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我覺得,在他的工作環境里,彼得羅很顯然被人認為是一個很乏味的人。他和他家人完全不同,他家其他人都充滿熱情地參與時政,他是艾羅塔家的一個失敗者。我也認同這種看法,這對於我們的共同生活和我們的私密關係沒什麼好處。黛黛最後終於平靜下來了,她的作息變得規律,彼得羅又回到了我們的婚床上,但他一靠近我,就會讓我很厭煩,我擔心又一次懷孕,我想安寧地睡覺,我默默推開了他,我轉過身去,假如他還堅持,用他的身體頂著我的睡衣,我會用腳後跟,輕輕踢他的腿,想讓他明白:我不想要,我很困。彼得羅很不高興地停了下來,起身去學習了。
一天晚上,關於克萊利亞的問題,我們又進行了爭論——關於這個問題,我們已經爭論過無數次了。每次要給她付錢時,氣氛就會有些緊張,但那一次很明顯,克萊利亞只是一個借口。他小聲嘟囔著說:「埃萊娜,我們要談一談我們之間的關係,找到一個平衡點。」我馬上表示同意,我對他說,我欣賞他的智慧還有教養,黛黛也是一個好寶貝。但我接著說,我不想要其他孩子,我現在的孤立狀態讓我很難忍受,我渴望回到之前那種活躍的生活里去,我從小都在努力學習,並不是想把自己封閉起來,只是扮演妻子和母親的角色。我們談了很久,我很強硬,他彬彬有禮。他不再為保姆的事抗議了,並做出了讓步,他決定去買避孕套,開始邀請朋友——他沒有朋友,說得準確一點,是他認識的人——來家裡吃晚飯。儘管街上的血腥事件越來越多了,他同意我帶著黛黛一起去參加會議,還有遊行。
但是,這種新的生活方式並沒有讓我的生活變得更好,而是讓我的生活更加複雜。黛黛和克萊利亞越來越親了,我帶她出去,她會很厭煩,會發脾氣,會拽我的耳朵、頭髮和鼻子,她會一邊哭,一邊嚷嚷著要克萊利亞。我確信,她更願意和那個來自馬雷瑪的姑娘在一起,而不是和我在一起。這讓我產生了一種懷疑:因為我沒給她餵奶,讓她生命的第一年很艱難,在她的眼裡,我是一個陰暗的形象,一個自私暴躁的女人,隨時都會罵她,我嫉妒她的保姆的開朗性格,我對她的保姆——那個陪她玩兒,給她講故事的女孩很兇惡。甚至是我在用手帕給她擦鼻涕,或者嘴上食物殘渣時,她也會機械地推開我,她會哭,說我弄疼她了。
至於彼得羅,避孕套讓他的感覺更加不敏銳,要達到高潮,用的時間比之前還要長,他覺得痛苦,也讓我更難受。有時候,我讓他從後面來,我感覺這樣疼痛會減少一點。當他猛烈撞擊著我的時候,我抓住了他的一隻手,把它拉到我的身上,期望他能撫摸我,但他好像不能同時做兩樣事情,他喜歡前面的部分,馬上就忘了後面的事情。他心滿意足之後,好像沒法覺察到,我渴望他身體的任何一個部位來滿足我。他享受完之後,會撫摸著我的頭髮,低聲說:「我去干會兒活。」他離開之後,我覺得,寂寞是一種安慰和獎賞。
有時候,在遊行的隊伍里,我用好奇的眼光看著那些年輕的男人。他們很無畏,能面對任何風險,充滿了喜悅的能量,當他們發現自己受到威脅時,會變得咄咄逼人。我能感受到他們的魅力,我感到那種熱度在吸引著我。但我覺得,我和那些圍繞著他們的女孩子完全不同,我讀了太多書,戴著眼鏡,已經結婚了,而且也沒有時間。這樣,我回到家裡,感覺更不開心,我對丈夫很冷淡,我感覺自己已經老了。有幾次,我睜著眼睛做夢,我想像著這些年輕男人中的一個——在佛羅倫薩很有名、很受崇拜的那個,他會發現我,會把我拉過去,就像我還是小姑娘時,我覺得自己笨手笨腳的,不想跳舞,安東尼奧或者帕斯卡萊拉著我的胳膊強迫我跳舞。自然,我和那些男孩子之間,什麼事兒也沒發生,但彼得羅帶到家裡的那些人,給我帶來了很多麻煩。我埋頭給他們做晚飯,還要扮演一個活躍的女主人形象,找話題和他們聊天,我沒有什麼好抱怨的,這是我提出的要求,是我讓丈夫帶人回家吃飯。但我很快意識到,我很不自在地發現,那些聚餐不僅僅是聚餐,我會被任何一個關注我的男人所吸引:高的矮的,胖的瘦的,丑的帥的,老的年輕的,結婚的沒結婚的,假如一個男人認同我的觀點,假如他記得我的書,還說了讚美的話,假如他為我的智慧感到興奮,我會用很熱切的目光看著他,在很短的時間裡,一來二去,他會覺得我對他有意思。這時候,這個男人會從開始的乏味無聊,變得很活潑,最後會徹底忽視彼得羅的存在而對我倍加關注。他說的每句話,每個動作會變得曖昧,和我交談時會越來越親密。他會用指尖觸碰我的肩膀,或者碰我的一隻手,用眼睛注視著我的眼睛,發出一些感嘆,他的膝蓋會碰到我的膝蓋,腳尖碰到我的腳尖。
在這種時刻,我都會感覺很好,我會忘記彼得羅和黛黛的存在,還有與他們相伴的那些非常乏味的義務。我只是擔心客人走了之後,我又會陷入這個灰暗的家裡,時間一天天白白流逝,我感到慵懶,還有溫柔背後的憤怒。因此我有些誇張,興奮感讓我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大,我蹺起二郎腿,讓腿儘可能露出來,我用一個不經意的動作,解開襯衣的一隻扣子。是我主動拉近自己和客人的距離,就好像我的一部分確信,通過這種方式貼近那個陌生人,我會感到舒服一點兒。這樣,在他離開這所房子時——單獨離開,或者和他的妻子或者女伴離開,這種舒服的感覺會在我的身體里保留一陣子,我就不會覺得那麼抑鬱,我就不會感受到表露了情感和思想之後的虛空,還有對失敗的焦慮。
實際上,吃完晚飯之後,我一個人躺在床上,這時候彼得羅在學習,我會覺得自己非常愚蠢,我鄙視我自己。儘管我很努力,但我還是沒辦法改變自己。那些男人確信我愛上了他們,通常會在第二天打電話給我,會找借口跟我見面,我會答應。但當我到達約會的地方,我會感覺很害怕。他們興奮起來了,這個簡單的事實都會讓我受不了。比如說,一個比我大三十歲的人,或者是結了婚的人,他們對我動了心思,這個事實就會抹去他們的權威,抹去我賦予他們的拯救者的身份。我在誘惑過程中感受到的快感,最後就成了一種令人羞恥的錯誤。我很迷惘地問自己:到底發生了什麼?我為什麼要這麼做?結果是,我就會更關注黛黛和彼得羅。
但一有機會,我就會重新開始。我不讀書,也不寫作,我充滿想像,我會把音樂聲開得很大,聽我小時候不知道的音樂。尤其讓我越來越懊惱的事情是,之前我在任何事情上都很自律,我享受不到那种放浪形骸的快樂。那些和我年紀相仿的,和我生活環境相似的女人,她們都展示出的很享受當下,也讓別人很享受的狀態。比如說,有幾次馬麗婭羅莎出現在佛羅倫薩,她有時候是來做研究,有時候是來參加政治會議的,她會來我們這裡住。她每次帶的男人都不一樣,有時候是帶女朋友過來,她會吸毒,也會讓她的同伴和我們吸。這時候,彼得羅會黑著臉把自己關在書房裡。我卻被她迷住了,我當然不會嘗試吸煙或者是迷幻劑,我很害怕會不舒服,但我會在客廳里,和她以及她的那些朋友聊到很晚。
他們什麼話都說,有時候充滿暴力。我感覺,我從小努力學到的優美語言,現在已經不合時宜了,太講究,太乾淨了。看看馬麗婭羅莎現在的語言變成什麼樣兒了,我想,她突破了自己受的教育,她完全放開了。彼得羅的姐姐在表達自己的時候,要比我和莉拉小時候說的話還要粗魯。她每說一句話,前面都要加一個「操!」:「操!我把打火機放哪兒了?」「操!我的煙呢。」莉拉一直都是這樣說話的,我該怎麼辦呢?變得和她一樣,回到出發點?那麼,為什麼我當初要費那麼大的力氣呢?
我看著我的大姑子,我喜歡和她之間建立的親密關係,也喜歡看著她讓她弟弟很尷尬的做法,還有她帶到家裡的那些男人。有一天晚上,她忽然不說話了,她對那個陪她的年輕男人說:「夠了,我們去干一X吧。」干。一直以來彼得羅在說這件事情時,用的是一個好人家的孩子隱射的暗語,我馬上就採用了他的說法,用來取代我小時候方言里那個齷齪的辭彙。但現在,我真的感覺世道變了,要把那些骯髒的辭彙說出來,要說我想讓你操我,我們這樣或那樣干?我無法想像我丈夫會說這些話,那些少數和我來往的男人,他們都非常有教養,但他們都很樂意假裝成粗人,他們和那些假裝自己是妓女的女人玩得興緻勃勃,好像他們很享受把一位太太當婊子對待。剛開始,他們都很正式、剋制,但他們迫不及待地開始爭論,要把那些不說的話變成可以說的,後來不停地說,這成了一種自由的遊戲。女性的矜持被認為是虛偽和愚蠢的標誌,要坦白直接,這才是被解放的女性應該表現出來的品質。我要盡量順應這一點,我越是適應,就越覺得被吸引,有幾次,我感覺自己戀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