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沮喪就像鐵鏽一點點堆積起來
沮喪就像鐵鏽一點點堆積起來
賀頓說:「您今天到我這裡來,是想討論什麼問題呢?」
大芳苦笑,說:「賀老師,很長一段時間不見了,您把我忘了?怎麼生分起來?連我是什麼問題,都不知道了?」
賀頓心裡說,我怎麼能把你忘了?這一段時間,我為了你的案子,嘔心瀝血披荊斬棘啊!
賀頓看著大芳,心想一切都因你而起。從這個意義上講,你是我的再生父母,我把誰忘了,也不能忘了你啊!這番話自是不能對人說的,豈止是不能說,連蛛絲馬跡也不能顯現。賀頓看大芳的角度已經和以前大不一樣,從大芳的佯作鎮定中,看出了虛弱和控制。沮喪就像鐵鏽,一點點地堆積起來,塗抹在大芳的臉頰上,晦暗的顏色象徵著她的生活不堪一擊。
賀頓說:「您捲土重來,不是單純聊天吧?」
大芳收斂起笑容說:「我要解決我的問題。」
賀頓讓大芳回到了主題,接著說:「到底是什麼問題?」
大芳說:「您都知道。」
賀頓不得不承認,以往的過失,已將大芳慣出毛病了。她調整了一下情緒,讓面容更加平靜,說:「其實,我並沒有你自己知道得那樣清楚。每個人,都是自己問題的製造者,也是解決者。」
大芳也曾飽覽群書,應答:「你這話說得不錯。但是,我掏了錢到你這裡來,經年累月,並不見什麼成效。我想知道你究竟怎樣看待我的問題?如果你說不出來,或者雖然你說了,可我覺得完全不是那麼回事,那我還會走,這一次,真的永不再來。」
大芳言辭傲慢,勝券在握。她知道賀頓對自己的案子很上心,激將之下,讓賀頓對自己更加註意。
賀頓靜看大芳表演,如果是從前,她會焦慮,會急赤白臉地表白,會像猴子獻寶一樣把自己的分析判斷和盤端出,會不遺餘力地展示自己的理論框架和對問題的基本看法,會期望得到來自大芳的認同……總之,她會以滔滔不絕來展示水準。但這一次,賀頓不再周旋舊窠臼。正果修成,人就安靜了。
賀頓說:「我對你無能為力了。如果你不再相信我,當然可以不再來。不必奢談以後,咱們立馬生效。」
賀頓說得很和緩,沒有任何情緒和要挾的成分在內。這不是一個手段和策略,是此時此地的真切想法。儘管她對大芳這個案子饒有興趣,儘管她已經有了新的方向和策略,但都不會挽留大芳續治。
大芳凜然一驚。她已經習慣了到這裡來一訴衷腸,博得同情和嘆息,尋求世人對自己最後的關切和注重……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現在,突然一風吹了,說沒就沒了,如何是好?
大芳哭喪臉道:「賀老師,你煩我了?」
「沒。」賀頓明確否認。
「那你對我黔驢技窮了?」大芳反唇相譏。
「也不是。」賀頓很肯定地作答。
「老松給我使壞了?」大芳腦筋轉得很快。
「沒有。我最近沒有看到過他。」
「那是因為什麼?」大芳大惑不解。
賀頓反倒笑了,說:「你怎麼如此健忘?剛才不是你親口說的不要再來了嗎?」
「那是有前提的,就是如果你說不出來我究竟是怎麼一回事的話。」大芳恢復了鎮定。
賀頓說:「那我可以明確地告訴你,我就是說不出來你是怎麼一回事。」
大芳發現自己正被逼進死胡同。如果她承認賀頓說得對,那自己就沒有理由繼續留在這裡。人家收你錢財替你消災,既然不收你錢了,撒手不管順理成章。如果說不同意這個說法,那就表明即使賀頓說不出是怎麼回事,自己也要心甘情願留在這裡。大芳何許人也,哪能就這樣輕易就範?她反問:「你說怎麼辦呢?」
這一招也很厲害,來訪者和心理師經常鬥智斗勇。賀頓試探說:「你還是相信我?」
大芳不打磕巴地說:「那是當然。我把錢砸在你這裡,我把大把大把的時間放在你這裡,把自己的秘密毫無保留地告訴你,這難道不是信任嗎?說句實話,就是我親娘老子在世的時候,知道的也沒有你多。」
賀頓說:「你把我當盟友?」
大芳說:「那是自然。咱們是反擊老松的統一戰線。」
癥結所在!若是以前,賀頓會把這句話當做微塵,輕輕飄過,就算對大芳火藥氣味的用詞稍有不滿,還是會同意她和大芳結成心理聯盟。
那時候的賀頓,雖然在理論上恪守著心理師的中立原則,但對男人的潛在仇恨,會不由自主地讓她滿懷憤怒。現在,清洗了怨毒顆粒的賀頓,比較客觀了。
賀頓和顏悅色地糾正大芳:「我和你不是抗擊老松的統一戰線,是拯救你的統一戰線。」
大芳滿臉困惑地說:「這有什麼不同嗎?難道不是打擊了老松就拯救了我嗎?」
賀頓不從正面回答這個問題,那樣會陷入對立。她避開鋒芒,說:「你離婚,是不是就打擊了老松呢?」
大芳很得意地說:「當然是。他以為我不敢,但是,我就離了。怎麼樣?」
賀頓說:「那你既然打擊了老松,是否就拯救了自己呢?」
大芳好半天才說:「沒有。如果拯救成功了,我就不來找你了。」
賀頓說:「據我看來,離婚不但沒有成功拯救你,反倒使你越來越孤僻和自卑了,萌生絕望。」
賀頓決定直擊要害。
大芳先是一愣,然後說:「你也看出來了?」
賀頓簡短地回答:「對。」
大芳說:「既然你看出來了,真人面前不說假話。我以為離婚之後,一切都會好起來,結果,更不知道滿腔怒火向誰發泄,真相永遠搞不明白了,心裡就更憋屈。」
一個離婚女子,無暇計劃自己的新生活,死死地纏在報復之中,為什麼?如若是從前,賀頓會把疑惑放開,追問就是冒犯。這一次,賀頓直抒胸臆:「離了婚,你在法律上和老松就沒有關聯了。我不知道你為什麼還把發泄怒火當成頭等大事?你似乎關心他人比關心自己為重?」
「那當然。我永遠都是關心他比關心自己為重!」大芳理直氣壯地脫口而出。
「為什麼?」賀頓逼進。
「因為我既然嫁了人,從此就和他融為一體。他快樂,我就快樂。他哀傷,我就哀傷。」大芳毫不含糊地回應。
喪失自我,這是非常嚴重的問題,以前怎麼就沒有注意到?賀頓顧不得懊悔和反思,順藤摸瓜道:「那老松一次又一次尋歡作樂,當然高興,你感受如何?」
這是一個開放的問題。如果依賀頓以前的脾氣,這個問題就會變成:「他一次又一次地尋歡作樂,自己當然是高興的,但建築在你的痛苦之上。」
這就不是一個中性範疇。
果然,大芳有了和以往不同的回答。大芳說:「他找小老婆,我也高興。」
大收穫。如果心理師帶著義憤填膺的口氣引導了來訪者的情緒,有誰能在這種明顯被損害的情勢下,說出如此沒骨氣的話呢?開放和中立誕生了轉機。
賀頓幾乎疑心幻聽。若不是親耳聽到,簡直打死也不會相信——現代社會還有女子喜歡丈夫找小老婆!
賀頓提醒自己,不要衝昏了頭腦,也不能面對重大突破沾沾自喜。一切從來訪者的福祉出發,乘勝追擊。她不解:一般妻子說到丈夫的外遇,用的都是「情人」,粗俗一點的,用的是「相好的」,甚至可以罵人,比如「婊子養的」、「那個不要臉的賤貨」等等,像大芳這樣徑直就用了「小老婆」的稱呼,極少見。帶著屬於逝去年代的陳腐氣息。
在鬥智斗勇的回合中,賀頓依靠的除了學養人格,就是獵犬一樣靈敏的直覺。
賀頓不能放過自己的疑慮,儘管只是一閃念。她說:「原諒我打斷一下你的話。你剛才說那些和老松好的女人,是他的小老婆?」
「對,有一個算一個,都是小老婆。」大芳堅定地重複。
賀頓注意地看著大芳的表情,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她看到大芳嘴角微微上翹。如果她看得不錯的話,這是一個微笑的雛形。千真萬確,是一個微笑,而不是一個苦笑,更不是嘲笑。
這個發現讓賀頓百思不得其解。丈夫有了情人,這是怨憤事件,以往陳述中,大芳也一直咬牙切齒,如今,為什麼有了瞬忽笑容?是自己眼花繚亂還是以往粗心大意,根本就沒有發現這個致命徵兆?
賀頓不敢怠慢,只有再次驗證自己的發現。她說:「小老婆的事,你真的很高興嗎?」
大芳肯定地回答:「要說氣,那肯定是有的。不過,我還是高興的。」
暈倒!賀頓近在咫尺,這一次聽得真切無比。她不由怒火中燒,說:「你既然高興,那你幹嗎還要離婚呢!」
大芳惡狠狠地說:「這還不都是你調唆的。離了婚,有什麼好的,我連大老婆也當不成了!」
天!引火燒身!倒打一耙!好心當成驢肝肺!賀頓奮而起立,摔門而去。
大芳也起身就走,對工作人員說:「退錢!」
晚上,賀頓徹夜不眠。這樣的效果,始料不及。
並不後悔,只覺得有一個方向沒有好好地把握。大芳提到了「大老婆」、「小老婆」,在大芳的字典里,它們意味著什麼?又掩藏著什麼?混沌不明。
大芳,你會不會再來?如果不來,賀頓也不再認為這是不可饒恕的失敗。她曾經由於自身的不完美,特別企圖做一個完美主義者,現在,她決定允許自己失敗和缺憾。就像在醫院裡會有病死率一樣,心理師也會有來訪者的死亡率,那不是心理師的恥辱,只是一個不以人們主觀意志為轉移的規律。
這個道理很簡單,認識它卻需要很久。只有簡單平凡的鹽,才能止住腐爛。
很晚了,柏萬福還沒有回來。雖說只是上下樓的幾步路,但他執拗地留在診所,等候著電話。
賀頓已經蒙矇矓矓地入睡了,柏萬福回來了,推醒賀頓說:「我送給你一個禮物。」
賀頓是個喜歡禮物的人,惺忪睡眼四處張望,說:「又不逢年過節的,好像也不是誰的生日,送什麼禮物?」看到柏萬福兩手空空,說,「你騙人!」
柏萬福說:「我不騙你。真的有個禮物。我剛才約到了大芳,又查了你的時間安排,約她明天下午三點來。」
賀頓一下子睡意全消,說:「是她打來電話嗎?」
柏萬福說:「正是。」
賀頓看了一眼掛鐘,說:「這麼晚了。」
柏萬福說:「我知道你在意她。她若來,決定很可能是在半夜時分作出的。此念一起,她會馬上打電話……」
賀頓說:「半夜有錄音電話值班。」
柏萬福說:「我知道。但是以她的性情,如果沒有人接待,只是電話值班的機械應答,她一定會一言不發地掛了電話,機會稍縱即逝,很難說她還會再積聚起勇氣……」
賀頓說:「所以這幾天你就天天晚上守在診所接聽電話?」
柏萬福搓搓手說:「是啊。守株待兔,有了收穫。」
賀頓很感動:「謝謝你的禮物。」
柏萬福說:「其實這件禮物是你自己送給自己的。你的誠意讓大芳終於來了。」
說不清這是賀頓和大芳的第多少次會面。
大芳的氣焰不再那樣囂張,怯生生地說:「你還願意見我?」
賀頓說:「謝謝信任。」
大芳說:「除了你,我真不知道還能找誰。」
賀頓說:「其實有一個人永遠和你在一起。」
大芳大驚,說:「誰?我怎麼不知道?」
賀頓說:「那就是你自己!」
大芳說:「你這是耍我。所有的人都和自己在一起。」
賀頓正色道:「並不一定。很多人是分裂的。」
大芳說:「比如誰?」
賀頓道:「比如你。」
大芳冷笑道:「你的意思是我得了精神分裂症?」
賀頓說:「那是精神科醫生的事,我並沒有這樣說。但這並不表明你發展下去,就一定不會染此惡疾。」
大芳說:「危言聳聽,證據何在?」
賀頓說:「作為你的心理師,我已經煩了。」把切身感受說出來,是一步險棋,雖然它是實話。
大芳並沒有惱羞成怒,反倒像碰到了知己,說:「你以為我就不煩嗎?我比你更煩!」
賀頓說:「好事。」
大芳說:「你幸災樂禍?心理師不應該這樣沒有階級感情。咱們兩個一起煩了,怎麼是好事?」
賀頓說:「物極必反,才會尋求改變。」
大芳說:「我一直在尋求改變,否則我不會厚著臉皮又到你這裡來。」
賀頓說:「因為你想改變,我才和你在一起。大方向是一致的。」
大芳說:「從哪裡改變呢?」
賀頓說:「從你臉上的笑容。」
大芳說:「笑容?我一個半老徐娘,現在又成了寡婦,怎麼會有什麼笑容!」
賀頓不慌不忙地拿出一面小鏡子,說:「我也很奇怪,當你說到大小老婆的時候,你的臉上就是出現了笑容。」
大芳真的拿過了小鏡子,照了照看了看,說:「那是不可能的。」
賀頓不急於糾正她,問:「當你提到小老婆的時候,你想到了誰?」
大芳說:「我想到了那些甘當小老婆的女人。」
賀頓的目光如同雷達,窺視著大芳的面龐,在說到「女人」的時候,她看到大芳面色猛然憂戚,好像在追思什麼。
上一次放掉了非常關鍵而費解的轉折,這一次,萬不能再讓它溜走了。
賀頓說:「除了那些女人,你還想起了誰?」
大芳沉吟半晌,突然淚水湧上了眼帘,這使她那浮腫的眼泡水光四瀲,她說:「我想起了一個人……」
賀頓追問:「誰?」
大芳哽咽起來,捂著臉:「我不能說。」
賀頓說:「我猜如果說出來,會讓你很痛楚,可是,如果你想改變,你就要嘗試著說出來。」
大芳像個小女孩一樣仰著頭說:「一定要說出來嗎?」
賀頓說:「一定。說出來,它就沒魔力了。」
大芳好像下了極大的決心,哆嗦著嘴皮說:「那個人,是我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