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三擊掌 (四)
王國甫從商業轉到了工業,那時候流傳著一句很時髦的話,叫做「實業救國」。
王國甫聘了我父親當生產總監。想的是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父親與王阿瑪雖不是兄弟和父子,卻有著一同光眼子站雨地的交情,這樣的交情就是真的兄弟和父子也未必能演繹得出來。
「生產總監」一聽這名字就有些大而化之,父親的「生產總監」如同他的「鎮國將軍」一樣是飄浮在半空的,以著父親那散淡的文人性情,能幹得好這差事才是見鬼。父親從擔任「總監」到卸任,他根本也沒鬧清楚織布是怎麼回事,狗看星星似地在車間里瞎轉。
王國甫的工廠在南城,據說很有規模,父親回來跟家裡人說,王三爺廠里的機器轟隆隆響,白布嘩嘩水似的往前流,工人戴著白圍裙白帽子,乾淨,利落,跟洋大夫似的,打眼一看,你真不知道是在中國還是外國。
祖母說跟洋大夫一樣幹活的工人她還真沒見過,想必國甫掙的錢也一定嘩嘩的,水似的……
王國甫一連開了三個織布廠,沒幾年又開了火柴廠,火柴廠的名字叫「丹楓」。「丹楓」是王國甫在日本念書時發表文章用的筆名,從根上論,這個名字還是我父親給取的,取自他們宿舍寮窗戶外頭那棵楓樹,樹一到秋天就火紅火紅的,很是惹眼,用在火柴上也很合適。
有了數家工廠,王國甫闊起來了,娶了留洋的太太,生了重八斤半的大兒子,給兒子取名叫「利民」。父親說這孩子的名兒像個口號,不像人名,王國甫說孩子將來也要像他一樣,利國利民地干實業,改變中國的落後面貌。王阿瑪的兒子與我們家老五同歲,兩個人上的是同一所小學,皇城根小學,兩人家庭背景不盡相同,在學校的表現卻是絕對的統一,以淘氣出格著稱。
有年正月,王國甫過來接我祖母上「吉祥」聽戲,接祖母的是輛洋馬車,馬車零件鋥光瓦亮,紫紅大絨的彈簧坐墊是北京頭一份,馬是洋的,高大威猛,昂著頭,凡人不理地驕傲著,趕車的穿著洋制服,挺著小腰坐在車前頭,細看竟然是金髮碧眼的洋人。那時候,北京人看所有的洋人都是有錢有勢的大爺,沒錢他能飄洋過海來中國嗎?現在王國甫竟然把洋人當小力笨使,這氣派,我們家看門的老張驚奇得連嘴也合不上了,說他進北京幾十年,頭回看見這麼好的車,比醇王府的馬車還氣派,他問王國甫車是打哪兒弄來的?王國甫說,跟洋機器一塊兒進口的,我東西南北城地跑,沒輛好車不行。
老張問那個趕車的洋人是不是跟車一塊兒進口的,王國甫說是他在上海租界里雇來的,這年月,只要有錢,鬼都能給你守門。老張說,明兒個我攛掇我們老爺也弄倆洋人來當門房,保准有人來看稀罕。
王國甫說,你還不如弄倆猴來呢……老太太出來了,不說了。
王國甫扶著我的祖母上了車,那是我祖母有生以來頭回坐洋馬車,老太太回來說,看的戲是《三擊掌》,罷了,行頭陳舊,演員也不賣力氣,扮王寶釧的太胖,腰粗得像桶,一臉的褶子,沒踩蹺,一雙大腳片子在台上踢出一蹓煙塵,遠不如國甫的馬輕便,不如看趕馬車的小洋人兒舒坦。國甫的馬車不是在跑,是在漂,坐在上頭悠悠地,北海的金鰲玉棟一閃就過去了……
矜持的祖母對王國甫的馬車記憶深刻。
王國甫是商人,是FOX,在他的鼓動下,我們家以祖母為首,女眷們大都用私房錢入了王家工廠的股份,連看門老張也隨大流入了兩股。祖母和老張入的是火柴廠的股,祖母出了一千塊大洋,老張出了十塊,他們認為,火柴家家都得用,誰家不得籠火點燈抽旱煙呢,那些火鐮紙捻到底不方便,洋取燈的用途廣泛極了,並且將永遠廣泛下去。這裡應該說明,在火柴剛進入中國的時候,老百姓管之叫「洋取燈」,後來叫「洋火」,現在大眾化了叫「火柴」。今天的火柴幾乎被打火機替代,中國的火柴廠搬著指頭數也沒幾家了。
兩年過去,我的祖母已經不能坐著王國甫的洋馬車到「吉祥」聽《三擊掌》了,疾病將她老人家折磨得站不起來了。冬月,王國甫來給祖母送火腿,說是媳婦娘家自己腌制的,來自浙江。祖母說以她的身子骨怕已吃不動火腿,她過的是有今兒沒明兒的日子了。王國甫站在祖母的病榻前說,老祖宗,您這話是怎兒說呢,您不是喜歡我那輛車嗎,趕明兒您好了我用車拉著您上妙峰山燒香去!
祖母說,去妙峰山上香是下輩子的事啦,看你這麼喜幸,准又大賺錢了。
王國甫說,老祖宗,托您的關照,不是我大賺了,是您也大賺了,憑那個「丹楓」,咱們大傢伙都賺了。
祖母問王國甫她賺了多少。王國甫說,翻了四倍,一千大洋變了四千。
祖母說,四千好,是個整數,用它來發送我大概是夠了……
王國甫說,老祖宗您這是要撤股哇!
祖母說,不撤股我還能陪你們玩一輩子?
祖母死在冬至的早晨。真真應了她老人家的話,連請和尚、喇嘛念經帶出殯,不多不少,整整用了四千塊,老太太算計得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