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情人(2)
王安睜開一隻眼睛,看那破門裡漏進來的陽光,他想起老婆乳頭上那七點蜘蛛痣,狀如北斗七星。那些痣的顏色,就如名貴的瑪瑙上的紅絛。那些痣在燈光、月光、星星下都清晰可見,就似王安對她的依戀之情。那女人白天和夜晚是兩個人:白天是夜叉,夜裡似龍女。白天是脹起脖子的眼鏡蛇,晚上是最溫順的波斯貓。她為什麼會這樣,王安一直弄不明白,越是弄不明白,王安就越愛她。
第二天,王安到衙門點卯,發現簽事房裡一片絕望的氣氛。昨天在竹床上打盹時,他的同事在街上捉了上百個賊,搜出幾十串骨珠來。經過刑訊,有七八個賊承認骨珠是從宮裡偷來。他們把那些骨珠送進宮裡,皇上看了大發雷霆,說誰敢送這樣的假貨來,就把他閹了做太監。
公差們抱怨說,捉到賊搜出骨珠,不經過嚴刑拷打,沒有人知道這珠子是不是從宮裡偷的。經過拷打後賊承認是從宮裡偷來的,又沒有人知道他是不是屈打成招。最後只好請皇帝御覽作為最終鑒定,可是皇上要把他們閹了做太監。如果被閹了做成太監,就算最終捉到真賊,皇上把老婆發還,她們又沒用處了,這種曲折的事情,偉大聖明的天子怎麼會體會不到?
皇上坐在深宮的密室中,眼皮直跳。他知道這是有人在議論他,馬上就想到,是那幫黑烏鴉似的公差在嚼舌根子。他在神聖的憤怒之中,想下一道聖旨,把全體公差馬上閹掉。可是他馬上又變了主意,不發這聖旨了。閹公差,是他有把握能做的事,有把握的事為什麼要著急呢?
皇上平時坐在密室里時,手裡總握著那串骨珠。他能夠看到熱帶的雨林,霧氣蒸騰的沼澤地,看到暖水河裡黑朽的樹樁,聽到錫蘭僧沉重的鼻息。他還能感到錫蘭僧在泥水中拔足時沉重的心跳,聞見水沼的氣味里和著童身僧侶身上刺鼻的汗酸。直到疲憊至極,他才鬆開手,讓那些灰暗暖潤的珠子在指間滑落。現在沒有這串珠子,皇上就禁不住焦躁,要走出這間密室,到王座上發號施令,把公差痛責一頓,閹掉京兆尹,把守門的太監和宮女送去殺頭。可是他馬上改變了主意,決定不出去。這是容易做的事情,容易做的事情何必要著急呢?
就是珠串在手,皇上也有心火上升的時候。那時候他也想走出密室,到皇后身邊去。二十七歲的皇后,肌膚像拋光的白玉一樣透明。她從出世以來就沒吃過飯,全靠喝清湯度日。皇上想聞聞皇后身上的肉香,她身上的奇香與生俱來,有勾魂攝魄的效力,皇上每次聞了以後,都禁不住春情發動。
行房對嬌嫩的皇后來說,無疑是殘酷的肉刑。但是皇后從沒拒絕過皇帝,也沒有過一句怨言。皇帝因此判定,在全世界的人中,只有她真正愛他。所以一想到皇后他總禁不住心花怒放。但是每次這麼想過之後,皇帝又改變了主意,到皇后身邊去是最容易做的事。容易做的事何必著急呢?
皇上想追回遺失的手串才是難做的事。可是他又不樂意走出密室。這不是軍國大事,不便交給宰相去辦,於是他就把追回手串的事,交皇后全權代理。雖然三年不見面,可是他相信,全世界的人只有皇后最明白他的心意。她一定能把手串追回來,他還要人告訴皇后,那雖是一串普通的骨珠,卻是錫蘭僧長途跋涉時握在右手裡的,所以有特殊的意義。
皇帝說那是一串普通的珠子,可是公差們不信,他們認為皇帝身邊的東西,一定是佛國異寶,起碼也是舍利子製成。據說,舍利子那種東西會發出佛光,只有有福氣的人和高僧才能看到。所以以後再找到骨珠,應該先送到名山大剎請高僧過目,驗明是佛寶之後,再往宮裡送。聽了這樣的議論,王安吐吐舌頭,走到簽事房外邊來。他遠眺高聳入雲的皇宮,只見飛檐斗拱攢成的樓台亭閣,彷彿是空中一片海市蜃樓,這裡最矮的閣樓也有十幾丈吧?
如果找到能爬上這樣閣樓的人,那麼追回手串還有幾分希望,試想一個賊有這樣的身手,怎麼會在大街上被公差捉到?像他的同事那種捉賊的辦法,只會把大伙兒的睾丸和老婆一起送掉。王安想到這些,對同事們的捉賊能力完全喪失了信心,他嘆一口氣,回家去了。
王安走回鬼方坊,站在坊牆下看那些壁上的小人,發現他們方頭方腦,方口方目。龐大的方身軀下兩條麻稈腿,不覺起了同情之心,像這樣的人物要是活過來,雙腿馬上會折斷。正在出神,有人在背後叫:「舅舅,你回來啦?」
王安回過頭去,看到那個穿綠衫的女孩站在槐樹下,手捧著大沓的衣服。他想:如果這個女孩不捉槐蠶,那倒是蠻可愛的。於是他臉上露出了笑意說:「甥女兒,碰上你真湊巧。」
女孩在陽光下笑起來:「不是湊巧,是我在這兒等你,等了半天啦!」
王安又板起臉來,他背起手,轉身緩緩行去,那女孩在背後跟隨。她問:「舅舅,你在看牆上的畫,你猜畫的是誰?」
「不知道。」
「是你呀!」
王安早知道他可能是那些棺材板似的人物的模特兒,因為那些人的下巴上全長著亂草般的鬍子。不過聽她這麼一說,他還是很氣憤。人要長成牆上畫的那樣,還有什麼臉活在人間?他快步走回家去,翻箱倒櫃要找一件衣服,把身上這件汗透了的換下來,可是找不到。那女孩說:「舅舅,換我洗的衣服吧!」
王安在一瞬間想拒絕,可是他改變主意,臉上又顯出笑容,接過衣服來說:「你出去,我換衣服。」
「舅舅怕什麼?我是小孩子。」
王安不想強迫她出去,就在她面前脫去長衣,裸露出上身。他是毛髮很重的人,很以被外人看到自己的胸毛為羞。可是女孩看到王安粗壯的臂膀,寬闊的前胸,覺得心花怒放。她說:「舅舅的鬍子真好看。能讓我摸一把嗎?」
王安說:「這不行,鬍子是男人的威嚴,怎麼隨便摸得?」
「什麼威嚴?舅娘就常摸,我看見的!」
王安的臉登時紅到發紫:她老婆只在行房前撫弄他的鬍子。這種事她都看見了,簡直是猖狂到了極點;他怒吼一聲:「你是怎麼看見的?」
「爬到樹上看見的。你怎麼瞪眼?我不和你說了!」
那女孩的臉飛快地漲到通紅,瞪圓了眼睛做出一個怒相。她的脾氣來得這麼快,倒是王安始料不及的。於是他把自己的怒目金剛相收起來,做出一個笑臉。忽然他聞到一股好聞的青苔味兒,是從衣服里來的,那衣服也很柔軟,很乾凈,於是他和顏悅色地說:「甥女兒,衣服洗得很乾凈。」
那女孩氣猶未消地說:「是嗎?」
「當然,衣服上還有好聞的青草味。你用草熏過嗎?」
那女孩已經高興了:「熏什麼?我在後邊塘里洗的,洗出來就有這股味。」
王安一聽渾身發涼。他知道那水塘,長了一池綠藻,裡面全是青蛙和水蛇,塘水和鼻涕一樣又濃又綠。早知道她要到那裡洗衣服,還不如不叫她洗。但是這種話不便說出口來。於是他到櫃里取了銅錢,按一個子兒一件給了洗衣的費用,又加上五文,算做洗得乾淨的賞錢。然後他叫女孩回家去,他要午睡了。女孩臨出門時說:
「舅舅,我一定要摸摸你的鬍子。摸不到不甘心!」
王安想,這個小鬼頭可能是真想這麼做的。王安還有話問她,就叫她回來說:「摸摸可以,不準揪。」
女孩把十指伸開,插到那絲一樣的鬍鬚中。她覺得如果一個女人能擁有(當然不是自己長)這麼一部鬍子,簡直是世界上最大的幸福,就在她沉溺在鬍鬚中時,王安問她:
「甥女兒,牆上那些小人兒,是誰畫的,你知道嗎?」
「是我。」
王安已經猜到是她,不過他還是佯裝不信。女孩說:「這有什麼可不信的。我畫給舅舅看!」
她到廚下取了一塊木炭,就爬到牆上作畫。她在牆上就像壁虎上了紗窗,上下左右移動十分自如。王安想,長安城裡那些大盜看到這孩子爬牆的本事,一定會在羞愧中死去。轉瞬之間畫完了一幅畫。她從牆上下來,拍拍手上的黑灰說:
「舅舅,我畫得怎麼樣?」
王安說:「畫得很好。」他點點頭,正要走開,忽然看到那女孩對著下沉的夕陽站著,眯縫著眼睛,笑嘻嘻地毫不防備。他便猛然變了主意,像餓虎一樣朝她撲去,去勢之快捷,連蒼鷹捕食都不能與之相比。殊不知那女孩朝地上一撲,比兔子還快地從他胯下爬過,等到王安轉過身來,那女孩已經逃到十丈以外,拍著手笑道:「舅舅和我捉迷藏!你捉不到我,明天我再來,今天可要回家了!」
第二天早上,王安到衙門裡去點卯,發現簽事房裡一片歡騰,那佛手串的案子已經結束。原來聖明仁慈的皇后宣布說是她走進皇上的密室,取去了那串骨珠。公差們興高采烈地到禁軍衙門去接老婆,兵大爺們說,他們未奉旨不便放人。可是,他們也說相信聖旨不時將下,公差們就可以與妻子團聚了。王安對此也深信不疑。他回家裡來,洒掃庭院,收拾傢具,正忙得不可開交。那個女孩忽然來了,她站在門口,挑起眉毛說:
「舅舅你在忙什麼?難道舅娘要出來了嗎?」王安說:「大概是吧。皇后承認是她偷去了珠子,這個案子該結了。」
女孩說:「我看未必。皇后怎麼會偷皇上的珠子?難道她也是賊?」
王安笑了:「甥女兒,皇后說是她拿了珠子,想來自有她的道理,這種事情我們不便猜測。我想她老人家身為國母,一串骨珠也還擔待得下,我對這案子不便關心,倒是你這爬牆的本領叫人佩服,是誰教給你的?」
「沒人教,我天生骨頭輕,從小會爬牆。」
「不管有人教也罷,沒人教也罷,反正不是好本領。你把它忘了吧。等你舅娘回來,你和她學學針線。」
女孩一聽立刻火冒八丈,齜牙咧嘴,狀如野貓。她惡狠狠地說:「針線我會,不用跟她學。舅舅你不要太得意,也許空歡喜一場!」
王安搖搖頭,不再答理她,那女孩說:「舅舅,你還捉不捉我了?」
王安想起昨天的事,羞得滿臉通紅。王安到長安之前,在河間府做過九年公差,當時是公差的驕傲,賊子的剋星,出手速度之快,足能捉下眼前飛過的小鳥,但是卻捉不到一個小女孩。他搖著頭說:
「甥女兒,你把這事也忘了吧,昨天是我一時糊塗。」
「舅舅一點也不糊塗,我就坐在這兒,你再來捉捉看?」
王安知道,她就如天上的雲,地上的風,誰也捉不到。昨天他被她表面的鬆懈迷惑,結果大出洋相。今天他不上這個當。他搖搖頭說:
「我何必要捉你?事情已經過去了。」
那個女孩就走出去。王安躺在竹床上,想到幾天之內就可以和老婆相會了。他極力在想像中復原她的倩影,但是這件事很困難。他也為那女孩所惑。當然,不是惑於她的美色。雖然她很美麗,但是尚未長成。王安的妻子在夜裡比她要美得多。王安只是沉迷於她的快捷,她玲瓏的骨骼,她喜怒無常的性格,這些氣質比女色更迷人。
王安影影綽綽地想起妻子在月夜裡坐在竹床上的形象,她高大而豐滿,裸露出胸膛,就如一座活玉雕。她在白天的凶暴,似乎全是為了掩飾在夜裡的美,這好像是一個夢。可是那女孩在牆上遊動的身影就在眼前,她的身子好像沒有重量。像這樣的人,除非她樂意讓你捉住,否則你是無法捉到的。而讓她把自己交到別人手裡,是一件極費心力的事。謝天謝地,王安不必再為此費心了。就在王安感到輕快的時候,皇上覺得頭痛欲裂,周身都是麻煩。皇后說她已經把手串毀了。皇帝只得從密室里走出來,嘗試過以前的生活。但是他覺得外面光線晃眼,雜訊吵人,山珍海味都不適口,錦墩龍椅都不舒適,宮裡的女人浮囂可憎,因此他又回密室去,召皇后來見面。
渾身異香的皇后到皇帝面前時,面上浮起了紅暈,皇帝覺得她分外光艷照人,所以要說的話也分外難說出口。他躊躇良久最後痛苦地說:「梓童,朕知道你諫止朕迷戀珠串的苦心,朕也試圖照你的意思去辦。事實上,朕雖擁有六宮佳麗,除了你之外,卻沒有一個可以信賴的女人。由於你有天生的異香,由於你對朕的厚愛,朕早已決定終生絕不違拗你的意思。但是這手串實在是朕的生命,朕一定要把它追回。朕的苦惱,希望你能夠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