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厭倦是抵抗焦慮的第一道封鎖線
所有孩子的問題都是父母的問題。最聰明的孩子受到的困擾尤其大。
傻乎乎的父母們,你們很早以前不經意的一個產品,正事無巨細地注視著你們,在靈魂的空白處奮筆疾書。他們是上好的書記官,把你們的一言一行記錄在案。很多父母不明白,讓孩子享有一顆健全的心,比一百種智慧更有用。一定要見到周團團的父親,當然,還有他的母親。
暫且不要報警吧。殺死大猩猩還只是紙上談兵,桑珊沒有槍沒有匕首,甚至連水果刀也沒有準備,等一等,再等一等。你想糾正她的同性戀傾向嗎?不,我一點都不想。你以為心理師是神仙,出手雷電,跺跺腳就能上天?那是神仙,我們只是凡人。我沒有那個能力。束手無策。如果當事人不想改變,心理師沒有辦法讓任何人改變,就像你不能改變遙遠的織女星軌道。那是能力以外的事情。我只是一個老農,唯一的武器耕耘語言。語言是我的土地、種子和犁耙。只要努力,只要堅持,只要傾聽和述說,就總會有東西生長出來。這需要堅持,不單是心理師的堅持,還有來訪者的堅持。有時候,堅持就是一切。
赤面恐怖。一定是有原因的。那個原因是一個地雷,被原始森林遮掩。枝蔓如碧綠的妖魔手臂,擾亂人的視線。人啊,是多麼的複雜又是多麼的脆弱!
一個人成年後的所思所想,所作所為,都能在童年時代找到可以臨摹的藍本,只是有的時候,它們常常是反向的。特別艱窘的家庭,有了一擲千金的闊佬。唯唯諾諾的姆媽,養出了驕奢婬逸的狂女。
蘇三到底是正面還是反面?
過去生命中所發生的片斷,像萬花筒中的碎屑,有的細巧,有的尖銳,有的如綢緞般光滑,有的如珠璣般清脆,拼湊起來就是光怪陸離的人生。
生命的殘片有時會墜滿一地,讓人充滿驚悚之感。
在蘇三那裡到底發生過什麼?
如果沒有當過心理師,你不知道什麼叫滄桑;如果你當過了心理師,你就最深刻地體驗了蒼老。在這種蒸煮般的煎熬中,一種強大的混淆感生髮起來,如同高原隆起,平緩而不可抑制。要找到癥結。讓心事自生自滅,是一件危險的事情。因為它絕不會真正消失,只是貌似離去,耐心地等待著捲土重來。
我掛掉了電話,那個女子的手機鈴聲也應聲而停,就是這個人了。我打量著她。很年輕,也很俏麗,穿著打扮像一個懶散的逃課中學生,身上的香水氣味很濃,彷彿在遮蓋著什麼。我握住她的手,很綿軟,只吝嗇地交給我四個半截手指,然後嗖地抽回去。碰撞之下,我知道她不是幹活的人,是個連家務活也不幹的女人。
你並沒有穿紅襪子。我挑剔地說。
我不可能穿著鮮紅的襪子滿世界闖蕩,好像剛從聖誕老爺爺那兒回來。我相信能認出您來,我見過您和烏副市長的合影。紅襪子說。
我是個低調的人,烏海也不喜歡張揚,平常我們也從未把合影送人。你在哪裡看到的?我說。
你家。紅襪子很爽快地回答。
你去過我們家?我怎麼沒見過你?我大吃一驚。
我去,都挑你不在的時候。紅襪子說。
都?你去過很多次?我幾乎嚷起來。
咱們到茶室里說話好嗎?我既然來了,就會讓你明白。紅襪子說。
我的大嗓門已經引起了人們的注意,茶樓基本上是安靜的地方。我只好按捺下滿腹狐疑,和她到了茶室。我們面對面坐下,眼睛和眼睛的距離不到一尺,像是促膝談心的好友。
我說,你到底是什麼人?
紅襪子說,你先告訴我烏副市長他怎麼啦?
我說,他死啦!這是我第一次對外人說烏海死了,在這之前,我不敢說,不忍說,不能說。看著這個女人,我不知從哪裡來了直面烏海死亡的勇氣。
紅襪子一下熱淚盈眶,說,我已經想到了。那天,我給他去電話,剛說了一半,電話就斷了……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以為他不方便說話,就再沒敢給他打電話,一直在等……
二十二點三十七分?我問。
是我。
差一分二十二點?我又問。
也是。
你頻繁地給他打電話,是什麼事?我無情地問。
可以不告訴你嗎?紅襪子還沒有從烏海的死訊中緩過勁來,淚眼婆娑。
不能。我狠狠地說。
為什麼?她負隅頑抗,這是隱私。她聲嘶力竭地喊。
因為烏海死了。如果烏海不死,這是隱私。烏海死了,這就成了公案。你清楚為什麼大家都不知道烏海的死訊嗎?
我聲色俱厲。我從來沒有用過這樣的口吻和人說話,我已成魔王。
不知道。沒人告訴我,誰都不說……紅襪子已亂了分寸。
我說,因為烏海的死因太蹊蹺了,公安局正在調查。現在,烏海和你通話的手機在我這裡,還沒有任何人知道你的存在。你要是不原原本本地把事情告訴我,我就把你移交到公安局。威脅的話脫口而出,並不是事先想好的,我早已肝腸寸斷毫無邏輯可言。我想到哪兒說到哪兒,信口開河。
這些話挾制了紅襪子,她說,您不能把我交到警察那兒去。
我說,你害怕了?是你害死了烏海?
紅襪子說,您冤枉我了。我把實話告訴您,您想怎麼處置就怎麼處置好了。既然烏海死了,我也不想活了。
我火冒三丈,這個世界上居然還有要為烏海殉葬的女人!看來她的感情比我和烏海還深!我雖然愛烏海,但還有孩子和雙親,我不會跟烏海而去。我疑竇叢生,說,你!從實招來。
她第一句話就讓我悔之莫及。我不應該讓她說,她把我和烏海所有的歷史都粉碎了。
我是個小姐,就是****。我在圈內有個花名,叫紅襪子,就像古代有****叫杜十娘蘇小小的,她們是好人,我也是。我像她們一樣,多才多藝,一般的客人我也不接。後來,人家跟我說,有位先生專門點了我,說要看看大名鼎鼎的紅襪子是不是真的風流俊俏,舉世無雙。我見了他,當時並不知道他是副市長,只覺得這人溫文爾雅,和一般的紈絝和市井之人大不同。如果我當時就知道他的來歷,就不和他交往那麼深了,和官人打交道,風險太大。後來知道了,我們已如膠似漆……再具體的事,大姐您就不要問,我也不說了。那對我無所謂,反正我就是干這行的,對烏副市長也無所謂,因為他已不在。主要是對您不好。那天,到了晚上,我想他了,就給他打了個電話。我們晝伏夜出,起得晚,晚上八九點是我們的一大早。我說你來呀。他說,我在外面。我說你在哪兒我不管,反正我今晚等著你。他就說,好吧,我這就回去。那個電話我沒看錶,估計是十點前後吧。半個多小時以後,我又給他打了個電話,想問問他到哪裡了,我等不及了……不想電話剛接通,他哎了一聲之後,就再無聲音。其後的事,您就比我知道的還詳盡了……
我魂不守舍。原!來!是!這!樣!話我都聽到了,也記住了,可我一點也不能理解它們具體的含義。我看見紅襪子的嘴唇在動,可我覺得她不是一個真的人,是一片紅茶葉,飄啊飄,直到滿杯都是血。她說的每一句話都是斧,把我和烏海的過去剁成了肉醬。
紅襪子說完了。我久久沒有動靜,她有點害怕,說,大姐,我要不要送您回醫院?
我說,不用。
紅襪子又說,要不,你把我說給公安局,我不怕。只是烏副市長一世的英名就毀了。
我說,你還挺惦記他的英名。和你有了交往,他還有什麼英名!
紅襪子說,您要這麼說,就跟烏副市長常常和我說起的您,有點不符了。
即使在極度的哀痛震怒中,我也想知道烏海怎麼在背後議論我。我說,你們都說我什麼了?
紅襪子說,我想和烏副市長成長久夫妻……
我冷冷地打斷她說,是從良嗎?
紅襪子說,是。可烏副市長說,你和他是患難夫妻,他不能甩了你。
我說,那你們沒說以後怎麼辦?
紅襪子說,烏副市長說,他還要升到更高的位置,賺更多的錢,把這些錢都存到國外去,然後和我神不知鬼不覺地出國,過好日子。
我說,那就是叛國了。
紅襪子說,對我們來講,人就是一切。
我說,烏海已經賺了多少錢?
紅襪子說,他說現在還不是賺錢的機會,要清廉。到了該賺的時候,他會手疾地賺,速戰速決,快速致富。不然夜長夢多。
我說,紅襪子,你讓烏海成了一個貪官。
紅襪子說,大姐,你這麼說烏副市長,就有點不厚道。他從來沒有說過你的壞話,總說你賢惠體貼知書達理。
這話倒是像烏海說的,他不知多少次地這樣表揚過我,但是今天從一個如此身份的女子說出,奇恥大辱。無比信任的丈夫,居然在花街柳巷出沒,結下這樣的紅顏知己。我說,不,這不是真的……
其實我這話是說給自己聽的,我不能相信這個可怕的事實。紅襪子會錯了意,以為我懷疑她說假話,就說,大姐,我不騙你。我有物證。
我說,拿出來。
紅襪子說,烏副市長到阿拉伯世界出訪,回來的時候給你在伊斯坦布爾買了一條金絲披肩吧?
我驚道,你怎麼知道的?
紅襪子說,他也給我買了一條。說你年紀大了,就給你買的是咖啡色的,說我年輕,給我買的是櫻桃紅的。您那條披肩還在吧?
我咬牙切齒。不僅僅因為紅襪子所言不虛,不僅僅因為烏海在給我買了名貴披肩的同時,也依樣畫葫蘆給這個婊子也買了一條,也不僅僅是把一切都告訴了紅襪子,她什麼都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更因為他對紅襪子說我的年齡大了,而紅襪子正年輕……
我惡狠狠地打斷她的話說,紅襪子,你就等著公安局傳你吧。烏海是個大流氓,我一定要讓他的所作所為,大白天下!
說完,我一摔門走了,回到醫院,醫生正在到處找我。他們看到我臉色鐵青,立刻為我做了一系列的檢查,心跳快,血壓高,甚至腦電波也不正常,像要發癲癇——就是羊角風。他們以為我悲傷過度,給我用了非常大劑量的鎮靜劑,我這才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等我再次醒來,我的老父老母,我的婆婆公公,還有七大姑八大姨都圍在我的身邊,偷偷地抹淚。看我醒來了,大家說,烏海不在了,可我們都還在,我們就是你的靠山。我忍不住號啕大哭,有誰能知道我內心翻滾的大江大浪啊。大家看我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就一股勁地勸我,說知道你和烏海是恩愛夫妻,他走了,可他永遠活在大家心中……我一聽這話,更是哭得驚天動地。烏海是什麼人,這世界上有誰真正知道?正哭著,市委書記來了,他比那天我在事故現場看到的形象,一下子老了很多。他說,烏海是好同志,好乾部,他因公殉職,我們會永遠懷念他。正在研究整理材料,把烏海的事迹向上報告,請功授獎。他勸我要以這樣的丈夫自豪,要把烏海的精神投入到生活中去,化悲痛為力量,要對得起烏海……
我像戴著假面具,聽著,聽著……先是微笑,然後是大笑,最後不由得狂笑起來,一股勁地念叨著:烏海烏海,好你一個烏海……大家看得發毛,以為我在強烈的精神打擊之下,神經已經躁狂。市委書記趕快指示醫院全力搶救我,一定要讓烏海在九泉之下安心。
人們都退走了,我也收斂了笑聲。面對深沉的夜色,我知道自己沒有瘋,頭腦像被雪擦洗過一樣,清醒乾淨。我的丈夫烏海是一個騙子,在趕往和情婦幽會的途中出了車禍,死了。人們都以為他是一個好乾部,好丈夫,好爸爸,好兒子,只有我才知道他是一個敗類!
我徹夜不眠。到了第二天,又是很多人來看我,我對他們說,我現在很好了,放心吧。其實我是在想,我該怎樣辦?揭開這個謎底,讓一個真實的烏海赤裸裸地站在光天化日之下,還是維持一個謊言,讓他以一種完美的姿態告別人間?
聽說人有三個魂魄,丟了一個就低迷不振,丟了兩個就百病纏身,如果丟了三個,就不必多說什麼了。我的魂魄一天之間已是負數,成了鬼魅。
到底怎麼辦?
我不知道。我苦苦思索。我不能和任何人商量,我也不能提前把真相告訴任何人。我不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哪個人是可以信任的,既然我朝夕與共的愛人都是一個無與倫比的騙子,我還可以相信誰?我一言不發,對所有的勸慰之詞都不置可否,召開追悼大會的日子雖一再延期,但業已擺上日程。人們把烏海的屍身拼湊完畢,據說使用了硅膠和大量的化妝品,烏海已栩栩如生。無數的人送了挽幛和花籃,靈堂香氣四溢。據說最昂貴的一個花環是為我預定的,全是盛開的鮮花組成。各個部門都準備了悲痛欲絕的悼詞,連奏放哀樂的音響都是從全市最好的劇院調來的,到時候會震耳欲聾。
人們一五一十地向我彙報著,以為我會特別在意。我像個木頭人一樣聽著,什麼都不說。大家以為哀痛把我壓成了粉末,對我的漠然也並不覺得意外。醫生說我的生命體征大致正常,不會猝死,大家也不強求我表態。
我沒有可說心裡話的人。所有的人都和我形同陌路,一個不真實的烏海阻隔在我們之間。我居然特別想和紅襪子談談,因為只有在她那裡,我們才會面對同一個烏海。我真的給紅襪子打了電話,但對方一直關機。我估計那天臨走時的威脅奏效了,紅襪子已逃離此地。
從來沒有過的孤獨啊。我不能和我的孩子說,不能和我的父母說,也不能和烏海的父母說。所有的真實積存在我的心裡,發酵自燃腐爛爆炸……我的自製和剋制已經到達極限。我不知道面對烏海裝裹一新儀錶堂堂的屍身,我如何表達。我是一個平凡的女子,但我是一個正直的人。我從來沒有隱瞞過罪惡,也沒有撒過彌天大謊。面對這樣一個殘忍地欺騙了我和孩子的罪惡之人,我是否要放棄原則,幫他把謊言維持到底?就算我理智上打算這樣做,實際上我也根本做不到。我會歇斯底里,我會破口大罵,我會不顧一切地拋出真相,我會把追悼會開成鬥爭聲討會……
一想到這些我就不寒而慄。我想提前死掉,這樣我就不必去面對非人的殘酷。但是我還有孩子,我不能讓他在失去父親之後又失去母親。我要堅強地在屈辱之中活下去,可是我不知道如何熬過艱難歲月。
迫在眉睫的追悼會。我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不斷延期。我要出席追悼會的黑色制服,已經放在我的床頭。我要佩戴的白花已經別在上衣的胸前。人家為我擬定的悼詞已經列印成冊,可是我一眼都沒有看過。在我的心裡,有一篇烙印一般的文字,刻在心上。那就是我要講出真相。我要做一個坦坦蕩蕩的人,我要把自己的冤屈公佈於眾。
我沒有一個可信賴的人,我只有飛越萬水千山來找你,求助於你……
李芝明說到這裡,下意識地低頭看了看手錶。她還在醫院靜養,和護士說好了晚上回去,飛機快要起飛了。
「讓追悼會繼續等待,等待……」賀頓回答。她和李芝明握了握手,她們的手指同樣冰涼。只是賀頓的指尖有一點熱度。為了能把這些微的熱度傳遞給李芝明,賀頓深深攥了一下掌心。溫暖像碾碎的紅櫻桃,頃刻汁液似旋。殷紅色的漿水如同煮沸的硃砂,傾瀉在白雪之上。
賀頓面對的是一個背叛的故事。在她自己的故事裡,她是一個背叛者。賀頓自嘲地想,這樣的支援,好像內衣外穿,不夠體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