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白馬
白馬?不,他完全沒有看出來,那是一匹馬,一匹白馬。
他看到的是一團霧氣,打著旋,形成了奔騰的氣流。當那股氣流接近於液體或者固體的時候,我們的應物兄仍然沒有看出那是一匹馬。鏡頭似乎深入了它的內部,將它內部的顆粒放大了,星辰一般,疾馳於浩渺的天際。然後鏡頭拉開了,茫茫雪原之上,雲蒸霞蔚。然後又是那股氣流,它雖然撲面而來,但距離卻好像更遠了。他這才看到它不是氣流,不是液體,而是一個動物。哦,是一匹馬,一匹白馬,雪域中的一匹白馬。鏡頭一轉,他看到了陸空谷。陸空谷全副武裝:頭盔、馬褲、馬靴、手套、馬鞭。那匹馬沒有停下來,而是從她面前飛奔而過。接下來,是一群馬。
她急急忙忙跑到烏蘭巴托,原來是騎馬去了?
哦,她跟白馬倒是有緣,緣自《詩經》:皎皎白駒,在彼空谷。
他悄悄地問費鳴:「她為什麼發來這麼一段視頻?」
費鳴說:「不知道啊。也可能是發錯了。」
他們剛從校長辦公室出來。剛才,他們是討論仁德路的問題。葛道
宏說,他想組織一個班子,由不同背景的專家組成,來尋找仁德路。葛道宏想聽聽他的看法。他說:「葛校長肯定考慮得很周全了。」見他沒有意見,葛道宏就說:「好吧,這種事情,繁瑣得很,就不麻煩你了。」
現在,他們要到慈恩寺,落實陸空谷所說的敬香、撞鐘一事。費鳴開著車,他坐在後排,拿著手機,等著她發來新的視頻。這期間,費鳴的手機也響了一下。他不知道,費鳴也收到了相同的視頻。
千年古剎慈恩寺,位於濟州市區以北三十五公里處的鳳凰嶺。鳳凰嶺屬於桃都山,桃都山屬於茫山,茫山屬於太行山。慈恩寺香火之盛,在太行山一帶所有寺廟當中都是有名的。在慈恩寺,善男信女們的活動大致相同:燒高香、拜菩薩、聽鐘聲、泡溫泉。當然不是在寺里泡溫泉。慈恩寺東北方向二里地,有一個火鳳凰洗浴城。你只要拿著慈恩寺門票的副券,就可以在那裡免費泡大池。然後呢,然後就像易藝藝所說,你可以找個地方野餐,吃到地道的溫泉雞。
他想起來,程先生確實提到過與慈恩寺的緣分:在解放軍炮火聲中,程先生逃離濟州城之後,最先去的就是慈恩寺。慈恩寺當時的住持是素凈大和尚。素凈大和尚親自為他誦經祈福,保佑他日後逢凶化吉,福慧增長,事事如意,遇難成祥。隨後,程先生就被剃光了腦袋,在幾個和尚護送下,逃離了濟州,過了黃河之後,與父親程會賢將軍會合,然後一路南逃,越長江,渡海峽,去了台灣。程先生曾感慨,當初若不是素凈大和尚,他很可能早就變成了一堆白骨。所以,程先生要派黃興到慈恩寺敬香禮佛,也就可以理解了。
他與慈恩寺大住持釋延長的師弟釋延安比較熟。事先,他給釋延安
打了電話,但沒說具體要商量什麼事。釋延安是慈恩寺的知客僧,負責接待賓客,敬香權就是歸釋延安負責的。他們到的時候,釋延安已經在等著他們了。每次見到釋延安,應物兄就想笑。釋延安是個大鬍子,有點像電視劇《水滸傳》中的魯智深。究竟是有意識地通過留鬍子、通過穿衣打扮,也通過吃肉喝酒,向電視劇中的魯智深靠攏,還是他本來長得就像那個演員,沒有人能說得清楚。釋延安喜歡書畫,想在宗教界成立一個書畫協會,邀請喬木先生擔任顧問,為此多次來到喬木先生家中,應物兄就是這樣與他熟悉的。喬木先生一直沒有鬆口。喬木先生說,自己是俗世中人,恐怕不能服眾,不過當不當顧問,都不影響切磋交流。此刻,應物兄很擔心釋延安重提此事,好在人家沒提。
事情雖然緊急,但見了面,寒暄還是少不了的。應物兄問釋延安,最近在忙什麼。釋延安說:「傳戒。每年正月一過,就開始傳戒了,從二月初二開始,為期三十天,忙得焚香沐浴的時間都沒有了。」
釋延安要他們進寺說話,應物兄說:「就幾句話,說完就走。」
他沒有料到,釋延安上來就說:「敬頭香?排滿了呀。」
「不能擠出來嗎?」
「別的事情都可以擠。有個施主告訴我,有些女施主沒有胸,但擠一擠,也就擠出來了。這話真不該在我面前說。但道理是這個道理。你可以擠出胸,但你擠不出敬香權。頭香嘛,擠出來的就不是頭香了。」
「這事不是你管嗎?」
「沒聽明白是不是?敬頭香須有敬香權。敬香權是香客們通過公開競拍才弄到手的,與慈恩寺簽訂了合同,有法律保護的,不是誰想拿就能拿到的。」
「延安啊,出家人不打誑語。你可給我吹過,只要用得著你,儘管開口。」
「母親也信佛,但直到最後,她也沒能敬到頭香。」
「阿彌陀佛,願她老人家安息。」
「她已經去了極樂世界了。」
「那就好。那麼撞鐘呢?這個沒有問題吧?」
「大鐘已是國家重點文物,只可近觀,不可觸碰,更不可撞擊。如今人們聽到的鐘聲,或是錄音,或是新鑄的大鐘撞出來的。」
「延安,你是不是不當家啊?我要託人找你師兄呢?」
「他?那你找去啊。他頂多給你個面子,讓你撞幾下大鐘。敬香權的事,他也不會鬆口的,因為他說了也不靈啊。」
「誰說了靈?」
「菩薩說了也不靈。」
「好啊你,延安,這話你也敢說。小心菩薩責罰!」
「我說的是實話,菩薩會高興的。敬香權在誰手上,你就找誰去。」
「在誰手上?」
「每天都不一樣,你說的是哪一天?」
費鳴也問了一句:「是啊,哪一天?能確定下來了嗎?」
應物兄被他問住了。雖然禪房裡只有他們三個人,釋延安還是小心翼翼地東張西望了一番,並且撩起袈裟,形成一個小的帘子,示意他躲到那帘子後面去聽。費鳴當然很識相地躲到了一邊。接下來,應物兄聽見釋延安說:「拿到敬香權的施主,差不多都會找電視台錄像的,懂了吧?」然後又問他,「你說的那個施主是誰啊?是你的哥們?」
「說實話,我也不知道。」
「好吧,我懂了,你是不便透露。佛家有雲,不可說,非法,非非法。」
「我只知道,他從美國來的。」
「是你在美國訪學時的哥們吧?那你就告訴他,他起程那天,我會為他誦經祈福,祝他長命百歲。怎麼樣,夠意思了吧?」
就在他與釋延安談話期間,費鳴看了陸空谷發來的視頻。哦,他不能不佩服費鳴!上車之後,費鳴竟然告訴他,那段視頻中有黃興和卡爾文的聲音。這種極強的聲音分辨能力,顯然是在校長辦公室鍛鍊出來的。能夠聽出卡爾文,或許還可以理解,在一陣陣大呼小叫聲中,竟然能聽出黃興,應物兄就不能不嘖嘖稱奇了,因為費鳴並沒有見過黃興,只看過黃興的影像片段。
「你是說,黃興也在烏蘭巴托?」
「他是不是在烏蘭巴托我不知道,我只是聽出來他在視頻里。」
「卡爾文也在裡面?」
「對,除非那也是個黑人,而且也在濟大待過。」
應物兄又看了一遍視頻。當白馬迎面跑來的時候,確實有人發出了尖叫。但他還是沒有聽出黃興和卡爾文在裡面。他看得很仔細,連馬蹄激起的雪粒都看到了。那些雪粒先是被馬蹄帶起,然後被風吹散,在陽光下有如冰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