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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你一定要做大(1/5)

所屬書籍: 女心理師
  賀頓沉默著,倒不是她不知道此刻說什麼好,而是應該沉默。除了沉默,任何回應都是愚蠢並事與願違。   大芳其實並不關心賀頓的反應,她既然已經說出來了,就不在乎了。最艱難的是第一步,剩下的就是繼續下去。   「沒想到吧?我的親媽是一個小老婆,我從小就因為親媽的關係,受夠了歧視和白眼。你還記得紅樓夢裡的探春吧,多麼有能耐的一個女子,可就因為是小老婆生的,命運就沒法和正出的比。我爸爸是做大買賣的,有很多錢。如果沒有那麼多錢,他也養不起那麼多老婆。爸有七個老婆,親媽是最小的一個。我親媽原來是唱戲的,因為我爸爸看了她演的戲,驚嘆她的美貌,就把她娶回家。我爸爸對美貌有一種對古董般的熱愛,喜歡收藏,喜歡把玩。只可惜古董是越來越值錢,女人隨著容顏老去美貌不再,就越來越不值錢。做小老婆的人,還有一條翻身的途徑,就是生個兒子繼承香火,雖然不像皇帝的嬪妃那樣母以子貴,卻也是讓自己揚眉吐氣的好法子之一。可惜我媽的肚子不爭氣,只生了我一個女兒就再無動靜。我從小聽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你不能和人家比。我就奇怪,我又不缺胳膊短腿,我為什麼就不能比?親媽就說,你是我生的!我說你怎麼啦?親媽就說我不如人。我說你哪點不如人了?親媽說,我是做小的人。   「做小成了恥辱的印記。從我還沒有出生的時候,印記就扣在我親媽的額頭了,我出生以後,又遺傳到我的額頭。你一定奇怪,為什麼我說到生我養我的母親的時候,我不能叫她媽媽,只能特別說明是我親媽。因為從我一出生,就不讓親媽餵養,我只能管大老婆叫媽媽,管自己的生身母親叫小媽。大老婆說,一個演私奔的戲子,只能把孩子養成敲鑼打鼓的雜役,對不起商賈之家和書香門第。我看過心理學的書,說人和人的關係其實就是階級。在大家庭里,老婆們是一個系列,就像高高的台階。大老婆在台階最上面,下面是做小的人們。其實,我媽並不是最後一任小老婆,在她之後,我父親又娶了三個老婆,湊成了十個。本來他還想再娶兩個,乾脆成為一打,不想解放了,他的夢想成了水泡。家裡的階級鬥爭十分激烈,我親媽是最沒本事的一個。」   說到這裡,大芳忽然話鋒一轉,問賀頓:「你知道嗎?心理學裡做過一個試驗,一個著名的關於階級的試驗。」   「不。我不知道。」賀頓說。   「我告訴你。科學家們養了一群雞,管吃管喝,讓雞群自由發展。結果雞群在很短的時間內就排出了座次。假設有十隻雞,它們就分出了誰是頭雞,誰是第二隻雞,誰是第三隻雞……以此類推,一直到最後一隻雞。這樣的順序就決定了吃食的位置,雞食盆子端來之後,整個雞群是不可以亂動的,只有頭雞吃過之後,第二隻雞才能動嘴,然後是第三隻雞……一直到最後一隻雞。雞群的位置不是固定不變的,有的雞長大了,它的座次就上升了。有的雞有病了,它的座次就下降了。所以,整個雞群是處於不斷的變化和危機之中……你明白嗎?」   說到這裡,大芳注意地看著賀頓,等著回答。大芳讀了很多有關心理學的經典著作,但賀頓沒看過這個實驗,便老老實實地承認:「只明白一點。」   大芳接著說:「我的親生母親,也就是我的小媽,就是這最後一隻雞。雞群每日都要重新排序,方法就是頭雞依次把下面的九隻雞的羽毛都啄一下,第二隻雞就把後面的八隻雞都啄一下……以此類推,到了第九隻雞,就只有一隻雞可啄了,這就是第十隻雞。這裡面的深意,你明白嗎?」也許是暢所欲言的關係,雖然述說的是慘痛的往事,但大芳反倒比較有條理了,不像以往只是愁眉苦臉唉聲嘆氣。」   賀頓如今成了完全的聽眾,回答:「不太明白。」   大芳嘆了一口氣說:「我剛開始也是不大明白,再把這個實驗看下去,才明白了。你猜,對雞群排序來說,哪只雞最殘忍?」   賀頓變成了一個被老師提問的小學生,她很認真地想了一會兒說:「是頭雞。」那道理很簡單,一個人或是一隻雞,要維持在團體中的領導位置,想必是要殫精竭慮地展示實力一覽眾山小,才能服眾。   大芳說:「我原來也是這樣以為的,甚至科學家們也是這樣預計的,實際情況是——最殘忍的是第九隻雞對第十隻雞的迫害。它每天都要拚命地****第十隻雞,不讓它吃不讓它喝,讓它衰弱和瘦損,這樣才能保證自己不至於淪落到最不堪的地步,才能保持殘存的優勢……現在,你明白了吧?」大芳期待地看著賀頓。   賀頓被這個可怕的實驗所震撼,她說:「我在想,人和雞一樣嗎?」   大芳說:「一樣!完全一樣!如果一定要找什麼不一樣的話,那就是人更狡猾,更陰險。這種弱肉強食的現象更普遍。你知道嗎?我親媽就是那第十隻雞!所有的人都可以欺負她,都可以踐踏她,她向所有的人賠著笑臉,趴在整個家族的最底層……」說到這裡,大芳淚水漣漣。   賀頓無聲地遞過柔軟紙巾,大芳使用紙巾的方法很特別,不是像別人那樣在面頰上擦拭,而是把紙巾如同毛巾一樣鋪在臉上,頃刻間,半張紙巾就被洇透了……   賀頓索性把整盒紙巾推到大芳手邊。   大芳的聲音從一疊紙巾下發出:「後來,解放軍的炮聲都能聽到了,我爸爸帶著他最喜歡的第二個老婆和所有的金條,搭乘最後一班飛機到海外去了。剩下的老婆樹倒猢猻散,瓜分了家中所剩的值錢東西,各奔前程。直到這個時候,親媽還守著空空的院落打掃房間買菜做飯,像個奴僕一樣地過日子。大媽走過來說,怎麼還不走啊?小媽說,這就是我的家,我往哪裡走?大媽說,你得走。你不走我可怎麼辦?小媽非常吃驚,她不知道這個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大媽,為什麼對自己這樣和顏悅色?大媽說,你得嫁人。小媽說,我是嫁了人的。大媽說,嫁了誰啊?小媽說,就是和您同一個男人。大媽說,人呢?小媽就不吭聲了。大媽說,我和你一樣,現在都是沒有男人的人了。咱們倆不同的是,你還年輕,還可以再嫁,我就沒人要了。小媽不知如何回答大媽,大媽從來沒有正眼看過她,從來沒有和她說過這麼多話。她要感謝解放軍的大炮,讓她能夠抬起頭來講話。大媽接著說,我看了共產黨的綱領,知道他們並不是共產共妻,也不傷窮苦人,所以,你必須嫁人。如果你不嫁,不會有什麼好運氣的,要被打倒。小媽很拗,說,我原來就是倒著的,今後也不怕吃苦。大媽說,你不怕苦,我是知道的。所以這麼多的小老婆,我找了你來說心裡話。就算你不怕吃苦,你怕不怕大芳吃苦呢?大芳跟著我這幾年,我還是喜歡她的……大媽這些話說到小媽的心坎里了,小媽說,您說怎麼辦呢?大媽說,你趕快找個窮苦的老實人嫁了,然後就說我是你的大姐,一直跟著你過活。錢的事你不用愁,我早積攢了一點私房錢,防著那老東西,雖說不多,咱們娘幾個過日子也還夠……快去,事不宜遲。   「一切都按著大媽的安排進行。只有一條——小媽帶著大媽改嫁,沒能把大媽說成是姐姐,大媽實在太老了,小媽就說大媽是自己的親媽。小媽姿色尚存,人又勤勉,很快就帶著大媽嫁到了千里之外的農村,從此過上了平靜的日子。我的繼父是個根紅苗壯的老實農民,一場又一場階級鬥爭的急風暴雨都沒有淋濕我們的日子。小媽一輩子服侍著大媽,像侍奉親生母親般盡職盡責。我那時已經懂事,大媽並沒有像許諾的那樣,把細軟拿出來一起享用,而是自己吃香的喝辣的,用人蔘和好茶偷偷滋補自己。我問小媽,為什麼她和我們不一樣?小媽堵著我的嘴說,誰讓她是大呢!大媽那時已經年老體衰了,但她依然是整個家庭的太上皇。   「唯一讓我感到揚眉吐氣的是,如今我可以大大方方地管小媽叫媽了。但是小媽不讓我這樣叫,她說,你還是管我叫小媽吧,你是比我有身份的人。   「我們都以為大媽歲數那麼大了,一定會死在小媽之前,那樣,我們也能過幾天舒心的日子。不想因為操勞過度,倒是小媽先病倒了。她帶著病,還是每天給大媽洗臉洗腳燒水做飯,直到奄奄一息。   「小媽臨死的時候,對我說,我死了以後,你要接著服侍大媽。我說,為什麼?小媽說,因為你是她的孩子啊。我說,我不是她的孩子,我是你的孩子。小媽說,傻孩子,她大我小,你哪能做小老婆的孩子呢!聽小媽的話,以後會有好處的。直到咽氣,她都不讓我叫她一聲媽媽,只讓我叫她小媽。那天晚上,她掙扎著讓我扶著她給大媽最後一次問安。大媽厭惡地說,快回去躺著吧,也不看看自己都什麼樣了,還跑出來嚇人,讓人做噩夢。小媽伸出瘦骨嶙峋的手,說要給大媽捶捶背,大媽一撇嘴說,看你那個手,還能叫手嗎?叫爪子都是誇獎了。趕緊走吧,該幹什麼幹什麼去吧。   「小媽剩下要乾的最後一件事,就是等死。我扶著小媽回到土炕上,繼父外出給人幹活兒還沒回來。小媽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你一定要做大……我拚命地點頭。可小媽的話沒說完,就閉上了眼睛。我至今也沒想明白,小媽那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呢?是要我做大媽的好女兒還是另有深意?就像紅樓夢裡林黛玉臨死的時候,說,寶玉,你好……好什麼?沒人知道。我也不知道小媽的意思。」   「小媽死後,我的繼父……」   大芳說到這裡,停頓了下來。賀頓立刻緊張得出汗,劈頭打斷了大芳的話:「你的繼父他幹什麼了?」話剛一出口,她就覺察到了自己的失態,趕緊調整思緒,竭力平靜。   大芳沉浸在敘述中,並沒有發覺賀頓的慌張,她說:「繼父回來很傷心,但也沒有別的法子,在農村,死人是再平凡不過的事,對於窮人,更是家常便飯。繼父對大媽說,你女兒是個好女子,可她死了,我沒老婆了,你也就不是我丈母娘了,又指著我說,她也不是我女兒了。老婆我埋,也算夫妻一場。從此,我和你們再無干係。」   大芳說得悲慘,但賀頓反倒鬆了一口氣,天下的繼父並不都是壞人。在對大芳的治療中,賀頓也收拾起了自己的心結。當然,這一切都在無聲無息當中進行,大芳並無察覺。   「後來呢?」賀頓問。   「後來我就和大媽一起生活,當著人,我叫她姥姥,人背後,我叫她大媽。這不是為了她,是為了我的生母。我一直侍奉大媽到死,這也不是為了大媽,同樣是為了我的生母。再以後,我慢慢地長大,後來村裡來了下鄉知青,其中有個青年叫小松……再以後的事,你都知道了。」   大芳說到這裡,久久地停頓。賀頓也停頓,太久太久,彼此都忘了話題將如何繼續。   治療已嚴重超時,賀頓對大芳的思緒「包皮扎」之後,趕快結束此次談話。   大芳下一次來的時候,憔悴不堪。賀頓說:「上次之後,你有些什麼感受?」   大芳說:「一半是輕鬆,一半是沉重。變成了陰陽人。」   賀頓說:「這就好。」   大芳不樂意,說:「哦哦,我在水深火熱之中,你還說風涼話!」   賀頓說:「這就是變化,你要的不正是這東西?」   大芳想想說:「不管怎麼樣,把心裡話倒出來,舒服了很多。」   賀頓問道:「關於你親生母親的故事,你從來沒有對別人講過嗎?」   大芳很肯定地說:「從來沒有。」   賀頓說:「那我謝謝你對我的信任。對老松也沒有講過嗎?」   大芳說:「這麼丟人的事,我當然沒有講過。」   賀頓敏銳地抓住了「丟人」這個詞,說:「你以你親生母親為恥嗎?」   大芳不願正面回答,就嘟囔著說:「難道小老婆光榮嗎?」   賀頓說:「也許這就是要害。」   大芳說:「你不要瞎操心。我母親已經過世幾十年了,除了她留給我的最後一句話,我連她的模樣都快想不起來了。」   賀頓說:「那最後一句話是……」她當然記得那句話,但她不能自動說出來,她要讓大芳自動吐出,意義不同。   大芳說:「那句話是:你一定要做大……我答應了她,我拚命地點頭,她看到了。」   賀頓說:「什麼意思呢?」   大芳說:「是啊,這句話我想了幾十年。以前我小,我想親媽的意思一定是要我做大媽的好閨女。因為她始終幻想著大媽能把我當成親生女兒,從此改變我的血統,讓它高貴起來。」   如此推理,在邏輯上尚可成立。按照當時風雨飄零的氛圍,這種解釋最為順理成章。此刻的賀頓並不善罷甘休,聽到「以前我小」的時候,心中咯噔一下。小時候用這種解釋,後來,小姑娘長大了,很可能就生出了新的解釋。對,一定要抓住不放!   賀頓說:「那時你小,以後就不小了,再以後就中年,你對生母的這句臨終遺言,也許有了更多的想法吧?」   短暫的等待之後,大芳說:「是的,我是有了新的解釋。」   賀頓大喜,顏面上還保持沉穩安寧,問:「那是什麼?」   大芳沒有直接回答,反問道:「我的故事你現在已經全都知道了,比世上任何一個人都更清楚我的經歷。你說,這句話還可以做什麼解釋?」說完,盯著賀頓。   賀頓沒想到大芳反戈一擊,一時愣住。但是,她必須回答。這是大芳出的一道必答題,要驗證心理師是否和自己肝膽相照風雨同舟?是否可以在最深刻的層面上走入最幽暗的內心角落?   賀頓在心中把那句話默念了一百遍。   「你一定要做大……」做大什麼呢?做大家的好孩子?做大家族的接班人?做大時代的英雄?做大自然的好朋友……想到後來,賀頓也覺得越來越不靠譜了,百無聊賴之中,賀頓甚至想到了當下很時髦的一句口號——「一定要做大做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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