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紀事 第一章
雨夜
1
雨下了三天,時急時緩,大地一直籠著茫茫霧氣。所有的村莊都隱入混沌,所有的人都消失得無蹤無影。「怪矣人都哪去了?找也找不著。想打個電話吧,又不讓……」紅臉老健急得罵人,搓手,站起又坐下。這人長得像熊,手掌也像熊掌一樣厚壯,往桌上一拍震得滿屋響。旁邊的人小聲說:「我看還是打個電話吧。」這話剛落就有人在角落裡說一句:「不行!不能這樣……說好了的,這不行。誰也不準用電話找人!」
我聽出說話的是眼鏡小白。他京腔細細的,像姑娘。可就是這個人,頑固得像塊石頭,裡面包裹了砸人的主意。他是整個屋子裡沉甸甸的心,他的話沒有人不聽。老健不做聲了,急得團團轉,抓耳撓腮的,看我一眼,又看小白。我一直沒有說話。我也不知該怎麼辦,我在這幫人當中無足輕重,只是心裡有些焦急。我的酒杯被來回走動的老健給斟滿了,我抿了一小口。我不想借酒澆愁,因為我沒什麼酒量。老健已經喝了不少,所以臉更紅了,脾氣也更暴。我想這個傢伙真的急起來,沒準會領上人鬧出大事的,所以一直擔心什麼,害怕他被逼無奈時會走得太遠。我這會兒特別想提醒眼鏡小白一句,因為在這兒只有他說話才管事兒。可是以前小白不止一次聽過我的勸阻,總說:「沒事兒。這是爭取合法權益。跟那些人動武,用得著嗎?哪個年頭的事兒啦?」可是眼下這一切又太像這麼一回事兒了:不準用電話、不準多頭聯繫、不準……小白為他們定的禁忌這麼多這麼細,讓人想到了他們正在準備一場隱秘的、謀劃日久的大事。
礦區和周圍的集團就是他們的死對頭。兩邊積怨日深。雙方緊張對峙,很多時候簡直是一觸即發,所以那邊的人一直盯著這裡。幾年來,這些村子已經被一片片的髒水和毒煙、日夜轟鳴的雜訊給害苦了,坐卧不安且無處躲藏,大片的土地沒法耕種,背井離鄉的人越來越多。特別是近幾年,得惡性病的人突然增多,常常是一個村子一下出現十幾個人。不止一家生出了怪胎,這被指認為末世之兆。「媽的,不反不行了!真的不行了!」大街上火暴的漢子一喊,立刻引來滿街的村民,大家挽袖子擼胳膊,跳著高兒渾罵。都罵管事的,因為那些人與周邊的害人蟲明明白白是一夥的。村民們結夥兒去投訴,一開始上邊有人還全力搪塞,說做什麼事都得有個過程啊,再等等吧之類。再後來誰投訴誰倒霉:集團的人很快就知道是誰幹的,結果這個人的日子就算完了,不是蒙面人深夜襲擾,就是其他更大的麻煩。村子開始無聲無息……
「咱得想想辦法了!要不咱這村子、咱今後祖祖輩輩全都完了!」這句話是紅臉老健說的。他把最要好的幾個人招到一塊兒議事,這些人都恨不得一股勁兒把集團全砸了。老健沉得住氣,他說:「這種事兒蠻不得,有理走遍天下,不『走』不行哩,這裡弄不贏,咱就備個『萬民折』再往上走吧!」老健早年在城裡打工,經多見廣,膽氣也特大:有一天夜裡來了幾個蒙面漢子,結果被他手持鋼叉追出了好幾里路。
幾天的時間都在準備上路的事,準備「萬民折」和盤纏。老健是領頭的,他要帶上身邊幾個漢子——這三五個壯實男人是他的左膀右臂,平時都聽他的話,遇上事情總是找他商量。這種信任是血和汗換來的。有一年與鄰村爭一個百畝葦塘,最後鬧到了動武的地步。村頭叫獨蛋老荒,那會兒事情剛開頭就嚇得趴下了。因為對方由一個百萬富戶領頭兒,人家有一支棒子隊,平時該幹活就幹活,一有了事情就攜上家什動手,棒子抓鉤,長刀火槍一齊上。老健對三五個弟兄說:「獨蛋老荒是怕啊,怕剩下的一個蛋也讓人摘了去,這不怪他。」幾個人紅著眼,顧不得笑。都知道老荒小時候爬樹掏鳥窩出了事故:被一個樹杈刺中了下身,結果將一個睾丸搞丟了。老健拉著長臉:「這回也是要流血的事兒,咱們不出頭干一傢伙,一百多畝大葦塘就歸了棒子隊——這年頭蠻性大的是爺爺,講斯文的是孫子!」誰都明白他說的是實話,因為獨蛋老荒這之前找出了一本老輩的地賬,帶上它出門跑了一個多月,什麼事兒都不頂。「那好,開傢伙吧!」就這樣,由老健領頭,一村人紅著眼殺上田野。直打了半個月,硬是把大葦塘給奪了回來,儘管有人負傷,總算沒丟一兵一卒。對方重傷好幾個人,卻不敢吱聲,因為這場打鬥是棒子隊先挑起來的,而且他們是平原一霸,早已臭名遠揚。
從那以後,紅臉老健成了大家心中的頭兒。
我聽了許多老健的故事,就對眼鏡小白講過這個人。小白是我的朋友,他每次來平原上都要住進我們園子里的茅屋,即便去四周的城鄉轉上一圈,也還是要回到那裡。他的職業換過多次,先在京城機關上干,後來又去了一個基金會——這個基金會是以一個歷史人物命名的,工作十分寬鬆,而且常常要與這個平原東部那個著名的葡萄酒城打交道。這一來他就與我的另一個好朋友——釀酒師武早結識了,兩人形影不離。大約一年前武早因為精神失常失蹤了,這讓小白懊惱不堪,簡直是難以忍受的打擊。我們一起陷入了深深的痛楚之中……如果我離開了,小白在茅屋也待不下,他就把更多的時光用在村子裡。日子長了,他與紅臉老健成為無話不談的摯友,兩人的友誼似乎變得深刻而神秘。我終於發現小白已經深深地卷進了幾個村子的事情,不得不給予提醒——他卻對其中隱含的巨大危險渾然不察。
這段時間,紅臉老健一直在實施那件大事。一切開頭還算順利,可是沒有幾天,集團的保安就出現了。老健十二分納悶的是,那些傢伙是怎麼知道的?而且行動又如此迅速?老健認為自己身邊沒有一個是孬種。他心裡裝下種種疑惑,做起來倍加小心。可是剛剛與鄰村幾個最好的朋友商量過,一兩天剛過,其中的一個就遭了黑手:深夜裡有一伙人把他扭著胳膊押到了野地里,狠狠地折磨了一番,臨走丟下一句:老實點,再跟上紅臉老健干就等於找死。
老健不怕死。他挓挲著大手問眼鏡小白:「這是怎麼回事?怎麼就走漏了消息?」
小白皺著眉頭思忖,前前後後問了許多,最後認定是集團那一夥備下了特別設備。他指指電話機說:「再不要用它吧。」
2
雨還是下個不停。紅臉老健讓人為我和小白準備了一壺老酒:「喝吧,陰雨天里就是喝這東西好。」我一直陪著小白,宿在村裡一個廢棄的牲口棚改成的客房裡。這兒沒有床,只有一個長長的地鋪,有點像日本人的榻榻米。我和眼鏡小白各睡地鋪的一端,講到高興時就往一塊兒湊,結果最後發現兩人已經相鄰而居。這樣說話就方便了。老酒由當地人自釀,一開始喝沒什麼滋味,可是喝得多了就覺得有一股內勁泛上來,而且越來越大。我和小白不知不覺都喝得有點多,都覺得對方的臉有點紅。
「老兄,事情快要發展到了一個臨界點上。」
「你是說村裡和集團?」
「許多,當然包括村裡和他們……」
小白躺在那兒,因為要不停地轉頭,眼鏡摘了又戴。他咕噥:「嗯,紅臉老健說得對,這回要攤牌了。」
「我擔心流血。小白,我們得想法穩住他們。如果動了手,後果不堪設想。」
「嗯,看看吧,我也擔心。」
「你得擔保別讓他們鬧起來。」
「怎麼會!這事誰左右得了。你都看到了——你也是受害者,你其實應該比我更急、更明白。」
我在昏黃的燈光下看著他,沒有說話。他在說我那片園子的處境,那兒也同樣悲慘。一方是絕對的強勢,另一方是弱小的一群,分布在無邊的田野上……雨時大時小,我聽著屋檐的滴水聲。
眼鏡小白又坐起來飲了一大口酒。他看看黑乎乎的窗子,再次仰臉躺卧,長嘆一聲:「唉,這個年頭,像我們這些失戀的人……」
我想說「我和你可不一樣,我沒有失戀啊」,但沒有說出口。接下去聽他的自言自語:
「人這一輩子啊,常說『上半生下半生』、『結婚前結婚後』……其實最好的劃分法兒應該是『失戀前失戀後』——這對人的一輩子才是最大的事,對所有人,概無例外……」
我屏住呼吸聽他說下去。
「老兄真的沒有失戀過嗎?」
我搖頭。這種事兒可不是一兩句話能夠說得完的。
「你該說話。黑影里搖頭我又看不見。」
我還是搖頭,說:「現在沒有……」
「可我總覺得你也是一個失戀的人,真的。以前我也這樣想過,只是沒有問。」
我不想在這種事上與他爭論,也不想討論。
小白伸手頂一下眼鏡:「你看過京劇《鎖麟囊》沒有?沒有?真可惜!那可是最棒的藝術了!我不知看了多少遍。當然,我一開始也不太迷京劇,那是因為後來……她是青年京劇院的一個演員,我到劇院是看她的。現在我能背得上那齣戲的每一句。她是主角,她叫——喏,她的演出錄像我一直帶在身上。我第一次去劇院給驚呆了。怎麼說呢?那會兒我覺得這個人和角色完全融合在一塊兒了,誰是誰都無法分開。真讓人疼憐——疼愛。後來……老天爺,我見到了卸妝的她。瞧啊,我覺得她壓根就不是為渾渾濁濁的人世間生出來的!她好像不屬於這個世界……直到現在,我都沒遇見一個能與她般配的男人!你遇見過?」
我沒法回答,只是聽。
「我這一輩子最大的錯誤就是愛上了她。我們不久結婚了——你瞧我的膽子多大啊!所以今後我受什麼苦都是自然的,這是報應……不說別的了,只告訴你吧,我後來就一直陪她,寧可扔下自己的工作。兩年時間一晃就過去了。可怕的第三年來到了……有一天,我記得那是一個雨天,她回家對我抱怨說,這樣的天氣也要排練,就因為一個大人物要來看戲,這個人是數一數二的大官商,一開口就給了劇院一大筆錢。我陪她去劇院,出門時雨變大了……」
3
眼鏡小白說到大雨之後就不講了。可是我差不多猜到了結局。大概是為了驗證一下自己的判斷吧,我請他講下去。小白搖頭。天底下還有這樣的人,把別人的胃口吊起來了,他自己卻悶住了。
「為什麼不說了?」
「下邊的不好聽了。」
我坐起來,心裡充滿憐憫。我看著他突然變得蕪亂的頭髮,想著他這幾年在東部平原的奔波。是的,一個真正的失戀者……他長長嘆息一聲,咬咬牙關。「這雨慢一陣急一陣的,不想停了……」我不知他在說今夜的雨還是那一天的雨,「簡直一模一樣,有霧,」小白看我一眼,又望著窗外,「那一天剛出門她就阻止了我,說有車來接。我不放心,就在窗前看著:她在哭呢,雨傘掉在了地上……一輛豪華轎車,一個穿制服戴白手套的小夥子,他殷勤地撐傘……這不過是她認識那個狗娘養的十幾天之後的事。你敢相信嗎?」
我明白了大概。
「問題簡單明了,她跟上了那個官商。這是真的。那個傢伙胖胖的,看上去就像一個做壞了的雕塑。十幾天的時間,就這麼短,一個比我的生命都要寶貴的人就……就沒了——你能相信?」
我默默不語。雨變小了,淅淅瀝瀝。
「我的膽子太大了,所以也就……遭了報應……這以後怎麼辦?活著還是死去?就像莎士比亞筆下的那個人一樣,突然覺得『這是一個問題』!那個雨夜才讓我明白,原來一大筆錢會有這樣大的力量,毀滅的力量……」
我這時想到了另一個人,他就是我們共同的好朋友武早。是的,像小白一樣,他苦苦相戀的女人後來也離開了,讓他痛不欲生,先是像小白一樣四處遊盪,最後從人間蒸發了……男人哪,如果跋涉不停,那就十有*是一個失戀者——想到這裡我心裡一怔,趕緊把臉轉開。
眼鏡小白大口呼氣,緩緩搖頭:「真的,我這一輩子就是被那個雨夜一分為二的。在我這兒愛情就是人生的全部內容,一切都是愛情——只不過它會以不同的方式出現而已。一個人失戀了也就失去了一切,不過這常常是他不願承認的。我倒要直接把話說出來。」
我在想他的話。他卻在黑影里緊緊盯過來:「你也是一個失戀者,你的眼神告訴我你是這樣的人——我們第一次見面就想說。你可能不相信我這人的本事:一眼就能看出一個人失沒失戀。因為這是藏不住的!也有人想偽裝成失戀的人,可惜那也裝不像。他們心裡從來就沒有銘心刻骨、痛不欲生的愛,又怎麼會失戀?我和你,還有武早,咱們是為了愛一直走到死的那種人……」
我不得不打斷他的話:「不,我和梅子,我們感情深篤……」
他閉上了眼睛。他大概不想多看我一眼。這樣許久,他站起來搬弄酒壺,輕輕呷著。他喝得太多了。
「今夜武早會在哪裡?」我像自語一樣。
「不知道——他的那個瘋浪娘兒們叫什麼?」
「象蘭。」
「哦,書上叫她們這一類人為『*』……」
雨又變得大了。我們都知道它不會停。
4
天剛剛亮,有人嘭嘭砸門。是紅臉老健,他一進門就沖著小白說:「昨夜我沒睡,穿著蓑衣串了一夜。那些傢伙都被我一個個揪著耳朵拉起來。都什麼時候啦,還是死睡。咱得把那些王八羔子收拾了才睡得香甜。這會兒是拼著老命護窩的時候。咱不能讓老輩留下的好窩被土狼就這麼連根掘了!」
他們兩人湊近了小聲說著什麼,剛說了幾句老健就大聲嚷道:「這到最後是保不住的密——那麼多人一齊干,那幫人還能嗅不到一點味兒?」
小白耐心勸導:「我是說儘可能人多一點才行——我們不過是要個說法,並不想動武動粗。關鍵是到時候幾個村的人全要出來,那樣力量就大了。人數才是關鍵。」
紅臉老健咬著嘴唇:「嗯,我琢磨這幾個村子想的都一樣,怕的是到了節骨眼上人心不齊——狗上狼不上,什麼事都辦不成。這和打日本時村裡總出漢奸是一個理兒,那些暗中得了集團好處的人個個都是孬貨。他們表面上隨你罵娘,暗地裡卻給人家送信。有的村頭兒最壞,他們私下裡得了不乾不淨的錢,嘴巴全是歪的。我知道一個村頭一年裡換了兩輛小汽車,都是集團白給的,條件就是把那個村裡的地拿走。你遇上這樣的村頭兒,最後只剩下了一個辦法,就是讓那些有血性的小夥子把他掐死!就這樣。」他說著兩手合著一對,做了個掐人的姿勢。
「獨蛋老荒還不至於吧?」我問了一句。
「他嘛,」老健看了小白一眼,「他也不是什麼好東西!」
小白說:「老荒不至於走得太遠。他當然也佔了集團的便宜,再加上膽子小……」
「他女婿葦子不錯。這小夥子別看長得像根葦子,可就是有根犟筋哪!有一回我和他掰腕子,結果被他勝了。嘿,想不到。你猜怎麼?我把他的袖擼開一看,老天,全身都是筋疙瘩襻著!葦子心性艮呢,他跟我說,總有一天把那些糟蹋庄稼人的畜牲脖子全擰斷,一個也不留!當年他和獨蛋老荒的閨女好上了,獨蛋不幹,他喝了一瓶白酒,進門扛起人就跑。這一跑就是整整兩年,一口氣讓她懷上了孩子,這才回到村裡,把剛生下的孩子噗啦一聲放到獨蛋老荒的炕頭上……」
老健說著哈哈大笑。
小白聽得神往。過一會兒他才皺起眉頭,問:「你估計到時候能出來多少人?」
「嗯,少說一千吧!」
小白拍手:「成,只要有一千人,那就成!現在剩下的問題是把各村領頭的找准,關鍵還是保密,不然那些混蛋會用各種法兒把事情擺平,一切又得從頭來過……」
老健想起了什麼,恨得咬牙切齒:「我有一個朋友夜裡遭了惡手,就是前幾天的事。那些人真狠,他們進門後二話不說,先把他的嘴堵上,然後硬揍,一口氣打斷了三根肋骨。我那朋友氣盛啊,他躺在炕上,說只要有一口氣就得拚命!他說要自制一桿土槍,再把刀子磨快。另一個朋友老冬子……」
小白不語。我看小白一眼,轉向老健:「你得勸勸他啊,這事不能衝動……」
「都說不能衝動,可那邊全是一夥兒;咱們呢,死不了又活不成。這就指望老天爺發個滾雷把他們劈了——可這樣的滾雷又沒有!」老健甩著巴掌,眼白上充滿血絲。
小白:「一切都按計劃來吧。只有這樣了。我們只能以人數來取勝。在最吵的年頭,一般的大聲他們是聽不到的,一千個嗓子一齊大喊,大概他們總能聽得到吧!我們現在不過是在找這一千個嗓子!」
老健往小白身邊湊了湊,壓低聲音說:「我們村應該是領頭的。我如果是獨蛋老荒就好了,可不到最後一刻是不能跟他說的。我原想讓葦子找他,誰知葦子一提岳父就罵。他們合不到一塊兒。我們村最少也得出來四百!這裡才是集團的對頭冤家,死的人最多,被糟蹋的地也最多……我今夜再串通一些人吧,找靠得住的做牽頭人!」
小白說這樣最好,並一再叮囑老健。
老健走了。我看著小白:這人在我眼裡突然高大起來。他本來是個文弱書生,一口京腔細聲細氣的,可這些天里一直像在部署一個戰役。我還是提醒他:無論如何要想得周到一些,悠著點兒,因為事態一旦哄起來是無法控制的,老百姓也難以承受。
小白眼角似乎有什麼東西,因為他擦了一下才轉過臉來。奇怪的是他並不接答我的問題,而是說起了別的:「你不想知道她現在的情況嗎?」
「誰的情況?」
「《鎖麟囊》的錄像就在我包里,你不想看看嗎?」
「當然。這得有錄像機才行。等等吧。」
「我想看了,」小白抿抿嘴,「就像跟她在一塊兒似的,就像她剛剛出門去了——不同的是再也等不回這個人了。」
我想說一句:快把她忘掉算了。說不出口。我問:「你們後來聯繫過嗎?」
「哦,怎麼能不聯繫。那個混蛋並沒有跟她結婚,理由是他已經『沒有結婚的習慣』——她一直被他帶在身邊,已經不怎麼演出了。」
獨蛋老荒
1
獨蛋老荒六十來歲,剃了板寸頭,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要小,一雙眼睛虎氣生生。他的嘴巴有點歪,所以用力閉合時顯得十分拗氣。但只要一開口就顯得和藹多了:「你們*分子啊,常來咱鄉里鄉間吧。前一段有個*分子是個記者,京城來的,一來就在咱家喝酒哩。他的名兒特怪:溜溜!還有這麼怪的名兒,我也不好意思問他。」我告訴他那可能是一個筆名。
老荒說到溜溜就笑,搓著手。
這個人有點咬字不清,所以我對「*分子」的叫法也沒法過分挑剔。說到集團對村子的禍害、村民的情緒,他立刻板起臉,像害冷一樣噝噝吸氣,一下下搖頭:「木(沒)有辦法,什麼辦法也木有!上級說得明明白白,要發展就得這樣哩,前些年水好田好,可就是窮得要死。現在錢就是多了嘛,看看四周有多少汽車吧。這要在過去,誰家裡養得起汽車啊!那還不是大地主嗎?可地主也不過是幾輛老馬車是吧……」
我打斷他的話:「要發展就一定得搞成這樣?民不聊生?壞人橫行?你們村裡連一口乾凈水都喝不上,有地沒法種,不止一戶人家生出了畸形兒……這不是窮和富的問題,這是生死存亡的問題!」
老荒瞥瞥我:「那是!那當然是哩!我操他祖宗,不過凡是禍害咱庄稼人的,我敢說沒一個有好下場!不信就等著看吧,有他們的好!我這頭兒只要當上一天,就不能眼瞅著不管。不過,不過這事也得一步一步來呀,像紅臉老健那樣窮*發蠻也不行哩!他這個人,天老爺老大,他老二。他眼裡除了他爹,誰的話都不聽。」
「他聽爹的話?」
「這倒是,他是個孝子。不過他爹前兩年死了,天底下就再也沒人管得了他啦。我?我就算是他爺吧,也早被他氣死了。他一開口就叫我外號,一口一個『獨蛋』,這也是他叫的?我總比他大兩歲吧,總還算一村的領導吧?」
我點頭稱是。
「你們*分子喜歡他這樣的,那個眼鏡小白跟他穿一條褲子還嫌肥哩,這我看出來了。不過你可得勸勸小白,別誰的嗓門大聽誰的,我在這村裡才是做主的人。」
我想到了什麼,這會兒故意為小白開脫:「不,小白是我的朋友,他只聽我的;他與紅臉老健來往,那是為了喝他的酒。」
「要說喝酒那也得找我呀!那個記者溜溜就知道我有好酒,這些酒滿村裡只我才有——那些廠長礦長不送我酒,我就給他們拉長了臉看……」他說到這裡覺得走了嘴,擦一下嘴巴,「那是玩笑,他們躲著我哩。」
「為什麼要躲?」
「為什麼,嗯,因為我見面就跟他們要錢、跟他們算賬呀!咱是一村的頭兒,要代表村子討個公道!唉,這年頭村頭兒最難幹了,咱就是累死氣死,也還是兩邊都不賺好。村裡人埋怨咱不出力,嫌咱沒替他們撞個頭破血流;那一邊呢,硬把咱當成了眼中釘,恨不得從根上除了。你知道如今過日子了得?兇險哩,咱村裡就有人夜裡被一夥蒙面人打傷了,還有的被打掉了魂兒,到現在卧床不起……」
「兇手是誰?受害者心裡有數吧?」
「那是自然。他得罪了誰自己知道,不過咬住牙不說罷了。我請三先生給他看了幾回,沒用。三先生是這三疃五鄉里最有名的葯匠了,藥到病除,百發百中啊,這回也是乾瞪眼——就因為缺兩味大葯啊!」
「什麼葯?」
「是人身上的什麼東西,我說不明白。反正那物件難求哩。唉,打走了魂的人叫老冬子,從年輕時候就生猛啊!這會兒跟我年紀差不多了,平時像頭老豹,這不,老豹得罪了人,人家給他下了套兒……」
「他得罪的是集團那一夥吧?」
「八成。這我可不敢亂說。我又沒有逮住人家。如今這平原上不比過去,什麼人什麼事都有,開礦的,城裡來僱工的,政府的,集團的,還有藍眼珠的外國人——有一天,一個大鼻子胳膊挎著咱當地小妞兒從莊稼地里躥過去了,這可是我親眼見的!你不想想,如今要是出了什麼事兒,咱找誰去?這是個豬欄里趴鬼的年頭啊,我不是說這樣的盛世不好,我可沒那樣說啊;我是說這樣的年頭不好琢磨不好對付哩,出了事誰也找不到主兒。這不,那天老冬子給砸個半死,直到現在還找不到兇手!」
「那麼公安呢?不是有個叫老疙的破案能手嗎?他們不管?」
「呸!那是胡吹!老疙他們那一套對付燒香的行,見了扛槍的就尿褲子!老百姓怕他們,強盜不怕他們,有時他們還得看人家的臉色行事——哦喲老天,這話權當我沒說,你可不要說是我說的啊……」
正說著門響了,進來一個肚子高挺的孕婦。老荒看看她,耷拉著眼皮說:「你叔在這兒。」「叔好,」她說了一聲,馬上轉向老荒:
「爸,你快去看看吧,老健又找葦子了,兩人喝酒呢,葦子一火就把桌子掀了。」
「他們打起來了?」
「不知在合計什麼事兒,說著說著就火了人……」
2
我隨老荒父女一起趕到時,葦子和老健還在吵吵嚷嚷。老荒劈頭就問:「老健,你又在這兒鼓搗什麼?閑了沒事出去打工多好!我撥給你三百人,你領他們進城不行嗎?看看鄰村,地不能種了就進城,哪月里不是成千上萬往回捎票子!」
老健蹲在一個小方凳上,笑嘻嘻看一眼葦子:「你岳父又往城裡趕咱了,咱倆明兒真的動身?」
女人帶著哭腔:「孩子就要生了,他可不能去。你快領別人走吧。」
老健沖著老荒說:「聽聽,誰都不讓自己男人出門,不是這樣事就是那樣事,這叫故土難離。我進城打過工,知道那是怎麼一回事,夜夜掛記田裡的莊稼圈裡的豬,還有老婆——老婆這東西離得近了要挨我的皮錘,離遠了呢又想得慌。庄稼人的東西可不是鬧著玩的,一樣一樣都得看住,不遠不近地看住才行。」
葦子看一眼老健,咬著牙。
老荒厭惡地盯著女婿,一會兒扭著頭像是說給我聽:「真是怪啊,咱這片村子地不成地,水也喝不得了,頭頂上煙乎淋拉的,有人就是不願挪窩兒……」
老健朝他點頭:「就是,咱這是八百年老村!你翻翻家譜吧,不長不短八百年!這個村子如今要毀在咱手裡,祖宗不讓!咱這輩人沒別的本事,也用不著大富大貴,只要能守住村子就行。打死不挪窩兒,餓死不離土,就跟那些禍害人的東西賭上勁兒干,誰趴下誰不是人養的,誰低了頭誰就是狗雜碎——老荒你是一村的頭兒,你把大耳朵支棱起來聽好了,你獨蛋要做一個有種的人!」
老荒看看我又看看葦子,嗓子有些變音:「這是說了些什麼話,這話連一點良心都沒有!我為這村子操碎了心跑斷了腿,有眼的都看見了,你瞎吹什麼!上一次記者溜溜來了,不是我鼓動他給咱做件大事?」
葦子把煙蒂扔在地上:「那也不是個好物件,那傢伙從來就沒為咱村子做成一點好事,酒沒少喝東西沒少拿……」
葦子問我認識溜溜吧?我搖搖頭。
老荒嘴角翹起來:「你以為大事兒是一朝做起的?那得一點一點來!溜溜要不就不做,他要做,那一招下去才是狠的!」
我有點好奇:「哪一招?」
老荒故意把話吞進肚裡,瞥我一眼,好像示意我不能當眾亂問。
老健說:「得了吧。溜溜得了吧。那小子長毛挓挲的,長得像個餓死鬼,見了女人兩眼直勾勾的,他能做成什麼大事!」
老荒甩手罵著:「這是什麼道理,看人也不能光看長相吧。盯著女人?年輕人有這點毛病又算什麼!你們幾個誰沒打年輕時候過來?有的人……哼,不說也罷!」
他的話立刻讓我想起葦子搶走老荒女兒的事。我知道他在指責女婿。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誰也不為誰白做事情。你這做村頭的可要明白,溜溜不是靠得住的人。我的話你就等著應驗吧。」老健嗓子低下來。
老荒使勁搖頭:「這你就錯了,溜溜有的是錢,他才不是為了咱這幾個錢!」
「那為了什麼?為了咱村大閨女?」老健嘲弄地盯著他。
「溜溜是個仗義人!你不就是佩服仗義人嗎?」
老健哈哈笑:「我就怕他不是那樣人哩!一把雞骨頭,尖頭鼠腦的,還仗義。這傢伙總有一天露出尾巴,讓咱葦子把他的頭擰下來。」
葦子把手裡的一塊瓷片掰碎了,挑釁地看著岳父。
這會兒女人捂著肚子蹲下來,葦子趕緊去扶她。「不要緊?快了嗎?」女人咬咬牙,搖頭。
「你還是叫接生的來看看吧,也讓三先生來。」老荒沒好氣地沖女婿說。
女人臉色好一點了,小聲對男人說:「不要緊,就這樣,一天兩日還不能生——不過你千萬別走遠了啊。」
葦子點頭,然後對紅臉老健使個眼色:「你先回吧,得空了我去找你。」
我和老健一塊兒出來。路上他說:「我們正商議大事呢。葦子可是把好手,他一個人頂多少人哪。他說自己岳父靠不住,說他拿了人家的手短,平時跟集團的人過從不少,那些傢伙正經給了他一些甜頭。不過葦子說大的便宜也沒占,像私下給一輛小汽車這樣的事大約還沒有……怕就怕葦子老婆這幾天生,那樣葦子就給纏住了,他就沒有心思了。你瞧老荒這一家人吧,生孩子都不會挑個好日子!」
老健凈說氣話。我問眼鏡小白哪去了?他說小白去別的村了。我知道小白是最忙的一個人:他整夜都在忙一份材料,它長長的有好幾頁,寫得蠻紮實,大部分都是他一個人搞成的,曾一句句讀給老健聽過。這份材料要做「萬民折」,除了那一天要用,還有別的用場。這些文字沒有誇張,僅以事實說話,數字鑿實有力。整篇的主題只有一個:生死存亡。
「這一天早些來吧!事情一開了頭就不會停下,沒有結果就不會停下。不是魚死就是網破,小白說得對:鍋快開了!」
我更正:「他是說到了『臨界點』。」
「嗯,那意思也差不多。庄稼人的路四下里全堵上了,他們總得給咱一條路啊!咱那一天沒有別的,只伸手跟他們要一條路……」
「可是,」我琢磨著該怎樣說,「我想,我們主要是陳述道理,這可能也是小白的意思;因為任何暴力的結果都不會好的。我們要相信基本的道義,相信它的力量。簡單點說,我懷疑暴力,也反對任何人這樣嘗試……」
老健的臉越來越紅。他沒有說話。
3
小白回來了,人很疲憊。我突然有了一個念頭,就提議說:是不是回我們的茅屋去待幾天?小白皺皺眉頭。我的建議可能讓他不高興了。但我只管說下去:「四哥和大老婆萬蕙的燒魚做得好極了,我們熱上一壺酒,在那兒歇上幾天吧。」
「老寧,不是我指責你,」小白揚眉看著我,「你變得畏手畏腳的,不像以前了。其實你和村裡人一樣,是最大的受害者。你和我不一樣,你在這片平原上有自己的小窩,如今正和村裡人一樣掙扎呢!你該和周圍這些村裡的人擰成一股繩。我不知道你和四哥他們說了沒有?你該跟他們說,說說我這個意思!」
我苦笑一下:「我甚至不知道你們的真正意圖,你讓我說什麼?說你和紅臉老健幾個人要大鬧一場?如果它真的演變成一場暴力——或者和這差不多,你想沒想過它的後果?我一直擔憂的是這些,我不是畏手畏腳。」
「算了,你心裡明白,我們不過是給逼的,不過是想大幅度提高聲音的分貝,如此而已!我們想讓那些人聽一聽這個世界上最危急的呼號,如此而已!」
「可是這會惹起一場大火,到時候你和我想撲滅都來不及!這是大地上的野火,是不能嘗試的,老弟!」
小白的拳頭撞到一起,又平端到胸前:「老兄,這是什麼時候了,你還顧慮成這樣!都像你,那就什麼事也做不成。我們可以忍住,但對方就會越來越放手大幹,這樣整個平原就全完了,老百姓全完了。集團什麼時候讓過一步?我不過是這裡的一個過客,你知道我在這裡來來往往日子久了,實在是看不下去。這裡有紅臉老健和許多好朋友。而你呢?你就不同了,你是這裡出生的人,別看在城裡安了家,根還留在這裡。那些人等於是在掘你的根哪!老寧,你聽見了嗎?」
我的脖子發脹。我的眼睛也脹。我抬頭看他,看見小白的眼睛裡有淚絲絲的樣子。我的手按在他的肩上:「小白,再也沒有比我更了解你的了。你從經歷了婚變以後,就恨起來,恨那些人,恨所有那些傢伙。我理解你……」
「不,不是這樣!我在這裡待的時間久了,和大家成了多好的朋友,有了感情。我一想起這些村子,夜裡就睡不好。我老想著能為這裡做一些事、做成一些事,這已經是我生活的一部分,它對我非常重要——我今年三十多歲了,想一想前些年都忙了些什麼,我簡直就沒有做成一件真正有意義的事,只圍繞著一個人在活:老婆!一點不錯,就是她,我好像生下來就為了遇見她,然後是失去她、想她、找她、念她、讓她折磨。我就這樣一輩子?我總得干點別的吧……」
小白眼裡的淚水大概流下來了,我看見他轉身時似乎揩了一下。他回過身來時,我發現整個人臉色有些發青、身上有些抖。我點點頭又搖搖頭,想找到什麼話來安慰他。我為自己剛才的話後悔。我說:「如果我沒有說錯的話,那麼你現在仍然還在圍繞著她生活。你現在這樣激烈,這樣奔波,還是沒有忘她——你一天都沒有忘她。」
小白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咂咂嘴:「沒什麼。嗯,不會流血的。你擔心的,我也同樣;我會記住的……哪一天我們先一起看看她的錄像吧……」
這一夜開始沒有雨,只是霧更濃了;半夜裡小雨滴下來,然後越下越大。我和小白都是被雷聲驚醒的。雷好像貼著我們的窗戶炸響了,小白一個翻身爬起,馬上抓了眼鏡戴上。有人敲門,可能是老健,果然,他提著一大包冒熱氣的早餐進來了。我們吃飯時老健用心地卷一支煙,抿一抿點上火,大吸一口說:「生了。」
小白抬起頭看他。
「老荒的閨女昨個生了。」
「男孩女孩?
老健哼一聲:「不知道。連接生的人也不知道。」
我愣了:「這怎麼回事?」
「怎麼回事,怪胎唄。模樣嚇人……沒有活下來。葦子瘋了一樣,他老婆哭得昏過去了。」
我和小白要去看葦子,老健阻止說:「先別去了,這事兒還沒有多少人知道。獨蛋老荒愛面子,他不讓接生的人張揚出去。」
「那你怎麼知道的?」
「葦子告訴我的——他什麼事都不瞞我。」
小白看看窗外的雨,咕噥著:「四周村子裡這樣的事多了,已經想不起是第幾個了……這都是喝的水、是四周的毒氣搞成的,已經沒法過下去了……」
「我想不到這樣的事能攤到獨蛋家裡,」老健拍腿,「這一下還有什麼可說的,這不是刀架上了你獨蛋的脖子上嗎?」
4
因為葦子堅持要為媳婦看病,老荒擋不住。三先生被請來了,他讓我和小白吃了一驚。沒見過這樣的人:七十來歲,瘦,全身像有一層熒光,嘴唇翻得十分厲害,眼皮雙了好幾層;他的鬍子全白了,目光迷離,給人一種茫然四顧的感覺,見了生人十分平靜,只微微點頭而已。我和小白坐在外間等葦子出來,因為老荒把門將軍一樣怒沖沖守在一個地方。葦子叫我們進去,他的嗓子沙沙的。
三先生正給炕上的女人號脈,頭使勁低下,像是十分疲倦的樣子。他號過了右手又號左手,讓女人伸出舌頭看了,然後轉臉,像是以側目觀察女人。他閉上眼,下巴扣在自己的胸骨上,同時一雙手大伸十指——我們都發現了這雙手的特異,手指特長,軟弱無力,此刻在一絲絲翹動……「嗯,著。」他咕噥,打開隨身帶來的布褡子,從中抽出一張黃紙寫起來。
老荒捏著黃紙跑走了,跑在三先生前邊。
外間屋裡只剩下我們三人時,葦子咬牙咯咯響,舉了舉拳頭。小白安慰他,說讓事情快些過去吧,但願家人快些好起來,別落下病根。葦子對這個倒不擔心,說:「沒事,這也就是三兩天的事,她沒事,三先生看過了嘛。」
葦子的前一個孩子是女孩,老荒特別掛記的就是生個男孩。老荒失望至極。葦子埋了一會兒頭,抬頭時讓我們大吃一驚:臉色變得發青,下巴骨好像歪到了一邊,一隻耳朵也比平時大了許多,像折斷了一樣耷拉著;一雙眼睛往上眥著,只把那耷拉的耳朵沖向我們;他的鼻孔張大,一動一動像是要代替嘴巴說話……「老天這是怎麼了?老天你可別嚇人。」我心裡嘀咕一聲,去看小白。小白臉上也有驚慌之色,但他敢於上前去撫摸對方的脊背,去拍他。這樣一會兒,葦子喘氣均勻了,正眼對著我們,可是一口大牙齜著嘴巴翕動著,像是要咬人。這模樣馬上讓我想起了老健的話,他說葦子可不是一般的人,這傢伙惱怒起來一人能抵一群——這一圍遭的厲害傢伙不少,最厲害的有兩個,一是葦子,二是那個給嚇走了魂的老冬子,他們兩人合在一起,再難對付的主兒都得認輸——當年大葦塘那一仗,主要就是他們兩人配合了紅臉老健。
「她爹的事包在我身上,你們回去跟老健說吧。」
小白說:「你先照看媳婦吧,別的事等等再說。」
「我要等、等,我……我……」葦子的嘴巴又歪到一邊去了,耳朵又耷拉下來。
小白趕忙說:「那好吧,讓你岳父趕空兒去我們那兒,這邊不方便。我也叫上老健。」
直到臨走葦子還在叮囑:「該怎麼還怎麼,按著原來的日期來吧,別管我,我誤不了事。」
我們回到住處時老健也回來了,他說又去看過老冬子,說那傢伙一時半會兒恐怕還不行。「也忒狠了!老冬子是誰呀?他這輩子怕過誰呀?他都整成了這樣,你哥倆想想那些東西使了什麼絕法兒?再加上葦子家裡出了這事兒,看來日期不得不往後拖一拖了。嗯?」他仰臉看小白。
小白不語。
我忍不住問:「既然不想和對方衝突,那為什麼非得等他們不可啊?我們要的是和平的方式嘛。」
老健不理我的茬兒,只對小白一人說話:「聽聽吧,他讀的書大半比你多,正經是個書獃子。」
小白笑。
「你笑什麼?你頭腦可要清醒啊!」我不太高興。
老健眯眯眼,點上一支煙:「夥計呀,老夥計呀,誰不怕動刀動槍的?最厲害的家巴什兒咱可沒有,人家有哩!要不說如今難辦事嘛,不說別的,連個電話都不敢打,一打他們就聽了去,你說這事還怎麼辦?要不說這是個細發活兒嘛,心粗了不行,少了膽氣更不行。咱仔仔細細準備多一些人手,還不就為了防他們一下?到時候人家渾不講理,要往死里辦,咱怎麼辦?咱就死挨死受?我這一說,你大概也就明白了七八成吧!」
我無話可說。我當然能聽懂他在說什麼,因此也越發擔心了。
葦子來了,探頭看了看又縮回去,在門外對人說:「你們談去,我有事。」門再次打開,進來的是獨蛋老荒。
他一進來滿屋寂靜。
老健說:「來了?」
老荒無語。老健卷好一支煙扔給他,他趕緊接了。
「你女婿跟你說了什麼?」老健問。
老荒像沒聽見,只瓮聲瓮氣說:「他們想給我絕後啊!傷天害理啊!咱莊裡人待他們不薄啊,就得了這報應——喝不上一口好水,喘不上一口好氣,先是河裡的水變了色,後來連井裡的水也完了。這是讓咱斷子絕孫哪!」
老健蹦過來:「你算是說了句人話!就為了這句人話,我老健要好好待你!你女婿沒說完的,我來說吧:咱這幾個村子合計了不少日子,要弄出個大動靜來,逼著他們從根上服咱,給咱庄稼人留一條路——這條路不給,硬往絕路上堵和逼,那時不是魚死就是網破!你是村頭兒,咱都在一條船上,你咬不緊牙關,咱全都完了!我今個就問你一句:敢不敢幹?」
老荒哼哼著,像受傷的豬一樣,就這樣哼著站起,瞧著離得很近的老健:「我怎麼了?我怎麼不敢?」
「你敢承著?」
「我敢!」
紅臉老健猛一拍他的肩:「我的老獨蛋,你這回算是像個人樣了!行,記住,咱從今以後合計的事兒,一個字也不能讓別人知道!」
小白看著我。我心上有些發燙。
溜溜
1
老荒找到我和小白說:「過去我是不跟你們說的,這一回說了吧,因為文墨事情還是你們*分子最懂。是不是?」
「到底什麼事啊?」小白問。
「溜溜來了。」
原來是這樣。我想起了葦子的話,很煩這個人。小白大概與我的感覺一樣,說:「來就來唄,你還以為他算個人物啊。」
「哦喲,」老荒像被火燙了一樣呼著氣叫道,「這可是個能人啊,要不是有人擋著路,他一個人就把咱這村裡——這十疃八鄉的事兒全辦了,還用得著咱們費那麼多心思、用得著紅臉老健整天吆五喝六的?溜溜可不是一般的人!」
小白看著他:「他能幹什麼?你從頭說了我聽聽。」
老荒真的盤腿坐下,捋了一下嘴巴:「他去的地方大了去了,南方北方,走哪兒都是當地最高首長陪著,大魚大肉一口不吃,因為吃膩了。人家為什麼這麼寵他?就看上了他包里那兩件東西:紙和筆。什麼事經他一寫,報上一登就中,說你好你就好,說你不好你就算完了!那可不是一般的報,那報多少人看哩!」
小白從桌上捏起幾張紙和一支筆:「就這東西呀,咱這裡不是也有嘛!」
「你那個不行。你那個行嗎?」
我說:「怎麼不行?溜溜的紙和筆又不是金子做的。」
老荒寬寬的上唇像咬人的狗一樣翹起:「金子?那還真差不多!他可是個見過大世面的人,走得地方多了。他什麼沒見過呀!」
「那他為什麼見了咱這兒的大閨女就兩眼直勾勾看啊?這可是葦子親眼看見的。」小白說。
「我那女婿懂個狗蛋。那不過是個愛好,在這方面他偏重一些罷了。接上說正經的。他來咱這兒幾回,都是順路過來,每一回都必定找我,因為跟咱有了交情嘛。他看了咱這裡的地呀水呀,咱和礦上、集團那邊吵鬧的事呀,氣得拍腿捋胳膊的,說:『這還了得!這還了得!這得反映一下了……』然後就藏在一個小屋寫起來,告訴我:這些字歸總也不一定見報,倒是要印出不多幾份送給最管事的人,那些人啊,只要在上面隨便劃拉幾個字,你就等著看吧……我問會怎麼?他說:還怎麼?礦上、集團他們這一夥,這輩子就倒了血霉了!」
小白與我對視一下,哈哈大笑,問:「那他認識你這麼久了,寫出了多少?」
「寫出了不少,最後送不出去啊!」
「怎麼就送不出去?」
「怎麼?就因為他的名聲太大了。人哪,名聲大也有名聲大的壞處。這不,哪一回都有那邊的人打聽了去——也可能是從京城一直跟著走下來,一路跟到這裡也說不定!反正他們隨後就纏上了他,用各種辦法擋住他這麼辦……」
「怎麼辦?」我問。
「把寫的字交上去啊!」
「他就這麼聽那邊的話?」
「他也不想聽,沒法子啊!你不知道那邊的人多麼有勢力,他們什麼辦法沒有?如果咬了牙就是不讓辦,軟的硬的都使上,你想溜溜又能怎麼?只好先依了他們。好在他幫咱的心不死,他對咱說了,這事兒歸總我還是聽你的,你要說一定要辦,我還是得辦!說實話我這人也是心太軟啊,集團的人回頭老要找我,說問題解決還不是早晚的事兒?你讓你的朋友溜溜先停下,別跟咱鬧玄,捅下大婁子可了不得!一切都好說好商量。我也就輕信了他們。加上溜溜也被他們纏得不輕,這事也就拖下來了。反正他辦是一定要辦的……」
我說:「就怕是個白吃白喝的傢伙。這種騙子城裡很多,老荒你可不要抱太大希望。」
小白說:「辦是要辦的,可一辦辦了好幾年,就是這樣,是吧?他來你這兒都幹了些什麼?」
「他嘛,忙著調查哩!找各方面人士談話,教師,會計,種地的做副業的;因為生怪胎的事,也找了女的去……」
小白打斷他的話:「等等,女人的問題就出在這裡是吧?」
老荒撓著脖子:「也不全是我那熊女婿說的那樣。事兒是有一些,不太嚴重的。因為要談話也只能一對一,保密嘛,少不了眉來眼去的,也就生出了火苗,結果動了一點手腳,女方事後反了目——你們不知道,咱這村裡的女人有個特點,就願事後反目——這就糟蹋了人家男方的名聲。這不,有的出來說:『人看上去瘦筋筋的,想不到手勁兒忒大,三兩下扭住了咱,掙也掙不開,咱也就被他摸了。』還有的說:『這人腰帶太鬆了,一出溜褲子就下來了,老天,嚇死個人!』聽聽,這些賤嘴娘兒們什麼難聽說什麼,她們出來瞎編派一通,溜溜的名聲就壞了。其實我背後問過他:你喜好娘兒們?他搖頭說:『沒那回事!娘兒們,娘兒們算什麼,我在新聞單位干,多少大姑娘想跟咱好,往黑影里拉咱,咱就是不應!這年頭有才的人吃香啊,誰讓咱有才呢!』這才是朋友之間實話實說,也放心多了。肯定是這樣,鄉下娘兒們沒見過什麼世面,別人一碰就窮咋呼……」
小白吐了一口。
我也覺得溜溜這傢伙夠噁心的了。我想起一個事,就對小白低聲說了。小白立刻揪了一下老荒:「你可記住老健對你叮囑的事兒?千萬別跟那個溜溜說什麼,千萬!」
「這是嘴上掛鎖的事兒。這個你們一百個放心。不過我也勸你們好生待溜溜,他真能辦些事兒。他這回要出了真力,我們平時商量那些事兒也就簡單了,也許壓根就用不著咱動手了。」
我說:「但願吧。不過天上不會掉餡餅,免費的午餐早就停了。」
老荒沒聽明白,大聲問:「什麼餐?什麼時候停的?」
小白笑答:「早就停了,停止供應了。」
2
儘管村頭老荒這些天心情極其惡劣,但因為溜溜來了,他還是照例為這個京城客人準備了大宴。村裡的人一看街上駛來了一輛淺藍色高級轎車,就知道是溜溜來了。「聽說這人從京城一路開車出來,走哪兒都是一站,都有老荒這樣的朋友招待。」「哦咦,比老荒大的官兒多了去了,人家溜溜命好,別看長得不怎麼樣,一輩子就這麼吃香喝辣的過來了,活兒也不累。」「不累?幹什麼都不容易啊,聽說他半夜裡寫稿,寫不出來,讓一個詞兒憋住了,就使勁擠自己的腦門——咱有一回看見他腦門那兒紅不拉刺的,那就是。」街上的人議論不休,抄著手看光景。
我和小白破例被請來陪宴。我們都有興趣看看這個奇人,還提議他請請紅臉老健,被老荒一口拒絕:「他算了吧,他沒有文化,與溜溜說不到一起,到時候凈給咱村丟人。」
淺藍色轎車真沒說的,小白湊近了看看,說起碼也值個一百幾十萬。車裡裝了各種東西,花花玩藝兒真不少。聽人說他從來不喝村裡的水,都是自己帶水,車子後備廂里裝了不少高級礦泉水。還有一個簡易帳篷,深棕色,帶充氣墊的那種,這會兒就折起放在后座那兒,讓我好好看了一會兒。
我們進屋時溜溜已經大模大樣地坐在了正座上,第一面把我們嚇了一跳:瘦臉發青,滿是疙瘩,稀疏的頭髮披在了兩肩,眼瞘瞘著,眼珠蠟黃,全身上下沒有一點水氣。我對小白小聲說:「真像一個餓鬼啊。」小白不吭一聲看著這個人。對方在老荒介紹之後伸出了手。這手又涼又黏,讓人想起蜥蜴。沒辦法,要一起吃飯就得握一下這隻手。
這傢伙吃相壞極了,旁若無人地大嚼大咽,偶爾打一個響嗝。我和小白都沒怎麼吃,只看著他和老荒對飲。老荒看來與他真是相處很久的朋友了,兩人一喝起來就顧不得其他,一段時間裡好像沒有我和小白在場一樣。他們比比劃劃吵吵嚷嚷,聲音震得滿屋子響。老荒的好酒真的很多,幾乎全是白酒。溜溜酒量果然很大,這使老荒一會兒就喝多了。老荒哭了起來。「你這是怎麼回事?」溜溜問他,見他不應,就托起他的下巴。「怎麼回事怎麼回事?」溜溜問著、拍打著,他還是不應。「肯定是你兩個欺負他了,是不是?」溜溜指指我們,沒等回應,又回身去拍打老荒的臉了。小白忍住了笑。老荒哭著說起女兒生怪胎的事,「我,我這把年紀就盼一個外孫啊!」
溜溜在哭聲里一聲不吭,低著頭。他這樣悶了一會兒突然抬起頭來,揚著左手喊道:「是可忍孰不可忍!哦嗯?這必須然而既然如此何等可氣無恥之尤!我今天要注重研究這個問題,了解事實真相然後,」他捋了一把披肩的長髮:「我今夜不睡了,真是沒有王法了,沒有了,一切那就從頭開始……問題的關鍵在於內部和、和一些重要的部門,領導,以及,非常可怕的現實是,是這些一系列的種種問題!當然,關鍵還在於落實——你們應該明白這個道理!」
我一句都沒聽明白。可是老荒竟然連連點頭,對方剛落下話音就跟上一句:「我明白!」
溜溜站起來大喊大叫:「我們必須從頭開始了,難道今天的一切和……我們的事業、計劃,上次會議精神落實起來!什麼也別想難住我嚇住我,我這人就是有這麼一股犟勁兒,不信咱們就從頭較量較量,比比看誰更有韌勁兒狠勁兒艮勁兒。妥協?妥協的永遠不是我們,無產階級最後失去的只能是鎖鏈!是吧,只能是鎖鏈!」
他這樣呼喊了一會兒,直到口水和汗水一齊流下來,他的手還在猛力揮動,衣衫不整,褲子耷拉下半截,以至於端菜的女人進來瞥了一眼,慌得手一松砸碎了一個碟子。「少見多怪!」溜溜恨恨地盯著女人的背影。
我似乎想起了類似的一個熟人——這人就像他一樣,總是突如其來地激動起來,全然沒有預熱和鋪墊,這人就是我初中時候的一個同學,外號叫鬥眼小煥。像他一樣,他們都善於背書,是頗能唬人的,不少人總要把他們當成天才,願意原諒他們的一切,這真是沒有辦法。眼前的溜溜顯然就用這種辦法唬住了老荒和一大批與之過往的人。
「你可得管一管了,你這回辦也得辦,不辦也得辦。你再不辦,我們村裡的人也只好跟他們拚命了……」老荒拍打溜溜,哭得像個女人。
「這話我信。這話你說了至少也有個七八十來次了吧?不過這回我是要辦的。我是要辦的。」
小白隨溜溜說了一句:「你是要辦的。」
「對,」溜溜斜眼瞟了一眼小白:「我是要辦地。嗯,這是一點不差地。那些傢伙用不了多久就要倒霉地、我們就要勝利地、誰來講情也是沒用地、事情就要水落石出地!」這傢伙一連用了許多「地」,讓我覺得起碼是蠻有趣。這是個有趣的混蛋。我在小白耳邊講了這句話。溜溜立刻對老荒說:
「你得管管他們啊,他倆老要小聲嘀咕,這可不行!這不禮貓地!」
老荒大聲沖我們叫起來:「大聲大聲,小聲嘀咕,這可不行!這不禮貓地!」
我和小白都笑了。兩個人都把「禮貌」叫成了「禮貓」。
溜溜想起了什麼,紅著眼圈對老荒說:「趕明天或者夜裡,我得跟你女兒拉一拉了——上次俺倆剛拉了幾句,就讓你那個不懂事的女婿攪了堂!你閨女倒是通情達理的人,你女婿呢,哼,不是我揭你的短——你家怎麼找了這麼個不像樣子的東西呢?嗯?」
老荒咬著牙:「誰說不是呢!這小子正經欠揍了。不過你跟我閨女也就別拉了,她一個鄉下婆娘什麼見識也沒有,身子又不好,病著呢,三先生看著呢。」
溜溜拍頭:「哦,病著呢,你看我就忘了這一截!行,還是找別人吧。不過我記得上次和她拉得不錯,她是個胖乎乎的姑娘,嘴頭子火辣辣的——村姑性格嘛!」
「瞧你誇她,她聽了還不知要恣成什麼呢!」老荒眯著眼看溜溜。
「喂,該你倆好好說說了,你倆一直這麼聽著,酒也不喝——哪個單位的?」溜溜突然想起了我和小白,指著我們問。
老荒接過他的話頭:「我早就介紹了嘛。他們都是*分子,和你一樣,會弄這個,」他比划了一下寫字的樣子,「他們聽說你來了,歡喜啊,這不,就跑著趕著來會你了。」
「嗯,是這樣啊。知道我的大名嗎?」溜溜伸出大拇指比劃他自己。
小白說:「你是這一帶的名人嘛,怎麼能沒聽說?」
「你呢?」溜溜又指著我。
我說:「如雷貫耳。」
3
溜溜一直在這裡待了兩天,兩天里並非總是待在村裡,而是四處轉悠,那輛高級轎車在街巷裡鑽進鑽出,不停地按著高音喇叭。他夜間不知在哪兒睡覺,半上午才開著車進村。在村頭巷尾都有人盯著他的車看。紅臉老健目送車子走遠,問村頭老荒:「這小兔崽子胡竄什麼?」老荒說:「他的事多了。他來一趟要辦多少事,上城下縣的,找多少人、調查多少事,能顧上咱村也就不錯了。」「可我見他在咱村小學校賴著不走,纏磨女教師呢!」老荒搖頭:「她們個個跟他都熟,有什麼好纏的?你是說那個新來的女教師?」
他們說話時,葦子正和我們站在一旁,這會兒插嘴說:「他拉上人家出去兩回了,你沒看見?人家要在咱村裡出了事,你這個當村頭的吃不了兜著走。」
老荒火暴暴地望過來:「我他媽管得了他們的事兒?教育界和新聞界的事兒,也是咱該管的?」
「是你招來這麼個物件!人家會說是你和他打了勾聯手……」葦子說。
小白想笑還沒笑出來,老荒就大怒起來:「我揍死你嘴上沒鎖!我能和他勾聯什麼?那種事也是我去勾聯的?反了你了,啊呀反了你了!」老荒拤著腰,臉上流汗大口喘息,人惱怒成這樣,我們還是第一次見。葦子往旁一躲,老荒更起勁了,斜著膀子衝過去。我們幾個趕緊把他架住了。
老健拉上喋喋不休的老荒走了。葦子盯著岳父的背影說:「等著看吧,他早晚得被那個長毛鬼給禍害了。我集團里有不少朋友,溜溜的事瞞不了他們——這傢伙你們知道是怎麼回事嗎?」
小白問:「怎麼回事?」
「他那車子、錢,都是兩頭騙來的!」
「兩頭騙?」
葦子點頭:「就是。他聽說哪裡有村子鬧事就往哪裡跑,一頭扎到村子裡,吵吵嚷嚷的,說要從頭調查、寫內參。集團和礦上的人一聽就慌了,找到他說千萬不能這樣干,他裝作不聽。他鑽進車裡走開的時候,這邊就專門派人跟上他,從半路、有時還要從京城攔住他哩,幹什麼?拿出大把的票子塞給他!你想想他掙錢多容易,他每年裡都要來這一圍遭轉上兩趟,每一回口袋裡都鼓鼓的,車廂里裝滿了東西!」
小白點頭:「溜溜這種人可不少見。他們就是吃這碗飯的。真要為老百姓說話,那說就是了,幹嗎事情沒辦就喊得山響?就為了讓另一邊的人聽見,因為那些人有錢!溜溜這一夥發的是什麼財啊,他們乾的是天底下最傷天害理的事!」
葦子說:「溜溜這個狗東西什麼都要,上一次他在老會計家裡看見了一個古物,是人家祖傳下來的,硬要拿走,人家不幹,他就扔下了二百塊錢,等於明搶。還有一回半夜鑽到小學校里,裝醉往女教師屋裡拱,人家屋裡兩個人,都看見他耷拉著褲子進來了……那一回我聽說了,第二天想揪住他一頭長毛往死里打,被我岳父硬是攔住了。岳父後來問了他,他說哪裡呀,不過是喝多了酒再加上黑燈瞎火的,摸錯了廁所。你倆聽聽,他以為人家大閨女宿舍是隨便撒尿的地方哩!我岳父就信他這一套!」
正說著一輛淺藍色轎車從不遠處開過去,是溜溜。我們都看清車裡還有一個人,是女的。車子在街上沒有停,而是一直往小學校那兒開去了。葦子盯住說:「錯不了,他又拉著人家進城了,其實沒安好心。這傢伙在鄉下什麼都不怕,他太小看咱這地方了。等著吧,等著看我怎麼收拾他。」
這天下午老荒找到我和小白,說人家記者眼看就要回去了,走前想和我們幾個座談座談哩,全面研究一下情況,也想聽聽我們的意見。我看看小白,小白說:「那當然好啊,那就座談吧。」
村委辦公室的幾張白木桌上擺了些桃子,還有茶。一個戴白套袖的女人正忙著擦桌子、倒茶。溜溜跟這個女人很熟了,叫著她的小名開玩笑:「『蔫兒』,想叔叔不?」對方紅著臉擦桌子:「俺不想!」「這麼長日子也不想?」「就不想!」溜溜笑了,轉向我們:「鄉下姑娘,刀子嘴豆腐心,想死也不說。咱們座談吧。」
我不知跟這樣的人有什麼好說的,瞧他裝模作樣掏出了一個筆記本,放在自己面前。我早想刺他一下,這會兒開口就問:「你在這兒很熟了,比我們熟得多。你答應老鄉的事幾年都沒有做成,村子已經變成了這樣,你大概是在逗他們玩吧?」
溜溜一愣:「逗玩?那些集團的人嚇得屁滾尿流,這也是逗玩?」
小白哼一聲:「屁滾尿流以後呢?」
「以後,以後就是……」溜溜舌頭開始打結。
「以後就是集團的人塞給你錢,把你買通了是吧!」小白冷冷一句。
「嗯?什麼意思?」溜溜回頭看老荒。
小白伸手指住他的腦門:「你是兩頭通吃的那種人!你要小心!」
溜溜拍桌子,跺腳,看著老荒:「要不是、要不是看著你的面子,我饒得了他們?他們敢對我這樣說話,真是欺人太甚……」
「兩個*分子,好生說話啊!都是*分子,怎麼不能好生說話呢?」老荒站起來規勸,很為難的樣子。
我告訴老荒:「你的心太軟太實了。他這樣的騙術其實並不高明,卻能讓你一再上當。從今以後就讓他遠離這個村子吧——也順便告訴周圍的村子,要像養雞戶提防黃鼠狼一樣提防他這一類人!」
「你是黃鼠狼!你是黃鼠狼!」溜溜叫著,身子往上一躥一躥。
老荒嘴裡發出了哭腔:「老天,早知道是這樣,座什麼談哪!好生生的事兒就這麼給攪了席,完了,完了,這事兒今後看麻煩了……」
4
我和小白都以為經過了一場座談,溜溜會馬上走掉,可是想不到他的車子還是在村子裡出現過兩次。「這個人的臉皮可真厚!這個人根本就不要臉!」小白生氣了。我說:「他們有什麼自尊?騙子嘛,還講什麼臉皮。」
有一次溜溜的汽車再次從小學校那兒拐出來,這讓我們明白他留戀的是什麼。我們都替那個新來的女教師擔心了。
老荒找到我們說:「這一下壞了,溜溜火氣大了!」
「他有什麼火氣?」我問。
「他說如果村子不把你倆趕走,咱村的事他是不管了。」
小白笑了:「那最好不過。我們那天不是說了嘛,讓他快些滾蛋。那最好不過。」
老荒嘆氣:「唉,他要使上反勁怎麼辦?」
「什麼反勁?」
「他要站到集團一邊,咱不就更沒好日子過了嗎?」
小白用商量的口氣對我說:「老寧,咱讓老荒這麼犯愁,還不如自己走開得了。人家溜溜不來村裡了,村頭作大難了,咱還是知趣些更好,咱們走開吧?」
老荒一個勁兒擺手:「別價別價,我不是那個意思。再說你們都是老健的左膀右臂,老天,我要把你們趕開,老健還不要吃了我啊!」
「那你說怎麼辦?」小白問。
「我的意思嘛,是說……嗯,這麼著,你們別管溜溜的事,溜溜也不管你們的事,井水不犯河水,各有各的朋友,這樣總行了吧?」
「這樣不行,」小白皺著眉頭,「這樣非壞事不可——想想吧,我們正合計大事兒,有個賊頭鼠腦的傢伙在村裡村外亂竄,最後咱們非得遭殃不可。這是早晚的事,老荒,我們是認真說的,你得好好提防他了,這人是個大禍害!你聽明白了沒有?」
老荒低頭沉思,咬咬嘴唇,搖搖頭,走開了。
我看著他的背影說:「一物降一物,他就是迷信溜溜,你等著看吧。」
「我明白。這村裡不止一個人能趕走溜溜。」
「誰?老健能,老冬子不得病也能;對,葦子最合適。」
「不把他趕走,到了那一天一準壞事。這得跟葦子說說了。」
我們兩人正想著怎麼跟葦子說,沒想到兩天後葦子自己就把事情辦好了。
那天葦子正在芋頭地里澆水,一抬頭看見汽車從村口拐進來了。這車子開得不穩,一抖三扭的。天快黑了,有霧,汽車裡的人顯然沒看見這邊的人,車子開到很近處竟停了下來。葦子倚在柳樹上看著停下的汽車,認出是溜溜。他卷了支煙點上,慢慢看。好像車裡有兩個人在折騰,但看不清。葦子蹲下來吸煙。這樣過去大約有十來分鐘,車門嘭一下頂開了。
衝下一個女的,葦子一看就認出是小學校新來的女教師,她頭髮顯然被抓亂了,脖子上的圍巾也快扯掉了,一下車就大口喘氣。她回頭看看車裡的人,氣沖沖往前走去。車上很快下來了一個披頭散髮的人,正是溜溜。溜溜這會兒眼珠快瞪出來了,踉踉蹌蹌往前跟,嘴裡說:「我就要離開了,就這一天半天的事兒了,你回頭再想找我也找不見!」
女教師一聲不應往前,步子加快了。
溜溜攔住了她。她繞開他。他再次攔住她。
女教師憤憤的目光盯住溜溜時,葦子再也忍不住了。他把鐵杴往地上一插,煙蒂一拋,幾步跨了過去。
溜溜聽到聲音,一回身看見葦子,對他說:「還不快些迴避!」
葦子不吱聲,站在了溜溜和女教師之間,面對著溜溜。
「還不快些迴避……」
葦子咬了一會兒牙關,突然飛快出手,只一下就扼住了他的脖子。葦子好像再也不想鬆手了。
女教師哭了:「您大哥饒了他吧,快啊,他臉都白了……」
葦子又用了幾下力,這才鬆開。
溜溜躺在地上,身上沾滿了土末。這樣躺了足有十幾分鐘,一雙凹眼慢慢睜開了。他一個一個瞄著,看過了葦子又看女教師,最後死盯住葦子不放。
葦子再次朝他伸出手去,他嚇得兩手一舉,腿也拳了。女教師按住了葦子的手。
溜溜爬進車裡。車子艱難喘息著。
葦子想起了什麼,從乾涸的水道邊撿起一塊大石頭,費力地舉過頭頂,然後轟嗵一聲砸在了車上。
魂魄收集者
1
我還從來沒有遇到一個鄉村醫生會像三先生一樣榮耀,在這麼大的一片土地上享有如此崇高的聲譽。他行醫的過程我目睹過幾次,得出的觀感可用八個字概括:印象深刻,不敢恭維。真的,一個奇形怪狀的異人,一個無法對話無法理喻的遺老,一個技藝超凡卻又令人生疑的江湖術士。總之這個人讓我多少有點害怕。可是這一帶的村民卻絕不這樣看,他們不容他人吐露一字不恭,不僅將其看成一個好醫生、一個治病救人的人,而是直接就把他當成了起死回生的聖手、一個半仙之人。大概在方圓幾百里都流傳了關於他的神奇故事,單聽這些故事,你甚至會近前怯步,憚於見他,因為他整個人都鑲了一道神秘的光圈,你會擔心見面時被這光刺傷。
他與一般意義上的醫生當然大為不同,單是行頭就有些古怪:不提包不背藥箱,而是一直在肩上搭一個土黃色的葯褡子。據上年紀的人說最早的記憶中就是這樣,這才是正經的鄉間醫生呢,過去年代裡過路行醫的老先生人人如此。別看行頭古舊簡單,褡子里裝的東西也不多,無非是幾把鐵制的小器具,一點膏丸丹散等等。那裡面絕沒有什麼溫度計和血壓表之類,因為那都是花花哨哨的新興物件,只能加重人們對醫術的擔憂。許多老年人對它們的功效將信將疑,有時乾脆斷言:只有不中用的醫生才藉助那樣的機器哩,為什麼?就因為他們「脈手」不好。把脈萬能論在這裡是頗有市場的,評判一個醫生手段如何,第一句話就問:「脈手咋樣?」脈手差的,即不可信用,其他一概不再多問。
這裡的鄉村習俗、規則,照樣是以老年人為根據和基準的。比如醫療問題,年輕人的見解並不佔上風。可能是他們身體尚好不太考慮這一類問題吧,對行醫的方法效用等等還未擁有發言權。直到今天,按村裡大多數人的觀點,還是固執地認為西醫不能治病——「西醫不過是使使止葯,西醫怎麼能治病?」有人指問一個剛剛被西醫搶救過來的病人:「他不是被西醫治好的嗎?」他們說:「那不過是止住了。西醫哪能治好病呢?他身上該有什麼病還有什麼病。」有人又以一個開刀手術治癒的人為例:「這人不是西醫救過來的嗎?」他們說:「動刀兒自古就是咱中醫的拿手活計,這算不得西醫。」
相傳三先生與路人同行半里,就能清清楚楚得知對方身上有什麼病。他如果在一戶人家屋外瞅上一會兒,還能預言這一家的「人氣」——氣旺能祛百病,氣衰則五亂滋擾。他認為人身上的氣味是最不可忽視的,就像天氣預報中的雲彩氣霧一樣。有一次一個中年壯漢得了怪病,親疏不辨,動輒妄言,村頭正想捆綁起來送到林泉精神病院,被三先生當街攔住了。他先是端量一會兒,而後取出一根銀針,乘其不備一個箭步沖了上去,直刺穴門——剛剛還在狂呼亂叫的病人立刻萎靡。緊接著三先生收回弓步,出掌凌厲,拍擊頻仍,什麼命門、印堂、人中,一一開伐。那壯漢隨著擊打先是一下下搖晃,接著就當街倒地大睡起來,一直睡了三天三夜,醒來後即微笑如常,見人頻頻頷首頗有禮數。還有一個絕不相信中醫的人背生惡疾,痛不欲生,跑了幾次大醫院都說要全麻動刀,還說至少要剜去一大塊背肉。那人平生最怕的就是刀子,於是家裡人只好在他令人恐懼的呻吟聲中出門去尋三先生。三先生當時正好因事路過這裡,身上連褡子都沒帶,看了看病人,哼了一聲。他反身出門,到就近的田裡轉了轉,隨手采了幾味草藥,囑其家人:一半炙成粉面搽用,一半煮水服用,一周為限。七天剛過,病人果然背疾痊癒。
三先生最看重的就是藥材,以他看來,有些名醫手到而病不能除,其主要原因就是藥材不好:或成色不足,或直接就是有名無實——產地不同,藥力實質則大相徑庭。還有一些葯原本就得醫家親自摘取,他人不得代手,因為這其中滿是玄機,差之毫厘失之千里,必成虛妄。人們說三先生的奇絕之處,有一多半就來自他的隱秘不宣之葯。比如老冬子遲遲不能治癒,絕不是因為醫術,而是尋葯艱難。有人曾問他那到底是什麼葯?他閉口不答。
當地人叫隨從為「跟包」,意思和秘書差不多——一位跟隨老人多年的「跟包」酒後透露:治老冬子的病必要兩味不可或缺的葯,一味叫「魂」,一味叫「魄」。兩味葯都屬無影無形之物,摘取艱難,非大葯匠而不能為。所以三先生必要親自動手,而且也保不準就能志在必得。
先說「魂」。這需要取葯者徵得家人同意,然後站在即將過世的人床邊,伺機動作。那時節要以心悟而不以目視,全憑一個寸勁兒,將剛剛飄遊離體之魂收入囊中:方法是手持一潔白口袋,於半空捕獲並速速紮緊,然後當場以硃砂點紅。如此,一個「魂」即告採收。據說魂是吱吱有聲的,只是一般耳朵根本無法聽到——它的歡叫或哭泣只有採摘老手才能知道。一般人以為魂在那一刻必要哭泣悲傷,其實不然。魂離開了軀體就等於一個客人離開了常住的寓所,其高興與否完全要看它住得舒服不舒服。有的剛一離開即歡叫不止,有的則戀戀不捨。魂其實是純稚如兒童的,它天真極了,只是和骯髒的皮囊合在一處才變得形形色色。采魂的人要如實相告家人:這一次相助陽間只會積累功德,大有益於來世。所以一般人家都會同意採取。
魂在一個小白口袋裡歡叫著,不時躥動幾下,吱吱叫,又像蟈蟈一樣唱起來。它有時還要逗弄提袋子的人,當他舉起口袋想要聽一下有無動靜時,它先是不吱一聲,而後猛地大哭起來,讓其嚇上一大跳。一般來說,魂剛剛離開軀體還是輕鬆活潑的,它們覺得一切都十分好玩。這些年來魂是不難採的,所以三先生已經積了許多紮好的、上面有硃砂紅點的白口袋。最難的是尋「魄」——它不像魂一樣往上飛揚,而恰恰相反,它的心事太重了,主意太大了,一離開人體總是往下沉、沉,一直沉到地底下去,去那兒待著。它一般於瞬間落地入土,然後慢慢滲入土壤。它會在挨上水流的那一刻飛速漂移,就像乘船一樣。所以在水皮淺的地段要找一個「魄」是非常困難的。
另一個採集的難處在於其他:「魄」離開軀體是必要從腳尖開始的,於是過世者的腳尖指向就成為至關重要的因素。腳尖向上,「魄」即要披散而落,這樣到底從哪裡入地也就難說了。有經驗的老葯匠都知道,除非是上吊的人,不然要準確地挖到一個「魄」是難上加難了。
2
三先生四處打聽並叮囑他人:如果聽說哪裡有懸樑自盡的人要速速告知。其實這樣的消息近年並不少見,四周村子裡每年都有幾個。收集「魄」之難,不僅在於信息靈通,要在事發當日趕到,以防其沉入深處或借水遊走,更有其他種種因素。三先生感嘆:「我一生收集此物件難則難矣,扳指算來也不計其數,惟在如今,一『魄』難求!」
有一天跟包匆匆來報,說快也,一個叫「二里外」的村子出事了,昨夜裡才有人那樣自盡了。三先生扳指算算時間,帶上器具急急上路了。
「二里外」是個只有一百多戶的小村,因為靠近另一個大村,在一年前被「兼并」了。這個大村現已照例改名「集團」,村頭兒改名董事長,搞起了各種工企業,於幾年前開始圈佔大片土地——低價租用不成則兼并村落,這樣屬於原村的土地即全部劃歸這個集團。「二里外」成為集團中的一員,所有村民及土地財物統統歸了新的主人。類似的兼并在這一帶經常發生,於是不斷傳出一些驚人的消息:有人被強逼搬遷新區,可就是繳納不起一筆費用,只好賴在祖傳的小屋中,結果被無名無姓的闖入者暴打致殘;還有的孤苦老漢乾脆服藥自殺。光是半年的時間,三先生就往「二里半」跑了兩次,一次聽說一個中年婦女上吊了,可是匆忙趕到時才知道已經遲了整整十個小時,「魄」自然是找不到了。另一次倒是及時趕到了現場,但細細勘察出事地點,發現此行仍然無效:死者弔死在中間隔壁的門樑上,其腳尖下垂處除了門檻,還有一塊厚厚的青石。三先生雖然知道機會甚微,也還是耐心地揭開了石板,然後又用一個桃形鐵鏟細細挖掘。果然不出所料,石板下土色如常,什麼跡象都沒有。原本如此,「魄」再多能,怎會穿越硬硬的石板呢?
一路上,跟包咕噥著出事的緣由:想不開的是一個小夥子,二十歲左右,在集團里看倉庫,好像是因為玩耍耽誤了工作,倉庫丟失了什麼東西,遂造成這個可怕的結局。真是玩物喪志啊,老大不小一個男人了,那麼喜歡貓,養了不止一隻,養得又肥又大。「人家不讓帶貓上班,他就偷著揣去。嘿唉,連吃飯都一個碗,噁心!」三先生聽著,只不吭聲。據說這個老人最大的癖好也是養貓,一輩子就是因為太喜歡貓了,連老婆都沒娶。跟包一路上許多時間都在譴責貓的罪過,後來沒聽到一聲回應,才把嘴巴收住。三先生見他不說話了,就回頭瞥瞥。跟包立刻說:「他是害怕怪罪下來,再加上被人打了一頓,就在半夜偷偷吊在倉庫前邊不遠的一棵歪脖子樹上了。」
跟包後來對人說,當時老先生聽了這句話以後,眉頭一直鎖著,步子快得追不上,一會兒就到了那個集團所在地了。
「集團的人不讓靠近,不管是穿制服的還是什麼別的人,誰也不讓到出事地點去。誰要是不聽勸告硬是往前擠,就咔嚓一棍打過來……」跟包的描述那一天的場景,十分興奮。
他說由於和三先生在一塊兒,這就完全不同了。為什麼?就因為這當中有人認出了背褡子的人,接著又抱拳又作揖的,知道老人是取一味葯來了。他們不光是將二人從一群咋咋呼呼的村裡人中間拉出,還由一個保安模樣的手扯著手領到那棵歪脖子樹下。那人指指點點,取了一根粉筆,在地上描了一個圓圈。可是三先生並沒有開挖,像過去一樣,如果有可能的話,一定要親眼看看這個不幸的死者。老人要在死者面前站上好一會兒,咕噥一些別人聽不明白的話。那個保衛說這回可不行,這回得請示一下。保衛找地方打電話去了,半天才轉回來:「看就看吧,領導說瞅上一眼就行了,外面家屬正鬧哩。」
三先生那天可不是瞅了一眼。他看得太細了。最後走出來,走到那棵歪脖子樹下,看著那個粉筆畫上的圓圈,搖搖頭。跟包催他快些挖吧,他還是搖頭。「怎麼了?」「咱白跑了一趟,下邊什麼都沒有。」「不挖咋就知道?」三先生小聲對在跟包耳邊說:「這孩子是被人打死的,他給移在了這棵歪脖子樹下。」跟包將信將疑,還是從老人手裡取過桃形鏟挖起來。一直挖下了一尺多深——通常只要五寸即可——什麼痕迹都沒有。老人拍拍他的肩膀:「咱走吧。」
有一個巧嘴滑舌的鄉頭兒曾以三先生取「魄」之難為例,大談這一圍遭治理之好、生活之美:「想想看吧,咱這地方什麼多了?電視機多了,小汽車多了,樓房多了!什麼少了?冤死的人少了,上吊的人少了——不信問問三先生去,他這一年裡硬是弄不到一個『魄』!這有事實為證哩,這可不是胡吹著玩的吧?嗯哼?」跟包告訴了三先生,三先生搖頭:
「那是因為水泥地多了。」
的確,有許多次急匆匆趕去,最後還是無功而返,都因為死者垂掛之處恰好是水泥地面——「魄」根本不可能穿破堅硬的水泥。
三先生的跟包只要一有機會就嚷嚷,像是在當眾做出一個重大宣示:「現在的人哪,又自私又懶惰,都到了最後光景了,也不在乎多跑那幾步吧?跑到一個有土的地方多好,那時候再拴繩子什麼的也不晚哪!」周圍的人聽多了,總算知道了他的意圖,都說:幹什麼想什麼,這傢伙說得多少在理呢。
大約在跟包胡嚷了一陣之後,真的有個人在自家門口的野地上弔死了:清晨起來,許多人都看到一個男人直挺挺地掛在那兒。
這個人一直在外地打工,半年後揣了一筆錢回家,發現老婆跑了。這就是村裡人知道的全部故事。這個人平時悶聲不響,誰也不清楚更多的緣故,直到等來這個結局。那一天大夥把人移走,太陽已升到了樹梢那麼高,跟包領來三先生說:「該動手了。」
三先生用一把桃形鏟把周邊浮土和雜草除掉,在大約七寸半徑的圓周內由外往裡開挖,動作小心謹慎到極點。跟包蹲在旁邊,呼吸都停止了。挖出了一個小小的孤島時,三先生開始輕輕撥動:一層黑如墨炭的泥土,狀似棗核,厚二寸許,大如童掌。他一點點將其從中剝離開來,再緩緩移至桃形鏟上,取過一旁的深棕色布袋,一抬鏟柄傾入。
3
紅臉老健特別興奮的是老冬子有救了。我問他肯定能治好嗎?老健笑吟吟吸煙說:「那還不能?葯齊了嘛!」
一連幾天都有人去老冬子家看光景,這讓他的家裡人煩了。老冬子的老婆只信服紅臉老健,說他叔你把這些閑人趕開吧,這樣擁著,老冬子神葯也治不好,你沒聽他從早上起來就打嗝?他過去十來天也不打一個嗝!老健像轟一群麻雀一樣揚手趕那些進門的人,只留下我和小白。有人憤憤說:「他倆怎麼就能待?」老健說:「他們是我的貴客。」
三先生一連三天指揮跟包幹活,自己在另一間屋裡喝茶。老人坐在那兒,眯著眼,若有所思。他的臉上有許多十字形的皺紋,鼻翼下垂,氣息奄奄,給人一種不久於世的感覺。如果有人在一旁看他,只要不開口呼叫,他權當沒人一樣自顧安息。儘管他沒有睜眼,跟包在另一間屋裡做了什麼、做到了哪一節上,他全瞭然於心,一會兒就哼一句:「再加水。」「攪到七八分,撤火。」那邊的人邊應邊忙,突然老冬子皺眉癟嘴,跟包正要去隔壁告訴什麼,老人就大聲喊:「按人中,揉丹田。」跟包回身做了,病人遂平息。
我們一直沒見三先生拿出褡子里的白色袋子,更沒有深棕色布包。那邊有文火煎了草藥,一連三服服下後,跟包來報告說:老冬子只是睡呢。三先生說:睡吧,睡上一天一夜,睡到磨牙。說完背起褡子要走。老冬子的老婆站在門口挽留,說就這樣了?人還不見睜眼呢。跟包說:睜眼?前些天不是一直大睜著嗎?沒嚇死你?他該閉閉眼養神了!
三先生和跟包走後,我們幾個就回到老冬子床前,發現他正打著呼嚕,胸脯急劇起伏。被子下的人顯得有點瘦弱,老健掀了被子捋著他的胳膊說:「這人過去多壯,腱子肉鼓鼓的,這會兒看看吧,才幾天的工夫就折騰成這樣。咱還能饒了他們?」他說著回頭看我們幾個。老冬子磨起了牙齒,嘴唇也隨之嚅動,口沫一會兒滲出來。小白說:真是的,老先生說得一點不錯。老健說:那是當然了,那怎麼會錯?老冬子老婆問那兩味大葯到底放了沒有?都說沒見。
跟包送三先生走後,復又返回,問了病人一些情況。都回跟包說:磨牙了。然後問:為什麼還不使上那兩味大葯?跟包答:那要等睡上一天一夜有了力氣才行——魂魄一加人就生猛起來,太弱的身子承不住啊!老健問:我怎麼沒見那物件啊?也沒聽見動靜——「你不是說它們會叫喚嗎?」
老健問過之後,我們都盯著跟包。
「老人藏了哩!為什麼?風聲不對哩!只等時辰一到,下了葯便是……」
老健臉色由紅轉成鐵青,鼻子里發出「哞」的一聲,像老牛一樣,眼都瞪出來了。跟包小聲對在他耳朵上說起來,聲音漸大,我們都聽得清了:「……三先生一看就不是那麼回事!他從『二里外』回來,就在紙上寫了——我還以為是藥方呢,誰知道那是一張什麼啊。這不,幾天沒過穿制服的就來了,問這問那。老人只一句話:那小夥子不是上弔死的。來人問:繩子從脖子上剛解哩,這怎麼講?老先生不語。隔一天集團保衛部的人也來了,吹鬍子瞪眼說:敬酒不吃吃罰酒啊,你可真敢說!老人不語。後來那些人就在屋裡亂搜,幸虧老人事前把兩味大葯藏了。」
老健拍腿:「這是逼得咱往絕路上撞啊!咱可不想這樣!」他轉臉看看老冬子,咕噥:「老夥計啊你快些好起來吧,好起來咱一起干點大事。你如今這麼躺著像個小媳婦,以前哩?一頭豹子!你是豹子,葦子是瘦狼,哥兒幾個都不是省油的燈!打從大葦塘那一仗過去咱們再沒提過钁頭搬弄過鐵家什,今後嘛,也就難說了……」
小白皺眉。
「四疃八鄉的人可都看咱們的了。咱們村子一動,這一塊兒的村子都會跟上。老夥計快好起來吧,夜裡多長著神兒,多幾個提防。我老健風聲一緊就沒在一個地方睡過覺。還有獨蛋老荒,他該發話讓人值夜……」
小白終於扯了扯老健的衣袖。老健立刻不語。
一天一夜過去,我們都在等一個時辰。可是原來說好三先生一大早就到的,直到太陽升起樹梢那麼高還沒見人影。老冬子老婆一直站在門口等人。又過了一會兒,老冬子老婆在門外嚷叫:「來了來了!天,這是怎麼了?」
我們都跑到門外,這才看到一個人——是跟包,他背著人往這邊緩緩走來。我們趕到跟前一看,原來背上的人正是三先生,老人閉著眼,額頭青腫,衣服也撕破了好幾處。老健大聲問著什麼,跟包以手勢制止。
趕緊進屋。一屋的人臉色肅穆。三先生被放到隔壁的床上,仰躺下之後,才讓人看清傷有多重。老人除了臉上的擦傷,還有肩部胸部的紗布包裹,有的地方血已洇出,一條腿也不能動。三先生睜開眼四下瞄瞄,艱難喘息,對跟包說:「煎一刻。沖二味。溫服。防嗝逆。」
幾個人都去了病人的屋子,只有紅臉老健待在三先生身邊。老人閉著眼睛。老健走出來,瞅個工夫問跟包:「到底怎麼回事?不要緊吧?」跟包淚水嘩一下流到鼻子兩側:「夜裡闖進先生屋裡幾個黑心人。他們原是要給他留下內傷的,讓老人再也不能出門,再也活不久……」老健流出了眼淚。「幸虧先生備有跌打散,要不今個連門都出不了。」「不要緊吧?」「難說,也許養上半月會好,幸虧服了跌打散。」正說著三先生有了聲音,幾個人趕緊跑去,一進門見老人豎起了兩根手指。跟包湊向跟前,幫老人解了一個扣子,然後從貼胸處取出了一白一棕兩個袋子。
這邊的葯已熬過一刻。跟包禱告幾聲,把兩個袋子投在一個瓷碗中,端起葯湯時又貼近了聽了聽,回頭對紅臉老健說:「『魂』正吱吱叫呢!」老健說:「該不是怕燙吧?」「哪裡,它哪裡會怕。它為有了用場歡喜哩。」老健又問:「『魄』呢?它這會兒怎樣?」「它從來不吱一聲,它一輩子都不說一句話的。」
滾燙的湯藥沖在那兩個口袋上,竟發出了一股從沒嗅過的異香。
等待湯藥溫涼下來的這一段時間,跟包一直合掌站立。
有人把仍然瞌睡的老冬子扶起來,他老婆對在他耳邊像哄孩子一樣說:「快喝了吧,喝了吧,小口別嗆著啊,這裡面有寶物哩,喝了就立馬精神頭兒足壯哩。喝了吧喝了吧……」先是用湯勺喂,後來剩下半碗就直接傾入口中。喝過後想讓他躺下,可他抿著嘴眨巴了幾下眼,眼睛越瞪越大,也越來越亮,竟四下里找起人來。紅臉老健猛一砸手掌說:「老冬子啊,咱在這裡哩,你看不見?」老冬子打一愣怔,一下抱住了老健的胳膊。老健流著淚笑了,罵著粗話,拍打對方的背。
4
我只要一閉眼睛,腦海里就會出現三先生的模樣,他奇怪的眼神,臉上的皺紋,特別是遭遇毒手之後的那個樣子。我幾乎沒聽老人說過幾句完整的話,一種崇敬之情混合著難言的神秘,長時間籠罩了我。我和小白在後來曾去看過老人,發現老人住在一個偏僻的地方:一大片梧桐樹和椿樹間雜混生,形成黑烏烏一片,遠看只是一個小樹林;走近了,覺得有一股柔和的香風在蕩漾;幾隻老鴉蹲在枝椏上咳嗽,見了來人也不驚慌;更近了,可見小林中有一幢大頂茅屋,旁邊則是更小的一幢,兩幢對角相連;小林四周由竹籬圍起,大白鵝共有三隻,正沿竹籬緩緩走動,見了我們即仰脖叫道:啊,啊啊!
跟包聽見鵝叫就走出來了,一拍手把我們領進去。
進得裡邊才發現,這幢大頂茅屋敞亮無比,裡面東西甚少,無非一床一桌一地鋪。地鋪光潔可人,上面有疊得十分整齊的行李,跟包說這是老人打坐用的,有時他就睡在這裡。原來與小屋對角相連處恰是一道小門,由小門進入即是全部的醫家設備了:藥味撲鼻,葯碾子,百屜櫥,銅杵銅缽,還有看不明白的一大堆物件。
三先生正在床上歇息,聽見聲音微微睜眼,點了點頭重新閉上。跟包對我們小聲說:「不要緊了,已經能起來打坐了。」然後又領我們走到屋外說:「看到了吧?」我們什麼都看不到,眼前不過是樹和鵝。「有兩個小夥子在林子里,他們是紅臉老健指派來的,值夜,身上帶了鏢。」我們都覺得老健想得十分周到。我問鏢是什麼模樣?跟包說:「說不明白,什麼樣的都有,他們帶的就像短攮子。」小白又問:「『攮子』是什麼?」「就是小匕首。」小白噝噝吸一口冷氣。「沒有辦法,這年頭又有了蒙面人,他們半夜行事,辦完就走,誰也不知道是哪來的、受誰指使。老健對值夜的說:不用怕,他們只要敢來,咱就敢一鏢封喉!」跟包一邊比劃一邊說,讓人害怕。我們都說這事最好讓村頭老荒知道,他可是一村的負責人哪,有事先向上級報告。跟包說:「我看也是,你們問老健去吧。」
回去的路上正好遇到了老健,他匆匆沿街行走。我們對他說了三先生的情形,然後問村頭老荒怎麼不見了?真的,這些天就沒見這個人!老健馬上罵起了獨蛋:「這傢伙肯定是為了保住最後的一個蛋,他這樣孬我也不計較,怕就怕出了別的事哩!」「會是什麼事?」老健蹲下,卷了一支煙吸上,盯著一個巷口說:
「這幾天集團的人、保衛部的人,一些賊眉鼠眼的東西沒少往村裡竄。還有穿制服的人,叫上這個那個談話……我怕又是走漏了消息。我找葦子商量,葦子第一個就懷疑他岳父,說與礦區那一撥人來來往往的就他了,再說那個記者溜溜也不會跟他斷了線。我開始還搖頭,說你也太小看他了,他這回可是跟我老健拍了胸脯的!再說親閨女遭了那麼大的事,他也不至於喪這麼大的良心吧!我這樣說,葦子不吭一聲,臉青著,後來才算交了個底:聽他媳婦說,老荒被一些人許了大禮,說事成之後給一輛高級轎車坐呢——還讓她叮囑自己男人,無論別人怎麼鼓動,往後齊伙乾的事兒千萬不要摻和,就在家待著,不然後悔就來不及了!
小白的臉色變了。他盯我一眼,又看老健,說:「明白了。」
老健問:「你說怎麼辦呢?」
小白咬咬牙關:「沒有別的辦法,看來他們肯定做好了一切準備——到了那一天會封我們的路。如果各村聯繫人不出問題,最好咱們提前行動。這樣算是給他們一個措手不及。」
老健嗯嗯點頭:「一點不錯,我也這麼尋思!這是他們逼出的一個法兒了,媽的,等事情過後,不用別人,就由我把他剩下的那個蛋給他整掉!咱村裡出了這樣的奸人,你做夢能想得到?」
「就這樣辦吧,明天——不,後天就起手吧!」小白又轉頭問我:「你說呢?」
我一直在聽。我說沒有別的,只強調一定要是和平的手段,要千方百計避免衝突——一旦衝突起來就無法控制了。小白說:「這你放心,我和老健也怕打起來。我們有葦子和老冬子,他們會管住這幾個村裡的人,老健交代給他們:誰要耍潑發蠻,就揍誰!咱是以合法的、和平的方式……」
這天晚上,小白不知從哪裡找來了一個錄像機,啞著嗓子對我說:「機器找到了,今晚我們看《鎖麟囊》吧——我怕過了今天就忙起來,到時候再也沒有機會看了。我真是想極了,我等不得了。咱們好好看一場吧,你好好看看她……」
多麼緩慢的節奏。一點一點深入和適應。鑼鼓的吵,然後是極大的安靜、安靜……調皮的丫環,純良的院公,最後是她——雍容華貴!鏡頭推近一些,啊,一個如此嬌羞的女子,稚弱,手如蔥白,令人疼憐……我的目光離不開她的眸子、朱唇、纖纖的手。一招一式都牽人情思。安靜,纖毫不亂,法度嚴謹,高古,卻又在二丑們、在丫環的一顰一笑中微微透氣。她——我無法記住主人公的名字,而牢牢認定了這就是小白的結髮之妻、被官商誘拐之妻——而今她楚楚如生站在眼前,天生麗質。
正是小白的結髮之妻經歷了那一場登州的大水,被沖得家破人亡。是的,我把劇情與眼前的小白合而為一。天災,人禍,小白。那該是怎樣的愛恨情仇。
小白一動不動,凝住了一般。他盯著她的眼睛,那一潭清水。
我在心裡驚嘆:是的,她,更有她的藝術,這不是人間所能擁有的。這是天籟,這是從紫藍色天空、從那輪皎月上飄然而至的一個仙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