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七節
她怎麼也想不到,這麼晚了,他還來敲門。
只聽他輕輕地敲門,輕輕地問:「在屋嗎?」
「你走吧!你趕緊走吧!」她咬咬牙,拒絕了他。
「不!讓我進屋——」他以不可違拗的堅定口氣說。
「我求求你!讓我安生吧!」她朝門縫哀求,但噴進屋裡一股濃烈的酒味。
「開門,你快開門吧!」他半點也不肯退讓。
「不行。」她想:今天是什麼日子?大年三十啊!
「有人過來了,會瞧見我的。」
她無可奈何,只得拔掉門閂,放他進到門裡。只見他臉色瘦削陰森,眼窩也塌下去,因為半年多來,他在絕望里掙扎苦鬥,大大地變樣了。
「給我點水喝吧!嗓子眼都冒煙啦!」
「聽說你們出了事啦,二龍也被打死在石湖裡啦!」
他咕嘟咕嘟地喝下一大碗水,抹了抹嘴,還在喘著粗氣。如今,一點斯文樣子都不復存在了,那滿臉的胡茬,那許久不剃的頭髮,那邋裡邋遢的衣衫,活像個敗退打散的丘八,或者說,更像個亡命流竄的土匪。除了那雙眼睛,仍舊是多少年前,頭一回在船艙里見到的那樣,有著強烈的吸引力外,其餘,和那個使她鍾情迷戀、陶醉愛慕的男子,已經毫無共同之處了。
十年河東,十年河西,落魄的鳳凰不如雞,她多少有點心疼,善良的女性,總是充滿著對別人的同情心。
他瞟了她一眼:「難為你惦著他,準備著像秦雪梅那樣弔孝去吧!於二龍這會兒活著比死還難受呢!大腿腫得比斗還粗,傷口化了膿,一個勁兒淌血水,等著數日子啦!」
「那別人呢?」
他以一種第三者的超然姿態,評論著石湖支隊,既不是悲觀失望,也不是幸災樂禍:「 主力早撤得無影無蹤,電台和上級領導機關也聯繫不上,完啦,結束啦,拉倒了!」
「你吶?該怎麼辦呢?」
他環視著這間空蕩蕩的屋子,由於她丈夫新死,屋裡辦喪事的死亡味道和年節的吉慶氣氛,不相調和地交織在一起,顯得有些古怪,有些彆扭。於是他提議:「把燈吹了吧!」
她嚇了一跳:「什麼?你不走了,今天晚上?」
「我往哪兒去?」
「不行,說什麼你也得走。」
「攆我嗎?」
「不,我想了,除了堂堂正正,像人家正經夫妻似的一塊過日子,再不能偷偷摸摸,跟鬼一樣的見不得人了。」
他想了想,贊同地說:「 也是該這麼辦的時候了,那爛浮屍倒挺知趣,黃湯? 多了,竟會一頭栽在水田裡淹死。」他捏住她白生生的一雙細嫩的手,摩挲著,感嘆著:「 我一想起你夜裡讓那個死鬼摟著——」
「怪我嗎?我有什麼法子?是心甘情願的嗎?」她不無委屈地說,往事觸動了舊情,由著他把自己攬過去,被他摟在懷裡。正沉醉在昔日幸福的回憶里,想不到,他把油燈一口氣吹滅了,多少年,他和她就這樣來往的。
她掙脫開他:「誰家這麼早就熄燈睡覺?大年三十晚上,都得作興守歲的。」接著她擦根火柴,重又把燈點亮,而且埋怨他:「 你不該喝酒!」
他按捺下一顆煩躁不寧的心,問她:「 你說,我跟你怎麼過呢?」
「起碼做做樣子,等我脫了孝!」
「你跟我,還是我跟你?」
她不明白他話里的玄虛:「你別給我打啞巴纏!」
「你跟我,就得還和石湖支隊在一塊干,你也去參加,不定哪天一顆槍子就成了正果;要我跟你呢,咱們離開石湖縣,遠走他鄉,隱名埋姓,過安生日子。」
「我養活你——」她還像許多年前那樣信守不渝,石湖女人只要真的愛上誰,連命都捨得豁出去的。
他搖搖頭:「 說說罷了,空話填不飽肚子,你拿什麼養活我?現在,咱們要想遠走高飛,一要錢,二要路,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頭,還得靠他——」
「誰?」
「我那王八蛋哥!」他們弟兄之間並無什麼手足之情。
「他?」她對那個白眼狼有著生理上的厭惡。「 他吃人不吐骨頭,你說過的。」
「是這樣,不過,做買賣,他會幹的。」
屋外,鞭炮劈里啪啦地響著,火光透過窗紙映進來,兩個人都沉默著,彼此想著心事:一個想著幸福,女性的心,總是善於憧憬,她在為自己的未來,描繪出一個光明的遠景。一個想著結賬,在他的收支一覽表上,借方和貸方在這年關盤點的日子,該清理一下了。他給了石湖支隊,他漂亮的青春,二先生的地位,高門樓二分之一的財產,得到的是什麼呢?零,一個純粹的零。因此,那樣搞一下,作個見面禮,也算不得什麼辣手。大丈夫要下不得手去宰人,他一輩子也休想成個政治家。他想到這裡,用雙手揉著發疼的太陽穴:「你進趟城行嗎?」
「大年三十,黑燈瞎火的。」
「去一趟吧!」他把她抱住,熱烈地撫慰著那個新寡的女人,然後在她耳鬢細語:「 我要同他見一面,錯過這村,就沒這店啦!只有他能成全咱們。錢和路都在他手裡,只要他抬抬手,我們飛得遠遠的,再也不回這毀了我青春的石湖啦!」
「空口無憑,他能信得過我?連他門口的馬弁護兵,也不會讓我進。」
「我來寫個便條,讓他約定時間、地點。」
她不識字,也不知道他簌簌地揮筆疾書些什麼,但是一想到不久的將來,能夠光明正大地夫妻一塊生活,再用不著藏頭掩面,鬼鬼祟祟,也不怕別人背後戳脊梁骨,產生犯罪的心情了。一下子又被那個奮筆疾書的聰明人迷住了,剛才他把自己摟抱得多緊,骨頭都快酥了。
他寫好了信,摺疊得整整齊齊,上面寫了兩個字,告訴她:「 憑這暗號,誰也不敢擋你,准讓你進屋上席高坐,你啥也不用說,信上全寫了,他會告訴你,帶句什麼話回來。」
「准能行嗎?」她信不過那個心毒手辣的王經宇。
「你把心放在肚子里吧,他有利,我無損。兩廂情願,這買賣准能談成。」
「是嗎?」她眉宇展開了,把這封信鄭重地掖在棉襖里貼胸的口袋中間,在她的心目中,這哪是一封信哪,而是意味著幸福和愛情,希望與未來。所以她臨行前,報以嬌媚的一笑,然後,低聲柔情地說:「那我馬上走啦!」
「你走吧,快去快回,我等著你帶回的信息咧!」
「那我把你鎖在家裡,你好生睡吧,說話該明年見啦!」說著拿起門鎖,吹滅了油燈,準備離家了。
但是,她剛要去開門,想不到他那健壯的胳膊,急不可耐地從背後伸過來,攔住她,抱住她,在她腦後說——還是那股桂花油和廉價花露水的刺鼻香味:「 大年三十,哪能叫我白來一趟,咱們先團圓一會兒,再進城也趕趟,橫豎隊伍一兩天不會有調動,於而龍也離不開那養傷的地方,來吧……」
沉湎在愛情里的女人,往往不夠清醒,多情會喪失掉理智,鍾愛會蒙蔽住視線。過了三十年,她才想起琢磨那兩句話的涵義,也未免有些太不及時了。什麼叫做隊伍一兩天不會有調動?什麼叫做於而龍離不開養傷的地方?拿十年間那流行得令人聽膩了的術語來說,這才叫真正的出賣組織和同志,地地道道的叛徒行為呢!然而當時,她只顧迷迷糊糊地癱軟在他的懷抱里,享受著那熱烈的近乎粗暴的愛情。
珊珊娘著急了,問划船的水生:「 還有多遠,才到那個沙洲?」其實,她是水上人家,一輩子跟石湖打交道,還不明白大致還有多少路程?一是她迫不及待有話要對於而龍講;二來,水生為了抄近路,盡在蘆葦叢里穿行,弄得她有些暈頭轉向了。
「快啦,快啦!」他安慰著珊珊娘。
水生弄不懂她為啥著急慌忙?尤其不清楚她為啥要把五塊銀元,埋藏在堂屋裡的方磚下面?老太婆的這種藏藏掖掖的舉動,他認為很可笑。太愚蠢了,一塊銀元,按銀行兌換價格是一元人民幣,倘若賣黑市呢?還可以多撈幾文。水生立刻展開豐富想像,假如屋裡每塊方磚,都埋有五塊銀元的話,算一算,該是多少錢?——其實,供銷員同志,你也不必太財迷了,就連這五塊銀元,也是珊珊娘那不成材的哥哥,在臨終之前才說出來的。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終於在最後一剎那吐露了埋藏在心窩裡的話。
「走了嗎?他們……」垂危的老晚喘著最後一口氣。現在守在快咽氣的老晚身邊,只有珊珊娘一個人了。說實在的,看殘燭餘燼終於熄滅的一剎那,絕不是件開心愜意的事。意外光臨的王惠平告辭了,他想到的第一件事,該給「緯宇叔」通個電話,那張最不放心的嘴,在於而龍來到前閉上了。
老晚示意讓他妹妹靠近些:「 這下他們放心啦!我這老不死眼一閉上,嘴就封住了,再不會給他們添麻煩了。」
「你說些什麼?」
「我快撒手走了,連累了你一輩子,什麼也沒給你們留下。也不能說什麼都沒有,給你們留下五塊袁大頭,就埋在你堂屋裡邁過門檻,第五塊方磚底下。」
珊珊娘直以為他是死前彌留期的譫言囈語,人在咽氣的時候,生命之火即將熄滅前的最後掙扎,總是今天和昨天,真實與夢幻一股腦地涌在眼前。倘若還有說話能力,就要胡說一氣的:「 算啦算啦……」她又點燃一炷安息香,送他的魂靈早早離開軀殼,升入天堂。
老晚卻一本正經地,非常清醒地說:「 五塊大頭,一條人命。這錢,我三十年動都不敢動,摸都不敢摸,像火炭一樣,燙著我的良心。我是畜生,我是狗,我沒有半點人味……」
「你安生點吧!胡謅八咧,盡瞎說些什麼?」五塊銀元的故事,她也聽說過,但她從來不相信,她哥那些不怕大風閃了舌頭的話,雖然他說得有鼻子有眼,她也沒往心裡去。
「不,有一句話,我憋在心裡多半輩子,不能叫我帶到棺材裡,在陰間也受折磨啊!我只說過一回,對一個外鄉人,他認識於而龍,也認識那個女指導員,我想由他把話捎過去,可是我怕呀,說了開頭我就收尾了。想想真後怕,他們手裡有的是帽子,不管什麼分子的帽子,朝頭上一扣,還有活路嘛?我忍了,讓良心受折磨去吧,總比受活罪強。可到了這地步,我也沒什麼怕的了,他們權力再大,管不了陰曹地府。」然後,他像卸下千斤重擔地對珊珊娘說:「你知道,我在沙洲,聽到了那一聲黑槍過後,我親眼看見了誰?」「誰?」
「珊珊的親生老子,他把那個女指導員打死了。」
可憐的直到那一刻還忠實於愛情的四姐,差點沒跳起來:「 胡說——」
「老天爺怎麼不讓我瞎了眼呢?偏讓我看見了呢?那個女指導員要不是去打另外一個狗特務,他也得不著機會背後開黑槍。是我害了她呀!我不該告訴,珊珊的親生老子駕了船先走,她趕緊掏出錢來,非讓我死活找條船,去追趕他的……三十年,這五塊銀元,墜著我的心,我怕牽連你們娘兒倆,咬著舌頭,過了這麼多年。如今我說出來了,心病沒了,我死了也閉得上眼了……」
他說完了這番話,望著他那一輩子得不到幸福的妹妹,似乎還想囑咐些什麼,但他終於把一生的話全說完了,是應該住嘴的時候了,側歪了一下腦袋,死了。
這位廢話簍子,講了一輩子,總算最後一句話落在了實處,也真是難能可貴。
珊珊娘現在多麼想把那五塊銀元,老晚的懺悔,以及那句部隊不會調動,於而龍不會離開的話,統統全端給二龍啊!腐化了的無產階級開始覺醒啦!
「幹嘛他們要去沙洲?」她向水生提問,心裡忖度著:莫非二龍心裡有底?沙洲,難道是立見分曉的地方?一決雌雄的地方?她知道,這是個常人不來的荒涼所在,都聚會到這裡來幹什麼呢?
誰能回答?水生對於自己母親的古怪行動,也說不上所以然,弄不清她經常要到沙洲去散散心,究竟為了什麼?而且不允許他和他愛人,那個小學教員好意給她做伴,不,誰也不讓跟隨。後來,秋兒總算討得她的歡心,被獲准陪同奶奶去沙洲探望,但問問孩子,這個守口如瓶的老林哥後代,也什麼都不肯講。是的,水生想:除了和你在磚頭下埋銀元一樣,是老太婆那種不合時宜的舉動外,找不到別的解釋。
男人家總是這樣,他得到了他需要的一切,鼾然大睡去了。而她,這個被展示在眼前的,即將開始的新生活弄得頭暈目眩的可憐女人,卻揣著那封信在年三十夜裡,往縣城趕路。
哦,那真是漫漫長夜,一個好像總也不會天亮的年三十夜。儘管鞭炮聲在不斷地響,但縣城怎麼也走不到。女性有著追求幸福的本能,而且不辭疲勞,不怕辛苦,雖然大年夜是團聚的日子,但她卻要為明天的希望去奔走,去尋求。她已經不願再過那種偷雞摸狗,見不得人的生活,即使剛才,那種粗野的,發泄似的愛,難道給她帶來任何快樂嗎?提心弔膽,神魂不定,惟恐鄰居或者那不成材的哥哥撞來敲門,戰戰兢兢,疑懼交加,甚至連他都感到她在瑟縮地顫抖。
他驚訝起來:「 你怎麼啦?還有什麼好怕的呢?他死了,完了,你自由了!」
她充滿了憂慮:「一個寡婦人家,要萬一懷了孩子——」
「不是說了嘛,我們結婚,我們走,我們和石湖一刀兩斷。說心裡話,我夠了,我也不想再幹了,我走了許多沒用的路,我白費勁花了那麼大力氣,我得到的遠不及我失去的多,我永遠到不了我預期的目的地……」
他在她耳邊還說了很多很多,但可憐的船家女人,半點都懂不了他那些有學問的話,只明白他一個勁地「 我」,於是把溫暖的身子緊緊貼住這個只知道「我」的人。
「唉,你聽懂我的話嗎?」
她在黑暗裡搖頭,那股桂花油的味道更濃了。
他長嘆了一口氣:「蛖!你是一個知心貼腹的女人,可不是一個知音啊!」他在心裡盤算著一道代數題,正數與負數相乘之積,永遠是個負數。他王緯宇要是同這個女人結合的話,在新的途程上起飛,她是肋間添上的輕如蟬翼的翅膀呢?還是一條沉重的累贅似的尾巴呢?一個帶負號的女人啊!他也在黑暗裡搖頭,噴出了一股混濁的酒味。
現在,他美美地躺在床上睡了,而她,在去縣城的路上,為永遠也不可能來到的明天,做徒勞的努力。
唔?她趕上了一條在蟒河裡劃著的小船。
大年夜,正是吃年夜飯的時候,每戶人家都把歡樂和笑聲,緊緊地關在屋裡獨家享受,盡量不使它溢出去。在這樣的年三十夜,很少有人划船趕路的,都儘可能待在家裡,在溫暖的氣氛里,在炭火盆畢畢剝剝的火星里歡度除夕。
她奇怪,難道和自己一樣,也是在追求幸福?哦,細細從岸上看去,駛船的敢情還是個婦道人家,她一個人,獨自劃著船在蟒河裡幹什麼?不用問,是去縣城,那麼順路,麻煩捎個腳吧!
「喂!是進城不?」
沒有答應。
「勞駕借個光,帶兩步路吧!」她招呼。
一個踽踽的趕路婦女,容易討人同情,船往河岸靠攏,她趕快衝下河堤,才要多謝人家一片好心,往船上跨,一張熟悉的面孔,使她驚叫了一聲:「蘆花?」
蘆花這才認出來:「四姐!」
「幹嘛呀,這麼晚?」
「給二龍搞葯去。你吶?」
她猶豫了一下:「去看個親戚!」
「大年三十晚上?」
她臉臊得通紅,好在是深夜,蘆花看不見。不過,理由確實不那麼充分,按照石湖縣的風俗,出了閣的姑娘,大年夜也不能在娘家過,上親戚家去做什麼?再說,都是一塊從那場大水裡漂泊來的,在石湖縣是無根無攀的浮萍,哪來的城裡親戚。
指導員聽出她撒謊,而且謊還編得不圓,不大會騙人的老實人往往很快露出馬腳,那些做慣了手腳的騙子大王,倒裝出一本正經的樣子,爬到很高的位置上,很難揭穿。蘆花笑笑,把槳推給她:「四姐,你替我劃會兒船,我手不得勁。」
見她手上纏著破布,便問:「怎麼,你也掛花啦?」
「不是,找二龍,在島子上剮破的。」蘆花然後關切地問:「 四姐,你男人死啦,往後怎麼打算?」
「過一天,是一天唄!」
「不老不少,多咱是個頭?」蘆花突然熱情地動員她:「四姐,參加支隊吧!跟我們在一起,誰也不會嫌你的。」
她懷裡那封信,使她說出了一個「不」字。
「那你總這樣不三不四,鬼混一輩子?」
她終究是識羞恥,顧臉皮的女人,犟著嘴說:「 我沒做什麼丟人的事!」
女指導員一針見血地:「你和他——」
她張口結舌,但仍舊嘴硬地反問:「他,他是誰?」
「又把你纏上了,要當心哦!四姐——」
「蘆花,你瞎說些什麼?」
指導員把臉俯過去,那對明亮的眼睛,在黑夜的蟒河上熠熠發光:「我說了你也不會認賬,他,這會兒正在你家是不是?」
既然如此,還有什麼必要躲躲閃閃,藏藏掖掖的呢?何況彼此都是女人,還是可以互通聲氣的,蘆花也曾經撇下大龍,死命同二龍如願以償地結合,她為什麼不也可以得到同樣的幸福,於是把牌攤開:「本來,我跟死鬼無情無義,不人不鬼地過了那些年,如今我一身輕,無牽無掛,也該過幾天舒心日子。蘆花,我實對你說,我是鐵了心啦!要跟他好下去。」
蘆花著實同情這個被腐化了的無產階級,不禁問:「 他能要你嗎?四姐!你以為他會娶你做妻房嗎?」
「為什麼不?」
「你呀,四姐,人嘛,長耳朵是為了聽,長眼睛是為了看,長腦袋是為了想,你怎麼不聽一聽,看一看,想一想呢?他是誰,你是誰啊?」
「說定了,我們說定了。」
指導員是做政治工作的,而且是實實在在地做人的工作,沒有今天這麼多玄虛的東西,苦口婆心地說著大實話。「 他能一輩子要你嗎?我的糊塗四姐呀!」
「哪能有錯,親口說的,哪怕走到天邊,雙雙對對,再也不分。」
「許是明兒大年初一,先拿空心湯糰把你填飽了!」蘆花能不領教過那張能把死人說活的嘴巴?何況對這樣一個痴情的女人,迷魂湯早把她灌得真假好賴都不分了。
「你不信拉倒,蘆花,他是一片真心實意。」
「看人要看心哪!」曾經救過她命的夥伴,語重心長地叮囑著。
也許是一種女性的驕傲,也許她對蘆花並不心存芥蒂,要不,就是她對當時你死我活的鬥爭,理解得太膚淺——處在熱戀中的女性,是不大注意報紙上的頭條新聞的。於是,她止住槳,從棉襖里掏出那張摺疊得整整齊齊的信:「 看,信,這就是他的一片心,在我胸口裝著咧!」
「他寫的?」
「嗯!」
「寫給誰?」
「他那王八蛋哥,白眼狼!」
蘆花警覺地思索:哦!他們又牽絲掛線地勾搭上了!「 幹什麼!找他!」
「我們倆遠走高飛。」
「他能幫個屁忙?」蘆花嘲笑她的天真。
「錢和路呀——」她鸚鵡學舌地重複著他的話:「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頭。」
蘆花笑了,但心底里毫無一絲笑意,她摸了摸腰間那把匣子,在;按了按腿旁那把攮子,在;再看看前面不遠處,縣城上空的光亮,知道快要到目的地了,便說:「 四姐你要指望著白眼狼發善心哪?等石湖見底吧!別忘了誰逼得你尋死跳湖的,別忘了誰逼著你嫁給一個癩蛤蟆,別忘了你這十年眼淚往肚裡流,打碎牙往喉嚨里咽的日子!你還求他開恩,我,要是我的話,就去咬下他一塊肉解恨。可惜呀!四姐,陳庄是邊緣區,沒來得及搞土改,你呀你呀!真沒點覺悟,還盼望著貓給老鼠念放生咒吶!四姐,你算糊塗到了家,白眼狼十年前就不讓你跟他在一起,三個多月成了形的孩子,都不心疼折磨掉了,十年後倒能改變了主意?再說:王緯宇果然想要跟你一塊過日子,那麼瓦房裡住的是兩口子,草棚里住著的就不是夫妻啦?他幹嘛要走?」
她自然不能告訴蘆花更多的了,甚至說出那封信,也有點後悔,多餘講出來的。
「你不說我心裡也明鏡似的,四姐,我對你不瞞不藏,他要脫離支隊,可以;你要跟他一塊飛,你自己傾心樂意,我也不攔著。有一條,記住,想對我們搞什麼鬼,不行。」
她向蘆花保證:「他不能,他不能……」
「把他寫的信拿出來!」
她慌了,不知該怎麼辦才好,誰知他寫了些什麼:「你甭看啦,蘆花,他們哥兒弟兄們的私事!」
蘆花瞪起了眼:「 四姐,你該知道我是誰!石湖支隊的指導員,你打聽打聽,那些為非作歹的傢伙,連做夢都怕我,我要你聽明白這句話,心裡沒鬼,不怕半夜敲門,幹嘛又把那封信掖起來?啊——」
在黑夜裡,在蟒河上,她被這個酸臉的女人震懾住了。她被傳聞里說打眼睛,不打眉毛的神槍手,說五更收拾,決不留到天亮的報復之神,嚇得乖乖地交出那封信。
「記住,四姐,要說親,咱倆才真親,要說近,我們算得上姐妹——」但是,黑咕隆咚,信上寫些什麼,一個字都看不清。
前面馬上到縣城城關了,她到底是個軟弱的女人,細細品味著蘆花的話,句句在理,想起了那三個月硬給折騰掉了的孩子,心涼了半截。何況那是一個豁出命救過自己的人,那鄭重的語言是相當有分量的。溫柔的女性總是聽人勸的。她從善如流地說:「 那我就不進城找白眼狼啦!」
「這就對啦!四姐,你要記住這句話:『 狼走遍天下吃肉,狗走遍天下吃屎,』就連他,你也得把眼睛瞪大點呀!」
她們把船拴在一個僻靜的碼頭,然後,上了岸,她隨著蘆花來到一家中藥鋪,敲了敲門,進到屋裡。那藥鋪的先生見到蘆花:「 我等你不來,派人把盤尼西林,送到陳庄聯絡點去了。」
「到底弄到了,那種葯!」在門廊的黑暗裡,蘆花如釋重負地說了一句,這就意味著她的二龍得救了。
「還虧了你認識的那個飛機頭,她挺開面,說今後有什麼事,她能幫忙的話——」
「好,你點盞燈,我看個東西!」
那位「老闆」趕忙提來了過年點的燈籠,就著朦朧明滅的光線,幾行醒目的字映入眼中,蘆花怔住了:「……亟待一晤,有要事相告,對你來說,是天賜的好機會,否則追悔莫及,約定見面時間與地點,速告來人,萬勿延誤。」
就算蘆花不能全部領會,那個歷史系大學生給他哥哥寫的親筆信,半文不白詞句後面的真意。那時,她的文化程度很低,只能認識冬學課本上的一些有限的常用字,但是信里那種待價而沽的味道,她還是嗅出來了。
四姐記得清清楚楚,那個女指導員的臉,在昏黃的燈籠光亮里,剎那間,臉上血色全無,變成死灰般的白,白得嚇人。突然間,她問著四姐:「你能憑這封信進城?見白眼狼?」
她囁嚅地回答:「他這麼說來著!」
「好吧!」她顯然打定了什麼主意,讓四姐進到上屋裡去暖和著,她要出去辦點事,等回來一塊走。
說著,她和那位「老闆」把子彈頂上了膛,急匆匆地出門去了。四姐足足等了好大一會兒,有些店鋪都開始放開大年初一的迎神鞭炮,蘆花才回到藥鋪,招呼她一塊走。
「等急了吧?」
「我怕你出什麼事!」
「還是你划船吧!」說著,她把一包衣物扔在船後,跳上了船,天還是那麼黑,霧倒越來越重了。和來時相反,女指導員一路上沒說一句話,聰明的四姐看得出,憑著女人的細緻心理體會到,蘆花的沉默,預兆著不祥,而且是和那封信聯繫著的。夜黑風高,也不曉得蘆花扔下來,砸得船板咚的一聲,是什麼東西?不硬不軟,聲音有點發悶,在船上裝人載貨多年的四姐,也估計不出那是什麼貨色。幸虧她沒猜出,要早知道了,寧肯上岸一步步像朝山進香磕著頭回去,也不願在船上多待一會兒的。
啊!那是一個鬥爭極其殘酷的革命年代……
王緯宇做夢也想不到,門上的鎖被人打開了,進屋的四姐身後,竟然還站著另外一個人,因為天色尚未全明,四姐的身子,正好影住了蘆花。
他迫不及待地問:「 見著了嗎?他怎麼說?時間地點怎麼定的?」
蘆花威武地閃將出來,橫在他和四姐的中間,用一種冷酷帶點譏嘲的口吻說:「我全代表了,就在這兒跟我談!」
「啊?是你——」
「對啦!我。」那屋裡的劍拔弩張的形勢,很像點燃了炸藥包上的引線。
王緯宇倒抽了一口冷氣,覺得自己落在這樣一個女人的掌心裡,而且無法自拔,簡直是奇恥大辱。媽的,無論怎麼也料不到,一個堂堂的七尺男子,會鬥不過一個娘兒們,竟至於把刀把子丟在了她蘆花的手裡。必須轉敗為勝,必須把她的得意之色,她的不可一世的威風打下去。啪!他翻臉不認人地,從腰間掏出那支精緻的美式轉輪手槍,乘其不備地直指著蘆花的臉。
「好吧!談就談——」
蘆花朝那槍口冷笑:「早料你會有這一天。」
「現在明白也不晚。」
那個可憐的四姐,撲過去,攔住殺氣騰騰的王緯宇:「你不能,你不能開槍啊!……」但是,她求不了情,反倒被他重重地撥拉到旁邊,賞了她一腳,並且惡狠狠地罵著:「滾開!臭貨!」
他沉靜地微笑著,想起那一個漆黑的夜,現在,佔到了真正的優勢地位了:「認輸吧,蘆花,我並不一定要打死你。」
「放下槍,王緯宇!」蘆花喝令著。
「你再動,我就斃了你——」
「不要把自己的後路堵死了,現在還趕趟,本來,沖你給敵人秘密聯繫這一條,就蠻夠條件啦!」
「哈哈,你要斃我,好極了,等著我先斃了你再說吧!」舊恨新仇促使他扣住扳機,正要射擊,蘆花動都不動地笑了,笑得比他還響。「仔細看看吧!你的槍里沒有子彈。」王緯宇大驚失色,手一軟,槍口衝下了。
蘆花說:「昨晚上我讓通訊員給你卸下的,因為我怕你喝醉了酒闖禍!」
一眨眼間,王緯宇的優勢完蛋了,他失神地注視著那轉輪的彈孔里,果然一個個都空的。這個女人啊,他真恨不能一口吞掉她。——王緯宇,王緯宇,即使酒量再大,碰上心情不舒暢的時候,也不宜多喝,尤其瀕臨絕望的關頭,酒和毒藥是差不多的,這真是「智者千慮,必有一失」的錯誤啊!
「你的子彈在這兒,給你——」蘆花從口袋裡把昨晚卸下的幾粒子彈,摸出來,毫不在乎地遞給他,順手也抽出她的那把原來屬於江海的二十響鏡面匣子。
王緯宇失去了最後的反抗力。
那支殺人如麻的槍,在支隊傳得神乎其神,因為擊斃的敵人太多了,據說隔些日子不開葷的話,夜裡都能聽到它的動靜。也許肖奎說得要誇張些,但這支槍在那個神槍手的掌心裡,命中率是百分之百,何況現在只有幾米距離,他自然不怕那支槍,而是非常了解舉著那支槍的手,她會眼皮都不眨地殺死自己。是的,她說得完全正確,有那封該死的信,罪名就足夠了,他無法把子彈按進槍眼,予以回擊,只好將那幾粒不太好尋覓的寶貝,學她的樣,也塞回口袋裡,等候她的發落。
要不是那燒藍閃亮的二十響,一個男人對付一個女人,還是綽綽有餘的。這個女人,好像是他在石湖支隊的一顆剋星,最後,終於還是敗在了她的名下,他一屁股坐在桌邊,把頭低了下來。
四姐轉身向蘆花求情了:「 蘆花,你說過的,天底下論親還是你我,看在我的面上,放了他吧!」她為情人差點要雙膝下跪了。
「你放心,四姐,我早年間答應過一個同志的話,我不會改口的,只要他不碰到我槍口上。」她問那垂頭喪氣的王緯宇:「你知道誰嗎?趙亮同志,我答應的話,是算數的。我倒要問你,大龍犧牲那年,你要把隊伍拉走,投靠你哥,你死不認賬。這回,又跟那年差不多,日子不好過了,又想打老算盤了嗎?這回怎麼賴掉?」信是他自己寫的,閃爍其詞,本來留有伸縮的餘地:「 你怎麼想都行,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勸你還是趁早開槍吧!我是不會再回隊的了,既然已經走到了這一步。」
「你打退堂鼓?」
「對,不幹了。」
「想投靠誰去?」
他有恃無恐地說:「那你就不用費心了!」
這時,蘆花一腳把那包衣物,踢到了王緯宇的跟前:「 打開看看吧!你的退路斷啦!」
王緯宇也有些惶惑和不解地看看那包衣物,又看看蘆花。這個和他共了十年事的女人,始終是他不可逾越的障礙。她那明亮的眸子似乎能洞穿他的肺腑,而他即使拿出孫悟空七十二變的本領,也休想使她產生半秒鐘的動搖。
處於在對雙方都不得不討好的情況下,四姐趕緊走去蹲在那包衣物旁邊,打圓場地拆開為王緯宇緩頰解圍。但是她哪裡料到,抖開那件夾絲貢長袍,滴溜溜滾出一顆鮮血淋漓的人頭,猛地,她看不出是什麼東西,因為油燈的光亮遠不那麼充足,還用手去扒拉一下,當她碰到冰涼僵硬的嘴臉,立刻往後一仰,昏厥了過去。
王緯宇渾身的血直衝到頭頂囟門,因為他終於從齊脖頸砍斷的腦袋,那臉上緊摳而陰鷙的嘴角,認出了是他的哥哥,他的心當時都停止跳動了……
她不是一個女人,她是瘋狂的報復者,那種毫無表情的樣子,使他不止一次想從桌邊蹦起,撲上去,和她拼個生死,一決雌雄。他並非要替那顆被砍下的頭顱報仇,而是要反抗這種超過他,並且壓倒他的力量,可一看那黑洞洞的要喝血的槍口,他按捺住自己。蘆花說:「還得謝謝你的信,要不,他也不會上鉤,我也報不了趙亮同志的仇,小石頭的仇,老夫子的仇,和石湖鄉親們的仇……」
她冷笑著,是一種強者的笑,是一種充滿了蔑視心理的笑。這個曾經逼得要跳石湖的女人,現在,站在高門樓兩兄弟的面前,不由得想起那個啟蒙者的教導:「 為什麼不可以殺?他們也沒長著鐵脖子……」
不可能存在萬世一統的局面,現在,歷史要改寫了,從沃土裡生長起來的奴隸,挺直地站著,迎接新時代的到來。正如大自然里,春天最終要代替冬天一樣,是一種必然的趨勢,誰也無法阻擋。
想一想廣場方磚上的鮮血吧!新的一頁是從那兒開始揭開的……
當四姐從昏昏沉沉的夢境里醒過來,那顆讓她魂靈出竅的人頭不見了,而且那勢不兩立的王緯宇和蘆花也都沒了蹤影。天完全亮了,屋外,是人們祝賀新年,一片恭喜發財之聲,但她開門一看,卻是一個陰霾灰暗的大年初一,一個沒有陽光,沒有歡樂,甚至沒有一點生氣的大年初一。
……
該不是一場噩夢吧?珊珊娘坐在船頭,獃獃地望著林木蒼翳的沙洲,細細回味自己的一生,確實也像一場夢似的,直到今天才算醒了過來。認識一個人容易,看穿一個人可不容易,以至於要付出兩代人的沉重代價——既害了老一輩,又害了年輕一代。呵!
難道他,對的,就是他,難道不應該像他哥那樣,得到身首異處的懲罰嗎?
但是,一直盯著沙洲的珊珊娘,猛地站起,喃喃地,幾乎不相信地望著那灌木林自語:「停停,水生,你把船停一停!」
「怎麼啦?」他回過頭去,看站在那裡發痴的珊珊娘。
「你把船靠岸吧!」
「幹什麼?」
「我要上去!」
水生不大理解她的舉動,告訴她,「拐過去就是——」
「你沒瞧見一個人影?」
供銷員只顧划船,哪裡去注意岸上的動靜,順她手指的方向看去,除了那密密的灌木林里,撲稜稜地飛起的幾隻小鳥外,毫無其他跡象可尋。話又說回來,即或是有個什麼人,有興趣來到這荒蕪偏僻的沙洲,懷古思舊,與你老太太何干?
珊珊娘,甚至還未等他把船頭插上沙灘,就迫不及待地登岸了,才走兩步,又轉回身,想起什麼地把那五塊銀元,鄭重地交給了水生:「先給你二叔拿去,他盼著呢!回頭我再一五一十地告訴他。」
「你要幹嘛?」
「快走你的,甭管我。」她踩著濕漉漉的沙灘走去。
「那我怎麼跟二叔講,這五塊銀元,沒頭沒腦,怎麼回事?」水生朝她喊。
「那是一條人命!你跟他說,槍響過後,我那死鬼哥,一眼就看到那個人——」她邊回頭說話,邊往前急匆匆地追趕,差不多有點小跑的勁頭了。
水生糊裡糊塗,供銷員對於阿拉伯數字的賬目,能算得一清二楚,但怎麼也攪不明白這筆人生亂賬,他站起追問:「 你說的這個人是誰?」
她頭也不回地大聲說:「開黑槍的!」
他嚇一跳:「誰?」
珊珊娘已經走出好遠了,用手指著密密麻麻,雜草叢生的亂樹林里講:「是他——」她不是走,而是追趕什麼來不及地往前跑了。
在現代漢語口語里,他,她,它,是很難明確分辨出來,除非那實指的第三者在場。水生,是個精明的人,但也無法剖析得出,珊珊娘拚命追趕的是人,是鬼,還是野獸?他搖搖頭,懵懵懂懂地操起槳,望著那幾塊暗淡的,已經失去光澤的銀洋,繼續往前划去。
她怎麼啦?水生由不得納悶。
年輕人怎麼能知道湮沒在歷史長河裡的往事呢?她剛才瞥見了一個鑽進了樹叢里的人影,雖然,也許像照相機快門那樣,只是五百分之一秒,千分之一秒,那樣喀嚓一下,卻在珊珊娘腦海里那張底片上曝了光,留下了無法泯滅的印象。因此,她不得不追蹤而去,儘管那只是一個背影,一個熟悉得無法再熟悉,所謂虎背熊腰,姿態軒昂的背影。
難道人的背影,當真的一生一世都不會變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