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濟哥
「濟哥」一詞,竟然在程先生的談話中出現過這麼多次?這是應物兄事先沒有想到的。應物兄的博士生張明亮,在幫他整理程先生的錄音過程中,順便把程先生關於濟哥的一些談話整理出來了。這天,在去見華學明之前,他把這些文字又看了一遍。他感到很慚愧:我自以為對程先生了解得很透了,現在看來,還差得遠呢。
下面一段談話,是程先生與黃興的一段談話。黃興請程先生在加州住了幾天,住的就是他們當初吃火雞、過感恩節的那個院子。如果不出意料,對話應該是敬修己錄下的:
這房子好是好,結實,也不怕火燭。獨缺了情趣噢。院子里一定要有廊。廊是院子的魂。你們想啊,春天好光景,堂屋前若有兩株太平花,桃花也開了,看那一庭花木,多好。濟哥叫,夏天到。我最喜歡聽濟哥的叫聲。放下廊檐下的葦簾遮陽,躲在廊檐下,聽濟哥叫,真是好聽。我喜歡的一隻濟哥,是父親的一個朋友送我的。我是小心侍候著,用蛋黃、肉糜、肝粉餵養。我後來又見到過別的濟哥,可都沒有那一隻好。聽著濟哥叫,很快就睡了過去。在廊下晝寢,粗使丫鬟和老媽子要垂手站在庭中,蠅子飛不過來的。秋天有小陽春,在廊下站站,也是好的。最有情趣的還是冬天,隆冬!鵝毛大雪,廊前的台階叫雪給蓋住了。掃了雪,雪是白的,地磚是黑的。到了夜間,你在屋裡看書,能聽見落雪。蠟燭有心還惜別,替人垂淚到天明。一年四季,春秋冬夏,風花雪月,有喜悅,有哀愁,想來都是好的。哪像你這院子,一覽無餘。
要有月光花影,要有濟哥鳴唱,要有閑筆,要有無用之用。
雖然沒有見過濟哥,但讀到這段文字,應物兄彷彿聽到了濟哥的叫聲。同時,他眼前也飄起了鵝毛大雪,閃過月光花影,頓感靜謐祥和。同時他的腦子也在飛快地轉動:程先生當時住在哪間屋?是東邊還是西邊?太平花到底是什麼花?他曾在課堂上講過陸遊的詩《太平花》:「扶床踉出京華,頭白車書未一家。宵旰至今勞聖主,淚痕空對太平花。」不僅講過,後來還拿它做過考題,讓學生們解釋「頭白車書未一家」是什麼意思。很多學生說,車書指的是「裝了一車書」。胡扯嘛。「車書」一語來自《禮記·中庸》:「今天下車同軌,書同文。」所以「車書」指的是國家的制度,說的是國家統一的意思。他想,程先生在這裡提到太平花,應是一語雙關,既指某一種花,同時也飽含著對民族統一的期盼。至於程先生提到的粗使丫鬟和老媽子,現在已經沒有這個說法了,只能稱之為工作人員了。他突然想到,張明亮的夫人小荷,如果在濟州找不到合適的工作,這個工作就讓她來干怎麼樣?
還有一段文字,錄的則是他自己和程先生的一段談話。他現在想起來,那是他剛到哈佛不久,程濟世先生說,看到他一篇關於《詩經》的文章,裡面提到了很多首詩,但有一首最重要的詩卻沒有提到。程濟世先生說:「《螽斯》 [1] 嘛,就沒有提到嘛。」
他說:「先生看得很細,我確實沒有談到這首詩。」
程濟世先生說:「別的詩當然也很重要,但《螽斯》這首詩,對我們這些人來說是最重要的。」接下來,程先生說:
給學生講課,講到《詩經》,《螽斯》是必講的。僅僅一個「螽」字,就可以講半個學期。「冬」字在甲骨文中,講的可不是「冬天」的「冬」,是什麼?是「終」,是「慎終追遠」的「終」。「冬」字下面是兩個「蟲」字。在甲骨文中,一切動物皆為「蟲」:禽為羽蟲,獸為毛蟲,昆為甲蟲,魚為鱗蟲,人為倮蟲。何為倮蟲?無羽無毛,無甲無鱗,只是一個赤裸裸的大蟲。所以「螽」字下面兩隻「蟲」,講的就是作為倮蟲的人,如何保持和諧。這首詩是借寫螽斯這種蟲子來寫人的。你看人家螽斯,雖然妻妾成群,彼此之間卻不嫉妒,不吃醋,不搞窩裡斗,所以子孫也就「詵詵兮」嘍,其樂融融。知道孔子為何把這首詩選入《詩經》吧?原因無他,就因為寫出了中國人的家庭觀和倫理觀,寫出了儒家對於人類社會的祝願。如此重要的詩篇怎能漏掉?
我當時真是無地自容啊。讓我想想當時是怎麼回答的?我好像說了,程先生,我該挨板子。那麼程先生又是怎麼說的呢?對了,程先生當時笑了,拍了一下手中的書,說,這記板子,先存著。程先生對我,還是很寬容的,仁德啊。
還有一段對話,則是對敬修己講的。敬修己有一天孝敬了一隻蟋蟀,敬修己人未開言,那隻蟋蟀就叫了起來。
程先生:何物在叫?
敬修己:您不是喜歡這蟲子嗎,我抓到了。
程先生:修己,可瞞不了我。我雖已老朽,難免受些蒙蔽,可耳朵
還沒聾呢。這是蟋蟀叫。四壁蛩 [2] 聲助人嘆息,惟螽斯之鳴,如孟秋之月,其音商 [3] 。
敬修己:我一定為先生抓到真正的螽斯。
程濟世說:這裡的螽斯,他們叫它Katydid。這裡的螽斯跟濟哥倒有幾分相似,只是個頭大一點,食性偏葷,喜歡吃瓢蟲和螞蟻,故叫聲渾濁。濟哥食性偏素,故叫聲清亮。天底下沒有比濟哥更好的螽斯了。世界各地的螽斯放到一起,我一眼就可看出,哪只是濟哥,那隻不是。也不用看,聽也聽得出來。
這樣的濟哥,怎麼可能絕種呢?程先生要是知道濟哥絕種了,不知道要怎麼傷心呢。不行,學明兄,你一定得替我想想辦法。你是生命科學院的院長,是傑出的生物學家,你的學生遍布大江南北,你一定有辦法弄到濟哥的,起碼要弄到幾隻與濟哥相似的蟈蟈。
華學明的生命科學院實驗基地,離鳳凰嶺不遠。就在應物兄打車前往基地的途中,他接到了葛道宏的電話。葛道宏說,鄧林來電,欒庭玉副省長召集他們談話。原來,葛道宏已向欒庭玉透露了程先生要來濟州任職之事。作為主管文教體衛的副省長,欒庭玉對此事非常關心。欒庭玉即將去中央黨校培訓,臨行前想聽聽他們的彙報。
他當然趕緊給華學明打電話解釋此事。華學明當然表示理解,並要他問一下欒庭玉,那兩隻鸚鵡是否需要定期體檢一下。幾分鐘之後,他又收到了華學明的微信文檔,那是華學明整理出來的關於濟哥的資料。
華學明同時也告訴他,找到了幾個資深罐家,也就是玩蟈蟈的人,他們手中的蟈蟈與濟哥非常相近,足以亂真。「如果你需要,我這就聯繫一下,讓他們給你送過去?」
他想了想,還是謝絕了這份好意。他不想欺騙程先生。他也想起了程先生曾經說過,世界各地的蟈蟈放到一起,他也能聽得出來,哪個是濟哥。程先生要是發現我在弄虛作假,我在程先生面前還能抬起頭嗎?
看了華學明發來的資料,他有點絕望,也有些感動:絕望於濟哥的消失,感動於學明兄言而有信,為尋找濟哥下了功夫:
濟哥,即濟州蟈蟈,在中國的蟈蟈家譜中佔據著極為重要的地位。蟈蟈,古稱螽斯,與蛐蛐、油葫蘆並稱中國三大鳴蟲。「蟈」字最早見於《周禮·秋官·蟈氏》,可見在周代人們已經開始飼養蟈蟈了。《詩經》中所說的「喓喓草蟲」,指的就是蟈蟈。《爾雅》所說的「蜙蝑」,說的也是蟈蟈。而實際上,濟州人養蟈蟈的歷史可能更為悠久,因為濟州出土的夏朝陶器上面已有蟈蟈的紋飾。
蟈蟈的生命力和適應能力極強,分布極廣:平原、草地、丘陵、荒坡都可以生存。蟈蟈食性很雜,喜食昆蟲,處於昆蟲食物鏈的頂端。濟哥與北京西山一帶出產的燕哥、山東德州一帶出產的魯哥以及長江流域的江哥(又稱南哥)齊名,尤以個大、膀好、足壯、色豐、音亮而著稱。所以,濟哥歷來是罐家珍愛的蟈蟈品種。
有一種觀點認為,濟哥只是燕哥的變種,理由是濟哥與燕哥在體
重、體色、音色等方面都很接近,濟哥所生活的鳳凰嶺地區與燕哥所生活的燕山地區同屬太行山系。實際上,與其說濟哥是燕哥的變種,不如說燕哥是濟哥的變種。濟哥或北上,或東進,或西遊,或南下,慢慢適應了當地的環境,從而逐漸演變成了後來的燕哥、魯哥、晉哥和江哥。
通常情況下,蟈蟈的發聲頻率在870赫茲—9000赫茲之間。根據筆者多年對濟哥的研究,濟哥的發聲頻率最多可達到10000赫茲,其摩擦前翅的次數,即其鳴叫的次數,可以達到7000萬次。也就是說,7000萬次的天籟之音,曾經響徹濟州大地。
常見的昆蟲當中,對自然環境要求最為嚴格的三種昆蟲分別是蟈蟈、螢火蟲和蜣螂(俗稱屎殼郎。)。生態環境的惡化首先會作用於上述三種昆蟲。它們是生態環境變化的晴雨表和試金石。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中期以後,隨著經濟的快速發展,自然環境的惡化也加劇了。在濟州地區,人們再也無緣見到以上三種昆蟲。其中,濟哥的消失,是最為可惜的事情。
事實上,多年來濟州罐家所養的濟哥,並非真正的濟哥,而是燕哥或魯哥。現在有案可查的最後一隻濟哥,由濟州蟈蟈協會前秘書長夏明翰先生所養。夏先生稱它為「末代皇帝」。1994年5月19日,「末代皇帝」駕崩於夏家祖傳的一隻葫蘆。
雖然濟哥的滅絕已是事實,但濟州罐家卻不願意承認這個事實,更不願意正面回應這個問題。一名不願透露姓名的罐家認為,此事非同小可:如果承認濟哥已經滅絕,濟州罐家將顏面盡失,在蟈蟈文化中佔據重要地位的濟哥文化也會遭到重創;而從當政者角度考慮,承認濟哥已
經滅絕,就意味著承認濟州的生態環境已經空前惡化。
鄧林接待他和葛道宏,還有費鳴。欒庭玉又臨時召集了一個會,一時不能見他們。鄧林說,欒庭玉晚上就要赴京,既然他們也要去北京,那麼可以在北京見面。在北京,沒有雜事干擾,談得可以深入一點。鄧林說完,就返回會議室了。這時候,費鳴告訴他一件事:「我哥哥問,在北京期間,他想請您小坐。」
費鳴的哥哥,他的老朋友費邊,如今是北京一個門戶網站的副總。他上次見到費邊,還是在費氏兄弟母親的葬禮上,他們流著淚擁抱了一下。他對費鳴說:「看時間吧。你告訴他,我很想他。」
「他要和你商量一下,如何紀念一下你們共同的朋友文德能。」
[1] 見《詩經·國風·周南》。
[2] 蛩,古指蟋蟀。
[3] 見《禮記·月令》。商即商音,古代五音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