壯年 失蹤的孩子 第3章
關於蒙彼利埃,我基本沒有關於這個城市風光的任何記憶,就好像我從來都沒去過一樣,但我記得那裡發生的所有一切。在賓館外面,尼諾參加研討會的宏偉大禮堂之外,如今,我看到的是一個颳風的秋季,天高雲淡。儘管如此,在我的記憶里,出於各種各樣的原因,這個城市的名字——蒙彼利埃,對我依然是一種逃離的象徵。我當時已經出過一次國了,我和弗朗科去過巴黎,我的大膽讓自己都很振奮,但那時我感覺我的世界僅限於城區、那不勒斯,而這個世界的其他地方,我只能像郊遊一樣淺嘗輒止。外面的氛圍,讓我可以想像自己永遠不可能過上的生活。蒙彼利埃雖然遠沒有巴黎那麼激動人心,但它給我的感覺是,我的世界的界限被打破了,變得更寬廣。僅僅是身處於蒙彼利埃,就讓我親眼看到,我的城區、那不勒斯、比薩、佛羅倫薩、米蘭,甚至整個義大利,都是這個世界很小的一部分,我對這些小地方感覺不滿是正常的。跨越邊境是一件非常神奇的事兒,沉浸於別的文化里,會發現之前以為是定局的事情,其實是暫時的。在蒙彼利埃,我發現自己之前目光短淺,還有寫作採用的語言很局限。那年我三十二歲,我明顯感覺到:作為母親和妻子,我的處境很逼仄。在蒙彼利埃,在沉迷於強烈愛情的那些天里,我第一次感覺到,我擺脫了那些年來一直束縛著我的東西,那些東西部分源於我的出身,部分是我通過學習構建起來的束縛,還有我所選擇的生活帶來的羈絆,首先是我的婚姻。在那裡,我明白了過去我的第一本書被翻譯成外語時我感到喜悅的原因,我也明白了我的書在義大利之外沒有市場的原因。相比而言,莉拉從來都沒離開過那不勒斯,她甚至對聖約翰·特杜奇奧也心懷畏懼。假如在過去,我覺得這不容置疑——就像她通常做的那些選擇,可以使她轉敗為勝,但現在我覺得,那都是她思想局限的表現。我當時的反應,就像一個被羞辱了的人,想用同樣的話回敬對方:「親愛的,看看我現在,你沒看走眼吧?但我卻看錯你了:你情願一輩子都待在大路邊上,看著那些經過的卡車。」
日子一天天過得飛快。研討會的組織者早就給尼諾在一家賓館裡定了一個單間,因為我很晚才決定陪他來,沒辦法換成一間擁有大床的房間,因此我們倆住在兩個房間。但每天晚上我洗了澡,打扮好自己,臉紅心跳地來到他的房間。我們一起睡覺,我們緊緊擁抱在一起,就好像害怕在睡夢中會被什麼東西分開。早上,我們讓人把早餐送到床前,享受著在電影里看到的奢華生活,我們一直都在歡笑,我們在一起很幸福。白天,我陪他去召開研討會的大廳,那些發言的人總是用一種有些厭煩的語氣,念著一頁又一頁的稿子,但和他在一起讓我很振奮,我坐在他身邊,盡量不打擾他。尼諾很專心地聽著那些發言,做筆記,時不時會在我耳邊說一些風趣話,還有甜言蜜語。我們和來自全世界各地的學者在一起吃午飯和晚飯,異國的名字,還有各種外語在耳邊此起彼伏。當然了,那些最有名望的學者會單獨坐一桌,我們和一些年輕學者坐在一起。無論是在開研討會時,還是在餐廳里,尼諾的活躍讓我很吃驚,他和當學生的時期是多麼不同啊!他和大約十年前,在米蘭的書店裡捍衛我的那個年輕男人也不一樣了。他不再採用那種挑釁的語氣,他很自如地跨越了學術界的等級界限,他用一種帶著一絲嚴肅,同時又很客氣的語氣和別人聊天。他有時候用英語(說得極好),有時候用法語(說得不錯)和別人說話,非常瀟洒地展示著他對於數字和效率的熱愛。在短短几個小時里,他贏得了所有人的好感,他們都拉著他說話。大家都很喜歡他,這讓我感到很驕傲。
後來,在他發言的前一天晚上,他忽然沒那麼愉快了。他變得很失禮,很難相處,我覺得他太緊張了。他說他準備的稿子很糟糕,好幾次都強調,寫作對於他來說,不像對我而言那麼容易。他還發火說,他沒有足夠的時間準備。我想,這是因為我們複雜的處境讓他分心了嗎?我覺得很愧疚,我試著擁抱他,親吻他,讓他把稿子念給我聽。他對我念了那幾頁紙,像一個充滿憂慮的小學生,他讓我變得心軟。我覺得,他的稿子並不比我在報告廳聽的那些發言有趣,但我說了很多讚揚他的話,讓他平靜下來了。第二天早上,他用一種佯裝的激情念了稿子,大家都為他鼓了掌。晚上,有一個美國知名學者,邀請尼諾和他坐在一起,雖然我被拋下,但我並不難過。尼諾在我跟前時,我從不和其他人說話,他不在我身邊,我不得不用費勁的法語,和一對來自巴黎的男女聊天。我很快發現,他們的處境和我們差不多。兩個人都覺得,家庭讓人很壓抑,他們都忍痛離開了自己的配偶和孩子,現在兩人都看起來很幸福。那個男的叫奧古斯汀,大約五十多歲,臉紅撲撲的,金色的大鬍子,他天藍色的眼睛炯炯有神。女的叫科隆布,和我年齡差不多,三十歲出頭,她的頭髮是黑色的、很短,臉很小,眼睛和嘴唇的妝容很精緻,非常優雅。科隆布有一個七歲的兒子,我一直和她聊天兒。
「再過幾個月,」我說,「我大女兒就七歲了,她已經上小學二年級了,學習非常好。」
「我兒子也很聰明,想像力很豐富。」
「你們分開,他有什麼反應?」
「沒什麼問題。」
「他一點兒也不痛苦嗎?」
「孩子和大人不一樣,大人思想很僵死,但孩子彈性很大,適應能力很強。」
她一直都在強調兒童的適應能力,我覺得她是想讓自己放心。她補充說:「在我們的環境里,父母分開很普遍,孩子也都比較容易接受。」我正要說,在我周圍,除了我一個朋友,沒有其他離婚的夫婦。但她忽然改變了語氣,開始抱怨起那個孩子:「他很乖,但反應很慢。」她感嘆說,在學校里,老師說他很不夠認真。她那種毫不留情的語氣讓我很意外,她幾乎帶著敵意提到這些,就好像她兒子表現不好,是為了對她表示不敬,這讓我覺得很不安。她的情人應該也意識到了這一點,他插了一句,用炫耀的語氣說到了他的兩個兒子:一個十四歲,一個十八歲。他開玩笑說,這倆兒子喜歡所有女人,無論是小姑娘還是成熟女人。當尼諾回到我身邊,兩個男人——尤其是奧古斯汀——說了大部分發言人的壞話。科隆布帶著一種有點輕浮的愉快,加入了他們的談話。幾個人一起抱怨、拆台,這很快讓他們變得很親密。奧古斯汀整個晚上都在喝酒,說了很多話,尼諾一張嘴,科隆布就會笑起來。最後,他們邀請我們一起開車去巴黎。
他們的邀請,我們沒答應,也沒拒絕,但談論到孩子,這讓我回到了現實。其實,我腦子裡一直想著黛黛和艾爾莎,也想著彼得羅,他們就好像生活在一個平行世界裡,在佛羅倫薩的廚房餐桌前坐著,在電視前,或者在床上,一動不動。忽然間,我的世界和他們的世界聯繫起來了,我意識到,在蒙彼利埃的日子快要結束了,我和尼諾無法避免要回到各自的家裡。我在佛羅倫薩,他在那不勒斯,我們不得不面對各自的婚姻危機。孩子們會和我團聚,那是一種真實的身體接觸,我的感覺很強烈。這五天,我不知道她們怎麼樣了,我意識到她們的存在,這讓我感到一陣強烈的眩暈,那種思念讓人受不了。我並不是害怕未來怎麼辦,我的未來已經被尼諾佔據了,這是絕對肯定的事,但我害怕馬上要到來的時刻,就是明天,後天。那時候已經是半夜了,我沒法抑制自己。我想,這有什麼要緊的呢,彼得羅總是不睡覺,我試著給家裡打了電話。
經過一通周折,才打通了電話。喂,我說。喂,我又重複了一遍。我知道彼得羅在電話那頭,我叫了他的名字:「彼得羅,我是埃萊娜,兩個孩子怎麼樣了?」這時候,電話斷了。我等了幾分鐘,讓接線員重新打過去。我下定決心要堅持一個晚上,但這次彼得羅說話了:
「你想要幹什麼?」
「兩個孩子怎麼樣了。」
「她們在睡覺。」
「我知道她們在睡覺,她們好嗎?」
「這跟你有什麼關係?」
「她們是我的女兒。」
「你把她們拋棄了,她們再也不想做你的女兒了。」
「是她們告訴你的?」
「她們告訴了我母親。」
「你讓阿黛爾來家裡了?」
「是的。」
「你告訴她們,我過兩天回去。」
「不,你別回來了。我、兩個孩子,還有我母親,我們都不想再看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