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三節
於而龍估計到他們倆會出事,不是女兒,就是兒子,但是沒料到會來臨得這樣快,正如石湖上猛然間一場嚴酷的早霜那樣,葳蕤的枝葉一下子就給打蔫了,整個家庭籠罩著一層死氣沉沉的氣氛。
在那最初的驚魂不定的日子裡,誰也沒有淚水,誰都是瞪著眼睛愣愣磕磕地怔著,除了奔走、打聽、託人、求情不停地忙著外,回到這間屋裡,就只知道獃獃地坐著。如今全家都已記不起來,那最早的幾天,是怎麼過來的?至少有一個禮拜沒有舉過火,做點什麼熱食吃過。全家要不是被這一棒打蒙了,那麼顯然是在等待挨第二棒,因為在那做狗易、做人難的年月里,株連本是一件例行公事。
由於不知道哪個機關抓的,自然也不會知道被關在什麼地方,就更不可能知道按法律的哪一款,哪一條逮捕法辦的了。所以他們倒盼著株連,甚至滿門抄斬才好,起碼知道兒子的下落,去法場,到陰間,也好全家一路同行啊!哪兒都沒有消息,就像石沉大海一樣,擔心被秘密處決的陰影——那是完全能幹得出的,而且也無法不使人不聯想的,漸漸在他媽媽、姐姐和那舞蹈演員的腦海里,佔據了主要位置,於是屋裡似乎嗅到了一種恐怖的屍臭。
只有於而龍不相信,然而他說不服她們。
就在全家已經毫無指望的時刻,門輕輕地被推開了,兩次失去兒子的路大姐給他們帶來了消息,確實因為那幅惡毒攻擊的漫畫,給抓起來的,不過,人還活著,而且似乎還好。
「你見到菱菱了嗎?路媽媽!」柳娟撲了過去。
路大姐點了點頭,直到這一會兒,全家才像舉喪似的哭了出來,連於而龍這個鐵打的漢子,也禁不住老淚縱橫,淚眼模糊地瞅著她們娘兒三個,雖然不是放聲痛哭,確也把多天來憋在心胸里的悲憤和痛苦,一古腦地傾瀉出來。
女人的眼淚啊,對於而龍來講,簡直就是無聲的命令。他忙得焦頭爛額,不但顧不上三十年前蘆花犧牲時的謎團,甚至自己的冠心病也全忘了。
——原諒我吧,蘆花,原諒我來得這樣晚!
終於,王緯宇來了,他也探聽到了於菱的下落,特地過來送信的,而且還表白自己已經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再也無法效勞了。
「菱菱這一刀戳得太深,誰也不敢講話。想想吧,那是咳嗽一聲,都能把人嚇出神經病來的大人物,菱菱去招她惹她,不是沒病找病嗎?何況那小子假充英雄,供認不諱。」
「全承認了?」謝若萍關切地問,很清楚,他了解的情況要更多一些。
「現在你們只好去求一個人給講講情,年幼無知,受人蠱惑嗎!」
「誰?」
「我看老於你最好親自去求一趟小農他爸——」
「找他?」
「為兒為女嘛!」
於而龍真想大吼一聲:「滾!」但是,一口唾沫,又把這個「滾」字咽了回去。
他記得,即使在那時,勞辛還婉轉地勸說:「還是靠咱們自己想辦法吧!」
勞辛也被於菱的悲劇給卷進來了,在他們這一家人的心目里,最夠朋友,最講義氣(這可能是一個為標準左派所不愛聽的詞)自然要算死去的詩人了。於菱被關的兩個月,他和這家人一起,分擔著不幸和痛苦。
哦,那真是烏天黑日,家國同運的日子啊!兒子被抓走關進牢房,連個探監的權利都無法獲得;女兒開始為那張惹禍的漫畫受到株連,派駐到他們單位的那個小頭人,硬說是她的手筆;於而龍更不輕鬆,那位過去的親家,硬的軟的脅迫他去學習班……所以每當謝若萍坐在門背後小馬紮上靜靜流淚的時候,勞辛便在書房裡摸出手絹來擤鼻子:「我的靈魂都長銹了,欲哭無淚,生活實在是越來越艱難了!」然後,他安慰失去兒子的母親說:「你別哭啦!我們來想辦法吧!」
尤其是謝若萍想念她的兒子,差點都要瘋了,她時常半夜從夢裡驚醒,忍不住地悲傷哭泣。不是說她夢見菱菱渾身血污、拷打致死啦,就是給押赴刑場,斬首示眾啦,弄得於而龍心煩意亂,趕緊起床給她找鎮靜劑。她知道老頭子不愛聽這些玄虛的東西,可母親的心呵,總得有個訴說的對象,要不然,非憋得心肌破裂不可,於是勞辛,有著騎士風度的詩人,聽到做母親的悲訴以後,發誓地說:「豁出老命,也得讓你們母子見個面!」
他四處去請託奔走,好話說了千千萬萬,低聲下氣去懇求,去央告;雖說他不是什麼有名的詩人,而且也早歇業改行,但詩人的氣質卻是很濃重的,從來做不慣這類低頭哈腰說好話的事。可是有什麼辦法呢?破船多攬載,誰讓他生有一顆容易同情別人的心咧?終於勞辛豁了出來,把他那支最珍愛的獵槍,都奉獻出去,送給了一個能說得上話的權貴。
「不出點血是不行的,二龍——」他總結著經驗:「社會風氣敗壞到這種程度,光你我保持貞節,就寸步難行,所以我乾脆贊成明目張胆地接受賄賂,定出價碼才好,這種不明不白地送禮,比賄賂更割肉!」
於而龍以那種真正獵人的遺憾,深表歉意地說:「真可惜了,那是一支多麼漂亮的獵槍,是著名的安茨廠七十年代裝上自動校正儀的產品,王牌貨,足足可以對付一頭熊或者一群狼的,然而卻餵了豬,白搭了!」
——勞辛啊勞辛,誰讓你心胸里有這種上古遺風,如今被人看不大起的高尚情感呢?你偏要追求真理,你偏要主持正義,你偏要把他人的憂愁苦惱當做自己的事,你偏要把戰友闖禍的兒子,看成是自己的骨肉,而且你竟然比做父母的還要袒護,公開地宣布:「菱菱是無罪的。」那麼,一支高級獵槍也就無所謂什麼捨得捨不得的了。
還真是虧了他的奔走,謝若萍見到了被關在一座臨時監獄裡的兒子。老天爺啊……(在這種時刻,人們往往容易產生一種原始的宗教感情,由衷地感激那並不存在的蒼天)於菱居然完整無缺地活著,她這才放下了一顆懸著的心。僅僅坐了幾天牢,兒子變得傲慢、倔強和那麼一種男子漢大丈夫的氣概,粗聲魯氣地對他媽媽講:「你不要再來這種鬼地方了!」
做母親的點點頭,第一次聽到兒子說出這種有分量的,一點也不是孩子氣的話。好不容易批准的五分鐘探監時間很快過去了,只得流著淚告別,謝若萍一下子跌坐在那裡,被帶走的兒子,連回頭看一看媽媽的權利也沒有。唉!生活啊!多麼嚴酷的現實!於是手腳本來不利索的詩人,攙扶著傷心的母親,走出了那座陰森的院落。
「我們來想辦法,把孩子給活動出來,哪怕犧牲一切,不過,大夫,你一定答應我,別再哭……」害怕眼淚的勞辛,扶著她在小衚衕里慢慢地走著。
於而龍在遠處的岔路口,坐在汽車裡等著,想到一個共產黨員竟然還會有這一天,到共產黨的監牢里,探望被共產黨抓起來的兒子,實在是個非常難堪的諷刺。他不由得想起《紅樓夢》里那位焦大的話,他從來是捆人的,哪有被人綁起來的道理。然而,於而龍此刻卻是被緊緊縛住了,比焦大的命運還不如,因為他連探監的權利都得不到,理由很簡單,根據他目前的政治態度,基本上是屬於不可信那一類的,所以想看一眼兒子也不可能。
他悵惘地望著那深深的小衚衕,難道生活總這樣永無盡頭么?
其實,王緯宇還是有板眼的,勞辛親眼看到他出出進進那座警衛森嚴的院落,從來也沒受到過刁難。於是詩人又總結性發表著感慨:「富人多吝嗇,窮人倒慷慨,這年頭,能幫忙的,不肯幫忙;想幫忙的,幫不上忙,大概也是條規律了。」
「他?」於而龍說:「還來不及逼我去學習班揭發批判『將軍』呢!」
「真是個好樣的——」勞辛讚歎那位革委會主任。
「夏嵐講得就更加赤裸裸的了……」謝若萍告訴她丈夫:「昨晚上她說:『這目標並不是要搞掉周浩,周浩算老幾呢?說實在的,也是個小角色。關鍵是他身背後那位東山再起的大人物,明白嗎?於而龍去揭發周浩,正如小卒過河那樣,能頂大用罷了!』她說得再清楚沒有,『若萍,我敢給你打保票,只要老於去學習班,菱菱保證不成問題,可以放出來。這不是我的話,上頭的。』」
這下子,於而龍總算明白了,那一回在馬棚婚禮鬧出的事故,在這兒收拾了自己。他對他老伴講:「下回再有機會探監,告訴菱菱,讓他死心塌地把牢底坐穿吧,我辦不出那種卑鄙無恥的事,孩子會原諒我的。」
勞辛說:「這世界還不全是他們的,事情還不至於這樣絕望,咱們分頭活動去吧!」他汽車都不坐,拄著拐杖走了。
「咱們怎麼辦?」
這個不肯出賣靈魂的漢子,就像當年打游擊經常碰到過的情況,一下子落入敵人的重圍里,得靠自己衝殺出去似的尋求出路。
再說,有什麼辦法?兒子嗎,骨肉嗎,何況他只不過畫了一張漫畫,只有半張報紙那樣大小,一條盤成一堆的蛇,一張女人的臉,就至於招惹了彌天大禍,去嘗無產階級專政的鐵窗風味。倒不是做父母的偏袒自己的兒子,在那無邊無沿的專政拳頭下邊,動輒得咎,做個人也實在太難了。
人家也都奇怪地問:「你們菱菱究竟畫了什麼呀?會被抓去坐牢?」
「一條化作美女的毒蛇。」
「連書本都有過的呀!犯什麼法?」人們已經習慣成了自然,凡是上了書的、登了報的,那還有什麼錯嘛?
「啊呀,你們這些人,比我還愚,怎麼不明白這個道理,他們可以拿這個打你,你可不能拿這個打他,何況那個該死的混蛋傢伙」他不得不在人家面前罵幾句自己的兒子:「偏給那個女妖精,畫上一副秀郎眼鏡,而且,那髮型,男不男,女不女……」
每當說到這裡的時候,聽話的對方,差不多都是同樣的動作,趕緊把門關嚴,然後捧腹哈哈大笑,而且還總是說:「菱菱那小子可真夠有種的,敢碰那娘們,了不起,用現在的革命詞藻來說,可也實在夠反動成性的了。」於而龍很難揣摸對方的語氣,是褒還是貶?既然是於而龍肯張嘴去求的人家,大概也是些氣味相投,可以直言無諱的同志或是戰友。於是央求這些人:「我可不像你們,還有興緻去笑,想辦法活動活動,把關著的菱菱給弄出來吧!」
最後,終於奔波到詩人自己都失去希望了,有一天,突然暈倒在電梯間里,幸虧有於蓮陪著,趕緊送去醫院急救,他對給他治療的謝若萍,上氣不接下氣地說:「……照這樣下去,總有一天,我們大家都會掉進這個十八層地獄裡去……」
實際上,那支安茨廠高級獵槍還是起了點作用的。那位受賄者(勞辛並不認識,而且也沒見面,一切交易,全靠一名中間人在接頭的)確實是賣了點力氣,看來這一槍打准了,傳過話來,有可能獲得釋放。
就在這個時候,在寫作班子所租用的高級房間里,據說是要通宵達旦突擊一篇稿子的夏嵐,對那個通天才子講:「你快給打個電話吧!以那位老娘的名義,告訴他們,矛頭直指她的那個於菱,出獄是可以的,但是有一條,永遠也不得在這個城市露面。」
「誰說的?要放他?」才子摟住豐腴的佳人,驚詫地問。
「已經決定要放了,你要知道,像於而龍這類人,活動能量還是很強的,除非他什麼時候咽了這口氣。」
那位瘦骨嶙峋的才子,伸手去抓枕頭旁邊的電話,一邊扒拉開那本厚厚的《金瓶梅詞話》在撥號碼,一邊朝身旁那位徐娘半老、風韻猶存的女人講:「現在我才懂得『天下最毒婦人心』這話是半點不假的,你跟老娘簡直不相上下。」
「女人是天生的現實主義者!」她對著手鏡,用美國蜜斯佛陀的淡色唇膏,仔細地塗抹著。
於而龍終於把兒子從牢房裡接了出來,並且答應把他送得遠遠地,唉,一杯攙了砒霜的酒啊!
他直到那時才懂得,為什麼月台都築得像運糧河裡那長長的躉船,正是為了裝載人們的感情呀!在列車就要開動的那幾分鐘里,告別的旅客像工廠做超負荷運行試驗一樣,感情的熱流一下達到頂點。何況他們全家是送一個一去不回的親人呢!
——孩子!也許等到你做父母的時候,才能體會我們在那一剎那被揉碎的心!人就怕老年喪子,雖然你並不是死,但那種勉強的活著,和死有什麼差別呢?……
於菱不是去出差,不是去旅行,也不是一年一度享受探親假的職工,更不是像他過去服三年兵役的義務兵,因為那樣總是有回家的一天。而他是罪人,一個畫漫畫的罪人;那麼,如果不說永遠永遠,至少也是遙遙無期的日子以後,才能重新踏在月台的這塊土地上吧?
誰也沒有讓來,只是他們一家人來給於菱送行,大概多少有點生離死別的味道,在昏暗的燈光下,在霧蒙蒙的暮靄里,三位女性,他老伴、他女兒、還有他兒子的女友,都有些禁受不住。可是,又好像互相制約似的,誰也不願使永不回來的年輕人,增添精神上和感情上的負擔。媽媽的心,姐姐的心,還有那個可憐的女孩子的心,都沉浸在無言的哀傷里,淚水在眼圈裡打轉,但強忍著不使流出來。這時,任何一句稍微動心的話,都會使泉涌般的淚水奪眶而出。所以兩位男子漢,於而龍和那位業餘漫畫家,在注視著月台上的大鐘,希望它快快跳過幾個分格,早點結束難堪的場面算了。
然而要度過開車前的幾分鐘也不容易,月台上的大鐘好像停了一樣——不奇怪,電鐘是間歇半分鐘才跳動半格的,於是,年輕的充軍者便找些話來和他姐姐交談,好熬過這屬於死亡前的彌留期:「你猜我,在牢里看過一本什麼好書?」
姐姐了解自己的弟弟是不怎麼好學的,雖然他也掛過大學生的牌子,但一聽他報出書名,不由得一驚:「什麼?赫爾岑的書?」
「描寫十二月黨人的。」
於而龍馬上以衛道者的姿態呵斥著:「你少說兩句,會把你當啞巴賣了!」
——原諒我吧,孩子,至今我還記得你對我的指責:「中國人要都像你這樣,早就亡國啦!」
於菱沖著他爸苦笑了一下,並不是有意地反駁:「書是路媽媽去看我時留下的。」
「她?」
「路媽媽找到我可是不容易,就是不讓她進,她乾脆坐紅旗車來,硬往院里沖,那些狗們攔不住了,她說她是失去兒子的母親,有權利來看望孩子,無論犯了什麼樣的王法,總是許可親人探監的。」
於而龍望著他老伴,而她,也凝視著自己的丈夫,都從心裡感到「將軍」那無言的愛。老頭子自己被搞得焦頭爛額,路大姐還拖著病去奔波。這位已經嘗過一個兒子丟散,一個兒子犧牲的媽媽,又承受起做母親的苦痛滋味,也許失去兒女的婦女,母愛會更加強烈吧?
開車的鈴聲響了。
忽然,那輛淺茶色的上海車一直開到站台上來,他們全家都以為王緯宇來了,因為於菱是他以工廠革委會名義,聯繫安排到沙漠那邊的;倘若不然的話,連這點相應都沾不著。難道他會像多年前送於蓮那樣,又在站台上手舞足蹈,扮演得意的角色?只見小車司機從車裡捧出點心和水果,對於而龍講:「王主任說他要開個會,來不了車站,叫我把東西給菱菱送來,順便接你們回家。」
「哦!你來了——」於菱向司機打著招呼。
「等著吧,菱菱,我也快來跟你做伴了!」司機聳著肩膀回答。
於而龍認出來了,正是年初那個給於菱運花圈的司機小夥子。他把一件件東西全遞給了車窗里的於菱,於菱接不過來,樂了:「喝,緯宇伯伯,以為我真的去西伯利亞了!」
謝若萍緊忙瞪她兒子一眼。
「哦,差點給忘了,還有王主任一封親筆信,沒封口,你看看就明白,到那兒交給管理你們的人,讓他給轉交上去,大概會有些照應吧?」
當母親的衷心感激地說:「緯宇伯伯多關心你呀!」
於而龍關照司機先走,不必等他,司機也了解老書記說一不二的脾氣,不想勉強,便先開走了。
列車也終於啟動了,謝若萍和柳娟再忍不住,熱淚奪眶而出,那個父親被殺死,愛人被奪走的舞蹈演員,哭得像淚人兒一樣。獨有於蓮,跟著列車往前跑,叮囑著她的弟弟:「勇敢些,一定要勇敢地生活下去。菱菱,千萬不要泄氣,至少,我們能活得過他們。」
於菱大聲地回答:「我懂,姐姐,我懂,你們放心吧!」他一邊說著話,一邊把那封王緯宇的親筆信扯了個粉碎,扔在月台盡頭。
列車駛出車站,速度越來越快,於蓮不追了,站在那兒,望著她弟弟越來越模糊的身影,淚珠像線似的一串串流下來。
載著於菱的列車,終於完全消失在那霧蒙蒙的黑夜裡去了,黑暗把那個畫漫畫的罪犯給吞噬掉了。全家人獃獃地站在月台盡頭處望著,似乎想從這迷霧般的夜幕上,尋找出什麼答案。
然而,那是一個能得出正確答案的世界么?
「走吧,回家去吧!……」站台上已經空無一人了,這也許是一列最晚發出的列車,整個車站都安靜下來。靜得使人感到完全不能習慣,一個鎮日間喧囂的車站,突然猛一下變得這樣沉默、這樣空寂、這樣陰暗。燈光一盞接一盞地熄滅了!彷彿車站剎那間死去了一樣,變成了一個失去生命的軀殼,而這個軀殼正以沉重的壓力,緊緊地壓在這四個失去親人的送行者頭上。
「回去吧!菱菱不會回來的了,柳娟,走吧!」
那個苗條頎長的姑娘佇立著,好像沒有聽到似的。
「別站著啦!娟娟……」謝若萍說著,不由得鼻子又酸了。
「阿姨,你們先走吧!別管我啦!」柳娟回過身來,婉轉地懇求著。
「讓她站一會兒吧!」於而龍同情地說。
就在那一刻,無論是老兩口,無論是於蓮,都覺得這個舞蹈演員能夠做到這種程度,已經相當不錯的了。她至少在於菱被捕以後,沒有馬上斷絕來往,沒有怕受株連而趕緊洗凈或者開脫自己,更沒有落井下石,反誣一口那還不是家常便飯么?
她和這家人一塊流著淚,操著心,度過了那最難熬的幾天。全家都相當滿意她的表現,甚至都想說一聲謝謝她。現在,於菱一去再也不回來了,他倆告一段落也是理所應當的,讓她在這月台盡頭作最後的告別吧!誰也沒有埋怨她的意思,她做到了她應該做的,還有什麼可以責難這個舞蹈演員的呢?
「那我們走啦!娟娟……」
「你們走吧!阿姨!」
現在,偌大的空曠站台上,只有這個似乎弱不禁風的纖細姑娘。夜風飄動著她那蓬亂的頭髮;她還在看著,想努力穿透那層薄霧,看到那顆離她愈來愈遠的心。她對自己說:無論走多遠,哪怕到天邊,那顆心也是屬於她柳娟的。
倘若不是她的父親,那位中學校長的不幸慘死,也許柳娟早和高歌結婚了。在宣傳隊里,要論藝術才能,五分鐘熱度的於菱,遠不是那個歌手的勁敵,彈過幾天夏威夷吉他,「我的月亮」、「我的太陽」也吼過一陣,但於菱很快興趣就轉移到別的上面去了。至於向女孩子獻殷勤方面,於菱也算得是條笨蟲,但他的優越之處,就是他有一個比較顯赫的老子,和一顆忠誠的心。所以那幾年,舞蹈演員像跳「波爾卡」一樣,時而這邊,時而那邊,如同一枚不穩定的指針,在高歌和於菱之間搖擺。
幾乎和於菱一家被「禮請」出老房子,開始倒霉的同時,柳娟一家也同樣是厄運臨門了。她父親被關在學校地下室里,那些突然間要主大地沉浮的年輕學生,輪番折磨著這個吞了一輩子粉筆灰的老校長,他惟一的罪過就是把知識傳授給這些孩子,教他們做人,而不是去做畜生。然而現在,他們為自己所受到的教育而悔恨,老校長就彷彿成了鼓勵他們吸食鴉片的毒犯,於是最後,他就被這些他親自教過的「暴徒」,用最原始的刑法,活活拷打死了。那種無限延長的死,奄奄一息地拖了好幾個日日夜夜,才最後咽下了一口氣,告別了他的學生。這也許是他循循善誘的一種報應,誰叫他那樣精心培植這一棵棵小樹呢?現在,每一棵樹都變成了棍子,那麼,親愛的老師,就只有伸出脊樑挨揍了。
死去幾天以後,柳娟才得知這個可怕的消息。誰去交涉?誰去料理?誰去收屍?誰去送火葬場?在沒有一個人敢伸頭的情況下,寡妻弱女不知該向誰求援?
在柳娟最艱難的時刻,於菱不像那個勢利眼的高歌。柳娟找到了他,他便默默地跟她去了,而敲開了高歌家的門,只見這個胳臂上纏著尺來寬紅箍的歌手,慌不迭地躲開了這一對劃入黑類的子女,生怕沾惹上什麼是非借故走了。
柳娟直以為於菱也會因此走開,拉住他。
於菱掙脫開她的手:「我是一個已經失去一切的人,同你一樣,也無所謂害怕再失去什麼了!」於是默默地承攬下柳娟應該做的那些事情,當然,自己家庭被抄被轟,父親被抓被關,使他自然而然地同情那母女倆的遭遇。幫她們料理完了喪事,柳娟還沒來得及從悲痛的深淵裡,向他表示感謝,他,那個有著一顆赤誠的心的於菱,就參軍走了。
於菱在部隊三年服役期間,那個高歌一天紅似一天,官職、權勢、威風、待遇,無不稱心如意。只是命運總不使他感到十全十美,儘管有的是巴結他的女性,但誰也比不上柳娟。於是他拚命糾纏著這個舞蹈演員。但她想到她媽媽說過的:「他是什麼人?娟娟,你可要看清,他是和整死你爸爸的人一夥。」就竭力躲著他,避開他。人的性格有時是這樣:愈得不到愈追求。但是高歌很像人們常講的:賭場上得意的人,情場上卻是個失意者。在過去的十年里,他確實賭贏了,面前的籌碼越堆越高,差點當上中央委員,可是,真遺憾,卻贏不了一個女孩子的心。
複員兵一回來,那時還作興半夜三更傾城出動,敲鑼打鼓去遊行慶祝的;廣播電台一個勁地提醒聽眾有重要新聞,但又故意捱到很晚很晚才發表,於是大家都有組織地跑上街去。於菱想不到會在燈火通明的馬路上,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發現了那個婀娜多姿的舞蹈演員。他只叫了一聲,但在喧囂的人流里,相隔得那麼遠,她居然聽到了。臉上登時笑開了花,叫著菱菱,離開自己的隊伍跑過來,在明亮的蓮花燈柱下,四隻手緊緊地握在一起。
年輕人也夠有意思的了,於菱在部隊生活三年,整整給柳娟寫了三年的信,平均一個月一封,都是交給他爸爸媽媽的戰友,肖奎阿姨給發的。一直到複員時,肖奎把一沓子三十多封信,原封不動地給他拿出來。
於菱眼睛都直了:「啊?阿姨,你一封也沒有給我發?」
肖奎說:「如果那個女孩子心裡有你,她肯定會等你,信,發不發都一樣;如果人家並不愛你,發多少信都是白搭。」
——肖奎啊肖奎,你可真能給孩子們開玩笑啊!
那還是柳娟頭一回來到部大院,謝若萍看到被高歌苦苦追求著的女孩子,坦然地同自己兒子親親密密地來往,臉都嚇白了,那豈不是太歲頭上動土么?她的胃炎一下子就犯了,成天胸口捂著熱水袋。
於菱把那三十多封信,一古腦地塞給了她,大約也在同時,塞給了她那顆忠誠的心。
「呶!——」而那個漂亮得出奇的演員,愛情更加煥發了她的風采,從手提包里,捧出了三大本日記:「給你,菱菱,整整你走後的三年,一天不落!」
愛情,像大海的潮汐一樣,湧上來的時候,那是不可阻攔的。
但是,古往今來,凡是真摯的愛情,無不遭受著磨難和挫折。於菱被那列客車拖到沉沉的黑夜裡去了,她在那站台上站著,幾乎站了一夜,看來,她的菱菱是不可能再回來了……
條件是嚴酷的,那就是要在邊遠的省份,在沙漠那邊,遙遙無期地待下去,永遠不許回來,連偶爾有特殊情況回來看一眼也不行,這樣的活著,對這個家庭來講,和死去又相差幾許呢!
但是柳娟從來也沒有失望過,因為那畫家的一句話,著實叫她增強了信心:至少我們要活得比他們長久,誰也不能違背宇宙生死的法則,他們總是要死在我們前頭。等著吧,菱菱,上帝會收拾他們的。所以,甚至到了幾乎絕望的情況下,柳娟,這個娉娉婷婷的舞蹈演員,仍舊堅持每個禮拜來三趟,幫著收拾料理一些家務。她干起活來,洒脫勤快,紮上個白圍裙,簡直像跳《天鵝湖》似的那樣輕盈。無論這家人怎樣勸導她,曉諭她,給她把話說得既坦率,又真誠,認為她完全沒有必要,更無什麼義務非要等待於菱,那是和無期徒刑毫無差別的呀!但她,卻置若罔聞地笑笑,每星期二四六一下班,準時來到,把於菱的房間收拾得跟他在家時一模一樣。然後,坐在那裡,放那不知聽了多少遍的錄音帶,深沉的富有情感和色彩的女中音,在整個屋宇里回蕩著:「……忘了吧!忘了吧!把我忘卻,記住那春雨中的一朵白花……」
原先大家都認為是一個輕浮儇薄的女孩子,沒想到竟是如此忠貞和痴情的姑娘,連於而龍自己都懷疑了,到底是誰的眼光正確,他兒子,還是他自己?
起初,全家人還以為她可能做做樣子,來個光榮的撤退,堅持不了多久的。演員嘛,逢場作戲,感情浮飄得很,尤其搞舞蹈的,跳跳蹦蹦,肯定是早早晚晚就會拉倒的。何況追求她的還大有人在,尤其高歌至今也並未死心,仍舊屬意於她。當然,那位明星未必非要娶她,僅是目前幾位非正式的女伴爭風吃醋,特別是那匹捲毛青鬃馬像狗皮膏藥纏著,就使他窮於應付。王緯宇曾經以過來人的資格給他敲過警鐘:「小高,不要被女人搞昏了頭!」但是,那種曾被屈辱的男性自尊心,總使他對柳娟耿耿於懷。
一個月過去了,兩個月過去了,除非事先來電話告訴有演出,電報大樓的鐘響六點以後,准聽到她的敲門聲。
「死心塌地要做那朵雨中的白花了!」畫家不是生氣,也不是羨慕,而是有點嫉妒地說。
謝若萍隔三天就得在醫院裡值個晚班,常常是過了零點才往回走。湊巧,有一天夜裡她下了班,剛走出醫院門口,一輛大客車載著一群有唱有鬧的散戲演員駛過去,沒開過去多遠,車停住跳下一個人繼續駛去了。在漆黑的夜幕里,路燈朦朧,她並未注意到是誰在那等著,走到眼前,只聽輕柔地喚了她一聲「阿姨」,她才驚奇地發現:「啊!娟娟!」
「怎麼這麼晚才下班?」柳娟詫異地問。
剛卸完妝的柳娟,臉上的油彩還沒擦拭乾凈,深深的眼圈,越發顯得楚楚動人。謝若萍想像得出,她在那一車歡樂的,無憂無慮的男女青年中間,該是個什麼滋味?她想到自己也和柳娟一般大的時候,正是游擊隊的衛生員,也是過早地嘗到了戰爭的艱辛,記不得有那麼多青春的歡樂。現在戰爭倒是遠了,不必擔憂鬼子的掃蕩,不必提防國民黨部隊的反撲,不必害怕飢餓的襲擊,不必畏怯疲於奔命的轉移行軍。可是有的人,正如於而龍愛說的那樣,總要找個石臼給自己戴起來。像柳娟,於菱走了就走了吧,不,偏要等,在絕望里還抱著一腔熱血在等,人家多年結髮夫妻還因為政治的挫折,派性的糾葛,勞燕分飛,各自東西呢!她,像現在走在漆黑的馬路上一樣,也不知道盡頭在哪裡,但還是一步一步地走下去。
「路太黑了,阿姨,您經常有晚班嗎?」
等謝若萍說出了口,自己也後悔了,不該告訴這孩子的。
「阿姨,以後下晚班,您等著我來接您。」
「別胡鬧,你一個姑娘家。」
「我不怕,我有一把刀!」
謝若萍笑了:「孩子氣,你別來接我,我不許。」
但那是推不掉的,不論天熱天冷,不論颳風下雨,整整大半年,她幾乎從未間斷過;對一個剛剛二十四五歲,纖細荏弱的女孩子來講,確實需要點毅力呢!
這樣,到了去年七月底,強烈的地震餘波,把部大院的樓房都晃動起來,於而龍家的電冰箱,竟自動開步走,向酒櫃靠攏;走廊里那位面壁修養的老兵,也翻了個身;於蓮披了條床單,打算開門下樓,才想起自己連乳罩都沒戴,裸著身子,全家驚慌失措的時候,有人急匆匆地砰砰敲門。
於而龍開了門,正是氣喘咻咻,面如土色的柳娟。
當時,誰也顧不得問她:「你有家裡的鑰匙,幹嗎還死命地擂門啊?」
但是,在這最艱難的時候,也許馬上都要入地獄的前夕,她同這家人生死與共,全家人才真正相信了她。第二天,雨下得多麼大呀!謝若萍和柳娟頂著一把傘,在露天地里淋著。
「冷吧?娟娟!」
「不冷。」
「真的不冷?就一件襯衫,還撕破了。」
「阿姨,我一點都不冷,還熱得直冒火呢!」
謝若萍把嬌俏苗條的演員往身邊攬得緊些,在沙沙的雨聲里嘆息:「娟娟,你幹嗎把你的命運,同我們正在衰敗倒霉下去的家結合在一起呢?一條快沉的船,你不太傻了么?」
她不吭聲。
「再說,菱菱根本沒日子回來的呀!」
她繼續不說話。
「娟娟,我從心裡喜歡你,把你當做我自己的孩子才勸你,你年輕,漂亮,應該得到你的幸福,不要把個人的青春給耽誤了。」
柳娟過了好久好久,才低聲地說,在嘩嘩的暴雨里,多麼像錄音帶上那個女中音的歌喉:「他十年不回來,我等他十年,他一輩子不回來,我等他一輩子——」到了這種地步,誰還能講她是在說空話呢?那確確實實是從她內心深處湧出來的聲音。「如果,那真是有罪的話,我也有責任,因為從我心裡,痛恨那個女人;而且我」當著母親的面,還有什麼不好講的呢!「您也知道,我真的愛他。」
她不敢對謝若萍講於菱留下的那本赫爾岑的書,許多十二月黨人的妻子,是怎樣冒著茫茫風雪,到荒無人煙的西伯利亞去,和被沙皇充軍發配的丈夫生在一起,死在一起的。如果於菱向她招手,她會毫不猶豫地穿過那茫茫無際的沙漠,到他身邊去,只要有真正的愛情,地獄也會變成天堂。
連最頑固的反對派於蓮都動搖了,妥協了,承認了她在這個家庭里的地位,而且戲謔地給她起了個外號,叫做雨中的白花;破例地給她畫了幾幅肖像畫,一幅在萬里長城上她翹首企望的小品,不知為什麼,馬上就使人想起一位古代的忠實於自己愛情的婦女。
於菱到了邊疆以後,只寄來過一張沒有通訊處的明信片,謝若萍當時就哭了,她懂得處於那樣狀況下的人,這是惟一的通訊方式。但是,從此就音信杳然,像斷了線的風箏一樣。從二月到三月,天天盼著來信,連那不滿足的明信片也收不到一張。謝若萍慌神了,常常一個人悄悄地偷著哭。難道於而龍能不想念遠方的兒子么?終究是自己的骨肉啊!
每當郵遞員來送信,老夫妻倆會情不自禁地走到窗口去等待,然而總是失望。而每一次失望以後,就更增加一分對兒子的懸念,全家越發地緊張起來,直以為於菱又出了什麼事?那些日子,屋子裡又籠罩著不吉祥的氣氛。
一直到四月初,才收到了於菱寄來的第二張明信片,全家鬆了一口氣。可是只寫了四個大字:「問大家好!」使他們琢磨了半天,也弄不懂他寫的這個「大家」究竟是誰?後來,終於豁然開朗了,這個「大家」正是廣場上的那千千萬萬的人民群眾啊!
於而龍又想起了他兒子曾經噎過他的話:「中國人要全像你這樣,早亡了!」於是他第一次擠在那熙熙攘攘的廣場里。是的,他早就想來的,而且也早就應該來的,但是,他身上終究有著那種根深蒂固的習性,循規蹈矩,不敢越雷池一步。雖然廣場上人山人海非始一天,女兒、柳娟繪聲繪色向他講述廣場上逐日發生的一切,而且那個老大不小的畫家,讓舞蹈演員架著,爬到高大的華燈上,攝取整個廣場的全景,連夜沖洗出來給他看。他也不止一次萌出到廣場上去的念頭,但是,立刻,腦海里那位循規蹈矩的君子就站出來阻攔。於蓮甚至都有些奇怪:「爸爸,難道你當初鬧革命時,也這樣瞻前顧後,畏首畏尾?」
他深深地嘆了口氣,那聲音表明了他心頭的負擔是多麼沉重!「爸爸,我記得你講過,那個從蘇區來的紅軍,甚至勸你和蘆花媽媽去殺人,可你,連廣場都不敢去!」
於菱的明信片把這位游擊隊長帶到廣場上來了。
如果說那天在王爺墳,在馬棚工人住宅區婚禮宴席上,只是看到整個畫面的一個局部,那麼在這淚飛如雨的清明節廣場上,他彷彿回到了四十年前的石湖,那人民反抗的波濤,已經是不可壓抑,快要到一觸即發的地步了。
他想起那個酒喝多了的騎兵,充滿醉意的話:「……官逼民反,不得不反了……」這時,才發現自己敢情還有一個叛逆者的靈魂。難道他說得不對嗎?我們南征北戰,流血犧牲,就是為了讓這幫烏龜王八蛋爬在人民頭上,屙屎撒尿,作威作福嗎?
然而,那一個血風腥雨的夜晚終於來了,倘若不是那天早搏頻繁,心律不齊,他也完全會裹在包圍圈裡,被棒子隊毆打的。直到深夜,那兩個女孩子才披頭散髮地回到家,而且,也是她們有生以來,頭一回用骯髒的字眼,唾罵著那些惡貫滿盈的大人物,幾乎每一句話,都足夠判處十五年徒刑的。
倘若於菱在的話,廣場方磚上能不留下他的血跡么?那些天,這個不曾挨揍的游擊隊長,要比那些灑下熱血的「階級敵人」還難受,因為他終於像蛻殼似的,經歷了一個苦痛的過程,決定把自己劃歸「階級敵人」那個行列里去。因為一個城市中,竟會有百萬「階級敵人」,那麼一個真正的共產黨員,究竟應該站在哪裡;游擊隊長如果還懵懂的話,那他就算白活了。
謝若萍說:「虧得菱菱走了,要不——」
於而龍反駁說:「難道在廣場上灑下鮮血的年輕人,就不是我們的孩子嗎?」
那天夜裡,於而龍不知為什麼,想起了那位勸人去殺人的老紅軍趙亮,他無論如何也睡不著了,穿好衣服,推門就要出去。謝若萍早被他的動靜驚醒,趕緊披衣起來,在門口一把拉住了他。
「你要幹什麼?」
「出去走走。」
「你瘋了嗎?半夜三更!」
「若萍,我的心快要憋死了……」
「你不能再去闖禍……」她完全理解自己的丈夫,一起生活了這麼多年,還不明白他的性格!一旦他認準了什麼,那是用二十匹馬也拉不回頭的騎兵團長啊!她怎麼也忍不住,哽咽了一聲二龍,淚水便迸裂出來,但她拚命咬住嘴唇,不叫哭出聲來。
於而龍將他老伴的手,抓得緊緊地握了會子,然後,一言不發地掉頭走出屋去。
謝若萍知道不該攔他,而且也攔不住他,然而作為一個忠誠的伴侶,患難與共的妻子,那顆心又緊張地提溜起來。又像那十年里經常發生的情況那樣,搬來個小馬扎,坐在門背後,懸心吊膽地等待著老伴回來。
請不要笑話一個懂科學的醫生也會迷信。在這以前,每當那些一朝得志的「革命家」,把於而龍架走去遊街、批鬥、刑訊、逼供、拳打腳踢、坐噴氣式或者關押在黑牢、地下室不見日月星光的時候。做妻子的總是在門廊後的小馬紮上忐忑不安地坐著,和那位理應擋住惡鬼進宅的,然而偏偏擋不住的門神爺在一起,等待著,等待著,老天保佑,好像每次都不曾撲空過,終於等回來了。儘管遍體鱗傷,踉踉蹌蹌,但終於是活著回來的。
她現在又坐在小馬紮上了,因為她首先是一個女人,一個妻子,然後才是一個醫生,有什麼理由去笑話她呢?
於而龍走在霧蒙蒙的街道上,兩條腿不由自主地朝那封閉了一陣,又恢復原狀的廣場走去。他記得五十年代的時候,不是「十一」,就是「五一」,他總有機會在觀禮台上得到一個席位,和那些熙熙攘攘的遊行隊伍同歡共樂。然而現在,馬路上就他一個人踽踽行走,除了影子,在路燈下,時而前,時而後地陪著他,簡直是少有的寂靜。他也奇怪,當年那種主人公的感覺到哪裡去了?好像走在別人的土地上似的,儘力避開那些拎著棒子的值勤人員。
他望著廣場上的血——其實什麼都沒有,和血泊里隱隱約約的那個紅軍戰士的形象,他的入黨介紹人似乎在詢問他:「二龍,你到哪裡去了?」
「我一直在這裡呀!政委。」
「那廣場上有你灑下的一滴血么?」他的臉色嚴峻起來,顯然在等待著他的答覆,要他指出在哪塊方磚上,曾經沾有他於而龍的血跡。
然而他能說些什麼呢?
趙亮奇怪地瞪著他:「那麼,你那顆共產黨員的心呢?」
「原諒我吧,老趙!」頭漸漸地低垂了下來。
他又聽到了那一口江西土話:「為什麼不可以殺人?他們也沒長著鐵脖子,他們也沒兩條命,他們不饒你,你也不能饒了他們……」
於而龍在廣場中央蹲了下來,用手撫摸著腳前的那塊方磚,也許是一種錯覺,也許是一種精神作用,他似乎觸摸到那潮濕的,還有點溫暖的血液。他恨不能跪下來,趴在地上,去親一親這沾滿年輕人鮮血的廣場。他在心裡喊著,也許是在呼喚他那在遠方下落不明的兒子吧?
「孩子,你們來捶擊我這顆共產黨員的心吧!因為我是老兵,可是我卻不在我的陣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