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小放牛 (一)
牧童哥,你過來,我問你,我要吃好酒哪裡去買哪哈咿呀咳?
小姑娘,你過來,你要吃好酒在杏花村哪哈咿呀咳!
——京劇《小放牛》
我母親生了三個女兒,按兄弟姐妹的順序排是十二、十三、十四。按葉家的女孩論是五、六、七,我就是那個老七。我常自比為葉家「七仙女」,喜歡看的戲是《天河配》,也就是牛郎織女,逢到七月初七,要躲到葡萄架底下去偷聽牛郎織女說悄悄話。北京人都這麼糊弄小孩子,其實全是瞎掰,人家真有什麼「悄悄話」也輪不到我們去聽。我們家跟著我到葡萄架底下干這種傻事的只有一個,我的五姐姐。五姐姐比我大不少,本來我母親說生兩個足夠了,她已經不年輕,可不知怎的,在四十多的時候又突然來了個我,用父親的說法我是「拉秧」的瓜。開始還不明白什麼是「拉秧的瓜」,後來才知道,敢情是長不熟天就冷了,扯斷瓜秧,殘留在上頭可憐兮兮的青瓜蛋子。倘若說「拉秧的瓜」智商欠缺,傻拉吧唧去聽牛郎織女說話尚有情可原,五姐可是結了婚的,五姐這個老完家的媳婦不住婆家住娘家,永遠是一顆童心,永遠長不大。在葉家的孩子中,與我廝混時間最長的當屬老七,其次就是五姐了。五姐在娘家迎接了北平的和平解放,並且參加了街道的一系列宣傳活動,成為積極分子,後來還入了黨,說她是我們家三姐之外第二個投身到革命隊伍的人,應該沒錯。新中國是1949年10月1日建立的,在此之前參加革命的屬於老幹部,待遇要比建國後參加工作的高,到老了是離休,不是退休,北平解放在1948年11月,所以我們家的離休人員只有五姐一個。
作為老幹部的五姐有過兩次婚姻,兒女不少,到老年卻顯得有些孤單。不是沒錢,是沒人,老齡化問題如今已經成為突出的社會問題,這是我們每一個人都將要面臨的嚴酷事情,如果能成為原五姐夫占泰那種不理世事的超脫半仙兒也好,能像後五姐夫王連長那樣先老伴而去,落個大松心也好,怕就怕半死不活,孤孤單單,寂寂寞寞地捱著,沉悶啊!沉悶的五姐在北京復興門的高樓上過著平淡的晚年,每回給我打電話都要抱怨,抱怨兒女的不孝,抱怨北京的污染,抱怨菜價的上漲,抱怨兄弟們的冷漠……我勸她多去看看仍舊住在戲樓衚衕的原五姐夫,她說,當然是常去的,愛情不在友情還在,他今年的被褥還是我給拆洗的,紫陽老家送來的上好米酒,我也全給他送去了……
我讓她到西安來跟我住些日子,她不來,說她不喜歡西安,一吃羊肉泡她就想起王昭君,想起「萬里腥膻如許」的句子,怎麼得了!虧我能在西安這樣的地方一待四十年。我告訴她,羊肉泡和萬里腥膻沒關係,王昭君是從西安走出的,她到了出產羊肉、羊絨的地界,但是她不代表羊肉,不代表腥膻。五姐說她在內蒙搞過「四清」,王昭君名義上是埋在了呼和浩特,其實剛走到包頭附近就跳河自殺了,那兒還有王昭君的墓,為什麼跳河,還不是因為吃不慣那羊肉!王昭君在包頭自殺的事我沒聽說過,反正五姐是不來西安,不但不來,還讓我到北京去和她住,我說我還沒有退休,走不開。他說,你那個工作退不退都一樣,不管怎麼說你都得回來,北京畢竟是你老家,多少知青都辦回來了,我就納悶,你怎就不想著回來,你回來了,我的心就踏實了。
回不回北京不是我能說了算的,在這裡咱們且擱下回北京的事,我先跟您說說我五姐的故事。五姐在解放初期和張安達一塊兒演過《小放牛》,張安達跟我們家常有走動,雖說曾經當過太監,但沒有一點兒壞毛病,很隨和樸實的一個人。莫姜臨死之前親口跟我說,她跟張安達一塊兒在壽康宮敬懿太妃跟前當過差,她是把張安達當娘家人看的。我想,這怕也是張安達一直和我們家保持聯繫的一個原因,同是天涯淪落人,互相關照著,惦記著也是人之常情。
五姐和張安達的結局屬於殊途同歸,他們先後進了托老所,不同的是張安達1958年進的「街道敬老院」,五姐二十一世紀進的是「養老中心」,兩人先後相差了四十多年。
我到養老中心去看望五姐。
在青山塢下了長途汽車,有電瓶車在車站等候,司機說是專程來接這趟車的,從這兒到「杏花深處」還有一段路。
下車的除我之外還有兩個年輕人,我們三個坐上了那輛帶有觀覽性質的電瓶車,都說「杏花深處」的服務還挺周到,要不這段路程得走四十分鐘。司機說只要公共汽車到站,有人沒人他都得來接,雖然十之八九會落空,可也不能不來,這是接待科的規定,「杏花深處」的制度嚴格之極,誰不遵守就要扣分,分數是和工資掛鉤的。
車沿著山道慢慢開,樹陰漸濃,司機的話也漸多,給大家介紹說左邊那座圓頂的山叫貓耳山,後頭那座尖的叫鼠須峰,鼠須峰有大溶洞,正在開發修索道,將來這裡的旅遊前景輝煌而燦爛……
車上的男的對女的說,上個月咱們到西山給你爸爸看墳地也是坐的電瓶車,景緻跟這兒差不多。
女的說,你找抽是吧!這回可是給我媽找養老的地界兒,我媽還硬朗著哪,一頓能吃倆饅頭,離墳地還差得遠!
男的說,都是依著山坡建的,就是有氣兒沒氣兒的差別罷了。
司機說,「杏花深處」北邊也有公墓,要是你們同時選中了,有氣兒沒氣兒的都住在這兒,能隨時見面。
大家都不說話了。
電屏車七轉八轉走了十幾分鐘,一股花香撲鼻而來,緊接著望見了道旁無數繁茂的杏花,「夾岸數百步,中無雜樹,芳華鮮美,落英繽紛」,好像進入了世外桃源。車在花的衚衕里行走,飄落滿身杏花雨,想起溫庭筠的詩句「知有杏園無路入,馬前惆悵滿枝紅」,我不禁為這一片燦若雲霞的花朵而陶醉,而心曠神怡,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此時恰巧有女聲合唱在林中唱響,細聽有高有低,竟然還是幾個聲部:
三月里來桃花開、杏花白、月季花兒紅,
又只見那芍藥牡丹一起開放哪哈咿呀咳!
牧童哥,你過來,
我要吃好酒哪裡去買哪哈咿呀咳?
唱的是京劇《小放牛》,不過這京劇已經有了太大變化,頗似交響音樂《沙家浜》「朝霞映在陽澄湖上」,似歌似戲,婉轉抒情,別有一番境界。見我跟著調子哼唱,司機得意地說,這是我們「音樂course」的學員在排練。
我問這兒有多少course,司機說,除了「音樂course」以外,還有「美食course」、「美術course」、「書法course」、「舞蹈course」、「模特course」……多了去了,我們這兒頂有名的就是「音樂course」。
我說,你最好把後頭的course省了,光說前頭的就行了。
司機笑笑說他說習慣了,這兒的人都這麼說。
男的問courser是什麼意思,女的說,連「科目」都不知道,你的英文碩士我看是白念了!
男的說,英文單詞成千上萬,能讓我一個一個都碰上嗎?
女的說,沒吃過豬肉難道還沒聽過豬哼哼?
男的說,現在是豬肉好找,豬哼哼難尋。
車上這一對,一說話就抬杠,是對冤家。
動聽的《小放牛》音樂漸漸遠了,我說,唱得真好,沒想到這裡還是個藏龍卧虎的地界兒。
司機說,「杏花深處」的當家人叫王佳模,是從英格蘭回來的,家裡在外國開著牧場,專門養牛,本人特別喜歡音樂,當過業餘合唱團的指揮,在柏林觀看過帕瓦羅蒂的獨唱、卡拉揚的指揮,是見過大世面的主兒。王佳模沒有子女,老了,把農場賣了,帶著夫人回到了國內,如今「杏花深處」一多半的股份都是他的,他是董事長,這裡的事兒他說了算,是他組織了這些course。他管這些小組叫course,我們當然也叫course,我們的「音樂course」是董事長親手抓的,還上過電視呢。
車上男的說:王佳模看過帕瓦羅蒂就算見過世面啦?不就是義大利的老帕嘛,我還看過呢!老帕送上門來在午門唱的,甩著塊大手帕,唱得罷了,一句也聽不懂,票價倒貴得一般人買不起。
女的說:連世界「高音C之王」你都看不起,我看你是沒救了,到現在你連「卡拉OK」的門都沒進過,除了咱家廁所,在別處你壓根不敢張嘴,就這德行你還有資格評論帕瓦羅蒂,羞你先人吧!
男的說:你怎麼拿我們家祖宗說事兒?
女的說:我不拿你們家的祖宗說事兒拿誰家祖宗說事兒!
司機問我去「杏花深處」看誰,我說看我的五姐,他問我五姐是誰,我說了名字,司機立刻說,大名人呀!您姐姐是「杏花深處」第一美,是「音樂course」裡頭拔尖兒的人物!
我說,你們的第一美,快八十了。
司機說:八十在這兒算年輕的,您那位姐姐扮上小村姑比十八都嫩,她在這兒的老「粉絲」、小「粉絲」多了去了,包括我在內,我們都捧她,章子怡是漂亮,可離咱們太遠,夠不著不是!我說呢,打您一上車,我就看著像誰,敢情是葉腕兒的親妹妹到了,得咧,您得下車,剛才唱的那撥人裡頭就有您的姐姐,您錯過啦!
我下了車,司機告訴我沿著小路走,見著廣告牌往右就是了。
我順著石徑走了一會兒,果然看到了頭頂有「杏花深處,頤養天年」的廣告牌,廣告用的是實人實景的大照片,照片上一群男老人和女老人幸福地笑著,想來都是經過挑選的,一個個長得都很周正。我的五姐是其中主要角色,銀白的頭髮燙成了大波浪,滿口白牙一個不亂,排列得十分整齊,紅潤的臉蛋,嫩粉的T恤衫,與周圍一群人伸出倆指頭做著「V」的手勢。廣告上所有人物的皺紋都被抹去了,所有的老年斑都被掩蓋了,人人都不胖不瘦,個個都精神矍鑠,真不能小覷電腦的騙人本事,它能把老頭老太太整成精。
杏樹越走越密,已經看不到天空了。
這個自費養老院,叫「杏花深處」,大約就是因了這片杏林,林子的樹都很大,想是在沒有養老院之前就已經存在了。過去老北京揶揄清朝宮廷暴發戶是「樹小房新畫不古,此人必定內務府」,是說暴發者的迅速和張揚,但跟當前新貴比又遜一籌,如今滿街上大卡車拉的都是大樹,移植大樹成風,鄉間的大樹一棵跟著一棵進了城,焦躁的新貴們已經等不得樹木成長,小樹長大,那是幾年十幾年以後的事情,他們要的是眼下,他們現在就要改變「樹小房新」的局面,新建築有大樹撐腰,就是有根基,有品位,就是粗壯的門面。這麼來看,「杏花深處」倒真是很難得了,它是佔了天時地利的光,如若這裡是一片桃樹林、一片梨樹林、一片石榴林,則又會叫做「桃花深處」、「梨花深處」、「榴花深處」,但無論哪個花深處,好像都比「杏花深處」好聽,杏花深處容易讓人想起「牧童遙指杏花村」的句子,有賣酒的嫌疑,跟養老院不搭界,更有「滿園春色關不住,一枝紅杏出牆來」的歧義,總之還不如像山西的酒廠,索性叫了「杏花村」更直截了當。
前面傳來陣陣歌聲,明朗清晰,是男聲部:
三月艷陽天,放牛到村邊,
野花紅又艷,山草青又鮮。
黃鶯枝頭叫,白鵝戲水間,
今日風光好,山歌唱連天。
曲調我再熟悉不過,加快了腳步向林子深處走去。
有幾十年沒聽過《小放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