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長慶洞
長慶洞被人所知,實際上是近些年的事。它原來的洞口很小,下面是一個亂石堆,亂石堆上長著荊棘和紫藤,紫藤直達那個洞口,將它很好地掩蓋了起來。2003年夏天,一場大雨過後,山洪衝散了那個亂石堆。山洪就像一條奔騰的巨龍,順便用它的爪子將那些紫藤扯了下來,然後那個洞口就突然顯現了。到了晚上,從洞里飛出成群的蝙蝠,似乎總也飛不完,而到黎明時分,和尚們看到,飛出來的還有那麼多水鳥。怪了,難道那些水鳥是蝙蝠變的?
有一個和尚,有些拳腳功夫,也會攀緣,大著膽子爬了上去,鑽進了洞中。奇怪的是,他進洞之後,就不出來了,無論眾和尚怎麼喊他,都沒用。到了午後時分,他終於露面了。他已經瘋了,站在洞口高喊,說自己見到真佛了。隨著一聲喊,那和尚從洞口掉了下來。這個和尚與延長和延安同輩,叫釋延慶。摔下來的時候,釋延慶還會說話。他的最後一句話是對大住持釋延長說的:「師兄,那洞就叫延慶洞吧。」
釋延長把他的眼睛合上了。
延長、延安、延慶的大師兄是釋延源。釋延源當時是堂主僧,寺里第五把手,負責管理藏經閣。因為寺里的首座僧年邁多病,所以釋延源也代他為全寺僧徒和外來學者講經說法。據釋延源考證,當年觀音菩薩攜善財童子云游茫山,到了桃都山,到了鳳凰嶺,看到這裡群山環抱,有山泉潺流,有鳳凰展翅,又有桃花盛開,實為人間仙境,便降下雲頭
觀賞。此事傳開之後,唐人便在此修建了慈恩寺。釋延源還考證出,慈恩寺雖在唐初修建,但擴建卻是在唐穆宗年間,而唐穆宗的年號是長慶。洞內的壁畫與釋延源的說法倒也是相符的。經考古專家考證,洞內的壁畫始作於元和(唐憲宗)年間,完成於長慶(唐穆宗)年間。釋延安建議,這個洞就叫長慶洞。
釋延長說:「『長慶』二字,說的是『源長安慶』。」
這個事實也說明,程先生當年藏身於長慶洞的時候,它還沒有名字。當然也有另一種可能,那就是它原來是有名字的,但被後來的和尚們給忘了。
現在,沿著用鋼筋焊接而成的梯子,他們盤旋而上,進入了長慶洞。洞內最大的壁畫是釋迦牟尼像,身高三米以上,使人頓覺自己矮小到了塵埃里。大佛兩側侍立著兩位眉清目秀的菩薩,頭戴花髻冠,身披羊腸裙,手持蓮花,赤足恭立於蓮花台上。蓮座上畫有三排小獸,最上面一排是六隻獅子,中間一排是八隻鹿,下面一排是九隻象。當然,這都是考證出來的。當人們發現這些壁畫的時候,壁畫大都已經起皺脫落,或蓋著厚厚的鳥糞,已經很難分辨出來了。新世紀的前五年,省市每年都撥巨款修補,使它漸漸能看出些眉目。但要完全恢復原樣,在現有技術條件下,可能需要一百年甚至更長時間。最近兩年,只有拿到敬香權的人才有資格進入洞內,而且每次只能進去五個人。
有三位專家正在工作,還有兩位民工。專家們稱釋延安為藝術顧問。據釋延安介紹,這三位專家都曾在敦煌莫高窟工作過,慈恩寺為了請到他們,可是費了大功夫了。正在腳手架上工作的是一男一女兩個專
家。男的剃著光頭,女的盤著髮髻。他們的衣著都像攝影師,衣服上有很多口袋。他們都戴著橡皮手套,正修復大佛右邊的菩薩像。光頭男將一個大號針管扎入了菩薩的臀部。針管是國內生產的,但裡面的黃色藥液則是從美國進口的。
釋延安說:「一針下去,一萬美金。」
李醫生問:「這是什麼藥劑?起什麼作用?」
釋延安說:「不止一種藥劑,都購自美國蓋蒂文物保護研究所。這壁畫得了病,名叫酥鹼,這是壁畫的癌症。現在要做的,相當於做放化療。」
子貢說:「蓋蒂?Getty Center?我去過,在洛杉磯。」
釋延安說:「那是小寺的合作單位。對他們,我是有些不滿的。他們唯利是圖。大住持對我們說過,合作是合作,但我們有必要用馬克思主義的佛教觀,對他們進行批評。」
欒庭玉說:「哦,馬克思對佛教也是有論述的。一般人可能不知道。」
釋延安說:「多了去了,大住持多次提起的,讓我們好好領悟。」
欒庭玉問鄧林:「這方面的內容,你需要整理一下。」
鄧林說:「我已經整理好了。馬克思、恩格斯對宗教的論述很多,但主要是談天主教和基督教,涉及佛教的,只有兩處。一處是恩格斯在《自然辯證法》里提到的,表揚和尚們有辯證思維,說他們是相對高級發展階段上的人。 [1] 還有一處是馬克思的一部書評。 [2] 」
欒庭玉說:「你說的這個書評,我好像看過。」
鄧林說:「您肯定看過。」
易藝藝要照相,但被女專家制止了,一個民工乾脆上前捂住了鏡頭。
釋延安對專家說:「大師,行個方便?」
專家說:「須有大住持的手諭。」
釋延安笑了,說:「看到了吧?我只是個顧問,顧問有好幾個呢。我說話不管用的。顧問就是參謀。參謀不帶長,放屁都不響。不過,我其實很欣賞他們這一點。這就是科學精神。」
釋延安又繼續介紹說:「香客們的善款,大都用到了此處。為了吸濕,我們曾從蓋蒂進了一些吸濕的工具,後來才知道那其實就是尿不濕。去年我們終於搞清楚了,這針劑說是美國的,其實是日本公司生產的,日本公司用的是英國配方,而英國人是從以色列人手中買來的,隨
後又將這個專利賣給了美國人,所以知識產權屬於美國。繞了這麼一個大彎子,當然價格不菲。菩薩一隻手就需要修復半年,需要打上十針。幸虧不是千手觀音。不過,錢花到哪裡,哪裡好。你看,修復過的佛像,就跟原來的一樣。我跟你們講,上次專家們要給佛像的耳朵打針,需要把耳根先清掃一番。清掃的時候,佛像突然笑了起來,聲音洪亮,有如鐘聲。他們還以為出現了幻覺,就停了下來。手一停,笑聲就沒了。再一動,笑聲又來了。延長師兄說,佛也是怕癢的。」
李醫生問:「真的嗎?」
延安說:「出家人不打誑語。」
李醫生說:「我能看看針劑嗎?」
子貢說:「醫生看了,十天半月就能研製出來。」
釋延安立即說道:「阿彌陀佛。使不得,萬萬使不得。因為美國人要來檢測的。如果檢測出來用的不是他們的藥劑,美國人就要停止合作。他們都是狗臉,說翻臉就翻臉。他們說,這叫契約精神。」
葛道宏對壁畫上的三尊羅漢像很感興趣。釋延安介紹說,那是降龍羅漢、伏虎羅漢和長眉羅漢。長龍在雲端飄著,老虎在閉目養神。葛道宏說,他知道這三尊羅漢,因為崑曲《思凡》中有一段「數羅漢」,說的就是這三尊羅漢。延安竟然也知道「數羅漢」,立即吟道:「降龍的,惱著我。伏虎的,恨著我。那長眉大仙愁著我,說我老來時有什麼結
果!」然後問葛道宏,「葛校長是戲曲專家,是不是這一段?」葛道宏說:「延安真是無所不知啊。」
女專家拿著一個棉球,在菩薩的臀部輕輕按著,一遍遍地按,另一隻手也拿著一個棉球在旁邊吸附。延安說,那棉球是我們自己生產的,知識產權屬於慈恩寺。「知道是什麼棉球嗎?」延安說,「其實就是衛生棉。」
從他們進洞開始,就看到男專家在那裡打針,直到現在那一針還沒有打完。延安說:「一針要打上一周。慈恩寺,就是被這個長慶洞給搞窮的。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我們正在申請世界非物質文化遺產。如果能夠申請下來,也算是慈恩寺為濟州的文化建設做了貢獻。」
欒庭玉說:「改天,我陪書記來看看。」
釋延安說:「延長師兄給書記打過報告的。報告遞上去,有如泥牛入海。延長師兄本來要在慈恩寺網站上發動募捐的,網頁都設計好了,卻沒有發上去。因為他擔心,這會讓省市領導沒有面子。」
直到這個時候,應物兄才明白,釋延長為什麼要讓釋延安帶他們來看長慶洞。哦,與其說是讓子貢瞻仰的,不如說是給欒庭玉看的。釋延安接下來一句話,說明他還沒有修行到家。釋延安說:「太好了,如果你帶著你們老闆過來,屆時我就在這裡擺上香爐。最好把書記的母親也帶上。書記不信佛,但書記的母親肯定是信佛的。不燒香磕頭,兒子能當上書記?我讓老太太在洞內燒第一炷香。」
此言一出,欒庭玉就有些不高興了。
欒庭玉對延安說:「知客僧,知客僧!對客人要尊重,不要胡言亂語。」
釋延安這才意識到自己話多了,說:「罪過,罪過,欒省長恕罪。」
子貢問:「你們說程先生當年避禍於此?我怎麼沒聽說過?」
釋延安說:「此事千真萬確,歷朝歷代,在此躲避戰亂者甚多。反正有佛祖保佑,所以有些事我說了你們也不會害怕。釋延慶發現這個洞時,之所以嚇得神經失常,是因為這裡面死屍甚多,是不同年代的死屍。素凈大和尚說過,此處是避禍之所,極樂之地。」
子貢說:「既如此,此洞也可叫濟世洞。」
誰都沒有料到,釋延安會說:「善哉,善哉!濟世者,救世也。」
子貢說:「若叫濟世洞,你們用的那個藥水,GC替你們買了。」
釋延安說:「他們好像只賣給合作單位。」
子貢說:「蓋蒂嘛,我給他們捐過錢的。」
應物兄想,這事程先生不一定會同意。他就提醒子貢:「程先生自己來還願時,再議此事,豈不更好。」
但子貢說:「當著先生面說起此事,先生會難為情的。」子貢又對釋延安說,「你告訴大和尚,我明日就把錢打來,一百萬Dollar,你們先用。」
需要說明的是,這筆錢確實很快打給了慈恩寺。慈恩寺沒收。慈恩寺的大住持釋延長說,雖然只是幾炷香的錢,但錢不在多少,所以首先還是要感謝GC集團。釋延長更在意的是,程先生前來還願時,在慈恩寺住上幾日,給眾和尚講講素凈大師的恩惠。
[1]
恩格斯《自然辯證法》:「辯證的思維——正因為它是以概念自身性質的研究為前提
——只有對於人才是可能的,並且只對於相對高級發展階段上的人(佛教徒和希臘人)才是可能的。」
[2]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在柏林還訪問了弗里德里希·科本,發現他絲毫沒有改變,只是發胖了,而且有點『難看』了。我跟他單獨在一起喝了兩次酒,對我來說真是一大樂事。他贈送給我兩卷他所著的《佛陀》——一部很重要的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