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哪天?七天?八天?記不清了,反正有些天了。先是彭大不見進出,接著彭二又送了命。他家大嫂再容不下彭三,一頓好罵,攆走了他。他家大嫂常日里鬥雞似的,大呵小罵,兩片子利嘴從沒歇停過。俺在隔壁都聽得剮心,虧得三兄弟能忍得下。三兄弟走了,這邊白天總算清靜了,可夜裡又不清靜起來。俺的床和她的床只隔這堵牆,夜裡先是大門二門吱扭響,接著是床板床腿嘎吱叫。再下來,俺就沒臉說了。蛤蟆跳進泥塘里,咕嘰咕嘰;母豬捆上屠宰凳,嘔呀嘔呀??原先彭大在時,夜裡雖也有動靜,可從沒這般大陣仗,竟還咚咚咚地敲戰鼓??」
趙不尤聽她說得不堪,忙打斷:「她真是招了外人來?」
「可不是。這婦人原先就沒有好名節,嫁了彭大,才收了幾年心。可野雀哪裡關得住?痴心終究一場空。過了兩天,這房裡便沒了人聲,只聽著悶咚咚,像是捶打鋪蓋一般。響一陣,停一陣。又過了兩天,連這聲響也沒了。那婦人一定是跟著浪床漢逃了。」
「這之後,再沒聽見響動?」
「大概三天前,夜裡似乎窸窸窣窣了一陣,恐怕是老鼠。」
趙不尤聽後,卻頓時明白了前後原委——
曹氏趁彭影兒藏在暗室中,攆走了彭針兒,並關死了暗室門,不再給丈夫送飯食,更趁夜與其他男子私通。這卧室里有何動靜,暗室底下聽得十分清楚。老婦聽到的「戰鼓聲」,恐怕是彭影兒憤怒拍打暗室門板的聲響。曹氏怕隔壁聽到,便用被褥衣物填滿柜子。如此,暗室門板的拍打聲便成了「悶咚咚,像是捶打鋪蓋一般」。
隨後,曹氏攜帶家中錢物,與人私奔,留下彭影兒活活餓死在暗室里。
至於最後老鼠窸窸窣窣聲,則應是梅船幕後殺人者。他四處搜尋彭影兒下落,必定一直監視這房舍,卻始終不見彭影兒蹤跡。曹氏私奔後,裡頭沒了動靜,他便趁夜進來。其他箱櫃都空著,唯有這個大柜子填滿被褥。他便全都抱出來,丟到床上,隨即發覺了裡頭的暗室。
等他下到暗室,彭影兒已經餓死,不必再殺。他便將銅鈴塞進彭影兒懷中,隨後離開??
二、名姓
馮賽走進了唐家金銀鋪。
這時天色已暗,鋪子外頭高掛一排紅紗金線彩繡的燈籠,裡面二三十支鶴形銅燭台,皆比人高,上頭燃著手臂粗紅燭。三面牆均是高大檀木柜子,柜子前各一張長桌台,台上覆有富貴百花錦繡,擺列了大大小小的螺鈿漆盒,盒中則是各色花冠、珠翠、金銀釵釧,映著燭光,熠熠耀眼。
鋪子里有兩個經紀,正笑著分別侍候兩個客人。另有一個四十來歲黑緞襆頭、藍錦褙子的男子背著手,四下到處走看,是店主人的長子,熟人都喚他唐大郎,如今掌管這金銀鋪。馮賽一進門,他便一眼瞧見,卻迅即轉過身,裝作查看一頂金絲鑲翠花冠。
馮賽笑著走過去,叉手致禮:「唐大哥。」
「哦?馮二哥?」唐大郎回過頭,故作訝異,扯出几絲笑,抬手勉強回禮,眼中露出輕忽戒備之色。
馮賽裝作不覺:「許多時日不見,唐大哥一向可好?」
「哪有什麼好?不過是討些剩漿水吃罷了。」
「唐大哥素來善藏拙。」
「說笑了。馮二哥今天來可有事?若沒有,你隨意瞧瞧,我得把這花冠盛裝好,李副宰相新納了個會彈箏的姬妾,要了這頂花冠。明早就得差人送過去。」
馮賽見他懶於應付,知道自己已被打入了敗落戶名冊,便笑著說:「說到花冠,前回鄭樞密嫁女辦妝奩那樁事,虧得唐大哥替我費了心思,我才在鄭樞密面前得了聲好。尤其那頂花冠,他家養娘說,樞密夫人母女兩個都愛得了不得。鄭樞密第四個女兒眼瞧著又到了論嫁的年紀,這陣子我被些瑣事纏住,唐大哥恐怕也聽聞了。還好如今總算能大致了賬,重新回來做些正經事。往後還望唐大哥繼續看顧,到時節說不得又得煩勞唐大哥。」
唐大郎聽了,頓時改色:「哦?那般塌天的麻煩,竟被你化解了?」
「如今只剩一些小頭尾,得跟大理寺解釋明白。我今天來,便是跟唐大哥先通個情,以免大理寺差人來問時,唐大哥沒防備。」
「哦?大理寺尋我做什麼?」
「事關柳二郎,他原先在你這裡做過經紀?」馮賽並非全然唬他,等這樁案子查明時,大理寺勢必會查問李棄東的身世來由。
「你說的是你那小舅子趙二郎?」
「趙二郎?他原先姓趙?」馮賽一驚。
「嗯。他來我這裡時還姓趙,後來跟你那妾室認了親後,才改回了柳姓。」
馮賽越發驚異,李棄東究竟姓什麼?三個姓難道都是假的?他忙問:「他來,是誰引介的?」
「他自家尋來的。我看他在市易務做過兩年書吏,雖只是個書手,不在前頭幹辦,只在後頭查抄賬簿,卻精通書算,便雇了他。他在店裡前後雖不到一年,待客接物上,卻比許多年久的老經紀更輕熟??」
市易務?馮賽面上不動色,心裡卻大為震驚。難怪此人熟知各般錢貨行情,市易務是神宗年間王安石變法時所設,掌管估測衡平物價、收買滯銷貨物、賒銷積存糧絹,以及向商人借貸官錢。那百萬官貸正是從市易務貸出。
「他在我這裡,從未生過事、行過歹,每回賣了金銀首飾,錢數都記得清清楚楚??」
「他為何離開這裡?」
「不正是為你的緣故?」
「為我?」
「唐家金銀鋪在汴京雖也算喚得出個名號,但畢竟只賣首飾冠戴,路子窄,哪裡及得上你牙絕寬門大路?」
馮賽卻暗想,李棄東先在市易務,已精通了諸般商貨行情,他若從那時便已有騙取百萬官貸的圖謀,便該直接設法來接近我,何必又轉而到這唐家金銀鋪,耗費近一年時間?他來這裡,是為了借金銀首飾買賣,先結識顧盼兒、柳碧拂?應該不是。那時,他還不知柳碧拂身世,更不知我與柳碧拂竟有當年那茶引舊怨。那麼,他究竟是何時起了謀騙百萬官貸的圖謀?
「不過,此人的確有些難測——」唐大郎繼續說,「他面上瞧著溫善,時常帶著笑,說話也和聲和氣,從沒見他與人爭執動氣。不過,無事時,他卻不願跟人廝混到一處,常常獨自在一旁讀書。和他閑談,他似乎始終存著戒備,不願深談,更不願提及自家舊事。問他,也只是笑一笑??」
馮賽不禁輕嘆一聲,自己也與此人相處一年。回想起來,待人處事上,此人穩妥謹細,時時讓人覺著周到熨帖,但的確從不曾與他深談過一回半回。這些年,馮賽經見了無數深藏不露之人,但多少都能窺覺一些跡象,從沒有一個人能像此人一般,如此溫善和靜,叫人從無防備。
「對了,此人真是你親舅子?」唐大郎眼中露笑,轉而生出窺私之趣。
馮賽竟不知該如何應對,只能苦笑著嘆嘆氣。
「大理寺的人來,我也只能說出這些,其他的,我便真的一無所知。」
「是,唐大哥照實說便是。攪擾你了——」
馮賽告辭出來,雖說此行問到了一些消息,他卻越發迷惑,甚而連李棄東的真實姓名也全然不知了??
三、跟隨
明慧娘一直守在紅綉院西牆外。
看到一個女子身影從牆頭輕輕跳下,而後沿著牆邊暗影迅即離開。她立即認出,是梁紅玉,忙輕步跟了上去。
昨天,她坐在廂車裡跟蹤梁興,途中梁興和兩個潑皮一起進了任店。她等了一會兒,覺著不對,忙下車追進那店裡,卻尋不見梁興,只有那兩個潑皮坐在樓上一間閣子里,正在大口吞吃滿桌肴饌。她進去一問,那兩人說今天才認得那位豪闊朋友。明慧娘頓時明白中了計,羞惱無比,險些抓起桌上碟子扣向那兩人。
她出來憤憤尋了一轉兒,哪裡還有梁興的影兒。只得百般懊惱,回去見宰相方肥。方肥扮作江南客商,剛又換了住處,城郊一家低等客棧,院角臨街的一間客房。那客房窗外商販喧嚷、車馬雜沓,最好避人眼目。
明慧娘叫車夫將車停到那客房窗邊,並沒有掀開窗帘,只在車內輕輕搖了搖一隻小銀鈴。那客房窗戶開了一道窄縫,方肥在裡頭咳嗽了一聲。明慧娘忙輕聲謝罪:「愚妹無能,跟丟了梁興。」摩尼教中,人人不分高低,彼此只以兄弟姊妹相稱。
「莫要自責——」方肥語調始終溫煦和緩,「梁興暫可不去理會,我剛收到密信,紫衣人藏在城南紅綉院里。焦智已經去安排人手,今晚去那裡搜尋。」
「我也去。」
「呵呵,焦智勸我莫要告訴你,我卻知道你閑不得,已替你安排了差事。你扮作販婦,去紅綉院牆外望風。紅綉院后街有家燠肉麵館,店主杜十六是我教弟兄,一旦有緩急,你立即去報信給他。」
明慧娘領命,立即趕回城裡寄住的一家客店,那店主也是教友。她請那教友尋來一套破舊衣衫,用灰將臉抹臟,頭上包了塊舊帕子,提了個陶瓶,扮作夜市賣茶水的婦人。裝扮好後,從後門出去,步行趕往城南。
走在路上,她不由得又念起丈夫盛力——
自從撿到那個小木雕後,她又接連在桌下發現小布捲兒,裡頭仍是小木雕像,雕的全都是她。前後一共六個,雕了六種笑容:竊笑、淺笑、羞笑、莞爾笑、俏笑、大笑。
每種笑,她都沒有過。獨自在卧房時,她將六個雕像排在桌上,總是看不夠。心裡時悲時喜,搖蕩不盡。
再上山去漆園時,她便時時留意盛力。然而,盛力每回來交漆結賬時,總是低著頭不瞧她,偶爾目光相遇,也迅即躲開。
自小在妓館裡,那些男子見了她,目光從來都像爪子一般,恨不得立時將她剝光。嫁到這漆園後,那些漆工見了她,雖不敢斗膽直視,卻也時常在一旁偷覷。這兩樣目光,她都極厭惡,從來都裝作不見。久而久之,男子的目光便化作周遭物件,她在其間漠然通行,只求莫要觸碰。
生平頭一回,她想看清男子的目光。盛力越躲,她便越想捉住,卻始終捉不住。這令她竟有些焦惱,連身旁的使女都發覺她這異常,盛力雙眼卻始終藏躲著。
直到有一天,盛力結完了賬,又將一串錢掉到地上,又俯身去撿。明慧娘心裡一顫,隨即,一樣物件滾到她腳邊。低頭一瞧,又是一個小布捲兒。她忽而生出一陣氣惱,定住雙眼,等著盛力起身。盛力撿起錢,直起了身子,目光雖仍有一些怯,躲了一躲,卻終於還是望向了她。她也總算看清楚了那雙眼——
眼睛不大,眼角還微有些下垂,目光里積滿多年艱辛之苦,卻極穩實,更含著些溫熱。她從那雙眼裡看到一片深潭,潭裡是不見底的愛慕。
只一瞬,盛力便又低下了眼,略一猶疑,轉身走出了棚子。他目光收回之際,明慧娘看到其間流露出一些餘緒。愣了半晌,她才回味過來,那是惜別與不舍。
她頓時怔在那裡,另一個工頭進來結賬,使女在一旁連喚了兩聲,她才醒轉,心卻沉墜墜的,有些煩亂。她儘力抑住亂緒,記完賬,支開使女,忙從腳邊撿起那個布卷,取出裡頭的小雕像,手都有些微顫。一眼看到那雕像的面容,她又頓時呆住:那女子仍在笑,眼瞼下卻掛著淚珠。
第二天,她便聽說,盛力辭工了。她聽到後,心裡一空,雙手在袖子里不由得伸了伸。當年,她爹將她賣到妓館時,她也這般空抓過。只是,那時她想抓的,是爹的衣角。而這一回,她卻不知該抓何物。
再將那七個小木雕排到桌上時,她心頭空茫茫,不知該如何是好。覺著那七個女子才是活人,自己則只是個孤魂虛影。無情無緒、無著無落了許多天,她才漸漸緩轉,卻始終不明白為何會這般,像是得了一場怪病痴症。
就在那前後,她聽到些風聲,有個叫方臘的人在鄰鄉幫源生事,聚集了許多摩尼教教徒,殺死了前去強行征漆的花石綱官員,又攆走了那漆園園主,將漆園中所有財物均分給了眾教徒。接著又攻佔了幾個大漆園。那些教徒都尊稱方臘為「聖公」。
明慧娘這邊的漆園也被花石綱侵壓已久,每年近一半的漆被強征上貢,園主只能壓低漆工工價,以補一些損失。漆工們自然怨憤不已,卻又別無生路,只能挨忍。方臘的消息傳過來後,園主們個個驚怕,漆工們卻都歡噪起來。
明慧娘一向不關心這些身外是非,那園主卻聽聞方臘教徒強搶富室女子,不敢再讓她上山。若是以往,明慧娘自然樂得清靜。那些天,她心裡始終有一絲難寧,再坐不住、靜不下,卻又無處可去。
有天夜裡,她煩亂難眠,輾轉許久,剛要入睡之際,忽聽到床邊窗欞輕輕叩響。那時已經入秋,她以為是風吹落葉。那叩聲停了片刻,忽又響起,那節律絕非風吹。她不由得坐起身,輕問:「誰?」
「我。」一個男子低聲應道。
明慧娘頓時一顫,是盛力。她原本不記得盛力的聲音,何況壓低放輕了許多,不知為何,她竟立時認了出來。
「我是盛力。我已跟隨聖公,投身明教聖業。過兩天便要來這裡剷除諸惡、解救窮困。到那時,你恐怕要受些驚擾,眾人面前,我也不好幫你。只能今夜救你,你可願跟我走?」
明慧娘先有些驚疑,但窗外那語聲,秋陽厚土一般暖實。自幼年起,她便從沒安心過一天。這語聲卻頭一回讓她覺到安穩。
她想都沒想,便輕聲應道:「我跟你走,你稍等我一等。」她立即起身,穿好衣裙鞋子,從箱子里取出一個布袋,袋裡是那七個小木雕。她將布袋系在腰間,過去打開窗,翻身爬了出去。盛力在窗外忙伸手來扶,卻又猶豫了一下。這猶豫讓她心頭一暖,越發安心,自己伸出手,抓住了盛力的手。那手掌里滿是粗繭,卻厚實有力,小心握住她的手,將她扶下窗後,迅即便收了回去。隨後在前頭帶路,輕步走到院牆邊,牆上垂下一副繩梯。她毫不猶豫,攀著繩梯,翻過了牆頭。
摩尼教信奉光明,那天夜色雖然濃黑,她卻頭一回覺得,人世如此光亮。跳到地上後,不由自主笑了起來,比那七個小木雕笑得更歡欣??
四、內奸
夜空之中,只有一鉤微月、幾點淡星,庭院中一片幽黑死寂。
那小樓前廳里有張木榻,張用便躺在那榻上,雖有些睏乏,卻睜著眼睡不著。他便在心中試著推演這院中那一連串兇殺。
十六巧已亡失筆巧和玉巧兩個,其餘十四人連同另一個不知名姓的女子,被囚困在這裡,更有性命之危,驚怒慌怕,必定亂作一團,得有人站出來領頭才成。十四人中,硯巧毛重威性情沉著果斷,重義氣,說話聲氣又洪亮,最能服眾,恐怕自然而然便是眾人的首領。
此外醫巧趙金鏃性子直硬,車巧韓車子身體壯、脾性躁,又稱韓爆仗,兩人一向與硯巧毛重威脾性相投,常在一處吃酒,還曾與一夥潑皮惡鬥過。三人湊到一處,自然不肯屈服於銀器章。其他人有了他們三個,也多少能得些慰傍。
三人首先要做的,便是捉出內奸,替筆巧和玉巧報仇。尋內奸,最易想到的是銀巧方德田。銀器章來京城後,頭一個拜訪的便是銀巧。銀器章素性豪爽,捨得銀錢,曾請銀巧及行首、行商在皇城東華門外的豐樂樓大宴三日。那豐樂樓名冠京城,五座高樓,以飛橋欄檻明暗相通,能容納五百人共食,連當今官家都曾在此密會李師師。銀器章做足排場、給足顏面,藉此迅即在京城銀行立穩了腳跟。
不過,銀巧為人極木訥少言,一生只與銀藝為伴。這些年雖與銀器章相交甚密,卻都是銀器章一頭熱,他難得邀約一兩回。
十三巧大多與銀巧並不相熟,頭一個自然要質問銀巧。銀巧那等木訥人,從未經歷這等境地,眾人越逼問,自然越驚慌,哪裡辯解得清?眾人又都心神焦亂,自然將銀巧慌亂視作心虛。這人間,最難阻之憤便是公憤。眾人同憤,鬼神難擋。
這一連串兇殺中,只有一樁發生於庭院之中——池角。
那池角上被按進水裡的,恐怕便是銀巧。十四巧中,唯有他小指蓄了長甲。掙扎之即,那指甲斷落在池邊。銀巧是被毛重威當眾處決。
銀巧死後,憤意暫消,眾人靜心細想,才會發覺錯殺了人。但這等境況之下,恐怕不會有人坦言此疑。暗疚只會激出遷怒,內奸更會設法嫁禍。眾人發覺其他疑處,開始尋找銀巧的幫手。
眾人之中,與銀巧相交甚密的,唯有雕巧林鬼手。林鬼手精於木雕,常與銀巧共研雕藝。只是此人好慕虛榮,見朝中高官,紫袍佩金魚、緋袍佩銀魚,他也照那樣式,雕了一隻木魚,系在衣帶上。他那隻木魚掉落在左邊第三間房的被子中。
雕巧是被人悶死在床上。那間房最凌亂,桌椅掀倒,床柱歪斜,床帳扯落。看那情形,行兇者並非一人,至少有三五個幫手。恐怕也是毛重威主使,當眾處決。
銀巧和雕巧一死,猜忌只會愈演愈烈。與這兩人有過交情,或跟銀器章接近之人,自然更加危懼。
後門邊有塊大石頭,上頭沾有血跡和兩根白髮。眾人之中,酒巧班老漿年紀最長,只有他是滿頭白髮,且極細軟,有些發黃。與那石頭上白髮正相吻合。此外,雕巧好飲,常去班老漿那裡嘗酒。銀器章家中每年釀新酒,也總是從班老漿那裡重金偷買宮中酒麴。因此,班老漿與雕巧、銀器章皆有親密過往。班老漿又生性膽小,自然怕眾人怒火延至己身。他恐怕是跑到後門邊,去向送飯之人求救,卻被人用石頭砸死。
那石頭不小,其他諸巧都是精細工藝,只有韓車子身強力壯,才會用這大石頭做兇器。他性子躁,見班老漿偷跑向後門邊,自然認定班老漿才是那內奸,一時憤起,再不細想。
班老漿死後,最怕者便是那真正內奸。他遲早會被察覺,又不敢向銀器章告密求助,一旦暴露,結局便如班老漿。為求自保,他必須下手,先除掉眾人首領毛重威及左右臂膀韓車子和趙金鏃。
眾人被鎖起來時,自然都曾被搜身,只有內奸身上能暗藏匕首。有兩間房床上有血跡,屋主應該是被匕首所殺。其中一間牆角有一堆痰跡,韓車子有這個癖好,愛朝牆角遠遠吐痰,射彈一般。那間房自然是韓車子所住,他被褥上血跡浸了幾大片。另一間房裡則極整潔,毛重威平素最好潔,穿衣用物從來都極端整。張用為學制硯手藝,曾和他吃過幾回茶,桌上滴一點水,他都立即用帕子拭凈,那帕子也疊得方方正正。那另一間房應該是他住,床上血跡只有一片——
張用想到此,忽然停住,那姦細即便有匕首,如何能接連潛入兩間房去殺人?他立即跳下床,摸黑走進那兩間房去查看,如他所料,那兩間房的後窗插銷槽被鑿壞,都插不死。他打開窗戶,探出頭,朝下細看。天雖然黑,卻仍能瞧出,窗根的草叢被人踩踏過。
這便是了,那姦細自然是趁毛重威、韓車子和眾人在廳中議事,溜進這兩間房,用刀尖將窗扇插銷槽戳壞。而後,半夜潛入房中,先後將兩人刺死。
張用忙又走到趙金鏃那間房,到窗邊一瞧,插銷槽也被戳壞。趙金鏃也在那內奸預謀之中。只是,他殺韓車子時,恐怕未能一刀致命,又連戳了幾刀,因而那被褥上留了幾大片血跡。韓車子臨死前必定大聲喊叫,驚醒了眾人,那內奸慌忙跳窗逃走,沒有機會再去殺趙金鏃。
從筆巧、玉巧翻牆逃走,到硯巧、車巧被殺,恐怕只在兩夜之間,七人接連送命。
趙金鏃雖免於一死,見毛重威和韓車子為鋤奸,反被內姦殺害,他自然既怒且懼。一邊小心提防,一邊急尋內奸。然而此時所剩十人,個個自危,人人都似內奸,哪裡能判斷得清?
趙金鏃孤身一人,已如困獸一般。他是醫者,凡有青草之地,便能尋見毒草。張用在這後院草叢中,見牆邊有一叢貓眼草被揪得只剩根莖。貓眼草葉分雙瓣,中有兩顆小卷苞,可以入葯,治咳喘水腫。但又俗稱爛疤眼,食用過量,能致人頭暈、嘔吐、躁狂,重者昏厥致死。趙金鏃為保己命,神志盡失,在四個可疑之人飯食中下毒。四巧同時送命,其中是否有那內奸,不得而知。
這後院中除趙金鏃,便只剩樓下三巧和樓上兩位女子。
一間房中,有人被衣帶勒死;另一間房中,發生過斗殺。又有兩人被殺。張用已經無法推斷死者為誰,只知幾人都已發狂,不殺人,便被殺。
最後只剩二男二女,兩個女子恐怕一直躲在樓上。樓梯有搏鬥痕迹,估計是其中一男要衝上樓去,另一男奮力阻止。結局如何,難以推斷。是否有人倖存,亦無從得知。
這院落如今只余死寂幽寒??
五、饌奴
陸青到香漱館時,吳鹽兒正要出門。
吳鹽兒名號饌奴,極擅烹飪,貴勛豪富之家日日爭著延請她,去府院宴席上調羹弄餚。陸青從未見過她,她卻認得陸青。忙叫車子在門外等著,將陸青請到館中一間安靜偏廳里,親自奉上一盞香釅胡桃茶。
她身量不高,腰肢纖巧。瑩白一張小臉,水彎眉,月牙眼,丹唇時時含笑。頭上斜綰墮馬髻,戴了一頂翡翠鑲嵌銀花冠。穿了件薔薇纏枝綉翠羅衫、細綾碧抹胸、銀線玄鳥紋藍羅裙。綠雀一般,伶俐輕俏。
「月影叫陸先生來問我?這個琴奴只好亂戳點人,那雙眼趙州錐子似的,嘴又并州剪刀一般。她瞧不上花奴,但凡見了面,總要辣辣割刺幾句,花奴哪裡斗得過她,見了她便躲。舞奴黑燕子最愛陰地里捉弄人,到她跟前,手腳被捉妖索縛住了一般,十回有八九回反倒被她絆倒。這兩個都是掐尖兒的,且只能白叫她耍弄。我們這些嘴頭稍慢些的,沒一個沒被她顛轉過。十二奴裡頭,只有三個人在她跟前能得清靜。頭一個是死了的劍奴,劍奴從不跟她鬥嘴,只需攥住她的臂膊,輕輕一擰,她便得告饒。第二個是畫奴,何掃雪從不跟她動氣,只輕輕巧巧一句話,便能叫她啞住。她是冰,畫奴是雪,冰再硬再利,一陣小雪,便掩得沒了影兒。第三個便是師師姐姐。何掃雪只是掩住她,師師姐姐卻是三月春風,只柔柔淡淡笑一笑,便叫她化成水兒??」
吳鹽兒一開口,便似停不住,一對細細尖尖的蔥指也上下翻飛、左比右畫,演雜劇一般,煞是動人。
陸青連見三奴,各有其哀,這時看饌奴如此聲色靈妙、心思活泛,不由得替她慶幸。不過,他也瞧出,吳鹽兒面雖嬉笑,眼卻不時在探察他,且並非有意,而是積年養成這察言觀色、投人所好之習。這習性底下,藏了一顆怯怯求安、機敏求生之心。
饌奴迅即察覺,目光隱隱一顫,卻旋即閃過,仍笑著繼續:「人雖把我排進十二奴,可我自家心裡明白,其他十一個,個個都是才女。京城仕宦豪家的女兒我也見過不少,論性情品貌才學,能及得上她們的,真真尋不出幾個來。我卻只是個廚娘,這輩子只好在油葷煙熏里打轉。琴奴還給我起個綽號叫『油探子』,笑我到處打探人家私情。我雖時常穿府過院,可也曉得輕重,爐灶邊即便聽到些長短,也隨手吞肚、轉身便忘,哪裡敢亂傳亂語。她讓陸先生來我這裡打問師師姐姐的事兒,我這心裡的確時時記掛著師師姐姐。十二奴里,這頭魁地位,師師姐姐不是白占的,不說那容貌歌藝世間少有,便是那溫柔性情,我便沒見過第二個。真真如雪梨水兒一般,冬月潤肺,夏月清心,柔柔淡淡、清清涼涼、細細暖暖,叫人百般說不出那好來。可去年她生日那天出了棋奴那禍事後,其他姐妹全都不敢再去清音館,我哪裡還有膽兒去靠近那院門?何況師師姐姐那院中這兩年接的不是尋常恩客,每回都是楊太傅跟隨。那楊太傅於飲食上最不講究,我也便從沒機會接近。因此,一絲半縷都沒聽聞過——」
陸青見她說了這一大篇,全是為避嫌遠禍,卻因心中有求,不肯絲毫得罪於人。言語神色之間,顯然藏了些內情。便溫聲道:「你莫要擔心,我只是為朋友才來登門求問。你恐怕也知我習性,便是尋常話語,我也從不願跟人多言,何況此事涉及隱秘。」
吳鹽兒略略一怔,隨即笑道:「我哪裡會信不過陸先生?我是真不知道什麼。」
「風聞他人的閑談也好。」
吳鹽兒笑著低下頭,尋思片刻,才又抬起眼:「好,我便說一個聽來的消息。從何人口中、何處聽來,我已經記不得了——」
「好,是我從街上偶然聽得。」
「今年正月底,有人在登州見到了師師姐姐。」
陸青心中暗驚,正月底,王倫也去了登州。
吳鹽兒又迅即覺察,忙補了句:「這話是真是假,我更不清楚。」
「好。多謝!」
「陸先生,難得撞到這良機,能否請陸先生替我相一相,我這命到底如何?」
「在下不算命。」
「我知道,只要陸先生替我斷一斷。」
陸青沉思片刻,輕聲道出一句:「無限繁花遍地尋,何如靜守一枝春?」
吳鹽兒聽了,斜望窗外,細味了半晌,似有所悟,眼含感激,斂容道謝:「多謝陸先生,鹽兒記住了。」
陸青微微點頭,起身告辭。
吳鹽兒送他出門時,忽又說:「還有一件事——陸先生那朋友王倫,我曾見過。那是去年臘月初,我被一位官員邀去吹台宴聚賞梅,席間還有兩位客人,其中一個便是王倫。」
「那官員是???」
「那官員姓李,是上屆新中進士,待了兩年缺,去年才得了個太常寺齋郎的小官職。不過,他父親是拱州知府。」
「哦?還有一位客人呢?」
「那客人姓莫,和王倫同鄉。我聽王倫喚他叫『莫褲子』。」
「莫褲子?」陸青又一驚,「他們席間可曾說了什麼?」
「我一直在後廚,端菜上去時,他們立即改了話題,只說些朝中閑話、詩詞筆墨。不過,我在後面聽到個名字,他們提了幾回——」
「什麼名字?」
「王小槐。」
「王小槐?」
第九章 解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