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四個來訪者,要求清場
下午第二個來訪者有言在先,要求清場。
張三被安排在今天下午最後來訪。賀頓等候在心理所,四周空無一人。約定的時間是四點整,當時鐘敲完最後一個音符的時候,門開了,一個高大的男子走了進來,他下穿一條鐵灰色西褲,上著一件黑色休閑夾克,簡單而隨意。只是腳下的皮鞋出賣了他,那是一雙義大利的原裝高檔貨。
「您好,我就是……張三。您是……」張三伸出手。
「我是賀頓,心理師,也是這家診所的負責人。我們通過電話的。蘇三先生。」賀頓握住了他的手。
「哦,謝謝您,賀老師,接待我這樣一個挑剔的來訪者。」張三說。
「我們也要謝謝您對我們的信任。時間寶貴,咱們現在就開始吧,請隨我到諮詢室。蘇三先生。」
男子跟在賀頓的後面,不疾不徐地糾正道:「張三。」
賀頓難堪,也許是因為潛意識裡對張三這個名字的拒絕,也許是對「蘇三起解」記憶深刻,總之叫錯來訪者姓名這樣的低級錯誤,在她很罕見,不由得十分尷尬地停下腳步,回過頭來充滿歉意地說:「實在是不好意思,蘇……不不,張三先生。」
男子倒是很大度,說:「不過是個假名字,代號而已。您如果改不過口來,就叫我蘇三好了。無所謂的。」
賀頓實在怕自己再呼錯了,那樣在訪談中很丟臉並且影響療效,不如現在就坡下驢,於是說:「如果您真的不介意,我就叫您蘇三先生了。」
男子說:「好啊。戲劇中的女蘇三一出場就背著枷,幸好結局還不錯。但願我這個男蘇三也有好運。」
蘇三和賀頓雙雙落座。還沒輪到賀頓開口,蘇三就說:「我知道你們是要嚴格為來訪者保密的。」
賀頓說:「是這樣。」
蘇三說:「如果你有一天在大庭廣眾之下碰到了我,你會保持應有的陌生感嗎?」
賀頓說:「什麼叫應有的陌生感?」
蘇三說:「就像從來沒有見過我一樣。」
賀頓說:「我可以保證就像從來沒有見過您一樣。」
蘇三說:「如果我給你發獎牌佩戴勳章或者是審問你,近旁並沒有他人,你也會恪守這個原則嗎?」
賀頓說:「會的。出了這間房子,我就不會認識您。當然了,除了你要違反法律,傷人或是傷己,那我就要舉報了。順便說一句,我似乎並沒有可能得到獎牌或是勳章,接受審問,好像也沒有機會。」
蘇三意味深長地說:「山高路遠,江湖闊大。不要那麼絕對。好,我相信你。」
賀頓說:「廣州一直在下大雨,我還怕航班不正常,您不能按時抵達。」
蘇三愣了一下,說:「噢。大雨……是的,廣州大雨。現在的航班不怕雨,只怕大風和雷電。」
然而賀頓還是敏感地察覺到了蘇三對這個問題的隔膜。這種隔膜只有一個解釋——蘇三不是來自廣州。但這也似乎並不特別重要,一個連名字都可以隨意改換的人,還有什麼不可以塗改?
好了,開始吧。
「你到我這裡來,又做了如此周密的保密準備,您被什麼所困擾?」賀頓問。
蘇三說:「我想解決說話的問題。」
對於這位以前是張三現在是蘇三的問題,賀頓設想了很多種,卻沒有想到如此平淡無奇。「您說話有什麼問題?」賀頓問。
「您看我說話有什麼問題?」蘇三反問。
賀頓不會上這個當,就說:「您有什麼問題您是最清楚的,還是您來說吧。」
蘇三說:「中國中醫有句古話,叫做『望而知之謂之神』,我已經給了您提示,您應該略知一二才對。」
這個蘇三果然很難纏。賀頓說:「我不是神,我只是和您一道探索您的問題的心理師。如果您對我還有所保留的話,吃虧的是您。」
蘇三饒有興趣地說:「我會吃什麼虧呢?」
賀頓說:「您的時間。您的金錢。還有您的感情付出。」
蘇三說:「賀老師您能猜出我有多少錢嗎?」
賀頓說:「我猜不出。」
蘇三說:「賀老師既然猜不出來,我也不便告訴賀老師到底是多少,省得把賀老師嚇住了。」
賀頓說:「蘇三,你低估了我,我並不像你想像的那樣膽小。不過,從你剛才的話里,有一點可以肯定,你的問題是金錢所解決不了的。」
這話像彈片炸中了蘇三的穴位。他說:「佩服賀老師一語中的,的確是這樣。我剛才是在考驗賀老師,看賀老師能不能解決我的問題。現在,我要告訴賀老師,你已經成功地經受住了我的考驗。」
賀頓說:「謝謝您給了我及格以上的分數。只是,蘇三先生不必用寶貴的時間來考驗我,還是集中在您的問題上。您覺得您說話有什麼問題呢?」
蘇三正色道:「我平常說話沒有什麼問題,就像你我現在這樣的對談,我會應付自如,有時也很幽默機智,甚至是妙語連珠。但是,一到了正式的場合,我就會非常緊張,輪到我發言的時候,常常語無倫次……」說到這裡,蘇三現出很痛苦的表情。
玄虛萬千,卻原來是個「發言恐懼症」啊!賀頓迅速作出了判斷。不過,她也提醒自己,不要先入為主,大千世界無奇不有,還是緩下結論比較穩妥。她說:「您指的正式場合是什麼呢?」
一個普通的問題,常規的問題,卻讓蘇三陷入了極大的困境之中。他長久地沉默著。賀頓好生奇怪,這個問題那麼難以回答嗎?
蘇三斟酌了半天,才說:「比如和外國人談判的場合。」
賀頓說:「什麼談判呢?」她在想,如果是商務談判,可能就是對金錢太敏感。如果是學術會議的爭論,又當別論,也許和地位有關,也許涉及邏輯的表達和情感的分寸。
蘇三說:「比如有關國界的劃分。」
賀頓登時幾乎暈倒。如果蘇三先生神智正常,賀頓就要刮目相看。雖說心理師眼裡人人平等,但心理師也是人,也會崇敬和畏懼。賀頓想,如果蘇三先生所言不虛,能參與劃分國界的討論,這是何等的位置和擔當!他就是曾走入這間心理室最重要的人物了。賀頓不能讓思緒信馬由韁,趕緊收束,說:「具體情形是怎樣?」
蘇三下了一個破釜沉舟的決心,既討論自己的心理問題,又最大限度地隱瞞身份。他斟酌著說:「我會面紅耳赤,想得好好的話會突然不翼而飛,手心會出汗,先是熱汗而後是冷汗,最後完全是一種黏稠的液體,好像是血……古代有一種汗血寶馬,奔跑的時候會從脖子上滴出血珠,我就是如此。」
賀頓面對氣呼呼的夫妻和顏悅色:「你們想來做心理治療?」
女子說:「原本是,現在不想了。」
賀頓說:「為什麼?」
男子說:「沒錢。我們倆都是下崗職工,生活很困難。這心理所也跟健身房和別墅似的,只有富人才享用得起。
兩人說著,就一前一後地向門外走去。賀頓說:「請留步!我還有話要說。」
兩人原地不動,卻沒有回來的意思。男人背著身說:「你有什麼就快說。窮人什麼都沒有,只有時辰是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