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其鳴自
其鳴自,是說鳥叫的聲音就像在呼喚自己的名字,所謂自呼
其名。這是《山海經》上對精衛鳥的描述。應物兄最早給木瓜起名叫汪汪,就是基於這個原則。奇怪的是,小顏博客就叫「其鳴自」。在題記中,小顏對此倒是有個解釋,說他能從鳥叫聲中聽到自己的名字。小顏是這麼說的:「我聽到自己的名字被鳥提起,被鳥叫出。我突然不願做一個人,而願做一隻鳥。」
敬修己擔心小顏走火入魔,大概就是這個道理。
如前所述,這天,小顏一大早就去了黃河濕地,就是應物兄與弟子們討論《儒驢》的那個地方。應物兄是後來在小顏的博客上看到他們討論的實錄的。小顏是敬修己給他起的名字。現在小顏又給自己起了個新名字:朱顏。多麼曖昧的名字!《楚辭》里有「容則秀雅,稚朱顏只」,指的是女孩子的朝氣蓬勃;李煜的「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指的是美色的凋零;司馬光的「閑來高韻渾如鶴,醉里朱顏卻變童」,指的是對酒當歌,醉眼矇矓;顧炎武的「與子窮年長作客,子非朱顏我頭白」,指的卻是風華正茂。
小顏從鳥叫聲中聽到的朱顏,是哪個朱顏?
小顏的博客在回答觀鳥愛好者的提問時,出乎應物兄的意料,小顏首先提到了《孔子是條「喪家狗」》中的一段話。在那本書的第170頁,提到「子釣而不綱,弋不射宿」 [1] 時,應物兄寫道:
孔子喜歡釣魚,但他是用魚鉤來釣,而不是用網來捕魚;孔子也喜歡射鳥,他是用系有長繩的箭射鳥,這樣可以把鳥找到,但他不去射殺鳥巢里的鳥。因為用網來捕魚,可以將魚兒一網打盡,不利於魚兒生息繁衍;射殺鳥巢里的鳥,就可能傷及雛鳥,不利於鳥兒傳宗接代。由此可見,動物保護意識在孔子生活的那個時代已經產生了。在中國的古代,什麼時候打獵,打什麼樣的獵物,老的還是小的,公的還是母的,都是很有講究的。那些認為動物以及生態保護意識是來自西方的觀點是錯誤的,是對我們的歷史和文化缺乏認識的結果。
這個小顏說:「應物兄教授試圖證明,人類的生態意識起源於東方。」接著小顏又提到:「但應物兄沒有說明,為什麼它會起源於東方,而不是西方。」
在應物兄看來,小顏的分析,確實不無道理:生態保護意識的發生,西方之所以落後於東方,是因為他們認為,人是模仿上帝的形體造的,是上帝派來管轄萬物的,所以很高貴。基督教學說中的人類中心主義思想,不是為了保護動物,而是給人類殺戮動物提供了意識形態上的支持。在「二戰」之前,西方對環境資源的瘋狂掠奪,對異族和異教徒的瘋狂侵略,就源於這種意識形態。人類及時地發現了這種錯誤,並開始對基督教義中的人類中心思想產生懷疑。1967年,歷史學家懷特發表了一篇題為「我們的生態危機的歷史根源」的文章,掀起了一場關於基督教與生態倫理是否衝突的討論。懷特認為,基督教學說中把人和自然割裂開來的二元論傳統,是現代西方生態危機的根源。
小顏這麼說,是在向儒學致敬嗎?
小顏還提到了孔子另一段話。「子曰:小子,何莫學夫《詩》?《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於鳥獸草木之名。」 [2] 他認為,孔子將「多識於鳥獸草木之名」與「興觀群怨」「事父事君」並列,看成學習《詩經》三大好處,深刻影響到了後世儒家的生態哲學,比如孟子就說:「斧斤以時入山林。」 [3]
關於小顏與網友的互動,應物兄也忍不住多看了幾眼。也真是巧了,有個叫「他鄉遇新交」的網友首先問到了:什麼叫歸化鳥類?
小顏說,某些鳥類,人類有意無意地把它引入到某一區域,它們在那裡建立起了自給自足的族群,這種鳥類就叫naturalised[4]。它們與歸化植物的意義相同。比如,牧草和飼料中的苜蓿就屬於歸化植物。歸化植物和歸化鳥類的出現原因很多。比如,紫翅椋鳥,原來主要生活在歐洲,但是美國人認為,凡是莎士比亞作品中出現過的鳥,美國都要有,以顯示自己特別尊重文化。他們就把椋鳥帶到了美國。現在從阿拉斯加到加利福尼亞,到處都能看到紫翅椋鳥。
小顏的知識實在太廣博了。考慮到這是現場問答,你就更有理由認為他是個天才了。小顏說,紫翅椋鳥這個名字大概很多人不知道,但只要一提它的另外一個名字,你就知道它是誰了。它就是西方世界的八哥,不僅會學別的鳥叫,還會學人話,而且還能用它的鳥嘴奏出鋼琴
曲。1784年5月,音樂大師莫扎特在咖啡館裡哼著《G大調第17鋼琴協奏曲》中的一段旋律,突然聽到紫翅椋鳥完整地將它重現了。莫扎特就把它買了下來。三年後,這隻鳥死了,莫扎特為它舉行了隆重的葬禮。關於紫翅椋鳥,其實只在莎士比亞作品中出現一次,那是在《亨利四世》中,一個人想激怒國王,就說他要養一隻椋鳥,教會它說出國王的敵人的名字,再送給國王,噁心噁心他。沒想到,當美國人把它帶到北美的時候,當初的六十隻椋鳥,其子子孫孫竟達到了目前的兩億隻。它們所到之處,毀莊稼、毀果園、撞飛機,大顯身手。
看來敬修己說錯了。當小顏稱敬修己為歸化鳥類的時候,指的並不是他自美返回,而是說他身在異國他鄉傳播儒學。從這個意義上說,程先生也是歸化鳥類。
問這個問題的人,那個「他鄉遇新交」,莫非就是敬修己?
一個名叫「君欲乘風歸去」的網友問道:「成群飛行時,鳥兒會相撞嗎?」
小顏說:「鳥群在飛行的時候,會遵循一個原則,那就是每隻鳥都會有自己的個人空間,除非它們在空中交配,但事實上它們從不在飛行中交配,為的就是在飛行中保持自己的個人空間,自己的獨立性。它們都知道,在高速飛行中,必須與別的鳥,哪怕是自己的孩子,保持必要的距離。所以,儘管它們是作為一個整體在活動,但實際上它們仍是單一的個體。如果哪只鳥偏離了航線,它會趕上來,像林中的響箭,在鳥群中穿行,但絕不會因為加速而與別的鳥相撞。對鳥來說,無數單一的負責任的個體,組成了鳥群這樣一個命運共同體。人類與它們相比,應該感到慚愧。」
大概是因為小顏提到了莎士比亞,一位名叫「莎士比殿」(真是個奇怪的名字)的人上來問道:「朱顏大師,我那位老哥,也就是叫莎士比亞的,他的作品中出現了多少鳥類?」
乖乖!這個問題竟然也沒有難住小顏:「有人統計是五十二種。但最近,我發現其實是五十三種。我們都知道,哈姆雷特有一句著名的台詞,I know a hawk from a handsaw,意思是說,我不會把一隻老鷹當成一隻蒼蠅。實際上,這是莎士比亞的筆誤,他誤把hernshaw(小鷺)寫成了handsaw(手鋸)。中國人為了押韻,翻譯成蒼蠅,因為老鷹和蒼蠅的韻腳相同。」
一個叫「方舟子」的網友問:「《聖經》中提到的第一隻鳥是什麼鳥?」
小顏說:「渡鴉。《創世記》第8章寫到,洪水退去,放出去一隻渡鴉,那渡鴉飛來飛去,直到地上的水都幹了。渡鴉是西方文明史上最重要的鳥。這不僅是說,它在《聖經》中第一次出現,而且,最後叼開耶穌裹屍布的鳥,就是渡鴉。西方人認為,渡鴉代表著自由。如果渡鴉失去了伴侶,它會模仿伴侶的聲音來呼喚對方,因為每隻鳥最熟悉的聲音,總是自己的聲音。渡鴉通過這種方式,來喚醒對方對自我的記憶。這個現象非常值得研究。」
一個叫「吃完飯到處竄」的網友問:「朱大師,你又竄到哪去了?快說說,你現在主要研究大雁呢,還是研究渡鴉?」
小顏頗得「有教無類」的要訣,面對這麼一個荒唐的網友,竟然也回答得非常認真,其中也不乏幽默,因為他稱對方為「竄兄」。他是這麼說的:「竄兄,我是渡鴉也研究,寒鴉也研究。作為鴉科鳥類,它們是東西方文化史上最有意思的鳥。你要知道,烏鴉是最聰明的鳥,它們甚至會駕駛汽車。這不是說它們親自開車,而是說它們會巧妙地使用汽車。烏鴉們喜歡吃核桃,它們穿著黑禮服,耐心地站在路邊,等著汽車輪子將核桃軋碎。要是核桃沒被軋到,它們會勇敢地走向迎面駛來的汽車,把核桃準確地滾到車輪底下。竄兄,你竄的地方多了,難道沒有注意到嗎?」
有趣的是,華學明也來湊熱鬧了:「哥們,我等著吃雜碎呢。你告訴我,你為什麼迷上了觀鳥?」
小顏說:「學明兄,當你仰望那些飛鳥,你會覺得它們來自另一個世界。它在我們之上,在我們這些凡夫俗子之上,高過所有的樹梢。如果它們停留,那也只是為了給我們以啟示。」
那個被小顏稱為「竄兄」的網友又來問了:「聽說你還研究杜鵑?」
小顏說:「我和同伴們一直在研究東亞地區的杜鵑在哪裡過冬。去年,在北京戴上定位器的三隻杜鵑,飛到了非洲的莫三比克,穿越了二十個國家的領空,飛行了一萬兩千五百公里,包括《紐約時報》也進行了報道。」
那個疑似敬修己的「他鄉遇新交」又來問了:「你們給鳥戴的定位器,不會影響鳥兒的飛行吧?」
小顏說:「放心,定位器越來越輕,不會超過鳥兒體重的百分之一,相當於人類拿了個煙斗,墊了個鞋墊,裝了一把鑰匙。它們將在五月回到北京。」
現在,隨著「他鄉遇新交」的再次發言,應物兄可以肯定,那就是敬修己了。敬修己問道:「你研究杜鵑,與你最近對儒學的研究有關係嗎?」
對小顏的回答,應物兄不能不感到吃驚,他覺得那就像一篇科普和儒學交融的論文:「謝謝『新交』先生。杜鵑最被人詬病的,是它生育方面的一些習性。鳥類繁殖的季節,杜鵑卻一不築巢,二不孵化,三不育雛。它忙著給子女們尋找義親,用中國人傳統的說法是乾媽或奶媽,你們西方傳統的說法是教母。它要趁義親不在時,將卵產到義親的巢穴里,讓義親幫它孵化。這是狸貓換太子的杜鵑版。也有人把杜鵑說成是鳥類中的黑手黨。義親對此渾然不覺,每天起早貪黑捉蟲,養育小杜鵑。杜鵑最喜歡的義親是蘆葦鶯。小杜鵑孵化出來之後,體重很快達到蘆葦鶯的十倍,要很多蟲子才能餵飽它。這有點像動物園裡用母豬餵養失怙的小象。小象是母豬的幾倍大,但母豬仍然將小象視如己出。
「杜鵑的這種寄生習性,最早是被誰觀察並被記錄下來的?是亞里士多德。因為亞里士多德,杜鵑一直在道德層面被指責。但這其實不屬於科學研究範疇。生物學家們關心的是另一個問題,就是杜鵑和蘆葦鶯是如何協調進化的。
「監控錄像顯示,雌杜鵑先是監視蘆葦鶯築巢,以確定巢的位置。這個過程中,它耐心地棲身於附近,繼續捉蟲,以保證肚子里的鳥蛋有足夠的營養,它會從早上等到下午,直到蘆葦鶯產完了卵,飛出去覓食的時候,它才會立即飛到那個巢里,迅速產下自己的卵,然後銜著一枚蘆葦鶯的蛋飛走。杜鵑從產卵到飛走,時間不會超過十秒鐘。
「那麼,杜鵑是否因為適應蘆葦鶯而改變了自己的習性?我個人認為,這是個重點。前面提到的產卵速度,顯然就是一種適應性的選擇。不到十秒鐘,這是什麼概念?母雞天天下蛋,下一隻蛋也不會這麼快。杜鵑鳥的蛋與它的體重的關係,也是饒有趣味。它的蛋實在太小了。正常情況下,它的蛋應該是現在的三倍大。這是它為了魚目混珠而做出的適應性選擇。
「至於你說到跟儒學研究的關係,那就是另一個問題了。很多儒學家都寫過杜鵑。我的老祖宗朱熹就寫過杜鵑。他的詩中,將杜鵑稱為『不如歸』。儒學家會將一種自然現象看成某種社會文化現象,在道德層面進行審視。在中國的文學作品中出現的『禽言詩』,就屬於此種情況。禽言詩之所以在宋代為最盛,這是因為宋代儒學進入了一個興盛時期。儒學家象聲取義,寓意抒情,雖有遊戲筆墨,但卻有鮮明的批判性。幾乎所有的禽言詩,都是從鳥名起興的。說是其鳴自,但這種以鳥鳴聲為鳥取名的方法,用的還是人類自己的語言。鳥名由此不再是一個簡單的聲音符號,而成為一個音義結合體。『音』是鳥所固有的,『義』則是人類賦予的。鳥語,也就是禽言,由此被當成了人類的語言。在不同的人、不同地域的人那裡,相同的鳥語被當成了不同的禽言。
「比如,同是杜鵑,有的叫『布穀』,有的叫『割谷』,有的叫『脫卻破褲』,有的叫『不如歸去』,有的叫『一百八個』,有的叫『催王做活』,有的叫『行不得也哥哥』。」
哦,小顏最後一個說錯了。「行不得也哥哥」說的不是杜鵑,不是布谷鳥,而是鷓鴣。杜鵑的叫聲與鷓鴣的叫聲還是有區別的:「不如歸去」說的是回家,「行不得也哥哥」說的是離別。
似乎也意識到了自己的錯誤,對這個話題,小顏沒有再講下去。
需要說明的是,最後一個問題竟然是費鳴問的:「你在觀鳥中,有何不可思議的發現?」
小顏的問答是:「我曾在鳥兒問答中,聽到它們叫出我的名字。」
小顏顯然知道費鳴此時就在慈恩寺,所以特意請費鳴觀察一下,長慶洞中都有哪些鳥兒遺骸。
[1] 見《論語·述而》。
[2] 見《論語·陽貨》。
[3] 見《孟子·梁惠王上》。意為:砍伐林木有定時,那木材便用不盡。
[4] 歸化鳥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