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紀事 第二章
毒日頭
1
人們是頂著一層薄霧出門的。一些人不自覺間攥起了拳頭,弓著腰,一出巷子就四下里瞄著,想找和自己差不多的人。他們看到許多人都出門了,都像他們一樣弓腰攥拳,伸著頭四下里亂瞄。個別人出門時提著钁頭,被另一些人勸止了。「咱得空著兩手,這是說好了的。咱只要帶上一件家巴什,哪怕是一把小抓撓都不行!」「為什麼不行?」「那會被誣成打群架的。」那些帶了器具的人不情願地把它們放回去,罵著,然後再回到街上來。「要是,要是他們,跟咱動了真傢伙,那可——怎麼辦?」有人口吃一樣問著,臉上滿是驚懼。「車到山前必有路,你瞎操那份心,你是頭領?」「頭領?我日頭領。」「小心著點兒,這年頭嘴不上鎖,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我不怕,咱反正窮得一根大桿搖鈴鐺,我又怕個什麼!」「真的?那你搖給我看看不行嗎?」「行啊,我倒樂意,可你是個娘們兒嗎?」「你這股老膻氣比三歲公羊還厲害,快留著勁兒收拾集團那些人吧!」「就是嘛,咱也是這意思嘛……」一伙人逗著嘴,往一起湊堆兒,以此消解心裡的恐懼。
人們聚成了一小群,又變成了一大群,然後開始往街口走去。正這會兒一個瘦乾乾的小夥子提拉了一下褲子從巷口跑出來,嘴裡嚷:「不行不行,都回、回去!今個誰也不能出去……」人群馬上一怔。有人認出這瘦瘦的年輕人,咕噥:「是三兒,村委會當值的。」三兒跑過來,伸手攔著大家:「這是去哪兒?嗯,不用說咱也知道,老荒讓看住你們,咱看著看著你們就出來了……」人群嘿嘿笑,盯他幾眼繼續往前走。三兒火了,蹦一下,拤著腰喊:「停下!都給我停下!」「嗯哼?」人群中有人疑惑地抬起眼找人。這樣只有片刻,更瘦的一個人出現了,大家都吐出一聲:「葦子。」
葦子盯一眼三兒。
三兒渾身抖一下,囁嚅:「是你呀……」
葦子不睬他,往前走去。大家都跟上。
三兒原地僵了一小會兒,突然躥上一大步喊:「停,停停,還是不行。」
葦子從人群里邁出來,綳著臉走到三兒跟前,先端量他一會兒,突然左手飛快提到腰眼,揮臂一掄,三兒就在地上打了幾個滾兒。
人群往前擁去了。大家邊走邊議論:「葦子是左撇子啊!」「左撇子打人最疼,這是俺爹說的。」
我和眼鏡小白走散了,身邊全是不熟悉的人。
人群走出村子,在一條條交織的小路上滯留了一刻。就在這時我看到了小白:他不知什麼時候先大家一步出了村,這會兒正站在一個高處遙望。我趕緊走過去。「小白小白!」我叫著,他卻連頭都沒有轉。他的神情太集中了,直盯著一個地方看。我拍他的肩,他這才轉頭,有些焦躁地說:「我在等老健哪,說好了這會兒領人出來。」「他去了外村嗎?」「是啊,咱這村就由葦子領頭。」
我發現小白站在這兒,葦子那一伙人來了就不往前走了。我知道這是在等另一些村子的人。這時一直蒙在半空的霧氣開始消散了,太陽出來了。太陽一出來大地就熱烘烘的,褲腳那兒能感到。我又說了什麼,小白還是沒有聽到。
這樣待了十幾分鐘,覺得非常漫長。我終於看到有人從那些村落里出來了,不多,比我們這個村的人少得多。小白的臉色不太好看。這時他有些沉不住氣了,朝一直等在不遠處的葦子揮了揮手。人群於是繼續往前走了,要與其他村子的人匯到一起。
在一條大路邊上,好不容易聚起了三四百人。我看見人群中有老冬——他的病完全好了,兩眼瞪得很大,新剃的板寸頭顯得生猛精神。他一直和葦子在一起。我則跟上小白,害怕一走神他會再次溜掉。這傢伙在今天是個極其重要的角色,他和老健都是。
小白的眼神四處撒著,我想可能是找老健。這會兒太陽升到樹梢那麼高了,曬得人身上熱乎乎的。小白臉上淌出了汗。他一轉臉看到了什麼,皺著的眉頭展開了:原來老健從一旁抄小路奔過來了。
我和小白迎上去。老健的臉今天更紅了,紅中透黑,油亮。他的嘴一直沒有閉上,看上去像一個四四方方的大洞,正大口呼吸。他說:「最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那些早就說好的事情好像有些變化,鄰村領頭的人倒也賣力,可就是喚不動人。媽的真怪,這裡面有什麼蹊蹺還真不好琢磨。」小白輕輕搖頭,說:「我一直怕有人暗裡做手腳——如果提前走漏消息,有人就會在這些村子裡下工夫,給點小恩小惠、威嚇什麼的。這一招什麼時候都管用的,庄稼人怕事又容易滿足。只有下了大決心的人才能走出來。」
我把葦子打了三兒的事說了一遍,小白和老健都很吃驚,原來他們一點都不知道。兩人瞪著眼睛聽完了,老健拍一下腿:「得,獨蛋發力了!這就明白了,他原來早就讓人盯著。不過他不知道咱們提前幹了,他不在,要不他會自己出來攔人的。」小白說:「我們早就提防了他,可是提防得還是不夠,他會走多遠,現在也難說。」「難說。這獨蛋從今個起得好生防著了。」
他們沉默了一會兒,看看人群,商量是不是再等一等?最後決定不等了,越等越壞。
太陽越來越毒,曬得人頭頂生疼。今天的太陽格外厲害。
大約出了村子還沒有五華里的樣子,後面哩哩啦啦又趕上幾十個村裡人。這四五百人往市裡的方向走,腳步匆匆。我走在小白和老健身邊,不再說什麼。其實我心裡仍舊懷疑此行的意義——雖然「萬民折」上附有多幅照片——垂死的惡性病患者、畸形兒、泛著濁泡的水渠、大片將死的莊稼、鉛色的塵霧……可是我總覺得這次也將徒勞。不過小白問得也有道理:你還有什麼更好的辦法?當然,我沒有任何辦法。
我只有在毒日頭下默默前行,像大家一樣,只有這一個辦法。
我們三個人走在人群的末尾。這時沖在頭裡的肯定是老冬子和葦子。我知道快要到達時,我們也將站到前邊去。
2
一輛黑色轎車迎著人群突兀地停下,許多人上前圍觀,所以人群一時走不動了。我聽見葦子在大聲呼喊:「別管它別管它咱走咱的路!」只有少數人在吆喝中繼續往前,其他人還想仔細看看。因為車子故意橫在了路上,拉了個擋道的架勢,很讓人窩火。我們三個分開人群走到車子跟前。老健臉貼在車玻璃上往裡看,什麼也看不清。車門打開了,一個中年人下來,老健立刻打個愣怔,認出是鄰村的頭兒花鯰。「你怎麼來了?你把車往人堆里開?」老健沉著臉。花鯰不吭聲,往車裡看看,原來裡邊還有一個人,這時笨模笨樣地鑽出車子,竟是獨蛋老荒。
老健跺了一下腳:「是你呀,你真的坐上了那些人的小鱉蓋子車了?」
老荒手指一下花鯰:「他的車。」
「那你怎麼坐上了?」
「坐上來追你這一夥啊!」
老健火氣更大了:「你要隨上大夥,就使這兩條腿趕。你坐這麼個鱉物件,成心是自找倒霉!你才吃了幾天乾飯,就裝起地主老財的模樣?你摸摸襠里的蛋還有吧?」
這一番話是當著鄰村的花鯰等一大群人說的,老荒臉上實在掛不住,紅一陣白一陣,鼻孔大張著,嘴一咧露出滿口黑牙,罵:「你這個起事的妖精害人的祖宗,我不來攔著你,今個你就闖天禍了!你死了都不知道怎麼死的!你就是願死,也不能拖上這麼多人墊背……你以為今個還是打大葦塘?我實話告訴你,舞刀弄槍對付別的村子可以,對付上邊,你是吃了老豹子膽了!」
紅臉老健伸手就去揪對方的衣領,被花鯰擋開了。老健隔著一個肩膀嚷:「你這個王八種睜大了眼看看,這麼多人有一個拿刀拿槍?有一個拿棍?你要找不出來,我今天就把你*掙巴了!你心裡打了什麼算盤誰不知道,你就是想當奸人,想把全村人賣了買酒喝!你明明知道大伙兒是要上個狀子訴訴冤情,滿心裡都是好意,還反過口來誣人!你閨女被害成了什麼,你一轉眼就忘了,想當奸人,你是天底下最難找的狗東西、白眼狼……」
小白上前勸著老健,老健根本不聽。小白對在他耳朵上說了又說,他才煞住話頭。小白對老荒說:「老百姓沒有別的企圖,他們作為受害人也有這樣的權利,你親口答應了站在他們一邊、要領他們乾的。」
老荒對小白說話時聲音稍小了一些:「我是答應了,可這是上『萬民折』的年頭?你是*分子,你心裡比誰都明白,今個是不是上這個的時候?你說!」
「你偏要叫成『萬民折』我也不反對。不過在折上領頭簽名的就是你,你也簽了名……」
老健對身邊另一個說:「跟一個畜牲說這些,屁用不頂,還不如弄點大糞抹到他嘴裡,然後趕緊上路……」
老荒聽到了老健在說什麼,在花鯰身後一個勁兒蹦跳,喊:「你等著我怎麼跟你算賬,你等著!真是反了你了!」
小白推開緊著上前的老健,朝走來的葦子揮揮手。葦子朝人群喊:「走走走,快走莫理他們!」
人群繞開車子往前趕去。我拉上老健的手走開。回頭看看,車子前邊只有花鯰和老荒了。他兩個人對視著,然後鑽進車裡。車子再次追上來。當車子尾隨而行的時候,有人在人群里大罵了一通,原來是老冬子火了。大家都看到老冬子不慌不忙從路邊搬起一塊米斗大的巨石,扛在肩上,一步一步往跟來的車子近前走去,嘴裡咕噥:「你媽的窮酸不是。你媽的找砸不是。你媽的這一回給你報銷了吧。」
在老冬子離車子五六米遠時,車子終於停住了。它僵了一瞬,然後猛地倒退、竄逃。
一群人大笑。
四五百人踏起了一股塵土。太陽升到了半空,巨大的熱力拋撒下來,像灼熱的磚塊一樣砸在人的頭頂。因為心急路遠,有人建議踏莊稼地走:反正像樣的莊稼已經沒有多少了。一個個濁水潭、一道道臟泥灣要繞著走,讓人心煩不已,一邊走一邊罵。化學氣味、臭味,直往鼻子里鑽。有些在沉陷地中間夾雜的綠油油的禾苗,煞是可愛。更遠處,那一會兒沉到水裡一會兒又凸起的道路交織著,像一張紊亂的大網。一會兒,那網上出現了一個個黑點,黑點越來越多,越來越大,都看出是一輛輛車子——是大客車模樣的。
大客車在前邊停了十幾輛或者更多,顯然是等待走近的人群。
我提醒小白:這可不是一般的情況。這些車裡少說也會有幾百人。
「他們是從哪裡來的?」老健問小白。
老冬子和葦子幾個也走到老健身邊。
小白眯著眼看著遠處,無法判斷。
人群出於好奇或其他,還是往前走。我問小白怎麼辦?小白不語,只帶頭往前走去。是的,到了時下也只有硬著頭皮往前了。
走到近前才看出,這是一溜十三輛大型巴士,全都是新的,一看就知道是從集團那兒開來的。肯定是人群出動不久就有人發現了,然後報告給他們,他們這會兒出來堵截。車門緊閉,待人群距離五六十米時,十三個車門刷一下同時打開。每個車裡都往下跳人:一色藍黑制服,手持一根棍子;有的手裡還持有高壓電棒之類。但看不見槍。
「是局子里的人嗎?」老健問。
「不,這是集團自己的保安隊。」小白說。
老冬子搖頭:「這就怪了,他們能養這麼大一群保安隊?」
老健點頭:「一點不錯,就是他們!我早聽說集團那兒有這麼一幫人,平時幹活,一旦出了事就拿起棍子,事後加薪哩!這是一群狠物,咱可得好好防著。」
正說著那邊有人手持擴音器嚷開了:「喂,你們聽好了,不要受壞人挑撥,有事說事,不準聚眾鬧事;合法渠道十分暢通,不要鋌而走險……立刻回去,回去……」
老健回應:「我們去市裡,不是去集團,不關你們的事,你們滾回集團!你們把車開到咱老百姓的莊稼地里,誰讓你們這樣干?你們滾回去!滾回去!」
擴音器壓過了老健的話:「限你們十分鐘掉頭回家,十分鐘……」
老健看看小白,還沒等小白說什麼,老健就沖葦子和老冬子喊:「咱繞開他們,不理他們,咱走咱的路!」
「走走走!繞開啊……」葦子揮手對人群嚷著。
人群又活動開了。
擴音器的嚷叫和人群的罵聲混到了一起,再也聽不清說些什麼。我預感到事情危急,回頭想找小白和老健,可是他們都混在了人流中,一眨眼不見了。我發現最前邊的人已經和手持棍子的人打起來,巨大的喊聲和叫罵聲與揚天的暴土一起卷到空中。
就在這時候我聽到了小白的聲音:他在呼喊,讓人群快些後撤。
接著又是其他人這樣喊——是老健!老健喊的是:「好漢不吃眼前虧,別赤手空拳跟他們干哪,快回家,回家取家巴什啊!快跑啊,越快越好……」
3
我會永遠記得那一天火辣辣的大太陽,記得那衝天的暴土和喊聲。人群像決堤的河水一樣沿著田壟往下擁來,已經分不清誰是誰了,因為每個人的臉都被土末和汗水糊上了。這時候分辨人最好的辦法就是看衣服聽聲音。集團棒子隊的人倒好認,他們一色的制服和大棒,一個個正跟在後邊追呢。當人群衝過幾道土坎,離一個個村落已經很近了時,棒子隊還在追。「這不是往死路上逼咱嗎?這不好好收拾他們能行嗎?快些回家取家巴什兒,回頭把他們的腸子砸出來!」「媽的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咱們今個算是跟他們幹上了!」「快跑啊,不變成兔子腿就得變成瘸子……」人群呼喊著往回撤,如果後邊突然傳來驚天的吼叫聲,人們馬上就駐足觀望,叫著:「壞了壞了,又有一個被他們放倒了!」另一些人立刻喊:「還不快取家巴什,在這裡瞎嚷有什麼用!」轟隆隆的奔跑聲如同群馬奮蹄,塵土已經揚到了樹梢那麼高。
太陽眼看就要正午了。不知什麼時候安靜下來。
原來那些棒子隊在眼看就要追到村子的一刻停下了。他們拄著棍子觀望了一會兒,領頭的擺一下手,擴音器就傳下命令:「撤回大巴士,撤回……」
村子外邊是出來觀望的人,他們越聚越多,一個個手打眼罩擋住火辣辣的陽光,一邊看一邊呻吟。有一拐一拐的人往村裡奔,這邊就上前去迎。迎回的人有的滿臉是血,有的腿受了重傷,一個個指著遠處的巴士說:「要不是逃得快,咱也給捉了去……他們一捉住就上銬子啊,一頓亂揍再拖上汽車……」
我到處找小白和老健他們,後來發現連一個熟人都見不著。人群早就衝散了,不同村子的人混在一塊兒。我見一個人的身形很像老健,伸手一揪,對方朝我惡狠狠地瞪了一眼,是個生人。所有人都匆匆進村。我剛跑到一條巷子口就再也走不動了:一群人已經手持钁頭什麼的跑出來,他們喊著罵著往外擁。我只好隨他們一起衝出巷子。
到了村頭一看,我的心開始噗噗跳了:老天,這回真的有了一千人;不,這回足足有一千五百人或更多。這片黑鴉鴉的人手裡都有器具。再看遠處那些大巴士,棒子隊的人爭先恐後往上擠,人還沒有上齊就開動了。擴音器的聲音斷斷續續傳來:「撤退撤退,按車號走,不要驚慌,不要……」這邊的村裡人嗷嗷叫,朝大巴士的方向喊:「有種的停下交手,別逃;誰逃誰是吃糞蛆長大的!」「你逃過了今天逃不了明天,你爺爺這回給你剃頭來了!」「踩出你的肚腸來,再叫你禍害庄稼人,吃了二兩板油就壞了良心!」「快停下結賬吧,老百姓找你家算賬來了……」
持钁頭舉抓鉤的這群人還沒有追到跟前,大巴士就開動了。人群盯著一溜揚塵氣得大罵,捶胸頓足。
「怎麼辦啊?就饒了這幫龜孫?」
「饒了他們?門兒也沒有!事到如今,咱乾脆端他們的老窩去!」
「就端老窩啊,走啊!走啊……」
我多想攔住這些鄉親,可是已經沒有任何可能了。我相信這時候即便是紅臉老健和小白在這兒也是枉然——我和他們只能眼巴巴看著事態蔓延而毫無辦法。太陽升到了正中,大地上浮動的水汽反射出一片銀亮。我彷彿聽到大地中心發出了吱吱尖叫,這聲音就在人群上方震響,把人給弄得半瘋了,他們時不時拋下手裡的器具,兩手抱頭蹲一會兒——這時正好順手緊一下鞋帶,把褲腳扎得更嚴。
人群最前邊肯定有人導引,因為所有人都向著一個方向——集團擁去,連一個彎都不拐。巨大的煙囪和山嶺一樣的排排廠房越來越近了,那滾滾濃煙和棕色氣霧像怪物長出的毛髮。一股硫黃味兒濃烈起來,這比平時在村子裡聞到的還要濃重十倍。無法抵禦的機器轟鳴聲壓過來,只覺得後腦那兒有一個柔軟而沉重的皮錘在一下下搗著,直搗得人兩眼發脹。「我日,這可怎麼辦,這是什麼魔法鬼地,咱兩眼一蒙瞪,就快嘔出來了……」「真哩,咱受不住勁兒,咱以前一噁心還以為是吃了臟氣物件,原來就是這地方搗弄的!」「不把它砸巴停當了,不讓它斷了氣,咱老百姓就得斷了氣!」「砸砸砸!砸……」各種呼叫像是要壓過震天動地的轟鳴。
一群戴了鐵帽子的棒子隊從打開的鐵門裡擁出,刷一下站成一排。領頭的擺弄著擴音器喊:「喂,馬上後撤一百米,馬上!」「集團重地不得入內,違者嚴懲!」
在這大功率擴音器的吆喝下,人群竟然一瞬間靜了。但也只是一瞬,就再次亂起來。有人大喊——我終於聽出是紅臉老健——但看不見人影:「你們剛才入了俺庄稼人的重地!咱這回是反過來入入你家重地哩!怎麼?不中?入了咱庄稼人的重地也要嚴懲哩,咱這回就來嚴懲——狗東西咂摸出個滋味來了吧?」
擴音器不響了。那邊的人也在聽。老健又重複了一遍剛才的話。
葦子的嗓門又沙又大,這時也響了起來,也在重複老健的話。
但我看不見他們的身影。我只好往他們喊話的地方移動。
人群大聲呼應:「真是這麼回事!」「這才是人話!」「狗唚物件聽清了沒有?聽清了爺爺該動手了!」「動手吧,動手吧,越啰嗦越沒勁……」隨著這呼叫人群活動劇烈,為了防止器具碰了人,每個人都高高舉起,舉成了一片森林。
大鐵門前的棒子隊突然閃開一道縫隙,接著出現了一隊穿膠皮衣戴大蓋帽的人,他們費力地拖出了一根根大粗管子……還沒有看得更清,一股股猛烈的水流就沖潑下來,一下就把最前邊的人群衝倒了。「別直著往前,散開干哪!」又是老健的聲音。在他的呼喊中人群分成了三大股,於是只有幾分鐘的時間,兩根水管就給奪到了手裡並且反向衝擊起來。大鐵門內的人全線潰敗,高舉器具的村民一擁而入。
「咱們砸他們什麼?」有人進了鐵門後問。
「見什麼砸什麼!這還客氣?你以為是到了老丈人家喝酒來了?」
「砸個痛快啊!是他們先入了咱的重地——咱這回入入他們的重地,兩抵了!」
4
集團分辦公和生產兩個區,人群先是擁入生產區,這才發現值班的工人全跑了,車間里空空蕩蕩,機器卻沒有關閉,還在轉呢。钁頭一砸電門火花四濺,一些指示燈什麼的全黑了。奇怪的是電路停息後,有的機器並不停,它們還在忽悠忽悠轉呢,這惹得一些人火起,揮動手裡的家什一頓亂砸。從一個車間到另一個車間,一邊趕路似的跑動一邊砸,揮舞钁頭時要跳起來,一會兒就結束了兩個大車間。人流四處涌動,從生產區涌到辦公區,這才發現一些人模狗樣的東西全藏在這裡呢,瞧結領帶的、留背頭的、身邊跟了小兒娘們的、叼著洋煙的,一個個全在這裡惶惶不可終日,見了擁進來的人就連連擺手:「這可不行啊,這要進局子的!」「你們膽子真大啊!」擁進的人不聽不問,先一钁頭把桌上的電腦鉤到地上,再把電視機辦公桌之類砸個稀爛。一個穿裙子染了金髮的少女剛從裡屋出來,見了這場景嚇得一叫,然後就去護桌上的東西,被一個扛抓鉤的小夥子抱起來扔到了窗外。遠處的火燒起來,一股濃煙高高騰起。這邊的人正全力噼噼啪啪砸呢,過來一個人喊:「別在這兒黏糊,一邊砸一邊撤,集團大著呢!」
集團四處都在冒煙,煙氣與那些大煙囪的噴吐混到了一起。呼喊和哭叫分不清,狗叫和人聲分不清。有村裡人喊:「了不得了,聽說咱這邊也死人了!」「那怎麼回事?狗日的還手了?」「不是,不是,是被電打死了——領頭的傳下話來,讓咱下手時睜眼,小心妖魔物件,這裡面怪鳥多著哩!」「傳話的聽見了?小心他娘的這些古怪把戲……」
我到處尋找小白——事到如今只有他才能勸得動老健。我相信老冬子和葦子已經砸紅了眼,他們什麼都聽不進去。我試著讓一群人停下手,試著讓他們先靜下來,結果差一點被這夥人當成集團的人按在地上。有人似乎在田野里見過我,證明我不是那一方的,可一個黑漢滿是污濁的大手還是揪緊了我的衣領,聳來聳去吆喝:「那你是怎麼回事?內奸?壞種?」我反覆解釋這場暴力的後果,並說明我在找紅臉老健——他是領頭的之一。「我可不認識什麼老健。你小心點,別壞了我們的風水!」說完猛地一推,把我擁到了一邊。
我大約轉了幾個地方,只有發瘋的人群,沒有一個熟人。我有些絕望了。那些集團的辦公人員已經撤出了事發地點,回天無力,這時全在遠一點的地方站著看。半數以上的車輛被砸,剩下能夠開動的已經開跑了。天已到了午間一點左右,太陽的熱力達到了頂點,好像四處都被灼得冒煙發燙,連空氣都能點著一樣。我曾不小心按在了一根鐵管上,一陣劇燙讓我立刻尖叫起來。
人群在集團擁來擁去,在相距幾公里的不同區間躥著。有人站上高處大聲說:「這個地方乾乾淨淨,不是腌臢地方,咱饒它一馬吧!」有的說:「這不假,咱砸的是禍害老百姓的物件,這裡咱就饒它一馬!」結果有人聽,有人不聽,還是轟隆隆砸了一會兒。
太陽斜向西天,人群差不多全從集團撤出來了。一個粗大的嗓子喊道:「走啊,下邊剩了個大事還沒幹哩,咱趁天沒黑再砸那個煤礦去!那個禍害人的物件最招人恨!走啊!」「這話不假,這物件理該先砸了它!走啊!」
人群呼啦啦往西北方向擁去,一邊走一邊喊,喊了些什麼已經沒法聽清。後來有人倒在地上,原以為是受了傷,仔細看看才知道是天太熱失水太多,暈厥了。集團離礦區大約有二十華里,人群剛走了一半路程,就聽到了一陣緊似一陣的警車聲。有人停下來側耳傾聽一會兒,回身嚷叫:「不好,大約是保衛部集合了更多的棒子隊!」他的話一停,不少人就傳起話來:「大撥棒子隊下來了,領頭的怎麼說哩?」
警車聲越來越大,漸漸出現了車隊的影子。老天,這車出動得可真多,大車小車一排排連成一大串,它們橫著堵在通向煤礦的所有路口上。這一次人群不得不慢下來,不少人咕噥說:「天,咱砸紅了眼了,一時半會兒還停不下手——不過這回可不是鬧著玩的啊!」「今天的買賣我看也差不多了,不知領頭的怎麼個決斷?」「怎麼決斷?讓咱砸咱就砸,他們禍害庄稼人也不是一天了,市長怎麼不管?集團和煤礦是市長他親爹?砸!」「就砸!砸了禍害人的物件不犯法!」「一點不錯,再說法不責眾,他能把咱這些村的人怎麼辦?反正是苦命庄稼人,局子里的飯水也比咱家的強!」「你這話算是說到家了,那就砸吧!」
人群重新往前擁動。前邊的擴音器又響了:「喂,你們聽著,立刻停止暴行!你們受壞人指使,已經犯了大罪,必須懸崖勒馬……」「再要不聽警告,我們就開槍了!」「首惡必辦,脅從不問,頑固到底,死路一條!」人群在這喊聲里靜了一會兒。有個大嗓門突然說:「這些狗東西全是一個腔調,都會這一套屁詞兒,咱還信它?」「咱要聽兔子叫還敢種豆子?」「就是!就是!往前沖他娘的就是!」
人群嚎著往前衝去,一片器具再次高高舉起。
正這時槍聲響了。槍聲大作,卻沒有人倒地。原來槍是向天空打響的。
人群停下來。這樣停了不知有多久,一個人叫著:「老天爺咱別中了槍子兒,這是讓咱見好就收啊!領頭的怎麼說?」人群亂了起來。亂了一會兒,一句話傳過來:領頭的說了,還是那句話,好漢不吃眼前虧,咱撤!「這是真的?誰聽見了?該不會吧?」「怎麼不會?你想挨槍子兒你挨,咱可不想!」
又是幾聲槍響。
「媽的,撤吧。今個到這裡算是一回。有了第一回,就不愁第二回。咱早知道保衛部和棒子隊藏了不少槍,就別硬撞槍口了……」「就是就是……」人群亂鬨哄議論著,開始往後撤。
太陽墜向了西邊半空。天開始有了一絲涼氣。
出賣
1
入夜後村子裡安靜極了。我不記得這個村子曾經這樣安靜過。天空是真正的紫藍色,一天星星閃爍得非常厲害。我站在小院里望了一會兒天空,心裡念著幾個人。沒有人走動,大街上連狗都不叫一聲。這是極度喧囂之後的沉寂,是一天里的兩極。這個白天我幾乎沒有看到幾眼小白和老健,現在最牽掛的就是他們了。
因為滿身的泥污,所以儘管累極了,還是沒有躺到地鋪上。沾在身上的泥汗這會兒乾結了,緊繃在皮膚上。我舀了一盆涼水,痛痛快快地洗了一遍。擦乾身子躺下後,四肢似乎要不停地往下沉,似乎要把我的身體拉成一個薄片。白天的毒日頭還留在腦子裡,在那兒發出吱吱的尖叫聲。我最後記得大地被太陽炙得滾燙,所有人都無法站立無法停歇,只好不停地奔跑和嚎叫。是的,他們被炙得燙得快要發瘋了,痛得在地上躥跳,左衝右突,成為不可理喻的一群生靈。這是一場關於痛疼、關於大地煎烙腳板的慘烈夢境。
不知什麼時候,我睡過去了。睡夢中全是火焰,這火焰來自太陽,火舌伸得長長的,與地上的火連接起來,拉成了一片火網,把所有可憐的人都罩在其中。人們被焚燒得吱哇亂叫,皮膚一層層脫落,然後就蜷縮著倒在大地上。人的軀體和泥土一個顏色。
有篤篤敲門聲。我醒了,坐在地鋪上。是的,有人敲門。我開了門,啊,進來的人像泥塑一樣,星光下根本看不清臉。我差點喊出來,對方卻示意我不要出聲。在他低頭的一刻我認出來了:眼鏡小白。他渾身已經被泥污糊起來了。我要把燈點亮,他同樣制止了。我像他一樣極小聲地說話,告訴一天里怎麼也找不到他,有一回看到了,可只一眨眼又沒了。這一天真是嚇人,真是無法預料,現在一切只好由它去吧。小白無心談這些,只說:「快走吧,我就是回來找你的。我原想你只有十分之一的可能還留在這個屋裡——想不到真是這樣!你真是怪人!快走吧,立刻就走,一點都不能耽擱……」「為什麼?」「你傻嗎?他們會饒過哪一個?村子現在雖然沒有封鎖,可是已經相當危險了!」「不,我沒有任何過錯——你也一樣,我們幹嗎要害怕?公安系統會管的,只要講起碼的道理,我們就不必躲開。」小白氣得胸脯一起一伏,然後不再說話,只揪緊了我往外拖。
我定定站在原地,拒絕了他。
小白看看腕上的表,有些絕望。他小聲嘆氣。最後他回過身,可是還不想出門。我勸他快些離開吧——我這時擔心他說得有一定道理,更擔心他在整個事件中卷得太深。可是我仍然不能相信他會支持和策劃一場沒有理性的狂躁,會是一場暴力的推波助瀾者。
小白要走了,走前丟下一句:「老寧,你太天真了,你會為自己的天真付出代價的!」
他走了。但只有幾分鐘的時間他又轉回:再次勸我一塊兒離開。我再次拒絕。「那好吧,老寧,記住我的話,幾天後如果沒事,你就到一個地方去找我。」他附在我耳邊說了一個地方。我點頭,約他不久以後去茅屋裡找拐子四哥——他苦笑了一下:「你真是天真啊!我恐怕再也沒有機會去那裡了。」說完這句話伸出了手:
「給我吧。」
「什麼給你?」
「《鎖麟囊》。」
我明白了,他原來是索要那盤錄像帶。直到這個時候了,他還記得這個。我甚至認為他再次返回就是為了索要這個。我從背囊里找出來,還給了他。
下半夜響起一陣陣狗吠聲。有生人進村了。我從窗戶看去,發現街上有交叉的射燈光柱在晃動。我明白,小白預言的什麼可能正在發生。可我沒有一點緊張,因為我知道自己並沒有做任何需要害怕的事情。我認為自己始終秉持了理性,在整個事件中做了應該做的事情。我甚至相信小白也同樣如此。即便是老健和老冬子葦子,也在很大程度上是被迫做出了反抗——懲治者如果公平的話,就不該放過那些真正的肇事者,不該忘記追究那個多年來作惡多端的棒子隊,那支欺壓平原百姓的半隱半顯的黑武裝。
直到天亮,沒有任何人來我這兒。我想在見到老健他們之前,自己不該離開。現在我最想知道的是整個事件發展到了什麼地步,村子裡死傷多少、失蹤多少——我知道死人是肯定的;還有的人在衝突剛起時就被棒子隊抓走了。
一輛輛警車停在街上。行人斂跡。過去一直在街上溜達的狗被各家各戶拴在了屋裡。半上午時分,懸在樹梢的高音喇叭響起來:「……各位注意,注意!全體人員不準外出,不準……十八歲以上者於天黑前到村委登記。各位……」這是一個中年人的聲音,像是外邊來的陌生人。這個聲音響過不久就是一個熟悉的嗓門了,那是獨蛋老荒:「老少爺們聽見了吧?趕在晌午頭來一趟吧,跟上級說道說道,大人不見小人的怪,天大的事也總要過去是吧!年輕人要聽話,讓家裡老****領了來……」
整個一天我都待在村邊的小屋裡。我在想今後幾天該怎樣過。沒有其他人的聲息,沒有一個人來這裡。午夜難眠,村子裡靜極了,狗也不吠一聲。這個夜晚我才記起,自己容身的這個屋子原來是一個牲口棚,機械化以後牲口沒有了,就閑置起來,於是就成了小村的客房——許久了,只要小白來這片平原,除了住過一兩次我和四哥的茅屋,再就是待在這裡了。我在這個夜晚嗅到了一陣陣馬糞的味道。地鋪闊大舒適,這讓我想起一個人待在野外的帳篷里。幾天的生活從眼前一一閃過:我來看望小白,然後就是與紅臉老健等人的朝夕相處,與村裡各色人等的交往。我的朋友小白是一個失戀者,而在他的眼裡,我也是一個失戀者。儘管我拒不承認,但直到最後他還是這樣認為,說:「我從一個人的眼神就看得出,看得出這人是不是一個失戀者。」與我不同的是,他從頭講出了自己的故事,而我卻緘口不語。
我是一個失戀者嗎?不,我是一個即將喪失最後一片土地的絕望者,一個無家可歸的人。我和許多人一樣,從此將日夜悲傷,在大地上遊盪。
小白啊,今夜你在何方?如果這個時刻你還在身邊,我會告訴你:失戀者和絕望者的眼神可能是不盡一樣的,雖然它們相去不遠。
2
走在大街上,我從那些老人、姑娘和小夥子的眼睛裡,都看到了一種似曾相識的神色。這種神色即便在他們歡笑的時候也會隱約地、時不時地流露出來。因為歡笑是極易消失的,而那種神色卻是凝固在眸子里,滲入了心的深處。當然,小白也許是對的,失戀與之相比也有極大的相似性,它們在某種意義上說可能真的是一回事。
我第一眼看到葦子的時候,就有這樣的感覺。而他的岳父獨蛋老荒卻沒有這樣的一雙眼睛——葦子此刻哪去了?他肯定像小白一樣,逃離了村子。還有老健,這個紅臉壯漢如果沒有發生其他的意外,也一定遠走高飛了。
我心裡正念著葦子他們,一個頭包藍色圍巾的女人來了——原來是葦子的媳婦。她一進門就哭著問:「你見過我家男人吧?你那天和他一起不?」我說最後只在混亂中聽過他的聲音,再也沒有碰面,因為那一天人太多太亂。「後來呢?」「後來就不知道了,我到現在都沒有見過村裡那些人,紅臉老健和老冬子也沒見。」「見小白了吧?大概是他們在一起吧?」我心上一怔,趕緊搖頭否認:「沒,小白我也沒見……」
她抹著眼睛:「我怕他是被那些人逮住了。他們抓走了好多人。聽說外村也抓了。」
「你爸老荒呢?他不會讓葦子出事的,你放心吧。」
「他才不會管他。再說我爸什麼都不知道,我問了,他什麼都不說。再問,他就嚷一句:不聽我的,那還有個好?管住你男人吧,別讓他跟上紅臉老健鬧騰,他們早晚都得鬧到局子里去,一個也跑不了。」
「你爸那天在路上攔截過人群,他和鄰村的頭兒一塊兒從一輛轎車上下來,老冬子差點把他們的車砸了。」
「我爸暗中和集團的人結成了一夥,他為了一筆錢財,恨不得把自己的女婿也送到局子里去。這會兒大家都看出來了……」她的聲音放得很低,瞥瞥四周:「千萬防著我爹啊,有了葦子他們的消息也不能讓他知道,啊!」
我明白,點點頭。
她走開了。我在窗戶上看著她的背影,直到消失。後來我發現這間屋子四周的草垛子旁、巷子口等,都有一些人在晃悠,有的人正在使用對講機呢。媽的,原來是這樣。我在屋裡徘徊了一刻,決定立刻離開這兒。地鋪上是我的背囊,我把幾樣簡單的東西收拾一下,背起來就出門了。
剛剛走了沒有多遠,一個三十多歲的人跟了上來,拍打一下我的肩膀:「喂,夥計,你要到哪裡去?」「回去,我在這兒待夠了。」「你登記了嗎?」「為什麼要登記?我又不是這個村裡的人。」那人一臉怪笑:「那你為什麼貓在了這兒?這就更得說說了。」我琢磨著,靈機一動說:
「我是村頭的朋友,不信我們去找老荒!」
那人尾隨我進了老荒的院落。老荒正好在院里磨一把牛耳刀,見了我故意不理,端刀試刃,想把一綹鬍鬚剃去。剃去了,只剩半邊鬍鬚的老荒顯得十分可惡。他好像剛剛看清我是掮了背囊的,大睜眼睛問:「啊嗬!你要走?」
「我來問問領導,如果沒事了,我就回去了。這邊挺亂的。朋友也不見了。」
老荒左手端刀走過來。
「你這是要幹什麼?你這樣嚇人不是?」我盯住他。
他於是把刀放下,擦擦手說:「我想殺頭羊給局子里的人吃,人家受驚了。」他這樣說時看看跟我進門的人。那個人瞥瞥這邊,退到了門外。
我又說一遍:「你這兒如果沒事了,我該走了。」
老荒說:「唔哦,那不合適吧。都走了還成?老健小白老冬子都撒丫子跑了,剩下我一個老荒頂著這麼大的禍患?你們倒是留下來陪陪我哩!」
「你女婿呢?他陪你不行嗎?」
「他一個愣頭青嘛。你和小白這些*分子才是主心骨嘛——你說是吧?嗯?是吧?」
一股冷肅之氣從頭灌到了腳。我盯住他:「你這是什麼意思?你該不是說我們挑起了這場亂子吧?你大概還記得你怎樣跑到我們那兒找老健,拍著胸脯說要領人干一場的話了吧?你如果忘了,我們可都記得!我可以證明!」
老荒跳了一下,去看那把刀,又瞥門口的人,嚷:「那是個圈套!那是你們幾個逼我上套!這個誰不知道?我幸虧沒上你們的當哩……」
「你已經上了套了,你一直和我們在一起嘛。你說你才是一村的頭兒,這事一直是你領著干;你還找了記者溜溜合夥兒干。這是事實吧?」
「嘿,我這回被你咬住了。你懂個屁。我哪有那麼傻哩。我不過是直眼瞅著你們怎麼干哩。國有國法,村有村規,咱村的規矩幾個外鄉人就破得了?你要走?先別走了,你就躺那地鋪上,一天小白老健他們不來,一天你就得躺在那裡。最後說不定你還得替他們頂罪哩!」
「你給他們頂罪不行嗎?」
「我不是他們一個道上的,你是。你客氣什麼?你就別客氣了!」
我真想上前去把這個半邊鬍鬚的傢伙揍一頓。
「你知道你和幾個朋友鬧這場亂子有多大嗎?聽上級說損失好幾個億呢。這不是死罪嗎?不要我說你也明白嘛,這罪得多幾個人頂著,要是他們都跑了,到頭來就剩下了你一個,那你可就麻煩大了!」老荒得意了,伸手捋起了剩下的半邊鬍鬚。
我在琢磨他的話。這會兒我更加確信:小白和老健他們真的跑開了,沒有被逮到。
「我看你還是回那個地鋪上吧。官家有事問你也找得到你不是?回去吧,要是悶得慌,我有工夫就端一壺黃酒去陪你。」
3
老荒說到做到,後來的兩天里他都到我這兒來,還真的端了一壺黃酒。他讓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按時給我送飯,他來時就加幾個菜,還說要與我對飲。「我說過嘛,別人哪有什麼好酒,我才有呢。來,咱們邊喝邊拉,把心裡的悶氣都吐出來。」他盤腿坐在地鋪上,面對一個矮腿小木桌,給我把杯子注滿。
我喝了一口,發覺這酒果然很好。
老荒舉舉杯子,一連飲了幾杯,把桌上的涼拌豬耳朵嚼得咯吱咯吱響。他的臉紅了,接著嘴巴歪了,厚厚的下唇拉得很長,一下下點頭說:「滿村裡就這麼幾個好小夥子,都抓走了。我心疼啊,去保衛部要人,人家不幹。真局子還要從頭查。就是嘛,有罪證嘛。他們砸了多少,怎麼乾的,人家是一清二楚。老寧啊,你說說這個紅臉老健害了多少人?他自己倒跑沒了影兒——還有你們那個軍師小白,也跑了。跑也沒用,早晚抓他們回來,這是死罪啊!」
「他們到底抓了多少人?」
「也沒有多少,三四十人吧。」
「這還不多?死傷了多少?」
「也沒有多少,死了三個,傷了十來個。」
「我們這一個村,還是所有參加的人?」
老荒擼了一下濕漉漉的嘴唇:「所有的吧。還不是最後的數兒,最後到底是多少,那得等等看。」他又呷一大口酒:「人家說你是『二軍師』哩。」
我冷笑:「人家說你是總指揮。」
「那角兒該是老健。這個你比我清楚。」
「開始是老健,後來你就把權搶了去——這個我們大家都可以證明。你找老健小白他們,他們如果到場,就會一起證明。」
老荒吱吱吸氣:「這玩笑可開不得!我說過,『二軍師』這個名兒不捋掉,那就是死罪啊!」
「怎麼才能捋掉呢?」
老荒把頭探過來一截:「老健小白他們,還有老冬子幾個,都藏在了哪裡?你不會不知道。他們一到案,也就沒你的事兒了。你可不能當了他們的替死鬼。」
我喝了一大口酒,砰一下放了杯子:「我說過,他們真的到場,你就成了替死鬼。」
老荒嘿嘿笑,抓抓耳朵,拍著膝蓋:「老弟你是過慮了。你想咱跟集團和局子是什麼關係?實話告訴你吧,他們誰的話也不信,就信我的。咱是一級領導哩,老健不行,他那等於長毛造反。他們這回都完了……」
他的眼斜了,嘴裡滿是泡沫,抓杯子的手也開始抖。我明白酒勁兒上來了,他的腦子已經渾了。
我點頭:「是啊,我聽說他們集團的人獎勵給你一輛高級轎車,比鄰村那傢伙的還要好!」
「比他的好!他算什麼啊……」
一句話剛說了半截,他突然收口,汗水從頭上頸上嘩一下湧出。他站起,看看窗外又坐下,再次抓起酒杯。不過這次他不喝了,只看著裡面的酒。「老夥計,剛才是酒話哩,哪有什麼轎車啊!我的心還是向著咱村裡嘛,咱是一村的頭兒,就得像護小雞兒一樣護著大伙兒……這沒、沒說的啊!」
我目光冷冷地看著他,逼得他慌慌地轉頭:「你別,別這樣瞅大哥哩……」
「那麼我問你,他們抓這麼多人,到底是誰供出去的?也就是說,是誰把他們出賣了?」
「這我怎麼知道?也許人家心裡一清二白哩!」
「你胡扯。那一天幾個村的人攪在一起,不一會兒臉都被污泥糊住了,誰都看不清誰。如果不是平時有掌握的名單,集團保衛部根本沒法抓人!」
老荒耷拉著頭坐在那兒:「反正不是我。我可不擔這個惡名。」
第二天老荒的酒徹底醒了,伏在門框上喊我說:「走啊,去看看給調弄的人啊!」我不知是什麼意思,大聲問一句:
「什麼被調弄的人?」
「就是黃鼠狼附身的人,哪年裡都有幾個,這會兒正有人捉它呢!」
我將信將疑跟他出門。拐過幾條巷子就聽到了喧鬧聲,原來一群人伏在一個小瓦房的窗戶上,掙著擠著往裡看。老荒一來,民兵就喊:「走開走開,閃開路!」
老荒領我進了屋子。裡面光線暗極了,像是黑夜,直待了一會兒才適應了一點,看清了東間屋裡有幾個人,都坐在光光的炕席子上,正用力按住一個人。被按住的是一個五十左右的婦女,披頭散髮,渾身只穿一條短褲,一個勁兒扭動。她的身體雪白,乳房很大,毫無羞恥感地又笑又叫。
「怎麼能這樣?為什麼不給她穿衣服?」
老荒「嗯」一聲:「找她身上的東西呢!找不到,逮不著,她就不說實話!你哪裡明白這個……」說著又問幾個低頭按她的年輕男女:「看見了沒?」
「看見過一回,一閃,又不見了!」
這時我才驚訝地發現,幾個人手裡都拿了一根縫衣針。
老荒一邊盯著扭動的女人一邊向我介紹:「她叫楚楚,最能附身了,一附了身就是三天三夜渾叫渾罵,要不把這黃鼠狼逮住,她是不能安生啊!她身上有個氣泡兒,在身上飛跑哩,只要看到它,一針紮上去,那黃鼠狼也就算給逮住了……」
正說著有人呀一聲大叫,一隻手狠狠捏住女人的皮膚,另一隻手裡的針就扎了下去。紅紅的血流下來,正扭動的女人一下仰躺了,手足俱抖,滿是白沫的嘴不停地告饒:「我不敢了,再也不敢了!我發個誓再也不來了,快放了我吧,放了我吧……」
老荒湊上前去,惡狠狠瞪著這個叫楚楚的女人:「我來問你,前幾天起事的主使、犯了王法的人,他們都是誰哩?你給我一一如實招來!」
「我說,我說,他們跑的跑抓的抓,就是那幾個嘛……」
「他們是誰?」
「老健,小白,老冬子……還有三皮四眼小五子,東頭的老憨,老艮皮他爹……」
老荒咬著嘴唇點著頭,回頭看看我:「這回你知道了吧?幹了那事的人連黃鼠狼都知道,誰又能瞞得住呢?」
4
那天我還想看下去,因為心裡的疑團越來越大。當我明白楚楚借了黃鼠狼的嘴說出的名字,與這些天里正在追捕或已經抓起的人完全一致時,就更加驚異。老荒對一邊的民兵說:「記下,一個不剩全都記下,這些人名兒要存個底兒,到時候別讓好人受了牽連!」有人刷刷記著,老荒又回頭嚴厲地盯我:「只要是經它點了名的,有幾個不是死罪?」我小聲、但句句清晰地把如下的話送入他的耳廓:「他們死了也是冤魂,這麼多冤魂你不害怕?」老荒磕著牙,像害冷一樣:「我、我害、害什麼怕?這都是黃鼠狼招供呀,這都是你親眼看見的呀!」
我不再吭聲,只看著炕上扭動的楚楚。我料定這是個不幸的女人,雖然我還不知道她的身世。我發現她身上插針處流血不止,因為那兒被人插了不止一根縫衣針。他們說:「插少了不行,插少了說不定什麼時候它就撒丫子啦!」楚楚不停地告饒,說一些不著邊際的誓言,旁邊的人就更加起勁地折磨她。
老荒對楚楚大聲喊道:「說,一點不剩全供出來!那些逃開的人去了哪裡?能不能逮住他們?」
女人翻著白眼,劇烈扭動,身上的血珠一滴滴落在炕席子上,發出尖厲厲的聲音,這聲音真的像是一種野物。她叫著,只不肯再說。
老荒喝道:「你不說不上緊,你不全供出來,就別指望放了你哩!」
「好好,我不敢了,我說,我全說……他們,小白老健老冬子,全都下了四野了,他們這會兒鑽了棘針棵子,然後一路往西瘋跑哩。後面有飛鏢跟著哩,他們為躲鏢就狂奔啊,一路往西下去了。完了,沒了影兒了,官府也逮不著他們……」
老荒的頭使勁往前探去,死盯住楚楚,喝道:「他們想得美氣,想躲開官家的飛鏢?那門也沒有!你好生說說看,到底能逮住他不能?」
「媽呀快饒了我吧,我什麼都說,都說,能逮住他們,反正是早天晚日的事兒——他們跑不了,這成了吧?」
楚楚痛苦的目光瞟在老荒臉上。
老荒點頭:「這還差不多!嗯,我就知道是這樣。」他說著叼上一支煙,搓搓手對左右小聲說:「該問問它藏在哪裡了,該結果了它……」
一個民兵凶凶的眼睛一瞪,指著楚楚大叫:「說,你到底藏在了哪裡?不說?不說就一直用針插著你,直到你死、死!」
楚楚手足俱抖,大喊大叫。
「說不說?不說?再插一根針!」
又一根針插上去。「呀呀,疼死我了……啊呀,我說啊,說啊……」
「那就快說——你藏在了哪裡?」
「我、我……我藏在了山西省……耬斗縣……」
民兵轉臉看老荒:「這,這麼遠的路?」
老荒又一次喝問,楚楚還是那幾句話。老荒罵著:「咱為一隻黃鼠狼跑一趟山西省?這值得?媽的真見了鬼哩……」正說著有人在他耳邊咕噥了什麼,他立刻對我說:
「走吧,你的公務來了,走吧,別看這熱鬧了。」
原來是幾個穿制服的在我的住處等人。他們全都綳著臉,老荒介紹我時,沒有一個人抬頭。老荒說:「老總們忙公務吧,我走了。」說著離開了。一個臉上有刀疤的人把腋下的文件夾放到桌上,看我一眼,翻動著,「嗯,說說你的事兒吧,這幾天也考慮了不少吧?」
「你們是集團保衛部的人還是執法部門的人?」
「你管得太多了吧?」
「如果是保衛部,我可以拒絕回答。」
「我看你還是回答吧,」臉上有刀疤的人冷笑著,「說出來對你有好處,你這個人我們多少了解一點,你和他們不一樣。不過我們還是要知道一下誰策划了這場*、整個過程、你的角色。」
我坐在地鋪上,語氣平靜:「我既沒有參加*,也不贊成以暴力的方式解決問題,並且盡我所能阻止衝動的人群。」
「哈,不錯。誰能證明你的話呢?」
「我只能如實講。你說我參加和策劃,誰又能證明呢?」
「那自然有很多證據。現在是聽你講、兩相核實的過程。」
「那我只能告訴你:那些證明者都是誣陷。不僅是我,就是小白老健他們,也不是暴力的倡導者。他們不過是想為這個村子爭個起碼的公平。」
刀疤不安地咬咬嘴唇:「那誰是倡導者?」
「是集團保衛部的棒子隊。是他們衝到農民的地里毆打上訪群眾,才導致了這場惡性事件!」
刀疤聲音高起來:「他們?他們是趕來執法!」
我的聲音也高起來:「那農民也是來執法!」
「他們砸毀了好幾個億!」
「集團的人呢?他們毀掉了農民遠不止好幾個億!這個平原上的人連正常活下去的權利都被剝奪了!」
「我,我看,」刀疤把官帽摘下來,露出一個半禿的腦殼,「不把他們……把你逮起來,是不會老實的……」
我冷笑:「那些集團都是一些大老闆的,這邊村子裡都是一些窮人。你們給富人看門,真有出息!」
「文縐縐的,好書底子。」刀疤嘲諷說。
刀疤說完站起來,旁邊的人跟著也要離開。刀疤臨走扔下一句:「你留著這肚子理論到裡邊去說吧,我們給你找了個吃飯的地方。」
「你們有什麼權力隨便抓人?你們只是大老闆的打手……」
「就算打手又怎麼樣……」
他們一出門老荒就進來了,神秘地四處亂瞥:「了得,你屋子四周都站了崗,怕是要換個吃飯的地方了吧?」我說你真聰明。老荒憐惜地看著我:「老夥計,只要頭上沒有『二軍師』這個銜兒,怎麼都好說,怎麼都不會是死罪。」
「他們集團隨便抓人本身就是犯罪,狗娘養的!」
「嘿,你離開前我得告訴一件有意思的事——你猜那黃鼠狼說的『山西省耬斗縣』是怎麼一回事?」
我聽著。
「老天,人家怪有智量哩!民兵聽啊聽啊,最後急了,就在房子周圍找起來——你猜怎麼?民兵在她屋子西山牆上掛的一個破耬斗里找到了:裡面是一團草,一個黃鼠狼窩,它就在裡面四腿朝天亂抖呢,口吐白沫子……嘿,原來是這樣的『山西省耬斗縣』——看看,黃鼠狼成精真是了不得啊!」
半碗鹽面
1
我被關進了一個幾乎沒有窗戶的小屋:兩米寬三米長,只有一張窄床、一個便桶、一個小桌。那個勉強可以稱為窗子的小洞只是為了外面的人能夠監視,能夠往裡遞一點東西。頭頂上是一盞高瓦數的碘鎢燈泡,讓人覺得滿屋裡不僅有它的氣味,而且還充斥了它的聲音——一種尖厲逼人的、無所不在卻又難以捕捉的聲音。人在這種聲音里會有一種腦子即將炸裂的恐怖感,口腔里是一種不可忍受的硝味。腰帶解除,連鞋帶也抽走了。「蹲在一個地方,不準躺,也不準站,還不到休息的時候。」這裡大概永遠不到休息的時候——一個渾身是毛的野小子坐在一旁——我相信這個人打生下來就沒有接觸過一絲一毫的人類文明,完全是野物狀態。他身上人性稀薄,連說話都介於人畜之間。他對我除了惡罵和威脅,再就是用全身散發出的一種氣味折磨人:那是一種聞所未聞的氣味,類似於氨和硫、鐵鏽和舊布等物品的混合體,讓人想起一座化工廠的廢氣出口,或一種超大型動物消化不良期的氣體排泄。我甚至認為讓這樣一個青年充作我的看守必是煞費苦心,不僅是其他種種把戲,即便單單是這一個人,也讓我在內心深處頻頻告饒。老天啊,我只求身邊這個物件快快離開,好讓我順暢地呼吸一場。我總有一種擔心,擔心在這樣的一種大濁氣中將不久於人世。
野小子叫「阿侖」,只聽別人這樣叫,不知道是哪兩個字。阿侖是人間的稀罕之物,如果不是被其折磨得痛不欲生,誰的好奇心都會被撩撥起來。只是我精疲力竭,在掙扎喘息的微小縫隙中還是忍不住呻吟。
「你媽你媽苦嚎苦嚎……」阿侖用一根帶尖的木棍戳來一下。癢痛,解困。
最主要是困,是十二萬分地渴望閉一下眼、打一個盹。可是尖尖的木棍會及時地阻止我的瞌睡。這樣熬過了一天一夜之後,眼睛干痛難忍,頭開始發木;第二天腦門中間好像擰了一根螺絲,這螺絲在不斷地擰緊、擰緊;你會懷疑這螺絲擰到一定的極限時,會隨時聽到「嘭」的一聲,那當然是腦殼的碎裂;第三天夜裡是渴望朝對面牆上砰然一撞,渴望就此了結;第四天白天是雙目大睜卻視物不見,語無倫次地叫人、訴說、應答、呼救。
我看見穿制服的人推了我一把,讓我坐在一個地方——已經分不清或記不住是否有一個凳子了。我後背上豎了一根帶尖的木棍,我回手想拔出來,可是幾次去摸都空無一物。「那裡什麼都沒有。」制服說。記錄的人用筆桿敲著案宗,一捲紙。「該你說了。」制服說。我夢見自己在一條蟒蛇鋪成的小路上艱難奔走,腳下是熱乎乎的鱗片,是比撫摸還要舒服的恐懼,是大白天大睜眼皮的睡。有人看透了我的把戲,過來用手指在我眼前晃動,咕噥一聲:「咦,其實他早睡了。」說著用什麼刺了我一下。一根針掉在地上似的,發出微小的聲音。我低頭去找那根針,眼瞪得比剛才還大。
「你說出來吧。」
「我說出來……說出來……」
「你別存在幻想。」
「幻想……幻想……」
「開始吧。」
「開始……開始……」
一個助手過來,看看我說:「他其實還是在睡。」
腳步聲。我睜大雙眼卻看不清他的臉。我夢中他是一個獨眼龍,一個用腹部走路的人——「蛇……」我小聲說。
「如果睡了就不會說話了……」
「不,睡了會說夢話。」
「哦哦,那麼得先讓他睡足了再說?」
「那是啊。不過睡得太足大概也不行吧。」
「也是也是!也是……」一個小姐用英語結束了這場審問。
我給抬到或拖到了那個無窗的小屋裡。我記得連拉帶推地給弄到了床上。夢中只睡了一個小時,催命鬼就來了。這時候是要拚命的。我用牙咬、用手抓他的眼睛、用頭撞,無所不用其極地反抗,可最後還是給弄到了另一個明亮的屋子,來接受再一次審訊。
這個生不如死的時刻,這個非人的空間,讓我一點點消失、溶化,成為一片乳白色的氣和水,在自己的昨天里流動。我說了什麼?沒說什麼?自己竟一無所知。對方是一兩個徒有其表的人或物,是肉體和聲音、氣息、渣滓,生命——人的渣滓——類似於那個野物看守。他們極不滿足地搖頭,長嘆:「唉,這是怎麼一回事啊?」我相信這句話是在問左右的人;接著是極有意思的回答——因為太有意思了,所以我竟然聽懂了:
「如果*了怎樣呢?聽說羞恥心對於他們這一類……」
他們幾個在交換目光。那個姑娘不好意思地去看窗外。另外兩個人拍手定局:「嗯,是個辦法。」
我被脫得精光的可能性很大。因為夢中是這樣的。我夢見或真的看見那個女人看了我一眼。繼續審問。於是繼續回到夢中。
他們絕望了。有人終於提到了一些古老的方法——我聽明白了,他們想好好打我一頓。有人提出後,場里鴉雀無聲。這樣僵持了一會兒,一個十分蒼老的聲音說:「我們要慎之又慎。」「為什麼?」「因為,因為一些不便多說的原因,別留下傷痕……凡事都要調查研究。」一個女聲說了,這是那個美麗的姑娘:「扒下衣服都一樣。」那個蒼老的聲音說:「嗯,可不一樣。」「有什麼不一樣?」另一個男人開了一句玩笑:「這傢伙有三根屌。」姑娘把臉轉向了一邊。
重新回到那個災難叢生的小屋。接下去的問題是睡不成也醒不成——那個野獸小子又來了,他將一身怪異至極的氣味發揮到淋漓盡致,我竟然在極端的睏倦中都無法入睡。好像有一股氨水調弄的什麼臟臭的漿液試圖從鼻孔里通過,需要我緊緊地、緊緊地咬住牙關。我雙目圓睜盯住他,讓他奇怪地嗯了一聲。他吐唾液,那唾液竟然是紅色的。我面向自己遙遠的夢境發出一聲哀求:「我馬上就要死了。」
穿制服的傢伙把我送上囚車,拉到一個白色的屋子裡,對一群正在給一個老頭灌腸的人說:「他說他要死了。」一群人二話不說就剝我的衣服,四個人按住我的四肢。這場折騰一直持續了半天,我給打了許多針劑,然後重新推進那間小屋。
半夜,我真的聽到了貓頭鷹的叫聲。
天明時分,我親眼看到隔壁抬出了一個死人,是個青年。
2
我極力想弄明白這是在哪裡?記得被帶走時關在了一個全封閉的貨運車裡,黑得沒有一絲光亮。這樣當車子搖晃了多半天、在無比顛簸的泥路上拐了許多彎之後,嘭一聲停下了,我的頭一下給撞在了一個地方,還好,沒有撞破。接著就是給推進一間又黑又小的屋子。我最想知道的就是,這裡究竟是集團那一伙人私訊的黑屋子,還是轉到了另一處?誰也分不清這些集團的保衛系統,因為他們在裝備上完全一樣,什麼電擊棒手銬警棍,更有帶警燈警笛的巡邏車、全套的制服。就連說話的腔調也沒法分辨。
「這是哪個集團的保衛部?」我問他們。
「你說什麼?你是傻子嗎?你管那麼多?」
四周不斷傳來呼叫的聲音,這讓人毛骨悚然。有時正叫著,突然戛然而止,讓人想到是一隻戴了黑色皮套的手猛地扼住了呼叫者的咽喉。砰砰的擊打聲使人想起棍棒和鞭子——奇怪的是它們與撕心裂肺的呼喊並非同步——擊打聲從一個地方傳出,呼喊聲又在另一個地方響起。這兒更像一個古怪的作坊,如我在農村裡見過的油坊之類。
阿侖就像我的具體承包人一樣跟定了我,這個野小子幾乎只通幾句人語。他身上散發出的怪味濃烈到無法忍受的地步,一開始是氨味居多,後來又摻雜了陣陣瀝青味,辛辣刺鼻,甚至灼熱烤人。這個野小子可能被叮囑不準對我施以拳腳,所以他不得不付出的巨大忍耐化為了身上的一種奇特反應:散發出逼人的怪味、一種焦灼的熱量。他不停地磕牙磨牙,這使人想到一個被禁止撕咬的野獸的焦躁。他有時會一動不動地盯住我看,像看一個異類。我問話時他並不作答,而是一噘嘴巴迎向對面牆壁,刷一下從口中射出一串紅色的唾液。
不準睡覺的折磨可能是人世間最殘酷的懲罰之一,是沒有經受過這種折磨的人無論如何也難以體味的。最小的空間、最亮的碘鎢燈、最冷酷無情的看守。我一直在夢中遊走,在絕望的懸崖上遊走——腳步稍微一歪就會跌入深淵。我無法聽清也無法回答他們的審問,最後他們只好給予最致命的誘惑:「只要你好好講,講出一切,立刻就讓你睡上一覺,願睡多久睡多久。」我點頭,在夢中答應了他們。
我只睡過兩個鐘頭,頂多三個,那個野小子就把我拖起來了。這時我只想用頭把他撞翻,只想獲得一次足夠的睡眠。
「你說吧,整個策劃的過程,參加的人,時間……」
「……」
「你與小白的關係,小白來這裡之前之後的情況,他與老健的關係……」
「……」
「實施爆破的計劃——炸毀集團和煤礦的計劃是什麼時候制訂的……」
我終於聽清了最後一問,大聲喊道:「沒有任何人要爆破——這是徹頭徹尾的栽贓……」
「你是說計劃中沒有這項?那好,你們的具體計劃又是怎樣的?」
又是一個陷阱。我明白過來,即答:「去問你們自己——集團的棒子隊吧。所有的暴力活動都要你們自己負責!」
「記下來,嗯,快記下來。」一個絡腮鬍子手指女記錄員說。
「你與小白是兩個核心人物,這點上我們清清楚楚。交代你們兩人的密謀吧——在那個黑窩裡的全部陰謀活動……」
我極力回憶,一下被引入了與小白在一起的日子。這是最值得懷念的時光。在我和四哥的小茅屋裡,在那個大通鋪上,我們談了多少。最難忘的就是關於《鎖麟囊》的故事。在這樣的時代,所有的多情人都變成了失戀者,這是一次命中注定。我盯著窗外的白雲囁嚅道:「鎖麟囊……」
「什麼『囊』啊……」
「……你們聽不明白的。」
「你只管說吧!」
「那是唱平原上的故事——從登州到萊州……『耳聽得悲聲慘心中如搗,同路人為什麼這樣嚎啕?莫不是夫郎丑,難偕女貌?莫不是強婚配,鴉占鸞巢?』」
「啊哈,怪順口的,就這勞什子?」
「『轎中人必定有一腔幽怨,她淚自彈,聲續斷,似杜鵑,啼別院,巴峽哀猿,動人心弦,好不慘然。』」
「記下來記下來,這勞什子只有四眼狗才能聽得明白哩。不過也算證詞。」
我一陣瞌睡上來,胸口像一團亂草往上塞,直塞到嗓子眼。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了。一股逼人的氨味兒又濃烈起來,是那個野小子在用尖尖的木棍戳我。我一驚,抬起頭。
「你們倆計劃好了,以為從此以後天下就是你們的了,高興得唱起大戲來了,是這樣吧?」
恍惚中覺得眼前一片風雨,悲聲如搗。恍惚中又看到了小白,還有冬子和葦子、老健,是他們幾個結伴兒在風雨中疾疾竄奔。一聲聲槍響混在大雨中,有一股雨水很快變紅了:紅色的雨水漸斬變寬,像拖拉下來的一匹紅綢……我的眼睛濕潤了。
「說下去說下去,不能打絆兒,說下去……」
我緊緊咬住了牙關。
野小子擰我的耳朵、用尖尖的木棍戳我,我再也沒有開口。
「看來得對這小子重新加工加工了——怎麼辦呢?」一個年輕人無比憂愁地問道。
沉默了一會兒,響起的是那個絡腮鬍子的聲音:「嗯,請示一下看吧!這個狗日的東西,依我看,讓他吃半碗鹽面就老老實實了……」
3
大約是半夜時分,我被踉踉蹌蹌推出小屋。「幹什麼?」「聽京戲去。」野小子的替班是一個不男不女的傢伙,說話嗓子尖得嚇人,走路水蛇腰,像女人。他把我帶到一個空房子里,那兒有兩張四方白木桌遙遙相對,我被推在一張桌子前。還是逼人的碘鎢燈,賊亮賊亮。那幾個我熟悉的審問人員也出現了,三男一女。這女的今夜似乎才讓我看清,很胖,嘴巴肥大,眼睛也很大,有一种放浪的美。她可能也像我一樣缺覺少眠,一進門就打哈欠,瞥瞥旁邊的人,很不耐煩的樣子。那個絡腮鬍子顯然是個頭兒,手指一戳桌面說:「帶上來!」
他的話剛停,屋角一個小門砰地打開:兩個細高個男子全副武裝,扭住一個十*歲的小夥子,飛快地把他按在另一張桌子前。這小夥子費力地抬頭,兩旁的細高個子呵斥:「站好了!」
小夥子已經被折磨得有氣無力了,他沉重的頭顱像是無法被頸部支撐似的,左右搖晃,有時歪下來,就被旁邊的人狠力一拍。他努力地看向我。我也極力回想是否見過他,想不起來。但我知道他可能就是那個村子的青年。
「鑿子,你給我端量好了,看走了眼就掌嘴!你好好看看,你對面這個人是不是前幾天領你們砸集團的那傢伙?」絡腮鬍子喊。
鑿子搖搖晃晃的頭用力抬起,打腫了的眼睛瞄準了我,再三端詳,搖搖頭。
「把他弄近些,這小子大半是個雀盲眼(夜盲症)!」
兩個細高個再次把他扭起,一直揪到我的跟前,狠拽他的頭髮,使其用力仰頸看我。這樣直看了好幾分鐘,他的頭又垂了,垂著的頭不停地搖動。
他們罵著,推搡著,重新將其按到桌邊。
「看來是一夥的不假,這叫忠心護主啊。我就不信當兵的不認將帥,將帥不認當兵的還情有可原。媽的這是討罰啊。你那天可沒少砸巴東西吧?今個如實招來吧,如實招了死罪就能換個無期。」
「我如實招。」鑿子清清楚楚應了一句。
絡腮鬍子與幾個人對視,問:「那我問你,你親手砸了多少機器、多少人、多少設備?」
「俺嘛,一個人就砸了四台機器,都是禍害人的物件,越砸越起勁兒,煞不住車哩!設備,設備是什麼?」鑿子轉臉問。
「笨死了,也是機器!」
「那我就砸了四台——兩台大的兩台小的。大的有麵缸那麼大,小的嘛,也有小扁簍那麼大哩。怪費力,多少钁頭下去它還呼哧呼哧喘氣兒。」
「除了機器,你還破壞了什麼?」
「這我可得好好想想……天哩,砸上了癮,一時半會兒停不下哩。我記得把一些窗玻璃砸了,把桌子也砸了。牆上貼的大畫兒啦美人頭了,咱看了就眼氣,也給它們幾钁頭算完。最後要不是有人喊著走啊走啊,咱還得砸它一些。不過咱沒砸人,咱知道人命關天。可是好心不得好報啊,機器也傷人哩……」
「嗯?怎麼回事?」
鑿子仰著臉回憶:「我哥幾個砸得正歡哩,有人一钁頭把機器上的一個什麼東西砸開,它就把燙人的臭水腌臢汽濺他一臉一身,他就疼得滿地打滾兒……人是沒救了。那是毒水,誰沾上誰完。那天聽說被機器害死的人至少有五六個。被電打死的也有兩個,一個又活過來。壞人把機器都偷偷通上了電,一钁頭上去火花直冒,一觸手指頭電個筋斗……」
絡腮鬍子大笑。
「這就是報應!看你們對集團有多大的仇,你們是發泄仇恨來了……」一個尖嗓子說。
鑿子並不諱言:「就是!這一片平原上的人沒有不恨集團的!他們是庄稼人的死對頭!他們弄得咱沒吃沒喝,連口氣都喘不舒坦,連個安穩覺都睡不了!老健說得好:今天是有它沒咱!」
「老健這樣說了?」絡腮鬍子趕緊問。
「都這樣說了!」鑿子咬咬牙。
「嗯,好,你一會兒就不牙硬了……先問你,誰是主謀?」
「都是主謀。都想砸了他們鬼哭狼嚎的機器。」
「好小子,一會兒你就不牙硬了……再問你,眼前這個『二軍師』你真的不認識?」
「早說了嘛,咱不認識。」
「那好,」絡腮鬍子沖兩個細高個子一努嘴,「取些好吃的東西來吧,反正得給他嘗嘗新鮮。」
兩人應聲而去。一會兒取來了東西,亮給幾個審問的人看,還給我看了看:四根紅辣椒,半碗鹽面。
絡腮鬍子指著它們對小夥子說:「東西不多,都是你的了。你不是英雄好漢嗎?你不是夠仗義嗎?那好,你就把這點東西全吃了——年輕輕的身板兒壯實,大概不會尿褲子吧?」
鑿子困惑地低頭看看桌上的辣椒和半碗鹽,又抬頭看看我。
「你認識他嗎?認出來,就在這上邊畫個押。」絡腮鬍子拍拍桌上的一張紙。
我喊:「鑿子,你可別吃!咱倆今天不就算認識了嘛!」
鑿子搖頭:「假話說不得哩。」說著端起那個碗,捏一點鹽末就往嘴裡填。他伸伸舌頭,使勁皺眉。
「吃啊,別嫌東西少……」
我沖他們喊:「你們長了什麼心,他不過是個孩子啊!」
「你只一邊看著吧,輪到你的那一天再說話。你這會兒好好學著點兒,看人家怎麼下口。」
鑿子艱難地吃了幾口,最後索性把碗捧到嘴邊,伸手扒拉著,連吞帶咽,一轉眼就把半碗鹽末吃下去了——他手一松碗掉在地上,臉色發青,全身打抖,口水從嘴角流下來。
「這東西多咸哪,快遞上辣椒……」絡腮鬍子又說。
我往前掙出一步,有人揪住了我。我剛喊了一聲「鑿子」,又撲過來一個人。我眼睜睜看著對面的鑿子一邊大口吸氣,一邊把四根紅色的辣椒全吞下去了。他的眼睛一直斜向半空,嘴巴合不上,全身抖得更厲害了,一會兒兩手捂住肚子伏在了桌上。
「扶他回屋吧。這東西吃了就吐不出來,待一會兒才能發力。不準給他水喝,一滴都不行。」絡腮鬍子揮揮手。
「你們這樣禍害一個孩子,真是連畜牲都不如……」我從震驚中醒過神來,盯住他們。
絡腮鬍子乾笑:「你才見過多少。只要來咱這裡走一趟的,沒有記不住的,不信咱倆打賭!」
我只覺得那半碗鹽和四根辣椒全吃在自己肚子里。我真的胸口發燙,心窩那兒燙得厲害。肚子絞擰著疼,我像鑿子一樣,兩手抱胸伏在了桌上。
「這是怎麼回事?他是怎麼了?」那個姑娘問。
絡腮鬍子說:「沒事,他是嚇的。」
4
我睡了一會兒。可是在這黎明前的寶貴時光里,我一閉上眼睛就是鑿子痛苦的呻吟——剛開始還以為是夢境,後來這聲音越來越大了,是從薄薄的隔壁那邊傳過來的。原來他們故意將鑿子押在了那裡,好讓我聽這聲音。除了喊聲,還有碰倒什麼東西的咔嚓聲、罵聲。一會兒,像拖地似的摩擦聲越來越重——我終於聽出是一個人在地上絞擰滾動,「……給我一口水,一口,我心裡著火了啊!我……」「哼,早幹什麼去了?你不是厲害嗎?」「我心裡著火了啊,我快燒死了啊……」「一時半會兒還不要緊,燒不死,頂多燒成個殘廢!」「燒啊,啊,啊啊……」
我的心要被撕裂。我無法在這聲音里安寧一分一刻。我狠力捶打牆壁,用腳踢,呼叫。
隔壁的哀號漸漸弱下來。一會兒聲息全無。
我在心裡替鑿子禱告:但願沒事,但願你能熬過這一場……
不知睡了多久,醒來時四周靜極了。一睜眼就是逼人的強光,是幾乎推到了眼前的四面牆壁——一瞬間我竟弄不清自己身在何處。用力地想啊想啊,一直盯著對面那個小小的方洞——從那兒看到了一對盯視的眼睛,這才猛然記起了一切……屏息靜氣地去聽隔壁的聲音,沒有,到處死一樣沉寂。經過一場非人的折磨,隔壁的小夥子該睡過去了,但願這場噩夢就此做完。
門打開了,一股濃烈的煙味。是絡腮鬍子,嘴裡叼了一支粗粗的雪茄,披了一件長衣服,站在門口斜眼看我。「這一覺睡得可好?」
我沒有理他。
他踱進來,坐在了床邊:「到底是『二軍師』啊,待遇就是不一樣,別人在那邊叫,疼得打滾兒,你倒安安穩穩睡了一大覺。」
我盯住這個沒心沒肺的傢伙,突然發現幾天來離得很近卻沒有察覺,這人臉上的五官和紋路很像一種野物——像什麼?想了想,記起來了:豺狗!瞧他突出的嘴巴很費力地包裹起一口犬牙,咀嚼肌極其發達。他的兩條胳膊像無力的帶子一樣從肩頸搭下來,使一副長臉兒更長、理成了平頭的腦廓格外碩大。他的顱骨長得疙疙瘩瘩,像聚起的一抔碎石一樣。疊了無數橫紋的腦門下邊,是一對火炭般灼紅的圓眼。這可能是一個習慣於熬夜的野獸。
「昨個我一夜沒睡,不像你『二軍師』這麼有福。官身不自由嘛。昨個聽見他怎麼嚎了?」
我咬著牙關。手心裡一陣灼燙。
「他的賬自己結了,剩下的是你們一夥了。這筆賬怪麻煩——上邊催得緊,你又不願配合……」
我盯著牆壁:「鑿子……」
「他還年輕,一時半會兒死不了,頂多落個殘廢——別想再掄钁頭了。」
我一直盯著牆壁:「我現在相信了一個說法——有人是最殘忍的畜牲轉生的。」
絡腮鬍子嘻嘻笑:「你現在才相信?我早就相信了。」
「可它最終還是要被消滅。」
「是嗎?你太客氣了。」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看他一眼。
他仍舊嘻嘻笑:「到底是畜牲消滅人,還是人消滅畜牲,這事兒還得兩說著哩!」
那一刻我的臉上可能一片煞白。我忍住了,再次把目光轉向牆壁。我突然覺得他道出了這個世界的一部分真實。
可是我決不想認同這個真實,直到迎向死亡,都不會認同。
失戀者
1
在熾亮的碘鎢燈下,有一種金屬聲在腦海里鳴響,然後就是無數針尖觸向皮膚的感覺。時間一分一分熬下來,難忍的痛楚中,我只得咬住牙關尋求自己的黑夜,閉上眼睛、抱住頭顱。可無論怎樣都無濟於事。後來我索性瞪大眼睛迎向這光亮刺人的四壁,一直看著、看著,直到兩眼迷茫……我從中看到了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
我的眼前漸漸閃過眼鏡小白的面孔。他的眼睛也在注視黑夜。一個弱不禁風的書生,卻掮著背囊走過了那麼遠的路。一杯濁酒,一個長夜,一對摯友——我在這樣的時刻才明白他對我有多麼重要。是的,他也許說得對,一個真正的失戀者是無所畏懼的。我現在閉上眼睛,腦海里還能清晰地出現那個女演員,她的音容笑貌。無法忘記,不僅是小白,還有我。真是奇怪。我曾對小白提出一個近乎荒唐的要求:去見見她。對方搖頭。我一直以為他們之間還能經常或偶爾見面。也許我太天真了,也許這根本就是無須去想的一個問題。反正我迷茫於這個女人的一切,連同她可怕的背叛。我心中的冤屈和憤怒都在那些夜晚達到了一個頂點,為了這位不幸的朋友,也為了說不清的許多。那些黑夜啊,我的朋友正為不能放棄卻也無可奈何的愛而痛苦焦灼,在心靈深處四面奔突。
「你也是一個失戀者。」這就是他對我的一個奇怪的印象和結論。
我搖頭,但並沒有矢口否認。我只是搖頭。面對一個無所不談的朋友,我不是故意掩飾什麼,而是不知怎樣回答。我在那個夜晚沒有睡好,回憶的潮水一次次將我淹沒。大約是凌晨兩點左右,小白坐了起來,他發覺我沒有睡。他問:「你不是在一年前已經徹底放棄了這裡嗎?你回城了,而且再也不準備回來了,這我們大家都知道。你絕望了,灰心了,最後不得不放棄,這都能理解……可是你又回來了,這倒出乎我們的預料……」
「你聽拐子四哥他們說了什麼?」
「主要是我自己的判斷。你在這兒折騰得太久了,可以說流盡了最後的一滴汗,各種嘗試都做過了,結局不過是這樣。可是你又回來了,我一直想問問,這到底是為什麼?」
我一時不知從何說起。我真的要好好想想呢。
「你回來就是想和我們——和老健這些村裡人好好乾一場?」
當然不是。但我聽著,沒有回答。他問得太具體了,而我回來的目的卻遠沒有那麼直接——甚至沒有任何直接的目的,沒有一個清晰的選擇。但我又不能否認,因為我無法否認。這多少也是事實。因為我已經不能忍受。
「你的絕望和憤怒淤積得太多了,它們需要一個出口。任何一個失戀者都需要。這一點我和你完全一樣。」
我想從頭,從離開、從回城的那一刻談起,因為只有如此才能說得明白。像任何一個中年人一樣,我已經不願觸及自己的隱私,哪怕是面對一個盡可以敞開心扉的人;不是擔心和懼怕什麼,而是其他,是一種特別的忠誠和愛戀——需要如此吧。小白對我談起的算是隱私嗎?也許不算。因為他與那個女演員分手的故事、掠奪與傷害的故事,並非秘密。我聲音沉沉地說道:
「不,我最初也許是為了一個人,為了尋找一個人……」
「女人?」
「女人。」
小白屏住了呼吸。他大概以為自己很快就要接近一個答案了。
「我找不到她,最終也沒有找到,所以……像你一樣,開始了四處遊盪。」
小白等我說下去。因為我長時間沒有說什麼,他就自語起來:「我們的朋友武早也是一樣,他找不到她,也就一個人走下去了——現在誰也不知他在哪裡。總有一天我們都會像他啊,一直走下去,走到一個誰也找不到的地方去。」
我沉默無聲。是的,武早已經痴迷了,他因為自己的女人走失了,先是住進了精神病院,再後來就是從這個世界上徹底消逝了。這是一個讓人無比痛憐的男人,一個因為自己的心愛被這個世界毀掉而絕望發瘋的人。因此,在這個囚禁的夜晚,我真想問一句小白:
「你說老健和老冬子,還有葦子,這些村裡人是不是失戀者呢?」
可惜這個夜晚只有我一個人,我們無法討論,也無法聽到你的回答。那好吧,就讓我替你回答吧,也許你的答案與我完全相同。這個夜晚我要說的是:他們也是一樣,都是因為自己的心愛被這個世界毀掉了!他們的心愛不是別的,那就是自己祖祖輩輩廝守的這片土地。這種愛到底有多深,我們完全可以說感同身受,因為我們也這樣愛過、這樣愛著——她不過是化為了一個具體的人——是這樣而已。
是的,老健一夥,村子裡的人,都絕望發瘋了。
這個世界要依據它的法律審判他們,可是卻沒有對一次徹底的毀滅做出賠償。由於賠償的數額太大太大了,這個世界賠不起,於是只有採用一種最卑劣同時也是最簡單易行的辦法:審判貧苦的大眾。
當這個世界本身接受審判的那一天,也只能是毀滅——與所有生命一起毀滅。
「你是怎樣決定回到這片平原上的呢?」那個夜晚,小白的思緒又一次回到了那個執著的、具體的問題上了。
我回憶著:「因為我在外邊實在待不下去,最後簡直連一天都待不下去了——所以我必須回來。就這樣,我回來了。」
「起因呢?總會有一個起因吧?你跟我說過,因為找一個女人……」
「是的,找一個女人。這個人失蹤了,她許久都不見了,誰也不知她去了哪裡……」
小白的頭往前探了一下:「她的失蹤與你有關,或者說,你對她的失蹤負有責任——可不可以這樣說呢?」
我沉默了一會兒,說:「如實說——我不知該怎樣回答。」
「回答模稜兩可。行啊,那就這樣說吧;我是說,你在外地不是因為挂念這片平原,不是因為你在這裡的事業,而是放心不下她,這才背上背囊走了出來,是這樣吧?」
我真的無法回答是或不是。因為實際上——「實際上二者都有。準確點說是二者都有。」
「當然,你最終還是要回四哥他們的小茅屋來的,這是肯定的。我是說你離開的最初起因——你說過是因為要找一個女人才這樣的。」
「好吧小白,如果你一定要證明我和你一樣,也是一個失戀者,那麼好吧,我說『是』,這總可以了吧?」
小白笑了:「事實只能如此,不是我逼你這樣回答的。今夜你就從頭說了吧。」
那個夜晚我沒有說下去。因為故事太長,還因為其他。只是小白的問題使我無法入眠,使我想著城裡的日子,從頭回憶。我首先想起了那一聲奇怪的嘆息——在寂寞的日子裡,有一天電話突然響了,拿起來卻沒有聲音,問了兩聲,還是沒有回應。
我只聽到了一聲嘆息,電話放下了……
2
這聲令人不安的嘆息後來又有過兩次。那天我很懊喪,搓了搓手。站起來。這種沮喪的感覺越發強烈了。記憶中,前些年我不止一次經歷過這種事情。可是今天的這個電話仍然還是有點奇怪,像是誰在搞惡作劇。但我又立刻把這個想法否定了——這個電話讓我想起了一個人。我的身上立刻不安起來。
後來我儘力去想一些別的。我想忘掉這個電話。
下午的陽光從窗欞上射進來,把我的小窩照得溫暖如春。它照在我的臉上,使我的身心都有了一種暖煦煦的感覺。我仰躺在床上,閉著眼睛。我甚至嗅到了太陽的氣息。空氣中充溢著一股葯香味,這麼熟悉。它是我童年時候多次攀援過的那棵大李子樹的氣味。宛若春天。它那一片銀色的花朵鋪天蓋地。外祖母就在大李子樹下洗衣服,我攀在密密的枝椏中間,往下望著她雪白的頭髮。「外祖母!」我在心裡呼喚著。無數的蜂蝶圍繞著大李子樹旋轉,發出嗡嗡的聲音。離李子樹很近的地方,有一口磚砌的水井。水井旁邊,就是我們家的小茅屋。當春天深入時,常常是一場南風,潔白的花瓣就飄落下來。「下雪了,下雪了!」我歡呼著,在樹下伸出手掌迎接這飄飄下落的花瓣。濃烈的葯香味越來越濃,然後,消逝。它像往事一樣一閃而過,小茅屋沒有了,外祖母也沒有了。只有大李子樹永遠屹立在原野上、記憶中。
奇怪的時光隱藏了多少奧妙,一個人,應該是圍繞大李子樹那些蜂蝶當中的一隻。他儘管饑渴地環繞,可總有一天還是要飛去……我一點點地長大了,背向著大李子樹越走越遠,可奇怪的是說不定在什麼時候,如深夜,突然醒來;或白天靜息中的某個瞬間,我的面前會一下飄過它那濃濃的葯香味兒……
極力回憶著。但願這聲嘆息沒有我想的那麼可怕……想啊想啊,又記起了幾年前的另一種情景,那是另一回事兒,是一個例外!是的,有一天電話鈴響起來,拿起話筒一點聲音也沒有。「你是誰?」我問了兩遍,對方只是嘆氣,接著是壓抑著的哈哈的笑聲——原來是他,是一個小子在搞惡作劇。
那傢伙也是許久沒有出現的一個人,就這樣突然從電話里冒出來,然後就像影子一樣纏住了我。他突然之間出現在這座城市裡,不知怎麼把我的電話號碼搞到了,接著就給我打來那個弄神弄鬼的電話。也就是從那時起,我才知道一個初中同學如今也成了一個「人物」,成了最時髦的一種人,即所謂的「詩人」。天哪,當時我極力從腦海里搜尋,好不容易才記起一個名字——可我做夢也想不到使用這個筆名的人竟然是我的老相識,而且是初中同學!費力地想了許久,才想起這個叫小煥的人長了一雙鬥雞眼,當年一直被大家叫成「鬥眼小煥」。
就這樣,我們在這座城市裡見面了。見面時我才知道,他原來是一個「會員迷」,熱衷於各種各樣的協會,已經理所當然地加入了二三十個協會。這傢伙目空一切,臭味撲鼻,膽子大得不得了。
令我至今後悔的還有一件事,就是當年我把平原上的住址、拐子四哥的小茅屋一不小心全跟他講了。我一時被他迷惑住了。到後來才知道,這傢伙的長居之地也在那個平原上,我一到小茅屋離他可太近了,於是他就可以更方便地折騰我。從那以後我知道自己最恨的人是誰了。我發現這個傢伙身上差不多集中了人類的一切卑劣。我曾經發誓:在我的後半生,我首先要做的一件事,就是要遠離「鬥眼小煥」這一類人。我覺得這是令我痛苦的根源之一。同時我也發現,只要有了「鬥眼小煥」,我就不可能斬斷這個禍根。我希望永遠也不要見他才好。
結果卻是一次連一次地失算。鬥眼小煥不斷地到小茅屋裡去纏我,我推託沒時間,他就恨恨地大聲說:
「你這是在拒絕一個天才!你會後悔的!」
我認定他有一些不可饒恕的毛病,可無論怎麼下決心,後來還是沒法徹底避開。他就像一隻水蛭一樣吸在我的腿上,甩也甩不掉,又時時讓人感到鑽心的疼痛。我回城後覺得輕鬆和值得慶幸的,就是離開了那個平原,總算可以甩掉那個傢伙了——可這會兒一個電話,又勾起了我極大的不安:天哪,可千萬不要是鬥眼小煥打來的……眼下這個傢伙早已不寫詩了,因為他幾年前就說:「如今最最愚蠢的傢伙才搗弄那玩藝兒呢。」他已經開始穿高級服裝,抽名牌香煙,來來往往都乘飛機。他說:
「我都是坐飛機,那傢伙多快多來勁兒,噌的一下飛到你身旁,讓你防不勝防。」
我真的防不勝防了。一開始我不知道他在搞些什麼名堂,後來才知道他正跟一個建築商攪在一塊兒,近來又參與倒賣什麼珠寶。總之他現在是一個莫名其妙的人,一個只有這個時代才會產生的極其獨特的怪物。他神出鬼沒,沒有任何規律可言,做壞事好事都無法預測,讓人難料。有一天深夜一點,我剛剛進入夢鄉呢,突然有人嘭嘭敲門,我不快而驚懼地披衣開門,一看卻是鬥眼小煥!他嘻嘻笑著站在那兒,還披了一件臟膩的藍大衣。
就是這麼一個傢伙,但願他永遠把我忘掉才好。
我躺在床上想著心事,享受著下午暖洋洋的日光。後來傳達室的人來了,進門就交給了我一個奇怪的信件,上面沒有地址。
「哪來的?」
「是你原單位守門人交給我的,上面寫了要面交給你。」
我打開信一看,內文只是歪歪扭扭的兩個字:回呀。
好大的一張信紙。多麼怪異、荒誕、奇特。
一連多少天過去,沒有一個客人。而在以往,只要我一踏進這座城市,很快就忙於應酬。這一次歸來卻是悄沒聲息,很多最要好的朋友也不知道我的行蹤……沉寂中,電話又一次響起。又是無人應答、又是一聲微微的嘆息。這越發讓我不安。他(她)會是誰?我開始懷疑起來,至此,再不相信這會是鬥眼小煥的惡作劇,因為我知道這個人沒有那樣的恆念——幹壞事也仍然需要一點恆心、一點堅持之力。
到底是誰呢?
3
只有愛才能證明生命的激越和搏動。生命就是愛。迴避它就是選擇了沉睡和死亡——我們在這樣的時刻難道非要談論幽暗的故事不可嗎?是的,那個渾茫黑暗的世界裡同樣溫馨,同樣平靜,也同樣具有永恆的意義。生命中的黑顏色像一條小河一樣緩緩流淌,它一刻也沒有終止。但是我們仍然心有不甘,於是用雙手捧起一束束光……「睜著一雙大眼,讓我愛不釋手。」記得那個冬天,你戴著一副小小的淺黃色手套,迎著我舉起來,橫在你我之間——這個姿勢讓我想起了站立的袋鼠,它揮動不停的兩隻前爪……你那會兒在我面前搖頭晃腦像個男孩一樣。屋子裡有點熱,你把頭巾解下來,解下來……你搖著頭,注視著我。一幕幕划過腦際。像你這樣的一對大眼睛也不允許回憶嗎?
我看過一份材料,那上面講,真正有價值的知識階層是不屑於談論女人的。誰要保護自己的社稷,那麼就牢牢抓住知識分子隊伍中最優秀的那個階層吧,據說這個階層的人才是真正有價值的,他們不談論女人,只忙著推動國民生活;而只有那些低級知識分子、一些小人物,才個個好色,搞婚外戀等等,總之也就是那麼一套吧。不過我發現人們還是很容易滑入「低級的知識分子」、「小人物」一類。那大概是一個深淵。可是我也懷疑這樣巧言令色地劃分「階層」的人本身就是一個不貞的傢伙,而且一生下來就會顛倒黑白,瞞天過海。實際上愛只不過像泥土一樣淳樸,像泥土一樣孕育和滋生,茂長出綠色的植物,結出甜蜜的漿果和有毒的罌粟。就是罌粟也常常開出迷人的花朵,打扮這個世界。美麗的罌粟花有多少傳說。
當我的目光一轉向你,我的那片平原,心裡就要泛起什麼,而且再也忍不住。我一遍又一遍遙望那棵巨大的李子樹:它的銀亮亮的花朵,噴雲吐霧般的巨大樹冠。它籠罩了我的童年,把我的整個人生都鍍上了一層銀色。大李子樹下的小茅屋居住了一個怎樣的三口之家:外祖母、母親和我。「父親呢?」我剛剛懂事就問媽媽、問外祖母。我不知道父親是一個禁忌的話題。外祖母有時和母親在一塊抹著眼淚,小聲地說著什麼,我懷疑她們就是在談論父親。
直到很久很久以後我才看見他。不過由此而帶來的全是不堪回首的那一沓子。我與父親的遭遇幾乎改變了我的一生。再後來我就離開了,逃進了大山裡。
當年我怎麼也想不到會是這樣。沒有父親的小茅屋裡,母親和外祖母永遠在忙碌著。母親在離家不遠的園藝場里做臨時工,養活我和外祖母。現在我才知道,她們還在等一個人,那就是我的父親。就是因為這個男人的緣故,我們一家才成了這個平原上最孤獨的人。這兒所有的人都離我們很遠,指指點點地談論那個一直像夢一樣縈繞、時不時地出現在心頭的人:
「小茅屋裡的那個男人哪,聽人說拉走的時候披枷戴鎖哩。」
我把聽來的話告訴外祖母和母親,她們一聲不吭。我發現我的話給她們帶來了多麼大的痛苦。我再也不敢談論父親了。可是這一切裝在心裡,像石頭一樣。再後來我長大了,可沒有一個學校願意接受我。媽媽不知找了多少人,費了多少口舌,才讓我進入園藝場子弟小學。我從此可以穿過雜樹林子中的一條小路,每天背著一個花書包到學校去了。迎接我的都是一些陌生的目光,他們好像在問:他,小茅屋裡的孩子,為什麼還要來上學呢?
大概無論是現在和將來,誰也不需要我。我永遠都是一個多餘的人。
音樂老師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姑娘,只有她向我投來一束關切的目光,這讓我感激不已。我們一家孤單單地住在林子里,我除了認識一兩個獵人,認識拐子四哥,差不多很少接觸別人,所以一觸到陌生人的目光,難免要一陣慌亂。不知過了多久,我終於敢抬頭看我的老師了。
回到家裡,我可以長時間地沉思默想。我常常在想老師的目光。由於出神,媽媽和外祖母有時候問話都聽不見……大李子樹下的磚井旁生出了一叢漂亮的金色*,一天早晨,我折下了含著露珠的一束,裝到了硬紙筒里。
我想把它送給老師。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做。
我把那束*從早晨一直保存到傍晚。沒有機會,沒有交給她的機會。後來這束金黃色的*就在我的書包里干成了一球。它們給揉碎了。我掏課本和筆記本的時候,就要掉出很多屑末。我聞到了它的芬芳。老師走過來,看著我。我覺得她的目光像陽光一樣溫煦,正照耀在我的身上。我的臉開始發燙。我幸福極了。
後來我重新折來一束*,鼓足勇氣,敲開了她的門。
她一個人坐在屋裡,驚訝地站起來……我不知怎麼把*拿了出來。
後來她就常常讓我到宿舍里去玩了。原來她的家在離這兒很遠的一座城市裡,只有她一個人在園藝場里工作……記得那是最混亂的日子,園藝場子弟小學也不安寧,在風聲最緊的時候,夜裡她讓我留下來做伴。那些夜晚,北風呼嘯時,我就緊緊地依偎著她。有一天我醒來,發覺有什麼東西灑在我的臉上,原來是她的淚水。原來她沒睡,一直在看著我。我問:
「老師,你怎麼啦?」
她沒說話,擦了擦眼睛。這個夜晚睡不著,我們說了很多話。她問起了父親,我把頭沉到了黑影里。
「他在哪裡?」
「……在南面的大山裡。」
「大山裡?」
「他們要在那兒鑿穿一座大山……」
冬天過去了。第二年,春天和夏天一過,大李子樹下的金色*又開了。我帶著第一束*趕到了學校,敲開了她的門。可開門的竟然是一個陌生的男子。他冷冷地說:「你的老師走了!」「她什麼時候回來?」「不知道!」
直到很久以後我才得知,我的老師原來是帶著屈辱離開這片平原的。她再也沒有回來。就這樣,我失去了她,而且猝不及防。
從此,我好像一生都在尋找和期待。好像我一直手捧著什麼——那正是一束若有若無的金黃色的*,站在原野上,四處張望。
我很容易把一個溫馨的姑娘當成了當年的老師,從中感受著一對特殊的目光。是的,這目光溫暖了我的一生。
4
童年的心情與印象永生不滅。那時看過的一切都鮮亮逼真,比如我眼裡的小茅房,屋草被雨水洗白了的顏色是多麼美麗,它的小木門、門檻上的紋路,都永遠清晰地刻在了心裡;我甚至記得茅屋後面一層結了硬殼的土,它上面的小蟻穴、螞蟻們的忙碌……特別是那棵大李子樹,它簡直是大極了;樹下的磚井,井水清清,磚縫裡生出了青苔;它的甜泉取之不盡……很久以後,當我從這個城市走到那片小果園,重新看到那一切時,竟然有忍不住的驚異。小茅屋可憐巴巴,寒酸極了,被雨水洗白的茅草薄薄一層,暗淡得像稀疏的毛髮;還有小木門、屋子後面結了一層硬殼的泥土,到處都平淡無奇。它們不過是貧寒的印記而已,毫無神奇可言。
這究竟是因為我變得老舊,還是它們?顯然是我——它們只是原樣不動地被歲月塵封在那兒。我們這片小果園,果園北邊的沙崗、雜樹林子,裡面花花點點的漿果、奇怪的小動物都在,惟獨沒有了童年,沒有了奇異和神秘。
是的,生活中不止一次有過這種感受:小時候所看到的一切鮮艷與美好都在消失。隨著年齡的增長,以往獲得的強烈印象在漸次遞減。多麼可怕啊,我們無可挽回地失去了一種能力,敏感的觸覺正在離我們而去,無論一個人對此多麼警覺,也還是要忍受一種頹敗的命運。這顯然是生命的蛻化,嗅覺、視覺和聽覺,更有一顆心,都在蛻變和老舊。這是最為可怕的。我們可能無法去認識和尋找生活中真正蘊含的奧妙。時間像河水一樣流淌,而過去我們可以把它分割成很小很小:一天,一小時,一刻,都能在我們的心靈划下無數細密的刻度;再到後來,一個星期變得像「一天」一樣短暫;最後,一個月又變得像一個星期一樣短暫。一年就這麼匆匆而去。春夏秋冬不停地重複……
小時候的「一年」是那樣漫長,我們於是才有可能在心靈上把一年中的四個季節細細品咂。難忘的春夏秋冬,它們在我們心裡留下了永難磨滅的印象——這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我們並沒有用力地觀測和記錄。因為我們的眼睛沒有被灰塵蒙過,清明透徹,一切在它看去都是鮮亮明麗的。也正因為如此,歲月才變得簇新動人。現在不行了,我們的眼睛已經陳舊了,這兩間心靈的窗戶蒙上了歲月的塵埃,所以一切才開始變得模糊、暗淡,連一圈圈的年輪都看不清晰。正像我們在自然、在光陰面前變得遲鈍一樣,我們關於異性、關於愛、關於友誼、關於土地,一切的一切,感知上都變得麻木起來……
我擔心未來的一天,當真的遇見自己的老師時,手裡的*將一無所用,因為我已經無從辨認,也無從喚起當年的那種感覺了。生命不是走向成熟,而是走向老舊。
一個偶然的機會,我推開了城裡的一扇門,於是看到了一位小學女教師。我那時看到了什麼?一瞬間我簡直是呆住了——多麼奇怪,這當不會是真的吧?我長久等待和尋找的那個音樂老師,這會兒就活生生地站在了眼前——眼前的這位姑娘竟然與當年園藝場里的那一個宛如一人!是的,儘管我在理智中糾正著自己,告訴時光已經過去了幾十年,眼前完全是一種幻覺,可當她站在我的面前時,仍然讓我嘴唇顫抖,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是你?」
當然,這是一場很容易就被矯正的誤會:僅僅從年齡上算一下,當年的老師也該五十多歲了,而眼前的姑娘剛剛二十多一點。但無論如何我還是不能將其忘記。
我們有了交往。可是誰也沒法預料未來,因為最後我還是不願用那個銹跡斑斑的詞兒去概括一切。
我發現只有在那個時刻,自己才重新變得像童年一樣敏感。一種語氣、一個眼神,甚至是不經意的一個舉止,都能在心裡刻下深痕。它深深地嵌入我生命的河流之中。那時的一切都讓人難忘。它像童年一樣簇新,光燦燦的,火熱灼人。
時光過得飛快,時光讓人變得痛苦而無望。我們默默相視,遙遙相對……這些回憶一次次將我圍攏,難以驅散,儘管它無論如何在別人的記事簿里還是要歸入那種破破爛爛的故事。我不願辯解。一個人壓根就不可能知道另一個人的故事……就算是一個破破爛爛的故事吧,其結局卻稍稍不同。
我發現了另一個自己,那個手捧一束金黃色*的少年又復活了,他在四下張望……
時間飛速流淌,一年年過去,思念沉在了心底,熾熱的心汁在漸漸冷卻,手中的*化成了屑末。我再不像過去那樣,一想到「老師」兩個字就要心顫。懷念和尋找都變得淡漠——有時我竟然發現正在把她遺忘。多麼可怕,與此同時她卻極有可能正在忍受和掙扎……我總是注意流浪者的隊伍,但又認為破衣爛衫的流浪漢之中決不可能有一個光彩照人的姑娘。
我甚至認為自己是一個心底幽暗的人,膽怯而卑劣。這使我付出了代價,不得不忍受自責和折磨。我因此一夜連一夜地失眠,皺紋無情地網住了面頰。我試著原諒過自己,但很快又將其****。我發現自己今生既無法遺忘也無法開始。這不僅僅是關於她,而是包括了所有的苟且、退卻和軟弱卑瑣的記錄。我不得不痛苦地承認,我的心靈像那片荒原一樣,正在走向淪落,而且無可救藥。它與那片荒原一起沉落下去,形成一汪汪骯髒的死水,滋生出無數細菌。
我一次次地祈禱,為著我的老師,為著所有善良的人們。我的眼睛看不得苦難……有一次我走在街道上,親眼看到了一個滿麵灰塵的老太太,她伏在垃圾桶上,費力地尋找著有用的東西,身邊是一條殘破的口袋。她每找到一點碎玻璃、繩頭紙殼之類,就把它投到那個口袋裡。老太太頂著一頭白髮,大約有七十多歲了。我只是看了一下她的背影就趕緊轉過臉去,忍著心上的一陣痛楚——因為我馬上想到了我的外祖母,她生前就不停地把一些乾菜擺在茅屋前邊晾曬、裝進口袋……「外祖母……」我叫著,卻不敢回頭。不知垃圾桶邊的老人有沒有親人,不知有誰會來幫她。面對著具體的苦難,我所能做的只不過是儘快地背過臉去……
我就是這樣的一個男人,不敢盯視殘酷。我不知有多少人都像我一樣,正在背過臉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