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愛愛姑娘
女大自巧,狗大自咬。
一一民諺
一
洛陽的窯洞,在抗日戰爭期間,是相當有名的。
據有人統計,抗戰八年中,日本鬼子在洛陽市投下炸彈的總噸數,相當於美國投在日本的兩個原子彈.可是洛陽人民的傷亡,卻要比廣島少得多。其原因之一就是多虧了那些窯洞和堅固的防空洞。
在洛陽北邙山一帶,居民大多數居住在窯洞里。這種居住條件,乍一看,很像穴居的原始人,其實到了窯洞裡邊,還是別有洞天。這一帶地處我國的黃土高原上.土質粘性大,含沙量小,堅硬異常。當地群眾叫「立土」。再加上水位低,一般水井都有五六丈深,這都是挖窯洞的好條件。
老百姓住的窯洞大體上有兩種:一種叫「出水窯院」,就是在溝兩旁的崖頭上,豎切一個面,在面上挖窯洞。這種窯洞,天下雨可以流出去,像長松家和老清嬸家在燒窯溝住的窯洞,就是這種式樣。不過他們住的這窯洞,無門無窗,再加上多年煙熏火燎,看上去像兩個黑窟窿。
另外一種窯洞叫「天地窯院」,這種窯院是在平地上開挖一個大方坑,這種方坑一般要有二三百平方米大,挖十幾米深。然後再在方坑的四面壁上挖窯洞,有的一面挖三孔洞,有的挖兩孔洞不等。至於人畜的出進上下,是從遠處再挖一條窯道通往下邊。因為這種窯院雨水流不出去,全憑在院中再挖幾個「滲坑」
來盛雨水。
洛陽燒窯溝大約是很早一個陶瓷場的遺址。當時大批燒瓷工人在里做活,因為蓋不起房子,就挖窯洞住。後來瓷場被兵燹破壞了,人散窯空,這裡就留下了幾十眼破窯洞。
老清嬸在黃泛區家鄉沒有見過窯洞。初來時,她天天擔驚害怕,總怕這沒梁沒柱的窯洞會塌下來。白天燒飯做活坐在窯外邊,到夜裡就麻煩了,她大睜著兩隻眼不敢睡覺.特別是窯頂上老鼠一跑,沙沙地掉下兩粒灰土,她就把被子一撂,大喊大叫地跑了出來。
人本來就虛弱,再加上成夜睡不成覺,沒有住上幾天就生病了。兩個閨女雖然不小了,可畢竟還是孩子,不知道該怎麼辦。
有一天,長松和楊杏過來看她,老婆婆躺在床上長吁短嘆。她對楊杏說:「玉蘭她媽,我的命咋這麼苦哩!他爹拉差車出去,到現在也沒下落!兩個死妮子啥也不會幹。我前世造了什麼孽!我真想拿條繩掛在門口那棵棗樹上,弔死還能落個囫圇屍首,比砸死在這窯洞里好受些。」她說著忍不住傷心地哭起來。
楊杏說:「嬸子,你可不能這樣想,老清叔遲早會找著咱們的。再說,愛愛和雁雁都這麼大了,這城市地方只要人勤,還是能顧個嘴的。你要是尋個短見,撇下她兩個閨女,才沒法過哩!
一家子不零散了嘛?老清叔要是回來,看著家沒家、人沒人,心裡啥味?」
老清嬸說:「唉!我也是這麼想,『好死不如賴活著』。可這個窯洞我就受不了,見天夜裡不能合眼。」
長松說:「嬸子,你不用害怕,這窯洞結實著哩。就咱住這破窯洞,少說也有幾百年了!沒有見一眼塌下來的。我問了問此地老鄉,人家說,人家都是人老兒輩住,從沒聽說過塌頂砸壞人。
這裡土和咱們那裡土不一樣,你沒看打的土坯,幹了和磚頭一樣。」
經長松這麼一批解,老清嬸心裡略覺寬慰了一些。楊杏聽說酸棗仁能治睡不著覺,這是老年人傳下來的一個偏方。燒窯溝崖頭上很多酸棗棵,現在霜打葉落,一顆顆紅酸棗像瑪瑙一樣掛滿了崖頭。楊杏就叫小響提個籃子去采。采了兩天,采了大半籃子,楊杏和小響剝了剝,砸了砸。把棗仁取出來。她送給愛愛,叫愛愛給她媽熬了幾次喝了喝,老清嬸果然能睡覺了。
入冬以後,老清嬸的病漸漸好起來。這天她在門口坐,長松扛了兩捆秫秸稈回來。長松問:「好點了,嬸子?」老清嬸說:「好多了。」長松說:「過了九月九,大夫高了手。米湯蘿蔔絲兒,吃了去病根!天冷了,很多病就好了。」老清嬸說:「我這病只要是能睡著覺就好了。」她又問:「揀這秫秸稈燒鍋的?」長松說:「燒鍋我看可惜了,想扎個門。天冷了,這窯洞大張著口,有個秫秸稈門,總能擋點風。」老清嬸說:「好多哩!……」她說著看看自家窯洞門口上吊的那個破麻袋片,不禁觸動心事。她想著要是老清在這裡,也能扎個柴門,要是愛愛和雁雁有一個是男孩子,也不至於掛這麻袋片。想到這裡。就不禁暗暗擦淚。
楊杏在自家窯門口看得清楚.她小聲對長松說:「先給老清嬸家扎門吧。她家沒個男人,老清嬸又有病。另外,兩個閨女都那麼大了,好歹有個門,就有個遮擋。咱家這麼大一家子,晚幾天弄來秫秸再說。」
長松說:「說的是。我倒忽略了!」說罷把秫秸背了過去,找了些碎麻,由愛愛和雁雁幫著,不到半天工夫,就給老清嬸紮起個門來。
二
這年冬天,日本鬼子的飛機開始對洛陽狂轟濫炸起來。差不多每天都拉警報。每天八九點鐘,警報就嗚嗚地響起來,接著天空上就出現三架一個隊形的飛機群。洛陽的防空司令部,雖然也有幾十門高射炮和高射機槍,但很少聽說他們打下鬼子飛機來,整個城市的唯一防空辦法,就是到城郊跑警報。
燒窯溝離城裡只二三里地,溝兩邊又有很多破窯洞,這些天來,這條荒崖野溝,頓時人多起來。
每天吃罷早飯,大群的商人、學生、公務員和東車站妓院里的妓女,都向這裡跑來,一直到下午兩、三點鐘,警報解除才紛紛離去。
有一天有個老頭來尋水喝,他對老清嬸說:「你們在這裡住,怎麼不擺個茶攤賣茶呢?」老清嬸說:「俺是逃荒出來的,缺柴少煤的,再說連個傢具也沒有。」老頭說:「這個容易,我是在車站煤廠里管賬的,你們要煤,就去推一車。沒有現錢賒賬也可以,在這兒能有個茶攤,大家方便,你們也有個營生。」老頭說罷又把地址說了說走了。愛愛和雁雁兩個姑娘就慫恿著她媽,一定要擺個茶攤賣茶.老清嬸說:「這錢咱賺不了。」愛愛說:「怎麼賺不了?」老清嬸說:「咱家沒有人。」愛愛說:「我和俺妹不是人?」老清嬸說:「傻閨女,這賣茶得吆喝哩!」雁雁說:「我吆喝:『喝茶吧,大碗茶』!」雁雁學著賣茶的聲音喊著,把老清嬸也逗笑了。
老清嬸拗她們不過,只得由她們。再說,粥場的稀粥越來越稀,從葫蘆灣帶來的糧食也吃完了,大小有個進錢的門路總活便些。
愛愛和雁雁去車站那個煤廠賒了一車煤推回來,叫長松給她們盤了個灶,又去拾了些霜桑葉,買了十幾個黑瓷碗,茶攤就擺起來了。
茶攤擺起來後,果然生意不錯,一天總能賣一兩塊錢,有時候還多一些。賣了一段茶,兩個姑娘膽大起來,她們又要賣綠豆面丸子湯。老清嬸說:「那不是說著玩的,賣飯得下本錢,就這樣賣個茶算了。」愛愛說:「媽,我們都合計了,不要多少本錢。鍋、灶都現成哩,再添些碗筷。綠豆面街上能秤,蘿蔔菜市上有賣的。就是油,夜幾個我們打聽了,米家溝有個油坊,賣的菜籽油,就是貴一點.管他貴不貴,咱一天能用多少油?」老清嬸說:「和你長松哥商量商量再說。」
晚上,老清嬸到長松的窯洞里來。她把愛愛們想擺綠豆面丸子湯鍋的事兒說了說。長松想了想說:「也行。反正在咱家門口,你也好照顧。香油的事兒,我給你們想辦法。我這些天給一家山貨行挖防空洞,他們那裡有成簍的香油,我說說先賒幾斤。」
第二天,長松從街上提回來五斤香油,高興得愛愛和雁雁兩人半夜裡還沒睡著覺。她們商量著怎樣放鍋、怎樣放碗、怎樣放案板,連放醬油、醋和辣椒的傢伙都想了,第二天一早,兩人就和面炸起丸子來。
丸子湯鍋擺出來以後,跑警報的人都來光顧了。他們有的人帶著干饅頭出來,有的人帶著烙餅出來,能喝上一碗丸子湯,中午這頓飯就算很滿意地解決了。再加上愛愛和雁雁愛乾淨,碗筷洗得清清爽爽,丸子湯里再放一些蔥花、香菜、辣椒油。雖然是最普通的飯食,在這荒嶺野溝里,卻散發著一股新鮮的香味。
賣丸子湯要比賣茶賺錢多得多,只半月光景,還清油賬煤賬,就賺了一袋麵粉和五六斤香油。老清嬸這時也有精神了,夜裡炸丸子,起五更帶著兩個閨女去一里多地以外的溝里抬水。
雖然累得腰酸腿疼,總算顧住了個嘴。
愛愛和雁雁兩個穿的也乾淨了。門口棗樹上掛個小破鏡子,姊妹兩個每天早上。總要對著鏡子把頭梳一梳。愛愛喜歡擺弄這些事。她在貨郎擔上買了一丈多紅絨頭繩,把她和雁雁的辮子根梢都用新頭繩紮起來。連長松家的小響,她只要見她,總要捺住她給她梳梳頭,還把剩下的一段紅頭繩,扎在小響兩個小牛角辮子上。
近來長松給商店和機關里挖防空洞。楊杏提個籃子,帶著秀蘭、玉蘭到街上給人家上襪底。小響有時在家,沒事就跑到愛愛家的丸子攤前玩。愛愛為人大方,又喜歡小孩,小響每次來,她總要給她盛兩個丸子,舀半碗湯喝喝。
有一次被楊杏發現了,楊杏趕快把小響叫了回去。回到窯洞里,楊杏交代說:「響,以後可別去吃人家的丸子湯了。人家是賣錢的,你吃了,人家就不能賣錢了。」小響說:「俺愛愛姑要給我吃!」楊杏說:「她再給你,你就擺擺手說:俺不吃。」小響學著擺手的動作說:「用這個手擺!」楊杏說:「對了。」
第二天,小響不敢去玩了。愛愛卻喊著她:「小響,來!給你逮個螞蚱!」小響跑了過來。愛愛問:「你吃飯了沒有?」小響搖搖頭。愛愛拿起碗又給她盛了半碗丸子湯。小響擺著手說;「俺不吃。」愛愛奇怪地說:「呀!這小響學會擺手了,准教你的?」小響說:「俺媽。俺媽說丸子是賣錢的,不叫我吃。叫我這樣擺手。」
愛愛故意逗她說:「你媽叫你用這個手擺手,你用那一隻手接住就不說你了。」小響果然用另一隻手接住碗吃起來,逗得兩個姑娘格格格地笑起來。
愛愛性格活潑,又愛說愛笑,再加上身材苗條,臉也長得聰明俊秀,在這黃土溝里,就顯得有點惹人注目。那些跑警報的人中有些浮浪子弟,設事找事,沒話找話,總要搭訕著來說幾句話。
有的買一碗丸子湯,要吃上一個鐘頭。慢條斯理,細嚼爛咽,一會兒要添鹽,一會兒要加醋,擠眉弄眼,醜態百出。
雁雁每逢看到這種人,就噘著個嘴瞪著眼,恨不得打他一耳光!愛愛卻不理會這些,她只裝作沒看見,總是大大方方,笑眯眯地做著生意,任他們甩頭髮,晃腦袋,卻不理他們。
洛陽車站直接稅局有個稽查員叫楊書興,他本來是個街痞子。曾在憲兵隊里干過一段文書,後來又混到直接稅局裡當稽查。他有三十多歲年紀,燒餅臉,眯縫眼,一嘴稀稀拉拉的黃牙。
他近來跑警報也常來燒窯溝。有一天小雪初晴,城裡拉警報,他又來到燒窯溝。那時地上積雪未消。愛愛和雁雁正在生火洗菜,兩個人的手凍得像紅蘿蔔一樣。楊書興穿了件黑呢大衣,腦袋緊緊地縮在豎起來的大衣領子里,他忽然發現眼前兩個姑娘臉紅得像桃花一樣。特別是愛愛,穿著一件淺藍布衫、紫紅褲子,在雪地里站著,就像一枝鮮艷的紅梅。
楊書興暗暗說:「想不到這個破溝崖下倒落著兩隻俊鳥哩!」
他看著看著,渾身酥軟,兩條腿也走不動了。他拐到愛愛的攤子前坐下來。要了一碗丸子湯,卻不吃。涎著臉沒完沒了地問著愛愛:「你們是哪裡人?」愛愛說:「黃泛區的。」「你家裡幾口人?」「四口人。」他又輕聲輕氣地問:「你多大了?」愛愛不好意思地說:
「十七了。」他又笑著問:「你叫什麼名字?」愛愛有些生氣.但還是回答丁;「我叫愛愛。」他嬉皮笑臉地說:「嗬!名字不錯。」接著他又問雁雁:「你叫什麼名字?」雁雁一開始就討厭他,大衣領子里露著兩隻小眯縫眼,滴溜溜地來回瞟著,後來又見他像審賊似地問愛愛,心裡早惱了。現在他又來問自己,就窩著一肚子火回答說:「我叫狗來問!」
她剛說罷,楊書興對這個回答還沒聽清楚,他點著頭說:「也不錯,也不錯。」
愛愛這時忍不住低著頭笑起來。他才慢慢地回過味來。氣得他臉上一陣黃一陣白的,他窩著一肚子火,卻無法發作。一碗丸子湯早冷了,他還在那裡坐著。
愛愛說:「已經冷了,你倒是吃不吃?」楊書興端起碗「嘩」地往雪地里一潑說:「我不吃!」雁雁把碗一奪說:「不吃拉倒!給錢。」
楊書興把臉一變說:「給錢?你想錢錢可不想你!」接著他把大衣扣子一解,故意露出胸前的圓證章說:「你們買執照了沒有?」愛愛說:「什麼執照?」「營業執照!飯攤是隨隨便便擺的?」
愛愛說:「一個執照多少錢?」楊書興說:「二十塊!」愛愛說:「我們買不起執照。不擺了!」楊書興說:「不擺了?你們擺了多少天了?還有所得稅。另外,你們前一段沒有買牌照就開業,還要罰款。……」他氣勢洶洶地說著,老清嬸聽說要罰款也慌慌張張地跑了出來。
這時已經圍過來幾個人。有的說:「算了吧!她們這是逃難出來的,這也不能算個啥生意!」有的說:「叫她買個營業執照算了,所得稅就別說了。她們能賺幾個錢?」
這時有個頭上纏著黑紗頭帕的老婆走丫過來。這個老婆大約有五十來歲,白淨面皮,戴著一副豆芽式金耳環,穿著一件黑緞子面子狐狸皮短皮襖,腳上穿著一雙雪白的襪子和黑平絨皮底棉鞋。
她大約認識這個楊書興。她過來替愛愛說情:「楊稽查,算了吧!憑這個小攤子,你們能軋出多少油水來。你高高手,她們這逃荒在外的人就過去了。」
楊書興是個「人來瘋」,一聽見有人喊他「楊稽查」,嗓門卻更高了,他從大衣口袋裡掏出稅單,煞有介事地搬起半京不京的官活說著:「不行!今天她非補稅不行!誰說也不行。」
這幾句話把那個老婆惹惱了。她說:「楊稽查,既然這個稅你一定要讓補,我替這兩個小妮補了。你算吧,一共多少稅錢?」
楊書興昕她這麼一說,猛地一愣。他注視著這個老婆說:
「咱倆怎麼這樣面熟哩?」那個老婆說:「有啥面熟!我這臉上一沒有貼金,二沒有貼銀。你們趙局長還給我留點面子,你這稽查我是求不起啊。」
楊書興看她說話有來頭,忙陪著笑說:「大嬸,我這記性賴,你是?……」老婆說:「我是『春華書場』的。我姓徐。春風是我的閨女。」楊書興一聽,忙喊著說:「哎呀,徐大媽!我真該死,我這眼睛吃到肚子里了。……」說著不住地討情告饒,露出一身奴顏媚骨來。
原來這個老婆姓徐,叫徐韻秋。早年是開封相國寺里有名的唱河南墜子書的藝人。這些年來年紀大了.嗓子也倒了,就教了一班女孩子自家領著串碼頭。她有個女兒叫徐春風,是當時洛陽名噪一時的紅角,長官部一個副司令長官經常邀她去唱「堂書」,稅局的局長,車站的站長,都是她的著迷「捧家」。徐韻秋把牌子撂出來以後,楊書興就趕快把話收回來,生怕自己的飯碗被這個老婆踢了。
徐韻秋說:「楊稽查,咱們還不熟,我不怪你。這稅款怎麼辦,你還收不收?」楊書興說:「算了吧!大媽既然說了,我還能叫你拿這個錢!下一季度再說吧!」說罷點著頭哈著腰走了。走了十幾步還回頭喊著說:「徐大媽,趙局長那裡多關照點啊!」
楊書興走後,老清嬸對徐韻秋說:「太太,你今天算是救了俺一家子了,俺一輩子也忘不了你的大恩。」徐韻秋卻拉住她的手說:「走,咱老姐妹說說活。」她又指著窯洞說:「這就是你的家吧!」說罷拉著老清嬸走進窯洞。
徐韻秋坐下說:「大姐,咱客氣話可不要說,我在外邊跑了一輩子了,還能不知道出門作難。多聰明的兩個閨女,你怎麼叫她們在這兒擺個飯攤呢?」
老清嬸在鄉下,一輩子也沒見過穿得這樣好的女人和自己這麼親熱,就感動地說:「有啥法子哩!過去我們在家都是種地的,誰來過這城市地方?我命苦啊,就這兩個閨女,沒個男孩子。」徐韻秋說:「大姐,我和你一樣,也沒個男孩子,現在閨女也一樣。只要教她們學點武藝,有個賺錢職業,一輩子吃喝穿戴就不發愁了。我有個閨女,從小就教她學書說書,現在一場書說下來,最少能撇二三十塊錢。叫我看哪,你這兩個閨女還不如送去學說書。」老清嬸看了她一眼,低著頭說:「我們不學那說書。」徐韻秋說:「大姐,別聽外人傳說,說書唱戲名聲不好,那也是看人哩。像我那個閨女,她不管到哪裡,我都要跟著。我是個直性子人,我們是賣藝不賣身!」
老清嬸說:「我們商量商量再說吧。」徐韻秋說:「也好。你娘兒們商量商量。實話對你說吧,大姐!我是可惜這倆閨女。要不是那個料,就是送到我門上我也不收。教個徒弟不是容易哩,你這兩個閨女我看了兩三天了,身材、模樣都行,聽她們吆喝賣丸子的聲音,嗓子還不錯。你要真把閨女交給我,你放心,我會像親閨女一樣待她們。決不會讓她們流蕩了。她們只要下勁學,一二年就是你的『搖錢樹』,干我們這一行,風刮不著,雨打不著,心裡也快樂。」徐韻秋說得天花亂墜,說得老清嬸也沒有主意了。
徐韻秋走後.老清嬸把這個事兒和愛愛、雁雁說了說。愛愛臉都羞紅了。雁雁卻不同意。她說:「我不去。站到檯子上叫人家看哩!我看這個老婆不像好人,城裡邊沒好人!」老清嬸說:
「你也不能這麼說。人家也是好意。咱願意就去,不願意拉倒。」
愛愛沒有說話。可是她心裡想了許多。她聽這個老婆說她長得漂亮,嗓子好,心中有幾分得意。自從逃荒出來以後,人比柴禾棍還不值錢,城市的人全沒有把她們當個人看待,真要是能找個職業,也出一口氣!
過廠兩天,徐韻秋又來了一次。這次來帶了些包子、燒餅、醬牛肉和香腸一類吃食東西。晚上又約她們去聽說書。那天晚上聽的是《偷石榴》、《寶玉哭黛玉》、《楊家將》幾個段子,老清嬸在鄉下從沒有聽過這麼有趣的說書,一下子聽得入迷了。愛愛看著那些唱書的姑娘,穿著旗袍,擦著胭脂,那麼神氣地站在台上,連拿著檀板的手上都擦著粉,不由得悄悄低了頭,看了看自己一雙凍皸的手。
又過了一段,城裡不大拉警報了。愛愛家的丸子攤從早上擺出來,一直到天黑也賣不了三兩碗。生意做不成,一點積蓄很快吃光了。到臘月間,又下了一場雪,全家整整斷了三天炊。老清嬸看著實在無法子生活下去,第二天冒著大雪,領著愛愛來找徐韻秋,把愛愛留在『春華書場』的說書班子里。徐韻秋給了老清嬸二十塊錢,讓她買點米背回家去。臨走時愛愛把媽媽送到書場門口。含著淚叮囑她多來看她。老清嬸只是點頭,卻不敢看閨女的臉。
雪越下越大了,老清嬸背著半袋米往家走著。她像是犯了罪似地不敢看路上的行人。到了長松家窯洞口,她本來想拐進去說說話,可是她站了一會兒,又拐回來了。她想著:「任憑別人怎麼說吧!反正顧命要緊。」
三
這些天來,因為日本鬼子的飛機不常來,洛陽城裡的商店又都改作白天營業了。大街上又恢復了平常的熱鬧景象,運動場的舊貨攤子和雜耍又都擺了出來。
小建、小強和馬蟻頭一群孩子們,又來車站下大坡前「推坡」
了。有一次,他們推著一輛黃包車往坡上爬著,小建看著那個拉車的高個子,四方臉,很像赤楊崗的四圈,他就在車子後邊對小強說:「小強,這個拉車的像四圈叔!」小強說:「不像。四圈叔怎麼會戴個禮帽?」小建說:「人家混闊了嘛,禮帽誰也興戴。」
到了坡上,那個拉車的掏出來一毛錢說:「給……給……給你一毛錢!」他這一口吃,小建認準了。他喊著:「四圈叔!」四圈一愣,忙問:「你是誰?」小建說:「我是小建。你不認識了?」
四圈這時才認出來是小建、嘆息著說:「哎呀,原來是……是你兄弟倆!你……你爹哩?」小建說:「在燒窯溝,俺家,老清奶奶家都在燒窯溝住。」四圈說:「啊!對你……爹說,我……我明天去……去看他們!」
小建說:「你知道燒窯溝這地方嗎?」四圈說:「拉洋車的,什……什麼地方不知道!」說罷,拉起車子趕快走了。
第二天一大早,四圈果然來了。乍一進窯洞門,長松和楊杏都不敢認他了。他頭上戴著一頂灰禮帽,腳下穿著一雙牛皮底黑禮服呢圓口布鞋,下身穿著黑絲布褲子,用兩條海藍色新腿帶扎著褲角,上身穿一個深灰色的棉襖,不過扣子都沒有扣住,掀著懷,還是老習慣。
長松問他:「你啥時候來到洛陽了?」四圈說:「我來了一……
一年多了。」楊杏說:「四圈,看你這一身打扮,像是找到個好差事了?」四圈高興地看著自己的衣服說:「啥……啥好差事,還不是拉……拉車。」他接著說:「我是跟……跟……跟著香亭來的,咱縣……縣政府遷……遷到洛陽,他就……把……把我帶來了。
如今香亭可……可混的闊了,才升難……難民救濟所主任!我……我就是給他拉包車的。人家又……又娶了個姨太太,才二十一歲,是咱們縣劉……劉大庄的。香亭如今經手的錢多……
多著哩!發財了!發大財了!光……光買……買一身皮襖,……八百塊!吃……吃飯,頓頓八……八個盤子!吃的綠豆芽,掐……掐……掐頭去尾,就……就……就要中間那一段。」
長松說:「他們都有面子.有連首。當官的向著當官的,跑到洛陽還是官。」四圈擺著手說:「還……還……還是錢買的。有錢能……能買鬼推磨,他這個主……主任,就花廠三千塊!不過人家能幹,能……能賺回來。」
接著四圈又問長松現在怎麼生活。長松嘆了口氣說:「才來時候,就是到粥場吃舍飯。後來舍飯越來越稀了,養不住人,就給人家挖防空洞,一天賺幾斤麥子。」他說著又嘆了口氣說:「在家裡房子地叫黃水淹了!逃到這裡,還是沒人管.洛陽這地下幾千個防空洞,都是咱黃泛區的難民來挖的,可是這風雪冷凍天氣,大部分難民還在街上住著。風打頭,雪打臉,凍死的凍死,餓死的餓死。有啥理可說的。」
四圈說:「你別挖……挖防空洞了!干那個活是埋了沒死。
我給你想個辦法,你……你拉洋車!」長松說:「一輛車子幾百塊,我能買得起?再說,我這腦子笨,記不住街道。也不識字,看見街牌也不知道是哪兒。」
四圈說:「車子容易。西……西關有車行。可以租輛車,就是得……得……要個保人,我……我給你找。街道嘛!也……
也好記。你……你……你只要先記住四條大街,還有到西上去長官部那條路,這就管……管跑車了。大部分都是大街上的商號,長官部當……當官的才坐車,去僻街小……小巷子的很少;另外,你……你……不識字,坐……坐車的識字,你用他的眼。
再說,你還長……長的有……有嘴嘛!咳,不上半月,你就全熟了。比你耩地,揚……揚……揚場容易得多。」
經四圈三說兩說,長松心有點活動了。楊杏也說:「挖防空洞這個活太累了。每天鑽在黑洞里挖,累死累活也賺不了幾斤麥子!要不就賃輛車拉幾天試試。」小建說:「爹!我給你領路!
我能記住街名。」四圈說:「就是,還有小建。他……他還識字!
一個瞎子帶個睜眼的,准……准行。」
四圈和長松商量定以後,第二天就一同到西關車行。賃了一輛雙蝶牌黃包車,車子拉出來後,四圈又教他怎樣過警察崗樓,怎樣靠右邊走,怎樣剎車,怎樣超車。講了半天,長松記不住。
四圈走了以後,他就叫小建和小強坐到車子上,慢慢拉著在街上演習,整整演習了三天,才開始到車站去拉顧客,當第一個顧客問他:「到南關貼廓巷要多少錢?」他說:「拉到你隨便給!」
長松不習慣討價還價。他總覺得干這種活,不如回家種地。
土地對於他來說,是不要什麼語言的,但是給他的報酬和快樂,要比這城市豐厚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