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子房先生
子房先生後來倒是解釋了,為什麼幣值是三千八百四,實際上卻是五千三。子房先生是以嘲諷的口吻談起的:「應院長,你是研究儒學的。孔子說,禮失求諸野。老百姓的禮數,你肯定知道嘍?你應該知道,它為什麼首先會從三千變成三千八百四。」
他老老實實地回答:「我真的不知道,請先生教我。」
子房先生說:「那些人里,有一個是馬老爺子的徒弟,我們都叫他老更頭。老更頭是跟著馬老爺子做丸子的。他一個人多掏了八百四十塊錢。『八百四』的諧音,就是『爸死了』。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他這是為了表達他與馬老爺子的師徒情。」
文德斯說:「可那些錢,都被郝建華拿走了。」
子房先生說:「這就跟老更頭無關了。老更頭只是要表達自己的心意。」這麼說著,子房先生自己笑了起來,「你們覺得,牽強吧?沒錯,很牽強。所以,這只是我的解釋,老更頭不會這麼想的。任何一個數字的出現,都不是偶然的。你使用的各種數字,都是各種因素綜合的結果。如果我沒有說錯,老更頭當年給馬老爺子的拜師費,應該是『四百二』。為什麼是『四百二』呢?這個數字的分解質因數是『2、3、5、7』,是不是?當中的每個數字就又有說頭了。2是指師徒二人,3是指舉一反三,5是指仁、義、禮、智、信之『五常』,7則指北斗七星。別的地方,拜師費
是怎麼收的,我不知道,反正在濟州就是么收的。那麼,『八百四』剛好是『四百二』的兩倍。據我所知,馬老爺子當年分文未取。老更頭現在掏了『八百四』,無非是想說,師父的恩情,做弟子的要加倍報答。所謂『踵其事而增華,變其本而加厲』。」 [1]
文德斯說:「改天,我一定問一下老更頭。」
「你現在就可以問他。」張子房先生隨即叫了一聲,「老更頭師傅!」
應物兄一眼認出,這個老更頭就是他在皂莢廟裡見過的那個做丸子、做雜碎的秦師傅。當時,他是由四指攙出來的,沒有鬍子,但眉毛很長,白眉毛飄著,像蒲公英,頭頂全禿,發光發亮。老人不讓四指攙扶,自己站著,給人一種嚴謹安詳之感。在老人中,他的個子算是高的,所以又給人一種渾樸和凝重之感。如果不是他嘴唇皺癟,別人或許會認為他只不過七十來歲。他還記得,唐風當時高聲問道:「老人家,他們都誇你的雜碎做得好。」老人耳聾了,聽不見,說:「甜了,放芫荽。」
哦,這一天他才知道,老更頭其實一點也不聾。他也並沒有九十歲。
老更頭笑著說:「子房老弟,又來查賬了?」
子房先生問:「老哥,您告訴我,你是不是多交了八百四?」
老更頭說:「忘了,不說這個。」
子房先生說:「你坐下,我跟你說說為何是八百四?這個月,你的小飯館賺了兩萬五千元。你把那兩萬五千元全都拿出來了。這些天,你花了不少錢。租車、買花圈、買盒飯、買骨灰盒,凡是需要掏錢的地方,你都沒有二話。幾天下來,也就只剩下了一千元不到。是不是剩下了八百四十元,其實我也不清楚。我只知道,你一個子兒都沒留下。是吧,老更頭?您花了多少,我都看在眼裡,記在心裡啊。」
老更頭連連點頭,說:「那我就告訴你,事先我還真數了一下,是八百四十五塊。本想湊夠一千塊的,可口袋裡一個子兒都沒了。」
子房先生皺著眉頭,問道:「那五塊錢是從哪裡省下來的?」
老更頭搔著頭,說:「真的記不起來了。」
子房先生卻窮追不捨:「是買花圈省下來的?」
老更頭說:「忘了。一點也想不起來了。」
子房先生問:「租車省下來的?肯定是的。少去了一個人,省了五塊錢。」
老更頭說:「好像是。您說是就是。」
子房先生說:「你好好想想。我回頭送你幾包好煙抽。」
應物兄當然趕緊給老更頭遞上煙。老更頭說:「想起來了,租大巴車去火葬場,租車是按時間算的,沒按人頭算。你有一點沒有說錯,確實有一個人臨時有事沒有去。」
子房先生立即掏出一個小本子,將原來的「5×35×2=350(元)」畫掉之後,子房先生盯著看了一會,突然又說道:「八百四十五這個數字從哪來的?」
老更頭說:「給司機買了一瓶礦泉水,花了五塊錢。」
子房先生追問:「什麼牌子的?」
老更頭說:「別問了,真的想不起來了。」
子房先生說:「好吧,明兒我送你半包煙。誰讓你想不起來了。」
老更頭也終於長吁了一口氣。
此時的子房先生,臉上依然若有所思,給人一種霧蒙蒙的感覺。而在那張霧蒙蒙的臉上,一雙眼睛卻分外有神。但仔細看去,它卻是一系列矛盾的綜合:矍鑠而又渾濁,天真而又蒼老,疲憊而又熱忱。剛才一連串的追問,使他的唇角泛起了白沫。有意思的是,他似乎還意識到了這一點,伸出舌尖將它沒收了。最有看頭的其實是他的髮型:從頭頂到
前額,他的頭髮貼著頭皮,但是腦後的頭髮卻高高地蓬起了,彷彿有某種力量來自上天,將它們拽了出去。
關於數字的討論,本來可以告一個段落了,不料文德斯追問了一句:「那五千三這個數字是怎麼來的呢?」
子房先生說:「因為何為先生也出了一份,出的是歐元。何為教授寫了一篇關於貓的文章,被譯成了德語,對方給的是歐元。何為先生認為,那錢應該給曲燈老人。因為她之所以會寫那篇文章,是因為柏拉圖。而柏拉圖,本來是曲燈老人的貓。當然是我替她給的。」
子房先生大概也沒有想到,郝建華會把所有的錢拿走。
恍惚之間,何為先生好像還活著。他後來知道,其實何為教授那筆錢很早以前就交給了子房先生,讓子房先生轉給曲燈。那其實是何為先生為柏拉圖付的學費:柏拉圖吃喝拉撒的規矩,就是曲燈老人教會的。曲燈老人當然不願意收。這次,子房先生趁機替何為教授把錢付了。
有住戶下班回來了。回來的是一個姑娘,膘肥體壯,但打扮得很時髦,圓滾滾的臉上塗著厚厚的脂粉。除了嘴唇、睫毛和細長的眉毛,整張臉都白得過分,就像用爐甘石水浸泡過一樣。那姑娘托著腮往這邊看了一會,一扭腰進了一個石棉瓦搭起的房子。
後來,當應物兄熟悉了這個院子,知道那姑娘做的就是皮肉生意的時候,他才理解子房先生當時的話。子房先生對老更頭說:「你賺個
錢,煙熏火燎的,還得繳稅。你瞧人家。」
老更頭說:「生意不一樣嘛。」
子房先生說:「怎麼不一樣?你們做的都是實體經濟。」
不愧是傑出的經濟學家,竟然把皮肉生意歸為「實體經濟」。雖然多年不上講台了,但子房先生似乎還保留著上課的習慣,保留著板書的習慣。比如,子房先生這會就順手撿起一截樹枝,在地上寫下了「實體經濟」這個詞,還在後面加上了括弧,標上了英語:The Real Economy。有趣的是,當文德斯接到陸空谷的電話,告訴對方,他這會正忙著,一會打過去的時候,子房先生的反應與授課老師沒什麼兩樣。子房先生盯著文德斯,說:「不想聽嗎?不想聽可以離開。」接下來,子房先生又說,「出去的時候,別忘了把門帶上。」
哦,那一刻,子房先生是把大雜院當成教室了。
文德斯吐了一下舌頭,趕緊把手機裝了起來。
「實體經濟」又出來了,出來晒衣服了,同時接聽著電話。聽得出來,她要求對方通過微信把錢轉過來。子房先生又說了一句:「你們看,這裡要解決的就是實體經濟與虛擬經濟的關係問題。」
曲燈老人出來了,懷裡抱著一隻貓。
老更頭給曲燈老人搬過一把椅子。
曲燈老人靠著房門坐著。那小房子是從後牆上接出來,也就是所謂的老虎尾巴。老虎尾巴上面的瓦是黑的,瓦楞間不僅長了草,竟然還長了一株榆樹。而在老虎尾巴旁邊,只隔幾步遠,又另外接了兩間。它的年代就沒那麼久了,瓦楞間雖然也長了草,但瓦片是深灰色的。它其實就是子房先生的住處。
懷中那隻貓,用前爪愉快地洗著臉,用後爪掏著耳朵。曲燈老人腳下,還卧著三隻貓。曲燈老人突然問老更頭:「小傢伙呢?過兩天抱來,我想他了。」
曲燈老人說的是老更頭的重孫子。
老更頭說:「好,哪天我偷偷給您抱過來。」
曲燈老人說:「小傢伙,牙不疼了吧?」
老更頭說:「托您老的福,不疼了。」
曲燈老人說:「出新牙了。小傢伙,妖氣。」
「妖氣」說的是可愛,包含有調皮的意思。這是地道的濟州老話了,已經很少能聽到了。他們說話的聲音並沒有影響到地上那三隻貓。它們依然鼾聲陣陣。現在,他突然覺得,曲燈老人身上有一種不凡的氣質。
襯衣領子是挺括的,銀白色的頭髮幾乎是耀眼的,有些捲曲,綰了一個髮髻。
她更像一個退休的知識女性。
曲燈老人接下來對文德斯說了一句話。文德斯說,他在何為先生的日記里也看到了這句話。曲燈老人說:「何先生走了,沒人向我要黑貓了。她說,她的貓老了,要我再給她留一隻黑貓。我跟她說,沒了,沒黑貓了。我那隻黑貓,下著下著,肚子里就沒墨了,先是深灰的,淺灰的,後來是花的,再後來就只能下出白貓了,一點墨色都沒有了。」
當曲燈老人這麼說的時候,正有一隻黑貓領著幾隻小貓走過來,其中有小黑貓、小花貓。貓怕冷,黑貓媽媽是把它們領到火盆旁邊來。
多天之後,應物兄再想起這個情景,他首先想到的,就是火苗映在貓眼中的樣子:它們在貓眼中變成無數的火苗,靜靜地燃燒。
他們這天的談話,持續到了晚上。
我們的應物兄此時已經知道,曲燈老人就是程先生經常提到的燈兒,而他現在所待的地方,就是真正的程家大院。他們來時走過的那條只能側身通過的小路,那條縫隙,就是原來的仁德路。
他內心的平靜,讓他自己也感到驚訝。
他和文德斯離開那個大雜院的時候,子房先生抱住了文德斯。
子房先生說:「何先生的事,我已經辦完了。」
他和文德斯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子房先生已經將何為先生的遺體從醫院領出來了。一周之前,剛好是何為先生的生日。那天早上,子房先生在殯儀館人員的陪同下,親自將何為先生送入了火化爐。
「骨灰呢?」
「你看了她的日記就該知道,她想葬在母親身邊。」
廣場大媽們已經跳起來了:「你是我的小呀小蘋果,怎麼愛你都不嫌多。」那嘈雜的聲音淹沒了文德斯的哭聲。
[1]然。」
〔南朝·梁〕蕭統《文選序》:「蓋踵其事而增華,變其本而加厲,物既有之,文亦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