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1
每次回城,秋林總要往桃源街邊上的那條牆弄里走一走。有時杜英在,有時杜英不在。杜英在時,兩人便附近盪一盪,講幾句閑話。杜英不在,秋林裁縫店裡坐一坐,吃一杯茶,跟杜梅講講自己在黃埠的情況。秋林講得仔細,他曉得,跟杜梅說的這些閑話,杜梅定會講給杜英聽。杜梅做衣裳時,也會講些杜英事情給秋林聽。就這樣,日子久了,秋林杜英就越走越近,近得都將對方視作了自己最重要的人。秋林帶杜英見過母親,母親也歡喜。起初,秋林還擔心,杜英農村戶口,糧食食油燃料都沒有計劃指標,母親會計較,不想母親卻開明。
都是苦人家,莫要挑揀別人。難不難的,都不是緊要事情。以前日子難過,也是件件熬過來,再苦總不會比以前更苦。最重要是人好,你鐘意。
秋林聽了高興,說,父親一直不讓我去牢監看他,現在我尋了對象,總應該帶去讓他看看,要他認定。
母親說,你莫擔心,你的事,上一次去便已經說過,你父親同意。
秋林說,還是要見見的,天下沒有這樣道理,兒子結婚,父親都沒見過兒媳婦。退一步講,父親現在不見,總有一日要見。我已經打算了,現在政策寬鬆,我也多少混出點名堂,我想尋律師想想辦法,讓父親出來。父親本就不是大罪名,坐那麼多年牢,也應該出來,一家人團圓。
母親愣一愣,說,我曉得的,你莫要急。
2
定婚禮,最重要一件便是邀請媒人。無媒不成婚,男女雙方各種事都需要媒人在中間傳遞。秋林跟母親商量,最後都想到同一個人,便是原來南貨店裡馬師傅。一樁,秋林是馬師傅手把手帶出的學徒,是秋林的師傅,長輩。另一樁,馬師傅長亭待了多年,一直與杜英家交往,知根知底。兩廂考慮,沒有比馬師傅更合適的人選。定了人選,母親去百貨商店裡買來一斤白糖,一包茶葉,只等到禮拜日放假,讓秋林去馬師傅家邀請。
秋林尋到馬師傅家時,馬師傅家正在家裡染頭髮,剛洗乾淨,頭皮上還留著藍瑩瑩的顏料。雖然幾年沒見,但馬師傅看上去絲毫不見老。秋林來,馬師傅也高興,熱情將秋林迎進去,在客廳里坐落,泡茶拿瓜子,當作貴客。馬師傅說自己開了一爿小店,做些舊貨生意,又打聽秋林現狀,秋林簡單介紹自己黃埠供銷社裡工作情況。馬師傅聽了高興,說,當年南貨店裡便覺得你後生能幹,我一雙眼睛從不看錯人。講了幾句閑話,馬師傅說,小陸,你難得來,今朝尋我是不是有事情?
秋林有些難為情,說,馬師傅,是這樣,我尋了個對象。想定婚,但眼下還缺一個媒人,我和母親商量,都認為此事馬師傅最合適,所以就來麻煩。
馬師傅說,這有什麼麻煩?是樁好事。你放心,我定會幫忙。只是不曉得是哪裡的姑娘?
秋林臉紅,說,是長亭村的。
馬師傅一愣,長亭村?哪一家?
秋林說,說起來馬師傅也認識,是杜家的姑娘。
馬師傅恍然大悟,哦,我曉得了,是杜家的小囡杜英吧?你後生眼光好的,那可是杜家姆媽心頭肉。這樣,既然你尋我,我就按老輩方法替你們張羅。你回去,先把你和杜英的生辰八字問來告訴我,我去算命先生地方,根據你們兩人年庚八字定下結婚日腳。日子選定後,我再去給你跑腿,去送日子,送聘禮。如果杜家對日子沒別的講法,就可以正式定下。
秋林應下,說,那這樁事就辛苦馬師傅了。
馬師傅說,辛苦什麼,你小陸能想到我做媒人,也是一番體貼,我真心高興。
再坐一坐,講一番閑話,秋林起身告辭。夜裡,他便問來自己和杜英的生辰八字,隔日早上,又去馬師傅家,將生辰交與他。馬師傅請算命先生算了,定在正月初八,再去杜家打聽,杜家沒有異議,雙方將日子定下。定了日子,秋林再辦一桌酒席,請媒人長輩還有單位領導吃飯。
杜英結婚,杜家張羅嫁妝,被子、被單、熱水瓶、臉盆,零零碎碎一大堆,此外,還要準備新郎官穿戴的帽子、衣褲、鞋襪。杜梅將這些穿戴大包大攬,杜梅說,我定要尋好料子,置辦一身最時興衣裳,讓你們風風光光拜堂。杜梅手頭生活好,自然不用擔心。另外,借了杜英婚事,也能改善與杜家姆媽關係。
秋林這邊,則是準備婚房、婚床,採辦婚宴原料。最難是婚床,婚床需大料,特別是床前那根木杠,需要大料作。木材緊張,要短暫時間尋到好木料不易。秋林正為此事煩惱,不想,母親卻說此事早已準備好。
母親打開自己房間,讓秋林從自己床底拉出一樣東西。拉出來,正是兩米長一根刮挺木荷料。母親告訴秋林,他出生時,父親便上心幫他準備木料。父親一生正直,從不求人。唯獨一次,幫了一個山裡人大忙,幫忙後求對方一件事,讓他留心尋一塊床前木杠子料作。這山裡人有心,不久後,便將木料尋好送來。就這樣,這根料在床下放了二十幾年。
母親說,秋林,你要結婚,要做大人了。今朝,我就將事情底細告訴你。
秋林覺得母親講話奇怪,問什麼事情底細?母親不回答,轉身走到櫥櫃邊,打開櫥門。秋林跟過去看,只見裡面擱著一件衣裳,衣裳眼熟,竟是自己托杜梅給父親做的那件藏青色秋衣。秋衣下還壓著什麼東西,母親慢慢掀開,竟是一個四四方方的盒子。母親轉過頭來看著秋林,眼眶裡淚水晶瑩。
母親說,秋林,這裡面便是你父親,你父親已經沒有了。
秋林雙腿發軟,天旋地轉,幾乎暈厥。
母親說,當年,你父親進了監獄,沒多少辰光,人便脫了相。瘦得像根魚鯗,又干又黃,連面孔都沒了肉,就像用手碰一碰,都是脆的。你父親說,這麼副相貌,怎麼好讓你見他?怕你擔心,說要等胖回去,水色好一些時,再讓你去。結果沒想到,就是那年冬天,說是半夜起來拉尿,站在馬桶前,人突然就歪倒了。等別人發現,已經沒了氣。
母親停下來看一眼秋林,只見他獃獃看著那個骨灰盒子,一聲不響。
母親又說,秋林,你莫要怪娘。這麼多年,我一直瞞著你,不是我狠心,實在是擔心你。你父親出了事情,害你分配到南貨店,你本就情緒低落,要是那時再告訴你這事,真擔心你嫩肩膀承受不起,就消沉了下去。現在你結婚了,要做大人了,我也不好再瞞你。我曉得你心裡難過,你真要怪,你就怪娘。
秋林搖了搖頭,說,姆媽,我怎麼會怪你?我也不曉得怎麼說,這麼多年了,爸爸在牢監里,我其實也總是猜測,心裡也總有奇奇怪怪念頭。擔心他看不上我的工作,擔心這個,擔心那個。現在看見爸爸了,反而落定了一些。
母親說,你能這樣想,那是最好,我最怕就是你會承受不住。
秋林說,不會的,你說了,我要做大人了,家裡許多事情以後都是我擔當,我一定會做好的。
母親聽了,點點頭,又落一陣眼淚。隨後,秋林幫著母親將骨灰盒從櫥里取出,放在外面八仙桌上,上面掛相片,前面擺香爐水果糕點供奉。夜裡,等母親困了,秋林一個人偷偷出來,給父親點上一支香,然後拖一把骨牌凳坐在桌前看父親的遺像。看著父親,秋林很想哭,但他卻哭不出來。這是奇怪的事情,他曉得自己心裡有多難過,可此時,他的眼眶卻一滴眼淚也流不下來,似乎有一團什麼東西淤積在眼眶裡,將這些眼淚給堵住了。
秋林跑進房間,取出一個餅乾箱,又拿出個面盆。秋林坐在地上,將餅乾箱里的信取出,一張一張在面盆里燒了。火光忽隱忽滅,一陣陣熱浪從秋林臉孔上滾過。秋林看著盆里燃燒的信紙,紙上的字隨著火光變得清晰,又迅速消失,變成灰燼。秋林心思迷茫,他不曉得父親在天之靈,能不能讀到這些信。這麼多年來,無論是在長亭南貨店,還是到了黃埠,做任何事,他都是生著一股勁,要為牢監里父親爭口氣。但現在,父親沒有了,秋林覺得身體里的那股勁也鬆掉了。今後自己還能怎麼做,還能做給誰看呢?
3
這一日,供銷社裡開會,討論的是保障春節物資供應事情。
會議放在小會議室里開,參加的是供銷社裡幾個領導。會議的緣由是潘主任一個東北戰友,這個戰友電話里說,今年齊齊哈爾甜菜大豐收,甜菜可以做成白糖,如果這邊有需要,可以去齊齊哈爾採購白糖。
潘主任說,眼看就要過年了,供銷社要做好人民群眾的物資供應保障。本來,我想自己去,但年底各項會議那麼多,我做一把手的實在走不出,所以我考慮派你們中間一個去,聯繫一下白糖事宜。你們看看,誰願意接這個任務,跑一趟東北。
聽了潘主任閑話,房間里幾個人都面露難色,就要過年,誰也不願意拋家舍業跑到天寒地凍的東北去。竊竊私語一陣,無人響應。秋林坐在角落,沒搭話,只是一聲不吭地抽煙。
潘主任眼睛掃了掃眾人,有些不高興,怎麼,都不願意去?難道一定要我這個當主任的去啊?
此時,秋林香煙吃完,扔到地上,站起來說,潘主任,我去吧。
潘主任一愣,說,小陸,你不是過年要辦婚禮嗎,怎麼走得出?
秋林說,應該耽誤不了。
會議結束,潘主任又單獨問秋林,小陸,這個關節去東北,真的沒事?家裡人不會有埋怨啊?
秋林說,主任放心,工作事情要緊。
潘主任便拍了拍秋林肩膀,說,後生人就是不一樣。
事情定了,供銷社裡便給秋林訂火車票。車票緊張,訂在三日後,需從寧波坐輪船到上海,再從上海坐火車到東北。訂好票,潘主任便讓秋林這幾日在家裡休息,專心安排出門事宜。
秋林回城,跟母親說了去東北的事情。母親擔心,眼看就是春節了,你為什麼要去東北?秋林說,單位里都忙,抽不出人。母親不說話,沉默許久,說,你去杜英那裡說一聲,莫讓人家掛心。秋林應了。
秋林出門,去杜梅的裁縫店。秋林去時,杜梅正在做衣裳,杜英還在工廠上班,沒回來。秋林坐骨牌凳上,看著杜梅做衣裳,看了一會,秋林說,阿姐,我馬上要去齊齊哈爾出差了。
杜梅抬起頭來,問,齊齊哈爾很遠吧?
秋林說,嗯,要坐好久的火車。
杜梅說,過年趕得回來嗎?
秋林說,不曉得,看事情順利不順利。
杜梅就不說話了,手底下忙碌,房間里只有烙鐵碰水發出的嗞嗞聲響。再坐一會兒,杜英還沒回來,秋林便起身告辭。他曉得,杜梅會將此事告訴杜英的。心底里,他也怕當面跟杜英說這件事。
第二日,秋林在家裡收拾行李。母親一早就跑出去尋到過東北的熟人,打聽去東北注意的事情。回來,母親就用瓶瓶罐罐裝了許多鹹菜,說東北吃饅頭,帶這些鹹菜好下飯。雖然瓶瓶罐罐帶著麻煩,但都是母親心思,秋林只好全部塞進袋裡。
整理好了,秋林便坐在房間里悶悶吃煙。昨天去杜梅那裡說了去東北的事情,不曉得杜梅如何跟杜英講,杜英又會是怎樣反應。秋林不曉得自己為什麼要爭這項去東北的差事。供銷社裡那麼多人,就算沒有人主動領命,最終也輪不到自己。可那一刻,他就那樣站起來,就那樣主動地將此事攬了過來。他曉得去東北的後果,馬上就是春節,春節里他要跟杜英舉辦婚禮。如果齊齊哈爾事情不順利,或許他就會留在東北過年,甚至耽誤婚禮。但他就是想去,他似乎盼著什麼。秋林想不清爽,想得煩心,竟將燃著的煙頭戳在了自己的掌心。
夜裡,秋林和母親坐在昏暗燈下吃飯。明朝就要出門,要坐客車去寧波,再從寧波坐輪船到上海,再從上海坐火車去齊齊哈爾。吃完飯,母親洗碗,有人敲門,秋林去開,見門口站的竟是杜英。秋林覺得有些難堪,面對杜英,不曉得如何開口。杜英望了秋林一眼,只將手裡東西遞過來,是件棉襖。杜英說,東北地方冷。秋林接了棉襖,心裡過意不去,剛想跟杜英解釋。杜英又說,路上注意安全。說完,她就迅速轉身走了,消失在了弄堂口。
秋林拿著棉衣,獃獃站在門口。
4
火車從上海出發,叮叮噹噹開了兩日一夜,秋林坐得腰酸背痛。到了齊齊哈爾,已是深夜。秋林出火車站,尋了輛小麵包,搖搖晃晃趕到招待所。安頓下來,揩面洗腳,躺到床上,秋林卻毫無困意。火車上日困夜困,倒將睡眠時間打亂了。加上屋裡燒了暖氣,熱烘烘讓人透不過氣。秋林翻來覆去困不著,覺得心窩都燙,又將身上脫得只剩短褲背心,才稍稍平靜了些。最後終於困了一會,天不亮又醒過來,再也睡不著。眼睜睜看著天花板,終於熬到第二日一早,才拿著介紹信去當地糧食局打聽白糖事宜。
糧食局裡接待秋林的是一個分管副局長,聽了秋林來意,連連搖頭。
我們自己春節里的白糖供應都不夠,怎麼好給你們?
秋林趕緊拔煙,說,幫幫忙,我是從南方千里迢迢趕過來。
對方將煙放在桌上,說,你就是從月亮上趕過來也沒有辦法,沒有就是沒有,我總不能給你變戲法一樣變出白糖來吧?
秋林又耐著性子懇求一番,對方始終不鬆口。秋林沒辦法,只得先告辭出來。回賓館,給家裡打了個長途電話。潘主任聽了情況,也是意外,說,這樣,小陸,你現在趕緊去部隊尋我的戰友武志廣,他是當地獨立團里幹部。消息是他告訴我的。我馬上給他打電話,讓他想想辦法。秋林記了地址,趕緊叫了輛小面的過去。到了部隊,卻說武志廣不在,出門了。問幾時回來,只說不清楚。秋林沒辦法,只能留下電話,又坐車回招待所。秋林再次給潘主任打電話,潘主任說自己也聯繫了,聯繫不上,讓秋林先耐心等幾日。沒辦法,秋林只能在賓館裡等待。他在賓館邊的一個舊書攤上買了幾本武俠小說,天天躲在房間里看。餓了,出去買幾個饅頭,茶杯里倒熱水,把母親讓他帶的鹹菜拿出來過饅頭。困了,就閉眼睡覺。漸漸地,秋林就感覺自己是躲到了世界盡頭,就自己一個人,誰都不熟,誰都不用講話,只一個人吃飽喝足活下去,這讓他感覺日子似乎沒那麼難熬。
這一日下午,秋林正迷迷糊糊入覺,突然有人敲門,秋林開門,看見門口站著一個陌生女人,三十幾歲年紀,穿一件滑雪衫,拉鏈敞開,裡面露一件鮮紅的毛衣,裹得豐滿。
你是陸秋林吧?
秋林點頭。
女人說,我叫胡妙,是武政委託我來的。說著便伸出手,秋林趕緊握住。胡妙的手臂很粗,像個男人,手倒是小小一隻,很有力。胡妙說,武政委讓我帶你去吃飯。秋林推辭,胡妙說,你不去,武政委要怪罪我。秋林聽了,猶豫一下,便跟著她出了門。門外停著一輛吉普車,胡妙介紹這是武政委特地安排的部隊車子,方便秋林出行。秋林感謝,兩個人便坐上吉普車。
天氣冷,地上有冰,車子開得慢。一路上,胡妙邊開車,邊向秋林熱情地介紹齊齊哈爾鄉土人情,秋林全無興趣,有一搭沒一搭應著,眼睛無聊地往窗外打量。路上少有人,偶爾走過去的人都裹著粽子一樣的棉衣,縮著頭頸,圓圓一團,踮著腳尖走路。路邊堆著化不了的髒兮兮的殘雪,家家戶戶房門關閉,顯得冷清蕭瑟。
最後,吉普車開到了一個叫卜奎老店的地方。胡妙帶秋林進一個包間,只見裡頭已經坐得滿滿當當,秋林不曉得這麼多人,有些吃驚。房間里熱氣騰騰,水霧中,一堆人都扭頭看秋林。秋林看見主位上一個人站起來,說,你是陸老闆吧,我是武政委的朋友,我叫李大奎。秋林趕緊握手。秋林坐下,李大奎便仔細給他介紹在座的人,聽上去都是當地的一些頭面人物。秋林又一一握手。
一圈下來,最後介紹胡妙。李大奎說,這個小胡我還要隆重介紹一下,她是我們齊齊哈爾馬戲團的台柱子,最擅長凳技。隨後,李大奎便向後靠在椅子上,做了個動作,說,喏,就是這樣,小胡躺在最下面,那些男人全部壓在她上面,動啊動啊。說完,桌上人都笑。胡妙朝著李大奎白了一眼,卻絲毫不見羞澀。李大奎拍一拍桌子,說,好了,介紹完了,整酒。
酒是白酒,叫北大倉。酒倒滿,李大奎第一個敬的便是秋林,秋林有些惶恐。
該我先敬領導。
李大奎說,不行不行,今天你是貴賓,要先敬你。
秋林沒辦法,只能站起來,看著滿滿一杯的白酒,眉頭蹙緊。秋林酒量一般,平時很少飲酒,也不懂酒桌上的規矩,不曉得怎麼喝。正猶豫著,李大奎仰脖一口喝光。秋林見狀,也只得滿滿一杯喝下去。喉嚨似乎拉過一條荊棘,火辣辣地疼。秋林喝光,滿桌人喝彩,說沒想到南方人酒量也這麼好。秋林坐下,還沒還魂,這邊又有人站起來敬酒。秋林沒辦法,自己初來乍到,人家客氣,自己不能不領情。索性下狠心,反正天南地北一條人,喝醉就喝醉,大不了回去好好睏一覺。就這樣,秋林便來者不拒,也不曉得喝了幾杯,只記得桌上一條魚,魚頭沖著自己,自己得喝,魚尾沖著自己,自己也得喝。直喝得天昏地暗,最後也不曉得飯局怎麼結束,怎麼回的招待所。
秋林在房間里昏沉大睡,睡到半夜裡,糊裡糊塗醒來,只覺得口渴異常,踉蹌起來,拿熱水瓶倒了杯溫水,一口喝下,又躺回床上。沒想到,這一躺下卻再也睡不著,也不曉得是房間里的暖氣太熱還是酒勁發作,只覺渾身燥熱,翻來覆去難受。最後,實在躺不住,乾脆起了床,穿件外套到外面散散步。走到外面,四處一片黑,只幾盞路燈昏黃。秋林往前走一陣,只覺剛才一身汗此刻冷風一吹,很快就收了。秋林不再覺得悶熱,有些舒服。又走一陣,竟又覺得冷了。打幾個寒戰,趕緊轉身往招待所走回去。許是身體被冷風吹透了,此刻回了房間倒不覺得熱,躺在床上裹著被,很快便酣睡過去。就這樣一直睡到了第二日,醒過來,秋林也不曉得幾點光景,只覺得渾身無力,喉嚨干痛刺癢,像裡頭生了刺。腦袋也一陣陣發緊,如同有繩子在用力勒一般。秋林暗念一聲糟糕,曉得自己是生病了,強撐著身體從床上坐起來。
秋林走到外面,跟招待所服務員打聽哪裡有藥店。服務員給他指了方向,秋林便堅持著出門買了些感冒藥回來。吃了葯躺下,卻似乎沒什麼效果,只是全身酸痛。秋林想著或許應該上醫院看看,但躺在床上,卻一點力氣都沒有。房間里熱氣燒得燙,可秋林卻覺得冷,雖然他用被子將身體裹緊,但還是冷得打哆嗦。難受一陣,秋林便昏睡了過去。他開始做夢,夢裡,他看見有人推開了房間的門,看不清是誰,想睜眼,眼皮卻重得像兩扇石閥門,根本開不動。那人走近了,站在床邊跟他講話,他聽不清他在講什麼。隨後,那個人伸手將他從床上拎起來,自己向後躺倒床上,將秋林的身體摺疊,然後伸出雙腳,將他往高處蹬。瞬間,秋林感覺自己的身體飛了起來,一直往上飛。飛到高處的時候,又往下跌回去。一直快跌到床上時,只見床上那人又伸腳用力一蹬,又將他蹬起。就這樣,周而復始,秋林不停地升起又跌落,跌落又升起。最後,升到空中,秋林看見空中竟站著一個人,仔細看了,原來是自己的父親。他看上去胖了,紅光滿面,身上穿著那件簇新的藏青色秋衣,背著手,笑眯眯地看著自己。
秋林疲乏地睜開眼睛,只見自己躺在一個陌生房間里,一個女人坐在床邊,正擔心地看著自己。在短暫的遲鈍後,他認出是胡妙。
謝天謝地,你終於醒過來了,可把我嚇壞了。
秋林掙扎著坐起來,朝著四周打量。
這是哪裡?
胡妙說,是醫院。
秋林納悶,我怎麼會到醫院裡來?
胡妙說,武政委給我打電話,說他暫時回不來,給你糧食局局長那裡打好電話,讓你再去尋他。結果我一到招待所,卻發現你的門鎖著,怎麼敲也敲不開。問服務員,說你之前去過藥店。我就擔心,就讓服務員把門開。結果看見你就躺在床上,燒得跟塊炭一樣。我就趕緊將你送到醫院。你可把我嚇得夠嗆,你是武政委的朋友,你要是出了事情,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跟武政委交代。
秋林聽了,說了番感激的閑話。燒退了,人也舒服了,秋林說自己不想再待在醫院浪費時間,想去糧食局聯繫白糖事情。
胡妙說,這怎麼行,你剛退了燒。
秋林說,要去的,武政委打了電話,人家肯定等著,我要不去,錯失機會。這是眼下最重要事情。
胡妙聽了,便去尋醫院熟人,熟人也說沒什麼大礙,這才辦了手續,陪秋林去糧食局。
到了糧食局,兩人直接去了局長的辦公室。局長姓徐,聽了秋林的來意,顯得為難,說,武政委給我打電話了,可我們沒有騙你,今年的白糖特別緊張。
秋林說,不是甜菜大豐收嗎,怎麼白糖還會緊張?
徐局長說,今年甜菜的確是豐收了,出的糖也比往年多。可你曉得,白糖供應一直都是緊張的,今年好容易多收了些甜菜,每個人的眼睛都盯著。這眼看就是春節,你說我這糖要是給了你們,自己地方春節里供應不上,我這個局長也交不了差啊。
聽到此處,秋林也聽出這徐局長沒有說瞎話。這可怎麼辦,難道自己千里迢迢趕來,真要空手回去?這時,旁邊胡妙說,徐局長,這快春節了,人家陸同志大老遠從南方趕過來,你難道就讓他空著手回去?再說了,他是武政委朋友,這樣回去,武政委也沒面子啊。
徐局長想了想,說,今年甘南的瓜子倒是豐收,雖然我們春節年貨供應也緊張,但武政委的面子我不能不給,我想辦法勻出一些給陸同志。
胡妙說,行,瓜子就瓜子,總比空手好,你給整上幾車皮。
徐局長說,哎呦,哪有那麼多?這樣,你別為難我,我也作主拍個胸脯,一車皮,怎麼樣?
胡妙扭頭看秋林,說,小陸,你看怎麼樣?
秋林趕緊點頭答應。事情落定,秋林請徐局長吃夜飯表示感謝,徐局長推脫,說自己晚上有另外安排。秋林只能作罷,從隨身包里拿出一條中華煙,塞給徐局長,徐局長推脫一番,收下了。
出了糧食局,兩人回了招待所。秋林給胡妙倒了水,坐下講閑話。
秋林說,你以前真是練雜技的嗎?一點看不出。
胡妙說,是啊,我父親便是雜技團的,從小跟著他練。那個李大奎沒說錯,我是最下面頂椅子的,椅子一把一把往上疊,另一個演員就爬到椅子最上面表演。
秋林說,很費氣力吧?我感覺這種事情應該男同志做比較好。
胡妙說,道理是這樣的,但那時練凳技的人多,都是男的在下面用力,大家覺得不稀奇。我們團里為了吸引觀眾,就想用個女演員做噱頭。
秋林說,那觀眾來得多嗎?
胡妙眼睛裡放出光來,說,多的,每日坐滿,都是來看女演員蹬凳子的。我年輕時,是我們團里最風光的演員。
秋林說,和你搭檔的那個男演員肯定輕鬆,吃力全在你身上。
胡妙說,也苦的。和我跟我搭檔表演的是個南方人,跟你說話聲音有點像。但比你還要瘦許多。他平時不敢多吃,吃胖了,我下面就頂不住了。他東西吃得少,爬上爬下那麼費力,你想,他苦不苦?
秋林說,吃雜技飯真不容易。我要是早幾年來齊齊哈爾就好了,還能看到胡妙姐的技藝。
胡妙笑笑,扭頭看見寫字檯邊一張椅子。胡妙起身,躺到寫字檯上,雙腳朝天。
小陸,你把椅子放到我腳上。
秋林趕緊將椅子拿起,擱到胡妙腳上,用手扶著。胡妙說,你把手鬆開。秋林將手鬆開,只見胡妙兩隻腳就像手一樣靈巧,輕輕蹬幾下,便將椅子調整到舒服位置,然後開始加快速度,兩隻腳次第上下,椅子就在她的腳板上球一樣翻滾起來。秋林站在旁邊,看得驚奇。蹬了一會,胡妙雙腿一收,用手接住凳子,停了下來。秋林接過凳子,放回寫字檯下。只見胡妙從寫字檯上跳下來,一個勁地喘粗氣。秋林豎大拇指,說,這可是真本事。胡妙說,這算什麼,你沒看過我以前表演,那才叫本事,十幾條凳子我都豎得起來。現在基本算是廢了,演不動了。胡妙拍了拍自己的手臂,說,你看,什麼都沒留下,只留下一身廢掉的肌肉。
秋林說,為什麼不練了呢?
胡妙怔了怔,說,練雜技是青春飯,吃不了一輩子。再說,當時配合的那個人死了。有一次,我在下面沒頂住,他摔了下來,正好撞到腦,就死了。後來,再尋不到那樣合適的人。就不演了。
秋林愣一愣,看了看外面天色,說,胡妙姐,我們出去吃夜飯吧。
胡妙說,別出去了。你剛生病,也吃不了太葷腥的東西。你等等我。說著,胡妙走出房間,不一會兒,拿回一堆東西,有面有雞蛋,還有個電熱爐。胡妙將面燙熟,兩人湊頭吃了。熱燙燙一碗面吃下去,再發些汗,秋林覺得渾身舒暢。吃完,胡妙將電熱爐還給招待所服務員,兩人又點了香煙,坐下聊天。
胡妙說,這大年底的,你一個人跑到東北來,你家裡人也放心?
秋林愣了下,說,工作嘛,有什麼辦法。
胡妙用力吃了口煙,又用力吐出來,說,趕緊把事情辦好,早點回家吧。不管有什麼事,過年總是要回家的。
秋林低著頭,沒響。
5
接下去的幾日,胡妙陪著秋林去糧食局對接瓜子,去火車站聯繫車皮。胡妙很有門道,似乎每一個關節都有她的熟人,就這樣,三天後,順利將瓜子裝車。瓜子裝了車,秋林也該回去了。秋林對胡妙說,走之前,他一定要請她吃頓飯。地點讓胡妙自己定,胡妙沒有推辭,痛快應下。
第二天早上,胡妙開著吉普車來招待所接秋林。車子在城裡開了一會兒,漸漸地,路越來越差,車子開始不停搖晃,秋林回過神來,這才發現車子早已開出城市,到了一個水庫。
秋林跟著胡妙下車,風一迎,忍不住打個寒戰,狐疑地朝四周看著。
來這裡做什麼?
胡妙說,這裡的鐵鍋燉魚最好吃。
秋林說,可這裡也沒有飯店啊?
胡妙笑笑,說,反正今天聽我安排就是。
說著,她就帶著秋林往水庫邊幾間房子走去,敲開一間屋子的門。有人出來,胡妙跟他說了幾句話,那人應道,原來是武政委的朋友,沒問題沒問題。說著,又轉身往隔壁一間屋走了進去。過一會兒,拿一袋東西又帶著另一個人走出來。兩個人往水庫的壩上走去。
胡妙扭頭看著秋林,說,走,帶你捉魚去。說著,胡妙便帶著秋林往水庫大壩走上去,翻過大壩,又跟著往冰上走。秋林愣住,站在壩底,不敢再動腳步。胡妙走了幾步,發現秋林沒跟上,扭頭向秋林招手,胡妙說,放心,不會破的。秋林還是猶豫,胡妙便笑,在冰上跳了幾下,說,我比你胖那麼多都不怕,你怕什麼?秋林聽了,笑笑,便也大著膽子往冰上走。
幾個人走到水庫中央,那兩人從袋子里拿出冰鑿,在水面上鑿出一個洞,然後將一根細繩子放進去。秋林和胡妙蹲在旁邊看,只見繩子慢慢潛入水中,紋絲不動。看著看著,秋林突然看見冰後面有個自己,兩個人就這樣四目對望著。秋林看了一陣,有些出神。都說人有靈魂,這水下的會不會是自己的靈魂?秋林想,如果人死了,人的靈魂會不會就跟著死了?如果不死,他又會去哪裡?是不是就像氣球一樣。人活著,氣球上的繩子捏在人手裡,人死了,手就鬆了,那氣球就隨著風飄走了。
秋林這樣想著,忍不住又抬頭往天上看了看。此時,不知怎麼回事,天突然暗了,看不見太陽,灰濛濛一片,遠處,有一個長長的煙囪,緩緩地冒著黑煙。
兩個捉魚的人似乎感覺到了什麼,突然起身往外拉繩子。秋林看著那繩子從水中拉出來,上面的水就迅速結出冰花。繩子全部拉出來,最下面果真鉤了一條魚,那魚出了水,用力折騰。捕魚人將它從鉤子上取下,扔到冰面上。魚的嘴角流著血,蹦了幾下,血都濺開來。但很快,它的動作就慢了下來,最後,就被凍住,白白一條,在冰面上一動不動。
秋林扭頭看著冰面,水底下,他的影子依然在看著他。
秋林坐在火車上,胡妙站在窗外。
秋林說,胡妙姐,你回去吧,這麼冷。
胡妙說,沒事,我不怕凍。
秋林說,姐,以後來南方,一定來尋我。
胡妙說,我會的。
兩人說著話,火車一聲長笛,慢慢開動起來。
秋林說,趕緊回去吧。
胡妙點點頭,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將一袋東西往車窗里送。
胡妙說,差點忘了給你了,這袋棗子路上吃。
秋林接過棗子,說,謝謝你,阿姐。
胡妙說,小陸,發燒時,你一直趴在我背上叫爸爸。
秋林愣住。
火車慢慢開得快起來,秋林坐在座位上,看見窗外的景色在向後退,越來越快,越來越快。秋林閉上眼睛,聽見單調的車輪在鐵軌上滾動的聲音,感覺有東西從自己的眼眶裡湧出,從兩頰滑落下去,然後又順著車廂的縫隙滲透,滴落在鐵軌上。秋林心裡那些很重的東西終於慢慢流淌了出來,他覺得自己不是在火車上,而是在胡妙的腳上。她一腳一腳地蹬著,自己不停地往空中飛起,變得越來越輕,越來越輕。
秋林站在杜英家敲門,敲了半天,屋子裡燈光亮了。杜梅出來開門,看見秋林,嚇了一跳。
秋林,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秋林說,剛回來,下了車,就跑過來了。
杜梅說,趕緊進來坐吧,外面這麼冷。
秋林說,我就在這裡站會兒。杜英在嗎?
杜梅說,在的。
說著,她就進了屋,沒一會兒,杜英走了出來,她站在門口,看著秋林。
杜英說,回來了。
秋林說,嗯,回來了。
杜英說,東北冷吧?
秋林說,冷。
杜英說,還出去嗎?
秋林說,不出去了。
杜英聽了,便低著頭,只是用手搓著衣角,不再說話。秋林想了想,伸手把杜英的手拉過來,杜英有些害羞,想躲,但又沒躲。
秋林從口袋裡掏出了一把紅棗,放在了杜英的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