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情人(3)
皇后跪在他面前連稱萬歲,口稱臣妾罪該萬死,可是皇帝卻出起神來。他看著皇后花一樣的面孔,想起自己幼年喪母,從未感到母親的愛。因此當他愛上皇后之後,就有輕微的犯罪感,每次和皇后做愛時,他感到她肉體的戰慄,就有一種兒奸母的感覺。如果不是因為這個,他絕不會割捨皇后,自己深入密室苦修。於是他苦笑一聲,叫皇后平身。又賜她與自己同座。皇帝握著皇后的手說:
「梓童,朕已有了追回手串的辦法,但是卻難免要冒犯於你。自從你我結緣以來,你已為我忍受了不少痛苦。為了追回手串,朕又要你為我忍受新的痛苦。因此朕要請求你的原諒。」
皇后又到皇上面前跪下,口稱她能夠身為當今的國母,全賴皇上的厚恩,她願為皇上做一切事,唯一不能做的就是追回手串,因為它已經被毀掉了。皇上對這種說法感到厭倦。揮手叫皇后離去。然後在蒲團上靜坐了很久,終於下定了決心。他想:皇后已經為他忍受過不少痛苦,再讓她忍受點也無妨,這就如頑童煩擾母親時那種模糊的心境,既然她能受得了生他的痛苦,還有什麼受不了的。
王安再到衙門裡去點卯時,發現同事們在簽事房裡飲酒賭博,到處是放縱鬆懈的情緒。他還來不及打聽出了什麼事,就被叫到公堂上去,被按在堂上打了三十大板,做公差的總難免挨打。可是這一回打得非常之輕,那力量連蚊子都拍不死。挨過打之後,王安跪起來,要聽聽自己挨打的原因。可是官老爺什麼也沒說,搖頭嘆氣地退堂了,他問打人的公差,今天這三十大板是怎麼回事,可是那些人也只顧搖頭嘆氣地離去。於是王安就回簽事房去,問出了什麼事情。別人說,皇帝早上下了聖旨,要全城的公差繼續追查手串的案子,並且是嚴加追查,一天不破案,全體公差都要挨三十大板。
公差們說,手串已經被皇后毀去,還要追查,這豈不是向公狗要鹿茸,向母雞擠奶的事?他們還說,皇上天恩,只賜每天三十大板,就算把大夥全閹割了,把家眷變賣為奴,也是無可奈何的事。王安卻沒那麼達觀,他趕緊回去找那個女孩,找遍了鬼方坊,再也找不到,他就回家來,坐在床上痛悔自己的愚蠢:第一不該冒失地出手抓那孩子,第二不該相信這個案子已經結束,第三不該對那女孩說,要她向老婆學針線。此時她肯定已經遠走高飛,他想到自己能夠和她住一個坊里,這是何等的僥倖。她又自己找上門來,這是何等的機遇。上天賜給王安這麼多機會,他居然讓她平安地溜走。簡直是活該失去鬍子和老婆。
現在王安只好把希望寄托在皇后身上。他回簽事房去,聽說皇上已經下旨把她廢為庶人。還要京兆尹衙門把公案和刑具搬進宮去。今天晚上他要親審廢后,要全城的公差都進宮去站堂。王安聽到這個消息,嚇得面孔鐵青,坐在長凳上,好像一段呆木頭。
皇后被貶為庶人之後,就從宮殿里搬進了黑牢。在那兒她被席子上的霉味熏得半死,還被人剝去長袍,除去釵環,換上了罪衣罪裙。這種粗布衣服她從來沒穿過,她覺得渾身如蟲叮鼠咬。天黑之前,晚霞從窗口映入,照到皇后身上,她覺得周身血跡斑斑,想到即將到來的羞辱和酷刑,她幾次幾乎暈死過去。最後有人打開牢門,用鎖鏈鎖住她的手足,牽著她去見皇帝。皇后赤足踉蹌,走過宮裡的石板地,心想:生為絕代佳人,實在是件殘酷的事情。
對於皇后來說,就連更衣這樣的小事都是巨大的痛苦。從窗縫裡吹進來的風也能使她感到利刃割面的痛苦。出浴時的毛巾不管多麼柔軟,她都覺得如板銼毛刷。所以活在世上就如忍受一場酷刑。儘管如此,做絕代佳人也比不做好。這就如君王的雨露之恩,來時令人不堪忍受,但是如果不來,更叫人無法活下去。因此皇后決定領受皇帝賜給的刑罰,寧可在刑具下死去,也不改變上諫皇帝的初衷。
皇后來到皇帝前跪拜時,披散著萬縷青絲,脖子上套著鐵鏈。她穿著死囚臨刑時穿的褐色衣裙,赤手赤足,用氣息奄奄的聲音喊道:「犯女××,願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皇上聽了有一種奇異的感覺。他叫皇后抬起頭來,發現一天不見,皇后已經清簡了很多,他以聊天的口吻說:
「梓童,你披枷戴鎖,身著死囚的服裝,朕覺得更增嫵媚。」
皇后說,她已經貶為庶人,現在是皇上的階下囚,請皇上不要以梓童相稱呼。皇上卻說,他覺得階下囚比皇后更加可愛。皇后就說,只要皇上喜歡,她也樂意做階下囚。皇帝就挽了她的手到窗口去,讓她看庭院中熊熊的烈火,如狼似虎的公差,血跡斑斑的刑具。皇后看了這些東西,只覺得天旋地轉,立刻倒在皇上的懷裡。
皇后醒來之後,皇帝對她說:「梓童,現在改變你的決心還不算晚。否則朕只有為就要發生的事情請求你的原諒。」
皇后明白,無論什麼都不可能阻止皇帝追回他的手串,但是她還是說,她的身體歸聖上所有,無論置於龍床上還是刑具下,都是正確的用途。
於是皇帝叫人把她牽出去,幾千名公差齊聲高叫升堂,幾乎把皇后嬌嫩的耳膜震破。她被帶過公差們站成的人甬道(幾乎被男人身上的汗臭熏死),來到公案前跪下,在皇帝面前複述她的供詞。皇帝立即命令對廢后用刑,拶子剛套上她的十指尚未收緊,皇后的指尖就滲出血來。她像被門夾住尾巴的貓一樣慘叫一聲,暈死過去。
皇帝命令,用香火把皇后熏醒,再開始刑訊。拶子又收緊了一點兒,皇后在痛苦之中掙扎,卻不能暈死過去。她身上的異香隨著汗水蒸發,使行刑的公差腿軟腰麻。這時皇帝逼問她的供詞,皇后仍然不肯更改。皇帝就命令松去拶子,用藤條抽打她的手心,用金針刺入她的足趾。皇后暈厥了幾次,而終不肯改口,最後皇帝命令松去皇后的刑具,她立刻癱軟在地昏死過去。
皇帝命令把皇后送回寢宮,請太醫診治。然後板起臉來,公差扔下手中的水火棍,跪在御前磕頭,那情景就如幾千人在打夯。皇帝提高嗓子說:
「朕已知道,你們這些烏鴉,不肯為朕盡心辦案,卻誣衊說皇后偷走了朕的手串。朕本該把你們全體凌遲處死,奈何還要倚仗你們追回失物,只得放你們一條生路。朕這宮中沒有石碾石磨,任憑什麼人,都不能毀掉手串,而要說那手串為皇后藏匿起來呢,你們的狗頭上也長有狗眼,應該看到皇后受刑時的情景。在這種情形之下,她如果能交出手串。絕無不交的可能。故而你們這批狗頭,應該死心塌地地到宮外尋找,不要抱有幻想,朕的話你們可明白?」
公差們抬起頭來,齊聲應道:「明白!」皇帝臉上露出了笑意說:
「還有一件事情,朕說與你們知道。朕已下旨到關中各郡召集民間閹豬的好手,七天之內,你們如不能把手串交回御前,朕就要把你們閹掉半邊。再過七天還不能破案,就把你們完全閹掉。現在你們馬上出去為朕追尋失物。滾吧!」
公差們從宮裡出去。顧不上包紮額上的傷口,就到大街上去胡亂捕人。王安不參加捕人的行動。他回家去。出乎他的意料,他家裡點著燈,那女孩兒坐在燈下,見到他進來,她站起來迎接說:
「舅舅回來了!你的頭上怎麼破了?」
聽了這句話,王安勃然大怒,這簡直是在揭他的短。他儘力裝作不動聲色,可是還免不了嘴角發抖。那女孩拍手笑道:「舅舅生氣了!你來捉住我好了,只要捉住我就可以出盡你的惡氣!」
王安更加憤怒,非常想朝她猛撲過去,可是他知道捉不到她,他強笑著到席上去盤腿坐下,要那女孩拿來短几,把燈台放在几上。然後他叫她在對面坐下,和她對坐了許久。
那女孩的手放在案上,手背和十指瘦骨嶙峋,叫人想起北方冰封懸崖上黑岩石中一縷金子的礦脈。她手肘上潔白的皮膚下暗藍色的血管,就像雪原上的河流,又如初雪後沼澤上眾多的小溪。
王安把雙手也放到案上去,把她的雙手夾在自己的手中間。
王安感到她的雙手的誘惑,如多年前他老婆的脖子的誘惑一樣。王安的老婆在婚前也是個賊,雖無飛檐走壁的奇能,卻擅長穿門過戶。這原不是王安的案子,可是他為她雪白修長的秀頸所迷惑,一心要把鏈子套到她的脖子上去。王安這一生絕不貪戀女色,卻要為女賊所迷。因此他看到牆上的壁畫就會怦然心動,看到女孩在樹下撿槐蠶就心悸不安,現在看到燈下案上一雙姣好的雙腕,手就禁不住輕柔地向上移去。
十年前,王安看到那修長的脖子,天鵝似的儀容,禁不住起了男人的慾望,因此他就判定這個女人是個賊。看見她從前門走進巨富人家,他就到後門去等。現在他坐在女孩的對面,手指輕輕觸及她的肌膚,心中的狂盪比十年前有過之而無不及。女孩的腕上傳過回奪的悸動,可是她立刻又忍住了,把手腕放在一點點收緊的把握中。王安始終不相信她會被抓住,直到他的手已經握實之後。他猛然用上了十成握力。那女孩「哇」地一聲叫出來,猛地掙了起來,卻絲毫也掙不動。然後她興奮得面紅耳赤,大叫道:「舅舅,你捉住我啦!」
王安猛然想到捉住她也沒什麼用。他沒有一絲證據,不能把他送到衙門裡嚴刑拷打。他覺得受了她的戲弄,就把手鬆開,女孩把手捧到燈下去看,發現腕上印下深深的青痕,不禁心花怒放,把雙腕並著又伸了出來說:
「舅舅你把木扭套在這青痕上,再用鏈子鎖住我的脖子,拉我到衙門去吧!我樂意!」
王安雖然確信這女孩是賊卻不能送她坐牢。他茫然地坐著,一會想說,你把這事忘了吧。一會兒又想說,你回家去。最後他說:
「甥女兒,我捉了你又放了,你滿意了吧?現在告訴舅舅,皇上的手串你拿了沒有?」
女孩說:「舅舅的話我不大明白,什麼滿意不滿意的,難道你當年也這麼捉過舅娘?」
王安當年站在那家巨富後門的僻巷裡,他老婆出來時,他一鏈子鎖在她脖子上。他本該把她拉到衙門去,但是他沒有,他把她拖到沒有人的地方,動手掏她懷裡的贓物,結果看到她乳房上的痣,就再也把持不住,冒犯了她的身體。等到發現她處女的血染上他的身,王安就不便送她去坐牢,而是娶了她當老婆。如今這女孩問起,他就簡略地說過此事,然後說:「甥女,舅舅是怎麼一個人,你已經明白了。我現在求你,幫我找回皇上的手串,要不皇上要閹了我們。閹是怎麼回事,你知道嗎?」
那女孩面露不悅之色說,她知道什麼叫閹,卻不懂王安為什麼為難。他如果怕閹,可以逃走,至於手串,她可幫不了忙。王安就說:
「甥女兒,別拿舅舅開心。憑我對你的感覺,你就算不是偷手串的賊,也是大有來歷。你一定能幫舅舅尋回手串。至於要我逃脫,是你小孩子不懂事。我怎能扔下舅娘不管?」
女孩怒起來,跪在席子上說:「舅舅說我是賊為什麼不搜我的懷?」
「那怎麼成?搜你舅娘已經很不對了。」
女孩大發雷霆,尖叫道:「有什麼對不對的!既然都是賊,捉住了有的搜,有的不搜,真是豈有此理!」說著她一把把胸襟扯開。王安看到她的胸上也有七點紅痣,和他老婆的毫無二致。他因此大吃一驚,兩眼發直,然後他才看到她懷裡藏了一串珠子。肯定是皇上遺失的,他連忙去抓她的足踝,已經遲了,堂屋裡就如起了一陣風,女孩一晃就不見了。
女孩走後,王安想了很久,他忽然徹底揭穿了這個謎。有兩點是他以前沒有想到的,第一是那女孩和王安的老婆很熟,王安可以想像他老婆在荒坊里很寂寞,如果有一個女孩來做伴她就會把什麼都說出來。還有第二點,就是這女孩一直在偷東西。按照規律,地方上出了大案公差領命破案時,總要收家屬為質。她想用這種方法把王安的老婆攆走,所以這兩年長安城裡的大竊案層出不窮。不過王安在衙門裡不屬於機智幹練那一類,所以總也捉不到他老婆頭上來。直到她偷到皇帝頭上,方才得逞。想明了這兩點,王安覺得這案子他已經諳然於胸。他對追回手串又有了信心。他在燈里注入新油,在燈下正襟危坐。他知道那女孩一定會回來的。
她果然回來了,坐在王安面前吐舌頭做鬼臉。王安視若不見,板著臉說:
「甥女兒,你別擠眉弄眼,這不好看。我問你,你胸上的紅點是天生的嗎?」
女孩一聽,小臉登時發了青。王安又說:「你舅娘對你多好,連奶都給你看,可是你卻累得她坐牢,你不覺得可恥嗎?」
女孩的臉又恢復了原狀,她說:「有什麼可恥的?我早就想送她進牢房。我聽舅娘說,上次舅舅勒死一個賊就在佛前懺悔,發誓道『今生再不捉賊,伸左手砍左手,伸右手砍右手。』可是你卻一連捉了我三次,怎麼也不知羞恥?還不把手砍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