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紀事 第三章
烏王
1
在這無邊的長夜裡,憶想紛至沓來。我在從頭回想與眼鏡小白以及紅臉老健他們的友誼。我承認剛剛進入這個黑屋的時候,心裡還多多少少有點怨艾。我不願為他們的事情攪進如此之深。痛楚來自肉體的折磨遠不如自尊受損更大。我想從頭尋索整個事件發生的因果和過程。我當然明白自己為什麼深陷此中,但需要細細思量的還有更多。我在想小白自身的失戀與這個事件的關係,想了很久。我不相信這只是一種怨恨的爆發和轉移,而是更為深刻的使命才讓他做出了這樣危險和大膽的選擇。我想起了當今世界上那些甘於獻出生命的環保鬥士,心底湧起一股欽敬之情。令我愧疚的是,與他相比,我與這片平原的關係卻要深刻緊密得多:我不僅在這裡出生,而且還是一個直接的受害者。我時下的憂憤可能來自其他,比如我不願以這種極端和激烈的方式、不顧後果地與一些勢力發生衝突。我懷疑這並不是解決問題的最好方法。儘管眼鏡小白說這樣做只是為了「提高聲音的分貝」,但這其中顯然還包含了其他的東西;我甚至認為小白在事發之前已經做好了衝突升級的準備。我有理由相信他與紅臉老健等人是不同的。我也暗自承認,那些審訊者對他追蹤的理由和方向並沒有太大的偏差——眼鏡小白的確是整個事件的「頭腦」。但也正是因為如此,我對捨棄了寶貴的時間、付出了極大的精力甚至是不顧自身安危的知識階層,有了一種不可言喻的深層的敬意。自此,那種怨艾也就消逝凈盡了。
幾年來,也正是小白使我有機會與老健等人有了更深的交往。這其中的一個神秘人物對我構成了難以言喻的吸引,他就是三先生。儘管在事發之前的那些日子裡沒有多少空閑,但我還是尋找一切機會去探望他。老人那時正處於一個特殊時期,深居簡出;他在救治了老冬子之後一直沒有離開自己的住所,也不再出診,只有忠心耿耿的跟包一個人留在身邊。我每次走入老人林中這座靜謐的居所,一種特異的感受就從心中洋溢出來。這兒讓人想起一處遺世飛地,儘管它離村子也不過兩華里之遙。
老人每日里打坐,雙目垂簾。這段時間他不離地鋪,我和跟包則躲到隔壁那棟小一點的屋子裡,和一些堆積的藥材、製藥器具之類為伴。我最為好奇的當然是三先生的事情,可問得多了,跟包好像有點警覺,不再像開始那樣有問必答了。這個五十多歲的男人令人羨慕,竟能從十二歲開始跟從一位如此傑出的鄉間醫生。因為時間極久的緣故,人們說這位跟包如今也有相當不錯的醫道了。我就這個問題詢問過他,他毫不謙虛地點點頭說:「咱跟老先生沒法比,不過要提起那些大醫院裡的中醫大夫,我壓根就看不上眼。」我有所保留,說:「不過他們當中區別也很大,有的教授……」他「哧」一聲打斷我的話:「這些人十個有八個讓西醫串了種,他們算不得真正的中醫。」在他眼裡三先生簡直就是一位無所不能的神仙,而他本人也就成了侍仙童子,也並非什麼凡人了。不過我對他的模樣還是多少有點不能習慣:大鬢角,黃臉皮,格外濃旺的一簇頭髮下是一雙沉沉的眼皮。這張臉實在有點太寬了,額頭上那兩條深深的橫紋又加重了它的寬度,它們一下下蠕動的時候,似乎就有什麼可怕的計謀生出來。「我這三十年啊,」跟包咂著嘴,「跟在先生身邊走村串戶,聽到的見到的多了去了……」
我點點頭:「當然。那你是否準備將來單獨行醫啊?」
跟包瞥我一眼,嘴唇努成了一條長線,濃濃的鬢角垂得更重了。他屏住呼吸一會兒,像是在聽另一個屋子裡的動靜,然後長長嘆息:「我這一輩子也就是他的跟包了。」
「如果老人百年之後呢?」
「沒有這個『之後』,先生一定走在我的後邊。」
「這怎麼可能呢?他那麼大年紀了……」
跟包立刻盯住我問:「他多大年紀了?」還沒容我回答,他就狠勁兒沉沉下巴:「告訴你吧,三先生今年已經是百歲老人啦!打我見到老先生——那是七十來歲吧,也就算停住了,一直是這麼一副模樣兒。」
我注意觀察他的神色,以便從中找出誇張的破綻。沒有。我壓住了心底的驚詫,不再吱聲。
「三十年了,我只是看和聽,對這個平原、還有平原上的人,算是知道了不少,也從根上摸透了脾氣。老先生早就說,平原上要出大事了。他平時不管不問,心裡可算分分明明呢。他說萬物都有自己的命哪,這也不是鬧鬧就能管事的,因為說到底這片平原如今已經不是咱們的了——它已經早就在暗裡改了主兒——許多許多年前就悄悄地倒了手了……」
我聽不明白:「『倒了手』是怎麼回事?」
「就是有人整個兒把它賣出去了。當然是偷偷乾的。這地方現在已經是『烏坶王』的了。」
我驚訝中又忍俊不禁,險些被這裡面蘊藏的巨大幽默給逗笑。我問:「誰是『烏坶王』?」
跟包一臉肅穆,看得出他一絲玩笑的心思都沒有:「這可不是老先生一個人說的,只要上了年紀的平原人都知道——我是說年紀在九十左右的人才行,再年輕了就不會懂。為什麼?因為越是上年紀的人越有根性,他們才能記住大事兒。年輕一點的,身上的根性早就被伐了,記不住大事了,小事嘛,或許還能記住一點點。老先生常跟我說的一句話就是:人哪,要記大事!什麼是大事?比如平原從哪兒來、到哪兒去,這總該是大事吧?它怎麼倒了手、賣給了誰、又為什麼賣了,其中的過折,這不是大事?這些一絲一毫馬虎不得哩!你問誰是『烏坶王』?那就扯遠了,那就得從頭開始講了。不過照你這個年齡來看,根性早就伐過了,你聽了信不信、記不記得住,那還得兩說著呢!」
2
「烏坶王」不是人,那是神。最早也算一個頂天立地的神將,在大戰混沌的那個時期有過赫赫戰功。他一開始被大神所重用,是大神手下的幾大神將之一。如今論事都要說「大戰混沌」怎麼怎麼,就因為那才是一個了不起的分界線:這之前天地不分,無星無月無太陽,或者就是有也看不見,上下左右都起了野火,廝殺個你死我活,血流遍地。硝煙衝上九天,又漫入九地,河流變成了硫酸,飛馬從空中下來想洗個澡,一頭栽進去只剩下了一副骨頭架子。雲彩成了毒霧,大雁剛鑽進去就嘎一聲閉了氣。各路戰將打翻了天,無時無刻不在呼號拼爭。這中間幸虧出了個大神,他手下有十幾個驍勇非常的神將,這些神將都記得混沌之前的天地模樣,記得哪裡是銀河、哪裡是北斗,從天蠍座出發拐過金牛座所需要的時間、巨蟹座下邊的霧氣和銀河兩岸所有的溪汊路徑、怎麼使用小木筏子、怎麼讓獵戶星座引路等等小竅門,所以也就百戰百勝。其他那些混戰的對手很像草莽英雄,基本上全是蒙頭渾殺,在硝煙里瞎鑽,沒有方位也沒有正常的路徑,所以失敗只是早早晚晚的事兒。
廝殺一直延續了七七四十九年,大神勝了。硝煙戰火一停一散,天地自然也就清朗起來。於是人們也就有個錯覺,說是大神把沒有天地沒有星月的一片混沌給廓清了,等於是開天闢地,也叫「混沌初開」。這就成了造出天地的奇偉之功,是沒有任何一個神可以比擬的元初之功。實際上當然不是那麼回事,因為無論誰勝了,只要戰火停下,硝煙總要散去,這時候天和地也就一點點顯露出來了,江河湖海也就恢復了常態。這只是個時間問題。可也就是這個最基本的事實被所有人都忽略了、忘記了。因為知道天地原本就存在的人,只有那些和大神一起拼戰的神將們,他們最後忍不住,偶爾就要糾正一下大家的謬誤,指出「天地原本就存在」這個實情。這就惹得大神十分不悅。神將們說:「難道不是這樣嗎?這是真的啊!」大神臉色冷峻,不願搭理他們。後來他們又問為什麼不能實話實說?大神就扔下一句:「愚蠢。」
所有的神將們都不明白自己愚蠢在哪裡。他們認為只不過是說了一句平平常常的大實話而已,怎麼就惹得大神如此惱怒?難道我們連天地一直存在這個最最基本的事實都要否定嗎?難道大神要把造出了天地這樣的曠古偉業全都攬在自己身上?如果這樣,那就不是個貪天之功為己有的問題了,而是更嚇人的大謬和不義。這簡直是膽大包天、色膽包天。不過說到色,他們認為大神在這方面還算差強人意,因為儘管在激戰之年他也忙裡偷閒地搞了幾位娘兒們,但總體上看也還算節制。大神曾經把戰將中稍有姿色的幾位女子喊到帳中,以較快的方式草草了事,總是以不耽誤戰事為準則。大神的雄性氣魄是勝利的保障之一,所以在男女之事上也難免有些強橫,並且事後即忘,有時連她們的名字都搞不清楚。這些事情神將們多少還能理解。不過混沌初開以後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大家都看到大神的兩眼總在睃摸女人,一度還忘記了大事和正事。
混沌初開,大勢已定,治理天下,特別是分封——這才是大事和正事。但不管怎麼說,所有的神將都小心多了。他們三緘其口,一般不敢輕率議論,更不敢談論天地這一類極敏感的問題了。有人一旦問起,他們就「嗯嗯啊啊」一陣。果然不出所料,大神開始放手挑選美女,然後又日夜砌造與美色相諧的宏偉宮殿。而神將們各自守住自己的戰營,只有一邊看的份兒。好不容易等到了論功行賞的時候了,大家這才舒了一口長氣。普天之下,三山六水,統盤規劃,肥瘦不一。功大者封得美疆闊土,等而下之者則要稍遜一籌。不過大多數神將總算各得其所,安頓下來之後其樂融融。惟有烏坶王倒了大霉,他只分到了一塊沒水沒樹、乾旱焦熱的大漠。這個結果令其怒火衝天,在別的神將看來也不盡公平。但沒有誰敢為他說一句公道話。這時候大家都想起了那次危險的戰鬥:大神和一幫人被敵軍圍在了銀河左岸,里里外外給困了好幾層,眼看就要完了。就在敵人開始總攻的生死存亡關頭,烏坶王率一支精銳出其不意地強渡激流,以過人的勇猛打破重圍,救出了大神一干人馬。
類似的情形還有幾次。烏坶王是一個形貌怪異、脾氣倔橫的傢伙,為人霸道但從不懼死。他的毛病是太喜歡喝酒,一口氣能喝下一壇,醉酒後萬事不理。也就因為酒後誤事,他曾貽誤軍令三次,但好在造成的後果都不嚴重。大家估計烏坶王得罪大神最深的可能只是兩件事:一是在天蠍座附近的一場鏖戰進行到一半的時候,大神在帳中歡會一個落魄仙女,竟然拖延與急報軍情的將士見面,烏坶王得知後渾罵了一通,這不可能不傳到大神耳中;二是他一直堅持天地是原本就存在的,決不是大神領人重造的,大神為此惱怒之後,他還仍然這樣說著。
分封后各得其所,惟有烏坶王憤恨難平。他回到那個大漠里煎熬去了,一聲連一聲說:「我的死期不遠了,不過我咽不下這口氣啊。」他巡視自己的疆土,想找到一處像樣的地方,結果一連轉了許多天,越轉越氣,最後絕望地躺在了沙子上。太陽熱辣辣的,烤焦了所有的綠色。這些天里甚至沒有看到幾隻活物,除了一條小蜥蜴,再就是一種與沙子同色的小蛙、一隻半尺長的兔子。所有的吃喝只得從遙遠的地方搬運,需要向戰爭期間結下情誼的另外幾個神將去討。這些神將可憐他,不過給予東西時都要小心翼翼,只怕大神知道怪罪下來。烏坶王不斷地發出牢騷,但很少再敢破口大罵了。那些咒罵憋在了心裡,這讓他更加難受,讓他很快蒼老起來:一張寬臉由過去的醬色變成了紫色,雙眼又圓又硬像干核桃,往前突著。這樣的日子裡他越發愛飲了,於是對一個從來不離左右的奇人更加依賴。這個人叫「老酒肴」,是爭戰時代從亂世中找來的,一位釀造美酒的異人。老酒肴無論在怎樣的地方都能找到釀造的東西,曾經於極為匆促和匱乏的年代裡為烏坶王備下了幾十壇美酒,讓其在激戰的間隙里隨時都能開懷暢飲。有一段時間大神得知了烏坶王身邊有這樣一位誤事的傢伙,曾讓人傳告烏坶王:立即將其斬除或趕走,總之絕不能留在營中。烏坶王冒著抗旨的危險,不知費了多少周折才算把這人保護下來,一直將他帶在身邊。
老酒肴對烏坶王忠心耿耿,別無他念,一心想的只是怎樣為大王造出更奇妙的美酒。他隨烏坶王來到大漠之後一度傻了眼,因為這裡走上幾天才能找到一棵沙地棘,綠色尚且如此難覓,又哪裡去找釀酒之物?後來他日思夜想才琢磨出了一些辦法,結果讓烏坶王心花怒放。老酒肴的釀酒方法大概在人間天上都是絕活,只有他這個神奇的異人才能想得出來。「就是嘛,說起造酒,有什麼能難住了我也?」他甚至設想了更為艱難的處境,於是閑下來又發明出一些更新的造酒良方,並準備在今後的日子裡一一嘗試起來。
3
烏坶王生在水邊,平生最喜歡的就是水,可是他的封地內沒有一條河、一個湖,更沒有海。他在成為神將之前曾在一個大湖上待過,每天里的許多時間都要泡在水裡,自小養成的一個惡習就是要用水底淤泥抹在身上,而且要越黑越臭越好。這種氣味別人受不了,那是一種常年漚在水底、摻和了死魚爛蝦和腐草的味道,腥臭中透著一股鐵鏽氣。他高興了就要把這種淤泥抹在臉上,最多的時候只露著兩隻眼。熟悉他的部將都習以為常了,可是那些最初見他的人、包括戰場上的敵將,總是瞥一眼就嚇得渾身打抖。有時他實在太匆忙了,胡亂抹上一把淤泥就出門了,臉上常常還沾了個把小田螺和小魚之類。有一次大神知道了他的這個怪癖,特意於百忙之中來到了營中,一進門正好碰上了臉上沾著田螺的烏坶王,驚得叫出了聲音。大神聞著一股股腥臭氣味,心裡不僅沒有厭惡反而有些喜歡。大神喜歡一切有著怪癖的人和事,對自己的女人、神將及其他,都是一樣。那些特別能撒嬌、特別愛哭或特別高大的女人,總是讓他難忘。有一次行軍途中遇到了一位臉長如馬的女子,這立刻讓他好奇心大發,竟然特意停留了兩天。那是一次難忘的遭遇,雖然不儘是美好的記憶,但也在激烈爭戰的日子裡成為不能消失的一次經歷。他許多年後還能記起那個馬臉女子的沉默寡語,以及在床上小心翼翼的、格外的輕柔。他認為凡是特異的表徵必有相似的內容蘊含其中,一切事物概無例外。所以說這個愛在臉上身上抹一把臭泥的神將讓他格外驚喜。他心不在焉地詢問著戰場上的一些事情,卻要忍不住將對方臉上的一條小死魚揪下來,又放到鼻子上聞了聞。這些場景對於烏坶王來說至今還一片簇新,所以他內心裡固執地認為,大神明明知道自己愛水成癖,卻要將自己分封在這樣一片大漠里,顯然是故意的、頗費了一番惡毒心思的。這是他特別不能原諒大神、越想越恨的一些方面。
烏坶王勉強在大漠上安頓下來,讓將士們各自想法度過時艱,自己卻將大量的時間用在出外遊玩上。他隨身帶一兩個衛士,高興了還要帶上老酒肴,去天下最好玩的地方走一走看一看。他游遍了南南北北,對各地美景欽羨不已,什麼高山大河,碧海連天,特別是一些島嶼,讓他正經吃了一驚。「好嘛,這天下是咱們跟著大神一路打下來的,媽的最後倒沒了咱的份子!就是隨便封個地方也比他娘的大漠好啊!那是人待的地方?那裡能把所有活物熬煉成沙啊!這一下咱總算明白了那片望不到邊的沙子是怎麼來的了,原來就是萬千生物的渣滓啊!大神這是成心要把我風乾了,讓我把一條命扔在大漠里啊!他哪還有合夥拚命戰混沌的一絲絲情分在啊!」烏坶王一口氣罵了許久,罵到最後連自己都害怕了,因為這是很早以前,特別是戰混沌的那些年裡連想都不敢想的啊。不過他內心裡越來越明白了為什麼要沒死沒活戰混沌:原來天地一清之後,三山六水是多麼誘人啊,這山水樹木、還有上面活動著的人和動物全都是勝者的了!大神是勝者中的勝者,整個天地都是他的了。就為了這麼大的一塊地盤,說什麼也得干那麼一場啊!問題是現在——烏坶王一想到現在就無比憤怒和懊喪,覺得自己已成為最大的敗者,如今等於是被大神一抬手扔到了垃圾堆上,變成了一塊垃圾。
烏坶王生來第一次在內心裡將大神當成了仇敵。這種認定在他來說是頗拿出了一些勇氣的,這是他於夜間悄無聲息之時才敢想一想的。到了白天,太陽一出,他馬上又迷迷糊糊地敬起了大神。因為周邊的一切、這個世界上的一切,只要是會發聲的,都在一刻不停地頌讚大神。他們在說一個根本不存在的事實,即大神開天闢地、創造了天地。在這眾口一詞之中,烏坶王覺得自己的一切意識都給淹沒了,沒了主見沒了判斷。只不過到了午夜時分,到了周圍再沒有一點聲音一點顏色的時候,他的整個身軀都被黑色包裹了,這才想起了仇恨二字。「我恨大神,我真的恨他呢!」
烏坶王想找到一個或兩個像自己一樣恨著大神的人。這真是一件難事。因為沒有誰敢於將這樣的恨稍稍表露出來,即便有也會深藏心底的。至於說找到那樣的人要做什麼,他還沒有好好想過。主要是相互傾吐心頭的積怨,找個地方罵出來,不然總是憋在心裡,這太難受了。他曾經找過那些與大神在戰混沌的日子裡有過不快的將領,甚至是一些戰敗者,試著與對方說起一點往事,想以此激發出他們心底那些不好的記憶。誰知所有人都滿懷崇敬談論大神,說大神是這輩子所能遇到的最最神聖的、天地間無可爭辯的中心。總之大神就是一切,大神的恩澤正讓普天之下所有的生命分享。大神的功勞與威權,更有曠百世而一遇的美德,無論現在還是將來,都是無法逾越的。烏坶王絕望了。他百般尋找的結果,就是於午夜時分對自己的藐視。他從來沒有覺得自己這麼可憐。
就在烏坶王到處尋找一個像自己一樣恨著大神的人時,另一個人也在尋找。不過他們之間暫時還沒有碰面。他們在未來的一天總要遇到一起,並且最終聯手做成了一件大事:簽訂一個契約。就是這個契約,把一片最美麗的平原賣給了烏坶王。
煞神老母
1
跟包只要聽到隔壁地鋪上有了聲音,就要立刻閉嘴離開。我和他一起回到老人那裡。三先生打坐完畢剛剛起來,面色有一種小睡初醒的樣子。他搓著手和臉,用目光示意跟包給我斟茶。跟包先是給老人遞上一杯顏色淡淡的草茶,然後又給我一杯香茶。老人的雙眼多半時間裡是半睜半閉的,話語絕少。這在之前我早就領教了,所以並沒有與他暢談一場的奢望。我想那種對話不僅不可能有,即便有也會因為過分的深奧與生僻而無法進行下去,因為我畢竟不是他的入門弟子,我們之間沒有行當內部的語言。有時老人與跟包的一二句對話,在我聽來都似懂非懂,那麼陌生遙遠。「下弦月再煎。」「大黃減半。」「艾灸中脘。」「硃砂置枕側。」老人傷痛基本痊癒,但身體仍在恢復之中。除了打坐和服藥,他最常做的活動就是在室內走動:不是一般的散步,而是調理呼吸的同時伴以特別的方式邁步和甩手——每次伸出一隻腳時都要在空中稍稍停留,而且時間極為均衡;腳掌落地時總是外側在先,緩緩地輕輕地,像怕踩到什麼東西一樣;與此同時兩手利落地從身側划過。老人開始這樣走動時,跟包就與我再次退回到隔壁屋裡。
「先生在排體內的淤毒。跌打損傷葯太遽,會積一些淤毒。」
我不懂這些,最想聽的還是烏坶王的故事,是這片平原的奇怪下落。儘管內心裡還存有或多或少的幽默在,但覺得仍不失為一個有趣的民間故事。跟包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一雙大眼乜斜過來,稍大的鼻頭好像突然沉了一下,就像一個大大的感嘆號似的。他說:「不說也罷,從你的年紀上看,真是不到聽這些的時候。」「你自己離九十歲的老人還差得遠呢。」我頂撞一句。「這倒不假。可我是跟包啊!」他一副語重心長的模樣。我說:「不管怎麼說你已經講開了頭,這樣停下來太悶人了。」跟包眼睛斜向一邊,像是在下一個緩緩的決心。他的臉轉過來時又一次做出了以前見過的那個奇怪表情:一張大嘴癟成了一條線。這個可笑的樣子讓我覺得他即將要說一個很嚴重的事情:
「以前老先生讓我把烏坶王和平原的故事全都記下來——我這人手拙心靈,讓我記在心裡行,要我一筆一筆寫下還真有點難為哩!咱倆這回來個君子協定怎樣?我從頭細細地講,你回手細細地記,然後我會像抄藥方一樣用蠅頭小楷抄出,怎樣哩?」
原來這傢伙要與我討價還價,不過正經有些心眼——先講一個開頭,等我欲要知曉下文的時候則不客氣地攤牌。我故意問他:「這沒什麼難的——不過聽了故事還要記下來,它真有那麼重要嗎?」
「當然啊。你想想,多少年以後,如果沒人把這個事情講清楚,往後一代代人就再也不知道平原是怎麼來的、又為何變成了這樣。老先生說了一句話讓我驚了半天——『什麼是平原?那就是這個故事』。老天,我那時嚇了一跳,心想活生生的一個平原祖祖輩輩就在這裡呢,怎麼就變成了一個故事呢?難道沒這個故事,平原就沒了?我在心裡問來問去,最後好不容易才算弄明白了!老人說得一點沒錯,因為這個平原既然倒了手,那就早晚會變得無蹤無影——將來只剩下了一個空殼子,那就不是真正的平原了;所以要找回原來的平原,那也只好到這個故事裡!你想想,是不是這個理啊!這樣一說,我們倆合夥把它從頭記下來,該是多大的一件事,總不算是什麼大材小用吧?」
我琢磨著這一番話,點點頭。我沒想什麼「大材小用」,而是被老人內心裡深長的憂傷給感動了。同時一種神秘的宿命悄悄滲出。我覺得事實也許真的如此:一個真實的平原即將消逝,它在不久的將來只能存在於一些故事之中了。我甚至在極短的時間裡迅速回想了一遍記憶中的平原,令我驚異萬分的是,它真的與童年的平原大相徑庭了!老天,腳下的平原真的是一天天在溜走,暗暗地溜走——這一切恰恰如同那個故事裡所講,它真的正在毀於一個可怕的契約?難道這果真是一場有預謀的出賣,並且早已開始?
我出了一身冷汗。我承認,作為一個現代人,早就變得格外無知而又格外自信了,我不再相信所有的神話和傳說;我排斥一切的虛擬和比喻;我只相信科學實證,只願沿著新世紀里所有的發現和發明一路向前——所有與這個指向相悖的東西,都在我自覺的排斥之中。
可是今天我所面臨的一個判斷是:眼前的世界還有沒有另一種解釋的方法?
這一次又要回到我們一度恐懼的那個蒙昧時期?回到有神論和萬物有靈論?回到原始的信仰?如果還不是那麼簡單的話,民間傳說中的一切,同樣是言之鑿鑿並且植根深長的一段歷史,是否也多少有資格成為我們的佐證,用來證示這個世界的另一條路徑呢?正如同我親眼見證了三先生對病入膏肓的老冬子神奇的挽救一樣,不同的路徑當是存在的,它甚至在百般篡改的歷史中更能通向一個真實。是的,我們已經習慣於行走的那條路徑早就被人做了手腳,它終將把我們引入歧途。於是我們不得不稍稍繞開它,因為我們絕不能過於輕信了。
我暗自思忖了一會兒,覺得自己為這片母親般的平原日夜不眠,痛苦憂心,卻對它的淪落找不到一個使人寬心的、有說服力的理由。而三先生和他所代表的那些老人的記憶,卻在做出新的揭示。我作為這片平原的兒子,尋找和見證這種記憶應該是責無旁貸:不僅記在心裡,還要記入文字,讓真正的平原傳遞下去。於是我再次對一直期待著的跟包點點頭,鄭重說道:
「好吧,我同意。」
2
勝者總是有人恨著。這些仇視者也並非都是失敗者,不儘是那些弱者和不成氣候的傢伙。事情從來沒有那麼簡單。有時,勝者的巨大陰影下邊總是遮掩著不為人知的力量,這些力量因為仇恨而變得巨大,而且還有著相當持久的韌性。就是這韌性的堅持和小心翼翼的行動,使他們常常對勝者構成了極大的威脅和挑戰。他們是渺小的,但卻因為自知渺小而變得有所作為,變得善於改變自己,變得更為機智。
與烏坶王同樣懷了一腔怨恨的、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的一個人是個女子。這個女人也像烏坶王一樣,開始曾與大神有著極不平常的關係。她叫「煞神老母」,當然是他人後來送給的外號。這個外號包含了怎樣獨特的內容以後再說,只說她長的樣子吧:面目蒼蒼,寬臉,口方,一笑露出一排堅硬的板牙;一頭又濃又亂的、呈紫紅色的毛髮;眼皮泛著烏青,像被人剛剛搗過一拳;中等個子,已經發胖,一對乳房過於肥大,在整個身體上顯得極不協調。她平時總是把手放在大大的乳房上,這是從年輕時候形成的一個習慣動作。這個動作在當時是頗為有名的,因為所有的男子見了她這副樣子都要不安,有的羞澀難捺站立不穩,只一會兒就走開了——走開了還想回頭再看一眼。那時都知道有個奇怪的女子:年紀不大,嘴大然而格外誘人,*超群,死盯盯地看著所有敢與之對視的男人。那時她實在是年輕,躍躍欲試,覺得這個世界上的各種機會真是太多了,她有把握一伸手就抓住一個,然後愛怎麼享用就怎麼享用。她只是一時拿不定主意,不知要先抓住哪個機會才好?當時她體態苗條,臉面白嫩,再加上愛用隨手采來的香草之類搽抹腋窩,所以總是散發出一股好聞的氣味。異性對於氣味是挑剔的,同樣的妙齡女子面前,除了臉龐,最耐久的還是氣味。再加上她有手捧*的習慣,所以沒有幾個人能受得了她這一套。
那是個怎樣的年代啊!戰混沌以及快要勝利的一些日子,女子和男子各有自己的艱難和榮耀。她曾經適當地、並無過分張揚地與幾個戰將甚至是神將有過一些過折——按民間的說法是「有過一腿」——但總是見好就收。混戰雙方仇恨無比不共戴天,但在她這兒一視同仁。她發現這些男人在可愛的方面,比如眉目和眼神、床上的表現等等,都同樣有可圈可點之處。她告別他們的方式總是讓對方始料不及。什麼眼淚汪汪的愛啊恨啊,夜不能眠啊,都是極幼稚的東西。沒有時間糾纏了,歲月如梭,一眨眼就飛得無影無蹤,千里萬里出去了,再要追趕都來不及。所以她要趕自己的長路,有時只取半瓢飲就匆匆上路了。她不得不告訴那些緊緊抓住自己衣襟不放的男人:找別人去吧,我沒有時間,我要上路了,「再見!」最後兩個字總是說得脆生生的,讓對方長久地記住她的回眸一笑、甜甜的嗓子。讓別人牽掛總是好的,這是她的一個經驗。要害是不要牽掛別人,不要兒女情長——最無能的人才兒女情長哩,這是她的結論。
總之年輕時的煞神老母是另一副模樣。一個人變化的歷史和變化的程度有時真是驚人。她在這段光陰里真正經歷了一些事情,有些還稱得上是驚天動地的大事。因為她有機會與重要的角色在一起,所以知道許多。那些不凡的男子在疲累的時刻或歡愉的時刻嘴巴就會咧開,說一些不該說的話。她心領神會,但絕少插言。她明白自己在那個時刻里的身份和作用,懂得男子需要的是什麼。她盡其所能地為他們做好——沒有最好,只有更好。對方喜歡她,愛撫的大手告訴了一切。她是個見好就收的人,沒有過分的奢望,這也是格外讓人喜歡的方面。她發現男人是大不一樣的,這種區別中的一部分是來自身份——有什麼身份就有什麼怪癖。比如在神將一級的,她看到了他們共同的愛好和特徵:動不動就嚴肅起來,心不在焉和惡狠狠的勁兒交錯出現。個個身上都有一股公牛味兒,不過並不難聞。最粗魯的話和最深奧的話都讓他們說了。而那些普通的戰將們則和藹多了,他們個個顯得多情,身上有一股青蘿蔔味兒,到了最後時刻會像麻雀一樣嘁嘁喳喳。一多半禿頂,後腦的頭髮卻出奇地濃厚。這些人一般來說屁股偏大,顯得尾大不掉,完事前謙虛謹慎,完事後大吹大擂。她一般總會滿足他們的虛榮心,但與此同時已經下決心結束這種關係。除非迫不得已,她不會與這類人有超過三次以上的親密接觸。
與大神的結識是她一生中最重要的事件。正像她預料的那樣,那個朦朦朧朧中的大機會終於來了。抓住機會的本領她是有的。抓住機會,對她來說就像抓住一個正在羞澀著的男人的衣領一樣,只要及時伸出三根手指也就成了。不過對於大神可沒有那麼簡單,她知道對方是一個至高無上者,將來這種高度還會節節攀升,達到一個無可企及的高峰,到了那時一切都將晚矣。不過她明白此刻的大神儘管見多識廣,閱人無數,好在處於熱血衝動的年紀,對顯而易見的美還不至於那麼麻木。這就是勝利的保證和前提。她矜持而嬌媚地行動,一切都保持一個度一個分寸,經驗在此時發揮了關鍵的作用。她發現這位大神正如自己所料:對那些不凡的女子並不隨意和潦草,而是像比賽耐力和文雅似的,不厭其煩地一邊周旋一邊炫耀知識。她心裡明白:是的,他就該這樣。知己知彼的情勢之下,最後就看她如何發揮了。她知道自己想要獲取的與以往全都不同:不是一時的歡愉,而是長久的享用。她只想享用其中的微小部分,但這種享用必須是長期的。僅就愛欲而言,她知道對方並不是一個最好的目標,甚至還會是相當糟糕的一個角色。好在她向他索取的並不是什麼愛欲之類。這傢伙在這方面的能力蛻化了,或者早就用枯了。
她的小心翼翼終於得到了回報。她發現對方的眉梢那兒重重地抖了抖,接著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一雙手在褲子上輕輕摩擦;微微發紅的結膜潤濕了,目光閃爍。「他馬上就要動手了。」她在心裡這樣說著,果然一切也就開始了。巨大的衝擊力源於一種無形的東西,這種東西對她來說絕不陌生,卻無以言表——凡是身上具備奇才異能的生命都被某種東西所包裹,就像一層厚厚的雲氣一樣。在他所挾帶的颶風一般的能量籠罩下,她身體劇烈搖動了一下,差點兒栽倒。她突然孱弱不堪的樣子,加強而不是削弱了對方的衝動。他緊緊擁住她,用一雙乾燥的嘴唇碰了碰她的額頭。多麼文雅的、握有重權的男人。她即便在事後也未能發現比這個舉止更得體、更能夠撩撥女人的了。她直到十幾年之後,還仍然能夠想起那一刻的干唇帶來的格外刺激——毛疵疵的癢滋滋的,按緊在光潔的腦門上,讓人心疼。她很快配合了他,把他因為焦慮和勞損而弄得焦乾的雙唇弄濕了。當然是接吻。她親了他,並像所有的老手那樣,只一下就品嘗出對方苦澀的滋味。
「這個人的硝煙味兒真大。」這是她和他第一次分開後的結論。她一個人時閉上眼睛從頭想像,不是想自己,而是想著大神所經歷的一切戰鬥。那是輝煌的歲月。那是所有的神加在一起也不能鑄成的偉業。可這事兒才剛剛開始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將更為驚天動地。她一輩子都為自己了不起的預感力而驚訝,因為後來總是和她料想的一樣,幾乎從來沒有發生讓其始料不及的事情。
3
煞神老母很久以後所經歷的一切不幸,其實都多多少少有些預感。只不過那是她最不希望發生的,所以不願在一開始就想得太多。讓憂慮一天到晚纏著激動人心的開端,什麼美事都會毀掉的。她只專心享用著,品嘗著,不去想那麼多。大神主要的精力都用在戰混沌上面,所以與之溫存的時間屈指可數。她在對待這個男人的問題上頗為作難:一方面她有巨大的慾望;另一方面她又不敢像對待其他男人那樣放手亂來。她不能不有所忌憚。她知道一旦發生了令大神震怒的那種事,也就前功盡棄。大神於激烈戰事的間隙里與她難得歡會,這時候她無不顯示出超人的優勢,令無所不能的大神驚訝萬分。他恍惚間甚至疑惑起這是一個比自己還要頑韌強大的女子。通常大神身邊的女人都無比渺小,見了他會像小沙鼠一樣往裡縮去,伸著白嫩可愛的小巴掌。而現在這個女子何等了得,主動出擊,那張闊大的嘴巴只輕輕一含就咬濕了他的後頸。這使他不禁想到了狼一類山野殺手:它們只一下就能咬斷對手的脖頸。這是一個廝殺成性的男子慣有的聯想。他恐懼地呻吟和顫抖,這讓她覺得越發可愛:偉丈夫有時候難免像個嬰孩,這是她早有的體驗。她在疲累非常的時刻里一下下舔著大神的軀體,特別要在她不小心抓傷的地方輕吮幾下。這時候的大神很快又恢復了君臨天下的威嚴,一雙銳目仇恨地盯住她的一對*。她趕緊撫住了胸部。
煞神老母從一開始就給自己劃定了一條線:決不干涉大神的艷遇。因為那種事對一個如此威猛的男人既不可避免,也難以阻止。如果在這方面令大神厭煩,等待她的會是什麼即不難設想。儘管如此,她最終還是要逾越自定的那條界線。特別是混沌初開之後,大神身邊的女人多了起來,這讓她恨得咬牙切齒。大神對她不再像過去那樣寵愛,這倒情有可原;但他目光中偶爾閃過的那一絲厭棄讓她不能忍受。她無法解決橫亘在面前的這道難題,既無法破解又無法繞開。那些女人浪聲浪氣的哼叫如在眼前。她明白自己的憤怒有多大的力量,這可以使她鋌而走險殺死她們,一個不留!可她不敢。於是她開始酗酒,常常喝得昏天黑地。有一次她由於牙齒脹痛,一伸手捉住了一隻從面前跑過的小蜥蜴,咯吱咯吱吃了下去,就像吃一根生蘿蔔。蜥蜴的慘叫聲和滴滴答答的血珠灑下來,讓她快活了好幾天。後來她就養成了隨手抓一些小生靈來吃的習慣,特別是蛇蠍五毒之類,在她那兒有一種特別鮮美的口感。由於五毒吃得太多,身上的血毒也就積累起來,結果無論是人和動物,凡經她手指抓過的、用嘴巴親過的,都要昏昏沉沉,甚至一天天瘦弱下來。這個隱秘她自己很久以後才發現,讓她手舞足蹈快活了許久。
她見了大神的女人就親熱得不得了,上前摟住她們,「好妹妹」叫個不停,然後就擁上去親幾口,或者在擁緊她們的時候趁機用指甲劃破她們的手臂。她們每每被弄得不好意思,但個個心存感激,在大神面前說著她的好話。大神對此十分滿意。可是一天天下去,結果就是她們前前後後地生病,面黃肌瘦,最後連路都走不動了。大神要親近她們的時候,竟然沒有一個能夠煥發出青春的活潑。大神煩惱無比。這時候她就趁機親近起大神,狂熱勁兒空前絕後。大神讚揚她的同時就不停地抱怨,說那些女人有多麼不中用。她卻反過來逐個誇獎,只說她們年輕,「能做成這樣已經大不易了」,等等。大神後背和前胸都留下了她的指甲印,這不是她故意的,而是長期養成的習慣。她的非同一般的力道是大神美好記憶的一部分。「大神你得比比看,民間俗語講了,『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這方面人神同理哩。你就琢磨去吧。」大神想:我早就琢磨出來了,你的大嘴一咧像只母豹,可是說出話來比那些小嘴兒更巧;可是我已經不再喜歡你這隻大嘴了——「這才是問題的關鍵啊!」大神忍不住,發出了一聲惋嘆。他覺得那兩隻從前極為誘人的巨*房,這會兒也變得十分庸俗。「很庸俗。」他說。
接下來是她大口吞食五毒、放開海量喝酒的日子。她嫌那些女人死得慢了。半年過去,所有她親近過的女人都倒地不起。她去探望她們,每一次都要擁住親上一口,這讓一旁的大神感動不已。不久之後幾個女人死去了,剩下的幾個也危在旦夕。大神四處尋醫,不知有多少天上人間的名醫都來診過了,結果無一奏效。這時一隻修鍊成仙的母狐大醫自告奮勇來瞧,大神因為毫無辦法,只得應允試試看。想不到這是一隻奇異的靈物,又把脈又看舌苔,還用毛茸茸的爪子翻開她們的眼皮,最後斷言說「中了五毒」。這隻母狐一臉慈悲盯住了大神,跪下哀求大神饒她不死。大神一臉的茫然,心想畜類物件一旦有了禮道又超過常人十倍啊,問她怎麼?狐狸就把這幾個女子中毒的緣由從頭細說一遍。原來老狐狸早就對其中的故事瞭然於心。大神怒從心起,卻忍住了問:「這個施毒的惡女罪該萬死,你講出來又怕什麼?」老狐狸淚流滿面:「哈啊,你倆畢竟是老夫老妻了,我這就活活拆散了你們啊,合該大罪。」大神長嘆一聲「好狐」,賜她寶物大宗,然後讓她放手醫病。
結果就是煞神老母被貶出宮,永世不得迴轉,且只能在一片濃霧籠罩的大山裡打發日子。這還是大神格外的恩典,因為一開始他要斬殺,囚了幾天之後才慢慢改變主意。他想起她年輕時候的嫵媚,想起了那些美好的往事。
4
煞神老母被放逐大山萬念俱灰,忘不了的一件事就是復仇。找誰復仇?當然是那些女人。其實她心裡呼叫的一個名字是大神,不過她不敢說出名字來。「我恨你恨你,我有多麼愛你就有多麼恨你啊!」這樣的話只有午夜時分才敢說出,而且是用小得不能再小的氣聲。她喝酒,繼續吞食五毒。她不光把小一些的動物活活吃掉,還要吃掉落在肩上的大鳥、跑過跟前的沙狐。所有的狐狸或近似的品類都成了捕獲殺伐的對象。她有一陣特別喜歡吃小沙鼠,不是恨它,而是它的嫵媚與柔弱激起了特殊的殺戮慾望:所有嫵媚的東西都可以勾起危險和痛苦的記憶。小沙鼠的血燙燙的,流在手指上,她總是緩緩地、一點一點吮凈舔光。多麼甜啊,她咂著嘴,心裡有一種極大的滿足。
離開大神也不全是壞事。她發現自己的慾望被全部解放出來。很久以來,她都是為一個獨夫克制自己,忍受死亡一樣的禁慾滋味。現在一切都好了,想怎樣就怎樣,只要是強勁的雄性,不論人神畜類,都能讓她胃口大開。現在要找一個像樣的神越來越難了,他們當中的一部分知道了大神的厭棄,對她不敢接近;另一部分則對她臃腫醜陋的身體不感興趣。她為了吸引他們,一度曾將兩個巨大的乳房盡數袒露,並且別出心裁地環繞*描上了大麗花瓣,並在四周畫上了一些小鳥圖形之類。這會引起他們的好奇,但看過了也就看過了。她一個人時難過得哭了幾次。當她來到水邊,立即被水中映出的模樣驚呆了。真是可怕啊,一張大臉像牛腚,一雙眼睛像鈴鐺,嘴唇烏紫發青。她伸手捂臉,手上的青筋就像麻綹一樣交攀著。她對著河水泣哭,每一滴淚都是混濁的。她罵著粗話,罵著天上的一顆大星。她從來以為那顆大星就是某個傢伙的標記。她只是不說他的名字。
讓她最恨的一件事是大神把自己貶在了一片荒山裡,卻把一片如花似錦的平原贈給了另一個女人。這個女人叫「合歡仙子」。這片平原的南部是一溜黛色山影,好比它的一個美麗鑲邊;平原土地肥沃,稼禾茂盛,林木蔥蘢,百獸喧騰;最令人羨慕的是它北部的大海和海中的島嶼,那真是一處仙境啊!就是這麼美妙的地方,那個得寵忘形的合歡仙子竟然沒有光顧幾次,更不要說好好消受它了。這個女人當然是偎在大神身邊享用更好的東西。煞神老母知道那個女人一旦落到自己手裡,就會像吞食一隻小沙鼠一樣,咯吱咯吱幾口就將其咽下去了。
也就在這樣的日子裡,烏坶王與煞神老母見面了。兩個人心事相同,怨恨相似,一拍即合。最初煞神老母為了籠絡他,同時也為了難以遏制的慾望,直巴巴地提出了同歡共眠的建議。烏坶王大出所料地長嘆一聲:「這事兒要在前些年還馬馬虎虎,現在不行了,現在我讓大神氣煞了,已經辦不成這種事兒了。」煞神老母為之嘆惜。作為補救,烏坶王將隨身帶來的酒讓她飲了幾口,結果她馬上嚷道:做夢也想不到天底下還有這樣的美酒!烏坶王說這個好辦,只要你能和我一塊兒做成什麼,我會讓你一天到晚喝這樣的酒,還會讓我身邊的一個絕能之人——這人叫「老酒肴」——每年裡專程趕來為你釀酒!煞神老母問他最想做成什麼?烏坶王手指北邊的平原:「你把它的邊邊角角弄給我一些也好啊!」煞神老母閉了閉眼,最後說:「這事嘛得慢慢想法。我願幫你辦哩,不過這得一點一點來,太急了不行。」「你用什麼法兒?」「嗯嗯,這就是我的事兒了。咱們這麼著吧,咱倆訂個契約。」
煞神老母和烏坶王合計了幾天,最後訂下了契約:某年某月某日約定,這邊把一片平原上的河流、沃土、大海、林子、百獸、花叢、草地,分期分批地偷給烏坶王;作為回報,烏坶王要贈酒十石,並於每年八月把老酒肴遣來釀酒;事成之後,烏坶王還要把煞神老母接到煥然一新的領地里,賜她「國母」之號。
回頭是岸
1
我在黑屋裡苦苦忍受,真像踏在了一條地獄之路上,這條路是這麼黑,除了惡鬼魑魅之聲,再無其他生跡。一個人只要來到這裡,就要忍受蹂躪,不能存有任何奢望和幻想。「不說不要緊,來吧。」有人擠一下眼,旁邊的人就一個箭步衝上來,把我的腰帶刷一下抽掉,扭著我的胳膊推到了一盞大功率燈泡下邊。那個小小的空間只有一點五平方米左右,我在鋥明瓦亮的大燈下汗流如注。渴,頭疼欲裂,想站一站都不行,腰快要斷掉。這樣一會兒人就垮了。審問的人還是那幾句:「你們是怎麼發出集合令的?當時是幾個人?」「跟你一塊兒密謀的還有誰?他們全跑不了——有人已經交代出來了!你說吧!別想蒙過去。」「這個案子太大了,最後會嚇你一跳,誰也救不了你,除非是自己爭取寬大!」我從未認為主要責任在村民一方,他們是天底下最可憐的自衛者。我說過了,然後一聲不吭。解釋已經變得多餘。是的,我對眼前這些人沒有幻想。我惟獨不能忍受的是強烈的思念和牽掛:想那些逃脫的朋友,想小茅屋的人。我知道這裡已經封鎖了消息,我現在的處境誰也不知道,外面的人真的救不了我。
就這樣一天天熬著。不知是第幾天的一個上午,突然有人讓我快些收拾東西,而且口氣不再那麼凶暴。哪裡有什麼東西,我只是等待著。幾個穿制服的來了,他們說話的口音不是當地人,瞥瞥我,把我半推半引地弄到一輛警車上。「去哪兒?」我問。幾個人綳著臉不吭,直到車子上路了才說一句:「回城裡。你的案子移交了。」然後不再吱聲。
車子開了接近五個小時,沒有停過一次。我一路都琢磨著「移交」二字,搞不明白。這一次車窗上沒有遮掩,一路的景物讓我猜測和辨認,最後終於知道了它正在駛向哪裡,它在回城啊!我心裡叫了一聲:「回家了!」我腦海里迅速推演了一番,認為肯定是有人將我的信息透露給了家裡人——他們震驚之餘會擔心和憤怒,特別是梅子的父親,一定在發過一陣大大的火氣之後再做點什麼,他會施以援手的。我想不出事情還會有其他的解釋。
押車的人表情木木的,從他們臉上看不出什麼。果然,車子一直開到了那座都市,七拐八拐進入一處院落。這兒來來往往的全是穿制服的人。我明白,自己不會被徑直送回那個小窩的,世上不會有那麼便宜的事。
我被一個胖胖的人領到一個單獨的房間里。有人送來了一杯水——不,是茶!這些天來第一次喝到茶,我把它一口氣全喝光了。胖胖的人等著我喝完,然後就慢悠悠說了起來。他的大致意思是:你參與的是一件蓄謀已久的惡性案件,該案件已經震驚了全國,甚至很快就會影響到國外;直接和間接的經濟損失是一個嚇人的數字;主要案犯還沒有歸案,但他們最終一個都跑不了,通緝早就開始了……「而你,」他說到這裡頓了頓,從一旁的抽屜里摸出一個藍色的夾子,翻開,拍拍,「你是他們當中的一員,雖然不是主犯,但問題仍然十分嚴重……」可能就因為回到了自己的城市吧,我再也忍不住心中的委屈,大著膽子插了一句:「我不嚴重,我甚至一直在阻止……」對方抬起頭看我一眼。我覺得他的臉上有一絲不難察覺的笑容。這種笑沒有惡意。還好,這傢伙總算還有點幽默感,這就好。他繼續翻著夾子,說下去:
「在整個案子沒有偵結之前,你還不能說完全沒事了,就是說……」
我的心重重地沉了一下。我想喊一句,可是這次忍住了。
「你還要從頭講清楚,不要因為我們把你從那些人手裡救出來,就覺得自己沒事了,一清二白了。最後會有一個結論的,這不是你、也不是任何人可以決定的。」他這樣說時,面容明顯地變得較前嚴肅多了。
我終於明白過來:前一段自己真的是被集團保衛部非法拘禁的,他們那些人在私設公堂!是的,公安部門獲知消息以後把我解救出來……我心裡一陣感激,忍不住說:「這,當然是……可是我……我沒有參與——這也不是一次暴動,而是農民在暴力面前的自衛,你該知道他們沒有任何辦法!我們……」
他不耐煩地打斷我:「案件早就定性了。這也不是你為別人辯解的時候,你能保住自己也就不錯了!」
「可是他們非法拘禁、折磨和關押了那麼多人……」
「這些自然都會處理。你還是多考慮自己的問題吧。」
我心底有一萬個聲音在反抗。可是我終於不再吱聲。我早就明白辯解是多餘的。剩下的只有觀察和等待。
他把夾子重新放回了抽屜里,抓起桌上的電話:「喂喂,嗯,可以了。」放下電話他開始吸一支煙,眯上一隻眼:「經研究決定你可以回家去住——但仍然要接受我們的訊問。這是一種寬大處理,也是一種刑責方式。你下一步要做的是……」
我聽得確切並馬上感到興奮的只有兩個字:回家。
2
我被告知將在天黑前回家。這之前是談話、填表格,並被再一次強調:在訊問沒有結束前不準出城,就是離開城區一步都要報告;需隨時接受訊問和筆錄。天哪,我想這可能就等於「取保候審」吧。但不管怎麼說,我終於還是被他們救出,從最黑的地獄掙扎出來了。
一出門時看到藍天綠地,那種嶄新的、恍若隔世的感受會讓我一直記住。這種心緒他人無法體味,我也難以道人。屈指算來,我僅僅在小黑屋中待了一個星期,可這已經讓人終生難忘。
回家後一切都清楚了:曾有陌生人打來了電話;不久茅屋裡的四哥也設法找到了梅子……當然是她的父親把我打撈上來……梅子一見面就掀我的衣服,想看我身上有沒有傷痕——沒有。她放心了,問:「那些人說你參與指揮了一場大亂子,你們領一幫暴徒砸了集團、化工廠,又開始砸礦區……」她的一對杏眼瞪得溜圓。我渴得嗓子說不出話。我搖搖頭。
怎麼說呢?從頭講述平原上幾個村子被逼得走投無路,他們被四周幾個集團害得死不了活不成,而所謂的區政府是跟害人蟲勾在一塊兒的?村民們一輩輩都忍氣吞聲,他們有一點指望就不會鋌而走險。至於我呢,知道他們要鬧事兒已經很晚了,也從心裡不贊成這種暴力方式,擔心後果是不可預料的。總之我盡了一切可能勸阻他們——問題是當不幸的民眾擁上大道之後,他們就不受任何人的約束了,無論是小白還是老健,更不用說我了,都無能為力。兩邊對陣時,任何稍有良知的人都會站在可憐的村民一邊,而絕不會有另一種選擇。
怎麼對梅子解釋這一切?
梅子家裡人來看我了。我是指內弟和我的岳母,他們進門不一會兒都要像梅子一樣掀開我的衣服,想找到想像中的傷疤。我一句話也說不出,因為嗓子啞了。我想說——我親眼看到一個二十多歲的小夥子關在集團大老闆的黑屋子裡,被逼吃下了半碗鹽面、外加幾根紅辣椒,一天一夜不給水喝。這個人毀掉了,但身上不會有一塊傷疤。
當我剛剛能說出一句話的時候,傳人的電話就響了。我只好按照指令,一次次到那個指定的地方去,去回答沒完沒了的問題。
「嘿嘿,知道嗎?你的案卷都轉到了我們手裡——不要以為事情全過去了,弄不好隨時都得離開家住進我們這兒。這案子太大了,了得,敢砸國家……算了,從頭說吧——不說也知道,這只是個態度問題。也別指望有關係、有人,就能逃開這一劫;讓你夜裡能摟摟老婆,這已經是夠寬大的了。」
我明白這個傢伙毫無善意。我甚至覺得他是那些大老闆們買通了的暗樁,私下裡他們是一夥兒。如果指望這一類人去懲罰那個集團保衛部的惡行,那就太天真了。我記起了小白分手時說過的一句話:你會為自己的天真付出代價的。
「你哪一年去那兒的?目的?來往的人?聽說你從城裡、從四面八方找了不少人?這些人有沒有暗中摻和鬧事的?」
這人的臉龐像棗核兒一樣,一雙眼睛又尖又黃;鼻中溝可真深,中間一段高鼓起來,讓人想起青蛙的嘴。他一張嘴就讓我看到了一個半截的門牙。我笑了。
「笑什麼?這有什麼好笑的?嗯?」
我還是笑,微笑。
「你也別太得意!案情嘛進展很快,我們掌握了……嗯,你的不少花花事兒哩!就說說這些吧——你在那兒搞了多少?一打兩打?有一次把手插進一個大姑娘那兒——那兒了?」
我怒目圓睜:「你說什麼?」
「別慌。你伸手去摸人家——趁黑把人家摸了好一陣子呢!有沒有這事兒?說吧,嘿嘿,所以說嘛,你瞧,我們什麼都掌握!」
這個傢伙得意極了,說完吸上一支煙,笑眯眯看著,一副玩味的模樣,吟唱一樣哼道:「苦海無邊,回頭是岸!」我覺得血往臉上直衝,可是不知該怎麼回答。我不能簡單地否定或肯定,因為這事兒太突兀了,讓人一時摸不著頭腦。他的話有些下流,但我不知他指了什麼?在東部平原、在小茅屋那兒?是的,顯然是指那兒……我閉了閉眼睛,在心裡罵了一句。我的臉漲得紅紅的,腮部開始發疼。媽的,這個王八蛋是一個色鬼,他專門窺視別人的隱私。我首先想到的是附近園藝場的羅鈴和肖瀟,因為這之前已經有人在私下裡議論過我與她們的關係。我與她們沒什麼把柄可抓——今天真是幸虧啊,我和她們沒有走得太遠。
我低下頭,咬咬牙關,忍不住回憶起一個個細節。當然忘不了那些往事,那些怦怦心跳的日子。我承認多年前的一些過往是頗可指摘的,這無論是對肖瀟還是我自己,可能想起來都會有些難堪。好在我們並沒有拘泥於往事,見面時沒有再一次提起,並能在後來的日子裡坦然相處——儘管也頗費了一番周折。我曾經,不,我始終對肖瀟心嚮往之,心皺深處藏下了許多。那還要回溯到第一次見面:她的面龐和舉止、一雙大眼睛,都讓我想起了當年的音樂老師……我後來不得不更多地把眼睛從她身上移開。沒有辦法,第一次見面的那一天開始,入睡前常常要想到她的輪廓。後來有了更多的見面和交談,這使我驚訝於她豐富的知識和迷人的性格。我察覺自己正在不由自主地被吸引、渴望接近之後,難免有些懊喪和自責。我覺得四哥的眼睛也在譴責我。
大約是相識的第二年吧,一天晚上我們一直沿著一排楓樹往前,不知不覺走到了一片林子邊上。再往前,竟走到了河邊。在春天的河岸,我們坐在了潔白的沙子上。天上月亮正圓。我嗓子那兒有點干,喉結難受。她的舌頭在兩齒之間遊動,那模樣天真得像個孩子,又像一隻卧地羔羊。我們長時間沒說一句話。不知過了多久,她抬頭看著我,一動不動。我去看遠處。當我回頭時,她還在看我。鼻孔里是濃烈的氣息,她的氣息。後來我心慌得很,低下頭去。正這會兒她嘆了一口氣,埋下了頭。我的手像是自動地撫在了她的頭上。這一頭濃髮啊,淹沒了我的手掌。細細撫摸,這樣許久。有一陣她的臉龐仰起來轉動著,但我的手還是沒有離開她的濃髮。難忘的一個時刻,是的,我「摸了好一陣子」——問題是誰會把這個夜晚的情景告訴他人呢?她自己?我無論如何都不會相信。
我看了一眼對面這個傢伙得意的、猥褻的眼神,百思不解。
「想起來了吧?嗯?那就說說看!」
我的思緒一直在昨天徘徊,幾乎沒有聽到他在說什麼。我記得那個夜晚一陣北風吹過,我的手抖了一下,倏地抽回——她受驚一樣看我,「哦」一聲坐直了身子。「對不起,我……」我的聲音低得自己都聽不清。這可不是道歉的時候。我站起來。
這就是那個春天的夜晚,在河岸上發生的事情,是全部過程。令我不解的是別人怎麼會知道?這除非是當事人說出,或者——我又想到了另一層,想到那個夜晚會有一個目擊者,比如有人藏在那片林子里,比如出來遊玩的園藝場的工人、過路的打魚人,這都是可能的……不管怎麼說,事實也就是那樣,無論如何,我還是沒有對第三者說明的必要:他人沒有傾聽的權利。
這樣的傳訊後來每星期都有一兩次。有時會安排在夜裡——只要電話鈴聲一響,我和梅子就有些緊張。這太令人厭惡了。我說:「請你爸再找找他們吧,要不就乾脆徹底一點,再把我關起來得了,別讓他們再零零星星折磨我了。我受不住,我快瘋了!你知道我完全是無辜的!」
「別再找父親了,要知道他對自己要求多麼嚴格啊!他去求人把你救出來,這在過去想都不敢想啊!你沒聽說幾個來串門的老同志怎樣議論平原上發生的事,他們說其中的要犯在過去,一個不剩,都得槍斃,說到底是現在啊,政策太寬大了……你聽聽吧!你現在能待在家裡,多不容易,還是忍一下吧,沒有過不去的坎兒!」
我知道怎樣感激岳父都不過分。可是我對那通議論恨死了。我說:「該槍斃的是另一些人!」
「是誰?」
「集團的頭兒,這些傢伙個個惡貫滿盈!」
「天哪,你千萬別這樣說啊,千萬別在外邊說……」
「我到死都這樣認為。我耳聞目睹得太多了,我敢為自己的每一句話負責……」
梅子害怕了。她不敢迎視我的目光。
3
我要走開了。是的,我什麼都不管不顧了。當我有一天開始收拾東西的時候,梅子嚇壞了:「你真的要跑?他們如果撒手不管,那些集團保衛部的人還會追你的!」「讓他們追吧——我不會按時去聽一個色癆訓話、讓他消遣我了……」「什麼色癆?」「跟你說不明白,反正我得走了。」「什麼時候?」「不久,也許就是這幾天。那傢伙說得真對——『回頭是岸』,我該回到自己的岸上去了……」梅子看看窗戶又轉回身子:「可這兒才安全哪!」
我已經顧不了那麼多了。因為我要回到自己的「岸」上了,它不在這座城市裡。那個「岸」邊已經站著小茅屋裡的人,拐子四哥夫婦;還有小白和老健、武早……他們在向我焦急地招手。
我要上路。只要上路就會向著那兒移動……顯然,遠方有一塊巨大的磁石。旅途上有過多少歡愉的記憶:帳篷一搭,小鍋里的水一響,河灣里發出水濺。那是魚和青蛙在躍動。我一次又一次默念著那行有名的詩句:「我的心喲,在高原!」
一個人的「心」在哪裡,他的「岸」就在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