,手一抖,一襟桂花全都撒落在地。不過,這回表妹並沒躲開,立在那裡,垂著頭竟哭起來。管豹忙過去,從懷裡取出一直想送給表妹的一張絲帕,小心遞給表妹。表妹接過帕子,捂住臉,又繼續低聲嚶嚶而泣。那神態模樣,叫人又愛又憐,頓時將他的心哭碎。他撲通跪下,也哭了起來:「表妹,你莫哭了。我這心,每天念你念得死幾回,才忍不住瞅你。」 「真的?」表妹忽而止住了哭。 「若有半分假,立即叫我掉進糞池裡,肉被蛆蟲噬盡。剩的骨頭,被野狗叼走,嚼個粉碎!」 表妹聽了,忽而笑了起來,用那帕子朝他臉上一掃,隨即羞紅了臉,小蝦一般溜走了。 那之後,表妹不再避管豹,反倒避開族人,有意湊近,和他偷偷言語幾句。雖也時時羞紅了臉,眼中卻滿是愛憐。他從沒嘗過這等滋味,一時涼,一時熱,一時甜,一時麻,自己也成了一隻醉蝦。 有一回,管豹壯起膽,摸了摸表妹的手。表妹雖立即躲開,卻回頭望了他一眼,滿臉羞紅,滿眼嬌媚。 管豹再忍不住,忙回家求催父母去提親。他娘聽了,立即啐了他一口,說那表妹已定了親,年底便要成親。他哪裡肯信,立即跑去問表妹,表妹沒見到,卻被舅母撞見,攔頭罵了他一通,說他是只癩皮鼠,只愛鑽牆洞。表妹已許了人,往後若再見他亂鑽亂覷,打爆他的賊眼,再去報官。 管豹眼雖沒爆,心卻爆成了糞渣。僵著身子離開表妹家,昏茫茫走到橋頭,想都沒想便跳了下去。誰知冬季水淺,一頭撞到水底石頭上,疼得險些暈過去。水又寒冷,他連哭帶喊,撲爬到岸上,幾乎凍死,幸而被過路的一個老者救活。 那老者是楚瀾的管家老何,說管豹既有求死之心,何不來信光明之教,棄暗向明,舍惡從善,做個潔凈清明之人。管豹正萬念俱灰、心底無望,便信從了老何。老何帶他來到汴京,在楚家莊園做了護院。 管豹心無餘念,每日只勤習武藝,由此漸漸得到楚瀾信重,拔他在身邊做了貼身護衛。摩尼教原本講求茹素禁慾,信奉清靜智慧。楚瀾雖不吃葷,卻極愛華侈享樂。管豹跟著楚瀾,見識了許多從前絕難想及的富貴豪奢,自家也得了許多賞銀。 有了錢,膽氣也跟著壯起來。汴京柳街花巷不知有多少,他便一家家挨著去串游。那些妓女比他鄉里那些女子不知嬌貴美艷多少倍,更莫說那個紅蝦一般的表妹,而且個個對他親昵尊奉,讓他覺得自己身形都高壯了許多。 當他以為自己已嘗盡天下美色,甚而開始厭倦,楚瀾帶他去了紅綉院。一眼見到梁紅玉,他頓時張大了嘴,不信世間能有這等絕美女子。那張面容,明凈如月,也清寒如月。尤其那雙眼,劍光一般,不論女子,或是男人,都絕難有這等英秀之氣。可惜,那目光只冷冷掃過管豹,像是掃過路邊一坨土塊,停到楚瀾身上時,才微露出些笑意。管豹也覺著自己是一坨土塊,連讓梁紅玉那雙紅絲鞋踩過都不配。他驚呆在那裡,被楚瀾喝了一聲才醒轉過來,也才發覺自己嘴角竟流下口水。他頓時漲紅了臉,慌忙擦掉。梁紅玉卻早已轉身,哪裡會瞧見一坨土塊是否沾了水。 後來,楚瀾從莊院里詐死逃離,躲到了紅綉院。管豹因此見了許多回梁紅玉,梁紅玉卻始終視他如土塊,目光從未在他身上停過一瞬。管豹先還覺得理所當然,但時日久了之後,心裡漸漸生出些怨怒。這怨怒如摩尼教義中所言之暗魔,一旦生出,便蔓延攪擾,不息不寧。 梁紅玉有多美,便讓他有多卑丑。這卑丑遠勝於當年在鄉里之時,不但令他羞憤,更叫他絕望。梁紅玉如月,他便如糞蟲,毫無存活之由。梁紅玉死,他才能重新為人。 今天,楚瀾吩咐他去燒毀梁紅玉綉樓,他如同得了赦命。可燒死梁紅玉後,他才痛惜無比,發覺這世間如夜,不能無月。 他從懷裡取出一張紅絲帕,這是他從梁紅玉那裡偷撿到的,帕角上用銀線綉了一柄劍。他攥著那帕子,又偷偷哭起來,哭得再哭不出時,才趴到桌上,哀哀睡去。 醒來時,已過午夜。街上早已沒了人跡,店主老兒也歪在椅子上打鼾,只有他頭頂掛的那盞燈籠還亮著。竟還沒滅。他像死過一般,怔怔望著紅綉院,心底又湧起一陣悲傷。眼淚剛要湧出,卻發現一個女子從對街暗影里走了出來,梁紅玉! 梁紅玉竟一眼瞧見他,並朝他招了招手。管豹驚得頓時站了起來,見梁紅玉又在招手,忙將那紅絲帕藏好,快步走了過去。 梁紅玉牽住他衣袖,將他拽到牆角僻靜處,壓低聲音說:「管豹,你回去告訴楚二哥,我只求清靜無事,不願再攪進這些爭鬥。那紫衣人,明晚我送到金水河蘆葦灣,讓楚二哥船上等候。」 說罷,梁紅玉轉身便走了。管豹愣在那裡,心裡不住驚喚:她認得我!她記得我名字! 四、死肉 張用回到了家中。 三十多里夜路,既無乘騎,又沒錢雇車馬,更跛著腿,他卻渾不介意,倒想試試自己會不會累倒在半途,嘗嘗何為筋疲力盡。他不願再想那院里一連串兇殺,那些情景卻不住在心頭翻騰。這天下最聰巧的一群匠師,聚到一處,危境中只需一點疑懼,便能叫他們自相殘害,三兩日便不攻自滅。 張用甚而能想見十六巧臨死之際各般神色情狀,尤其李度和朱克柔。 李度臨死之際,怕仍是那般痴怔。六年前,官家下旨在宮城中修造明堂。明堂乃祭天之所,西周始有此制,為天下建築之尊。上圓法天,下方法地,八窗法八節,四戶法四時,九室法九州,十二堂法十二月。國力極盛、萬民安泰時,才有財力修造。西周衰亡後,明堂廢棄數百年,直至兩漢,才重又建成。之後又經魏晉六朝兵火紛亂,到大唐太宗貞觀年間,政清時和,才欲重修明堂,卻因議論紛雜,一直遷延到武則天臨朝稱制,自許受命於天,親自催督,才終於造成明堂。但此明堂只存續四十多年,大唐衰落後,再無人擬造。 大宋開國後,太祖、太宗、真宗都無暇顧及,仁宗時雖曾議建,卻因諸多異議,未能得施。後經英宗、神宗、哲宗三朝,直至當今官家登基,為崇奉古禮、彰顯神聖、供奉九鼎,命蔡京為明堂使,每日役工數萬,大修明堂。 那時李度才二十齣頭,卻被命為枓栱大作頭。張用也才和他初識不久,有天纏著李度,跟他進宮去瞧。工匠在上頭架枓木,他們兩個在下頭瞧望,見那窗格雕得古奧又新鮮,不由得分神去看。不料頂上工匠失手,一塊枓木掉了下來,正落向李度頭頂。張用眼尖,手裡卻正在剝榛子吃,便一腳將李度踹到一旁,那枓木砸到了李度腳邊,李度卻渾然不覺,雙眼仍盯著那窗格,慢悠悠說:「這恐怕是從西周銅鼎上頭的垂鱗紋化來的??」 念及舊事,張用想,李度不知是何等死法,唯願他死時也正在瞧門窗或欄杆。不過,那院中房屋工藝極尋常,無甚可觀之處。或者,他心裡仍在構畫艮岳樓閣。無論何等死法,他恐怕都不會驚慌。 朱克柔呢?她從沒經過這等凶境,不過以她之性情,恐怕也不會驚慌啼哭。她會關上門在屋中靜待,若有人破門而入,她恐怕不會叫那些男人近身,死也得自家做主。只是,那屋中沒有絲毫凌亂或血跡,張用又特意去樓下查看過那後窗地面,也沒發現墜樓痕迹。莫非是所有人都死後,她獨自安然離開了?張用不由得笑了起來,無論生死,她都不會失了那清冷自傲。生而為人,能活到這般地步才好。 走了十幾里後,腿腳酸痛之極,他卻不願停下來歇息,只想看這具肉身能累到何等地步。拖著傷腿,咬牙又挨了十幾里,終於走到家門前時,他卻仍沒倒下。他有些失望,想繼續再走,可才一轉身,便倒了下去。臨昏迷前,他最後一絲神志覺到,自己如一小粒鹽,投進了一片黑茫茫的海水中。這便是死?他不由得笑了一笑。 等他醒來,一眼先看到兩張臉——犄角兒和阿念。 犄角兒滿眼憂切,眼角沾了一點眼屎。阿念則戴著一頂帷帽,臉被紅紗遮住,只見目光溜溜閃動,卻看不清面目。 張用想動動身子,手腳卻都成了死肉一般,絲毫不聽使喚。只有嘴皮還能動,他笑了笑:「你們這是要私奔?」 「張姑爺也有短智的時節——」阿念隔著紅紗捂嘴笑了起來,「有了張姑爺那十兩金子,還有那些銅,我爹娘比雷公電婆還快性,一口便答應了犄角兒家的親事。那媒嫂才出門,他們又馬上雇了驢子,火閃一般,去退了胡家媒人的禮。如今我們已定了親,哪裡還要私奔?」 「你戴這紅紗,是來成親?」 「張姑爺果真是累得沒了心智。難怪我家小娘子說,氣須閑養,智從靜得。誰家女孩兒成親戴這帷帽?我娘說,我既已定了親,成婚之前,臉再不能叫犄角兒瞧見。可我娘卻沒說我不許瞧犄角兒的臉,我還得尋小娘子,便把小娘子賞我的這頂帷帽找了出來。小娘子自家那頂紗是淡青的,她說自己日光見得少,面上缺血色,配那淡青紗,是清風來窺月下荷。我呢,麵皮又細又白,還微微透些少女紅,她便給我配了這紅紗,說這是晨霞初見桃上露。姑爺你說美不美?——對了,張姑爺,這兩天你去哪裡了?咋會昏倒在門前?你尋見我家小娘子沒有?」 「你家小娘子怕是已經死了。」 「死了?!姑爺你騙我!我家小娘子才不會死!我家小娘子事事通、樣樣明,便是閻王爺見了,也捨不得收她!你騙我,是不是?」阿念說著哭了起來,那紅紗吸在嘴上,一鼓一凹,紅鯉魚吐泡一般。 「你莫哭,她或許還活著。」 「或許?!」阿念哭得更大聲了。 「唉,我也不知她是死是活。」 「連姑爺你都不知道,小娘子一定是死了!」阿念一把掀掉帷帽,蹲到地上大哭起來。 「你莫哭了,尋見銀器章,才能知道你家小娘子是死是活。」 「我便知道姑爺是在騙我——」阿念頓時又笑了出來,見犄角兒瞅著自己的臉,忙又把帷帽套上,「我家小娘子哪裡會輕易死掉,姑爺一定能尋見那個銀器章。」 「未必。」 「一定能!」 「好。便照你說的。」 「這才對嘛。」 「小相公——」犄角兒一直愣在一旁,這時才終於插進話來,「開封府那個小吏范大牙來了,還帶了一對夫妻,說有些要緊事問小相公,也事關銀器章。」 「哦?他們在哪裡?」 「在外頭。」 「我動不得,叫他們進來。我的胃餓慌了,開始嘬腸子吃了。它想桐皮面,你去端一碗來,叫他們面放足——哦,它還要一碗辣齏粉、半斤羊頭肉,再煎一根白腸、兩塊灌肺,莫忘了配一碟芥辣瓜兒。吃辣了,它還得喝一碗姜蜜水潤潤——」 犄角兒忙掰著指頭一樣樣記,阿念在一旁催道:「哎呀,我全記著了,你去喚人,我去買!」說著,將犄角兒拽出了門。 不一時,犄角兒帶了三個人進來。張用一看走在中間那年輕婦人,認得,是京中織緞名手寧孔雀。 五、無解 陸青聽了饌奴吳鹽兒所言,心裡十分納悶。 去年臘月初,太常寺姓李的齋郎邀王倫和莫褲子在吹台賞梅,席間曾多次提及王小槐。而這李齋郎父親又是拱州知府,王小槐正月來汴京,正是由於拱州知府欲將他舉薦給天子。三人當時商議的,恐怕正是此事。 但據王小槐所言,莫褲子去年在桃花宴上,死在他家後院的凈廁中。看來莫褲子當時是假死。正月十五那夜,王小槐連遭八次謀殺,之後便消失無蹤,清明卻變作林靈素身邊仙童。 陸青離開香漱館,先趕到東水門內,去王小槐來京投宿的那宅子打問。那宅子主人正是李齋郎,他家僕人說,宮裡劉貴妃薨了,太常寺料理喪禮,李齋郎已經連著兩夜未歸家。至於王倫和莫褲子,更無處去尋。 陸青心頭悵悵,站在香染街口,竟有些茫然。他望著街頭往來之人,見個個都揣著心事,或明或暗,或輕或重。望了許久,都未見一個心中無事之人。正是這些大大小小心事,彼此糾纏,相互引動,織成了這多事人間。 他正在默想,前頭王員外客店前,兩個漢子不知為何,爭嚷起來,四周的人迅即圍了過去。有人勸,有人笑,有人議論,聽著似乎是為了小半塊餅。兩個漢子越爭越怒,動起手來。其中一個漢子失手打到了旁邊相勸之人,戰局頓時演作二對一。圍觀的一個孩童被撞倒,哭了起來,那孩童父親和前頭的人又鬧罵起來。路口頓時擠滿了人,一些行人車馬被擋住了路,其中一個騎馬的硬擠過去,馬又踩到了一個婦人,那婦人立即尖聲痛號怒罵起來?? 瞧著這亂象,陸青不由得想起琴奴那倦然一問:「可有解嗎?」 這人間,無數心事無數人,一樁心事便是一個結,這些結並非繩結,解開便能了。每個結都如野草藤蔓,能生能長,能擴能延,只會愈演愈繁,無有底止。即便世上只剩兩個人,也休想寧歇。這便是人世之結,解無可解。差別只在,或苦中翻苦,或樂在其中。 陸青心中厭乏,不願再看,轉身走開,一路默默回到家中。 到家時,日已西斜,小院中異常寧靜。陸青拿過掃帚,將院子掃凈,灑了些水。見後院那叢竹子冒出些嫩筍,便挖了兩根。又剪了一把春韭,拔了一根蘿蔔。剝好洗凈,切作丁,滾水焯過,熗油做成澆頭,煮了碗面。端到檐下,坐著邊吃邊瞧那梨樹,心頭漸歸於靜。 才吃罷洗過碗,院門忽然敲響。他開門一瞧,是個四十來歲男子。體格清瘦挺拔,頭戴蒼青綢巾,身穿淺青綢衫,一把淡須,兩鬢泛白。初看並無特異,但陸青迅即發覺,那目光絕非尋常。一雙細長眼,比同齡之人清亮許多。目光中含著些笑,映著夕照,流閃不定。 目光不定者,通常有兩類人:或猶疑虛怯,不敢視人;或心性浮滑,輕躁難寧。這男子卻別成一類。陸青從未見過這等目光,不由得多注視了兩眼,見其中透出些瀟洒玩世之意,似乎將人世視作戲場,萬事皆可輕嘲。 玩世者有三類,一類根性通透,看破世事,又天生一副赤子頑性,因而跳脫俗情,難束難羈。陸青曾遠遠見過一回作絕張用,便是此等人。另一類則是絕望人間、憤世嫉俗,化悲為笑、演恨成狂。魏晉狂士,多屬此類。第三類則是一些紈絝子弟,生而富奢,嬌慣成性,不知人間艱難,不通世事情理。不過是倚富而驕、仗勢而肆。只堪鄙棄,不值一提。 陸青見那男子神色間隱有富貴從容之氣,卻又沒有紈絝驕狂之態,此人恐怕兼具了第一類之通透與第三類之餘裕。 那男子也望著陸青注視了片刻,才開口道:「陸先生,在下莫甘。在鄉里時有個諢號,叫莫褲子。」 陸青一愣,旋即想起王小槐所述之莫褲子。陸青當時聽了那古怪形跡,便有些好奇。此時見到真容,心下頓時明了:這是個富家頑童,又生來穎悟,因而得以脫去紈絝之習,輕鬆掙破世俗羈絆,卻始終難改天生頑性。 莫褲子笑著繼續言道:「饌奴吳鹽兒輾轉託人找見了我,說你在尋我。你尋我,自然是為王倫和王小槐。王倫我也在尋他,至今沒尋見。王小槐,我是受了王豪之託,叫我看護他。 「當時,王豪因帝丘那塊田,被楊戩、梁師成兩人同時相逼,這兩位任何一個都得罪不得。王豪別無他法,只能將田獻給楊戩,而後自盡向梁師成謝罪,以求保住幼子王小槐。即便如此,他仍擔憂自己亡故後,鄉里其他那些豪富欺凌王小槐,侵佔他家業。他來京中四處尋求庇護,那時我正巧來京城,與他偶然相逢。我與他是舊識,便一起去吃酒,醉中他將此事說給了我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