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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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春坐在櫃檯里,打著呵欠,望著門口。原來,齊海生每日都會坐在門口那把毛竹椅上,旁邊放一條骨牌凳,凳上一包煙,一杯茶,還有幾隻砸開的核桃。那隻松鼠在他腳下盤旋,他將核桃剝開,核桃肉扔地上,松鼠就用雙手捧著吃。
可現在,這個場景卻再也看不到了。
愛春有些後悔,她不應該對齊海生那麼殘忍。這隻松鼠是他最心愛的一樣東西,她不應該那樣做。她也不曉得那一刻她是怎麼想的,腦子裡似乎總有聲音在慫恿,只想著做一件什麼事讓齊海生難過。但齊海生真的難過了,她又心痛。
彷彿就是昨天,她剛來長亭辰光,齊海生對自己多少熱絡,就像一塊熱燙燙的狗皮膏藥,一天到晚黏著自己。自己也喜歡他,她對他是掏了心的,好吃的東西買給他吃,時興的衣裳買給他穿,寧可自己苦一些,也是心裡願意。雖然在家時,阿姐跟自己叮囑過,對男人不能掏心掏肺。她也記牢這閑話,但面對齊海生,她就亂了分寸。她跟他說以後她來疼他。這不是嘴巴講講,紅口白牙,都是心底最真心閑話。馬師傅剛退休,店長位置空出,她就去尋一個當官的長輩,去供銷社裡走動,讓齊海生當店長。但陸秋林供銷社裡有靠山,沒有成功。後來秋林被調到黃埠當文書,供銷社要派個新人來當店長,她又去托關係,這次終於被她爭取下來。齊海生當了店長,卻不爭氣,總是櫃檯上拿錢,貨物才賣三百元,他就能拿走一百元。為了遮掩,他還想出新辦法,立下盤存規矩,不用三堂六案對賬,全由他一個人來。一個人盤存,虧損盈餘別人都不曉得。起先,店裡是曲大寶,曲大寶軟弱,百樣事情不管,任由他擺布。後來,曲大寶走了,來個徐本常,徐本常與曲大寶不同,樣樣事情頂真,主動提出要參與盤存。愛春曉得利害,這一盤,定要盤出事情來,她只好出面去尋徐本常,做他思想工作。徐本常快四十歲的人,還沒尋過對象,平時看愛春的眼睛都是碧綠的。愛春本不願意去招惹他,可為了海生,她只能對他好,給他燒菜,幫他洗衣裳,徐本常高興,將愛春對他的好當作一片真心,讓愛春叫苦不迭。這邊安撫徐本常,另一邊愛春又去尋齊海生,將自己存下的五百元私房錢給他,讓他去填補虧空,齊海生卻怎麼也不肯要。愛春沒有辦法,她曉得這是自己的命,齊海生就是自己前世落下的討債鬼,自己愈對他好,他愈是不當人情。反過來,人都是犯賤坯,海生越對自己冷落,自己卻越是一廂情願想對他好。
齊海生這樣不好,那樣不好,愛春都能忍受。唯一不能忍受,自己對他這樣真心,他卻將心思放到別的女人身上。
那個毛毛,第一眼看到,愛春便不歡喜。她第一日報到,站在門口跟齊海生講閑話,眉飛色舞,眼裡沒有旁人。最引人注目的是她十隻白嫩嫩的手指,指甲塗得血紅,一看就不是正經女人。齊海生與她握手,半日都不肯放下。更讓愛春難過的是,安排宿舍,齊海生將自己和徐本常安排到樓上,將毛毛安排在樓下,與他隔壁。愛春心裡委屈,齊海生不能這樣,自己對他掏心掏肺,可新來了一個塗紅指甲的女人,他就馬上變了心。
那一日是三岔市集,照例,他都是帶自己去。可來了個毛毛,他卻帶著她去三岔。那一日,是愛春人生中最難過的一天,腦子裡胡思亂想,根本站不了櫃檯。徐本常關心她,讓她回房間休息,她卻鬼使神差走進齊海生房間,她倒在齊海生的床上,聞著他被子上的氣息,難過得透不過氣來。
就是那一天,她去尋來那隻貓,放進裝松鼠的那隻木箱里。
愛春原本認為齊海生回來,看見箱子裡頭的松鼠死了會大發雷霆,但沒想到他卻出乎意料的平靜,只將松鼠埋了,回到自己的房間,整一日都沒有出門。愛春擔心,煮一碗蔥油麵送進去。齊海生躺在床上,臉上蓋一張報紙,紋絲不動。愛春心痛,拿筷子夾面喂齊海生。
多少吃一點,碰到野貓也沒有辦法,再買一隻好了。
齊海生吹掉臉上的報紙。露出一雙眼睛,怪怪地看著愛春。
齊海生說,你看見了嗎?
愛春說,看見什麼?
齊海生說,你說奇不奇怪,那松鼠肚皮被抓開,腸子都扯出來了,那貓卻不吃。你不吃,掏腸子做什麼?
愛春心虛,不敢應話。齊海生又說,有一次,我去收購站。看見他們在收蛇。就像這面一樣,長長的一條。你曉得蛇怎麼殺嗎?殺蛇人捏起它的尾巴,一抖,骨頭抖散,那蛇就盤不起來了,軟綿綿一條。用釘子將蛇頭釘在牆板上,刀子一划,撈出蛇膽,再一划,剝下蛇皮。一刀砍在蛇頭上,砍斷蛇頭,將紅粉粉的蛇肉扔到缸里。那缸,就像這碗的樣子,有那麼大,三個人都抱不過來。
愛春說,你別說了。
齊海生笑眯眯看著愛春,接過筷子攪動著碗里的面。
為什麼不說?你曉不曉得,那蛇剝皮取膽,還砍了頭,但那粉紅色的蛇肉卻照樣能動,能卷,能鑽。那麼大一個缸里,那麼多沒有頭沒有皮的蛇肉,就那麼鑽來鑽去,扭來扭去。
愛春直愣愣地看著齊海生用筷子攪動碗里的面,突然一股酸味從喉嚨口涌了上來,她俯下身,忍不住乾嘔起來。
那一日起,齊海生就不再理睬愛春。店裡看見,眼睛是直的,像是根本看不見她一個大活人。轉過頭見了毛毛,海生的面道又全變了,熱情洋溢,問寒問暖。愛春曉得,海生是故意做給自己看的。
愛春問齊海生,說,你為什麼要這樣對我?
海生說,我怎麼對你了?
愛春說,松鼠被野貓拖了,總不能怪我頭上?
海生說,愛春,你這閑話講得奇怪,松鼠的事情我有一句話說你了嗎?
愛春一愣,說,那你為什麼不跟我講話?
海生不應。
愛春說,海生,你莫跟毛毛走得那麼近,她有男朋友。
海生說,怎麼,我跟她走近,你心裡難過?
愛春說,我難過什麼,戲裡唱的,男人都是陳世美,我曉得的。
海生就笑,說,好,既然我是陳世美,那我現在就去找她。今朝夜裡,我就困她家中去。說著,齊海生真的下床開門走了。
整一夜,齊海生都沒有回來,第二日天亮,還是不見人影。愛春搬了把小椅子,坐在門口。坐了一會兒,突然發現一隻白色的貓走過來,在店門口盤旋,愛春看見,像是看見了最恐怖的東西,趕緊跑回店裡躲進房間。愛春躺在床上,心裡恐慌。外面傳來貓的溫柔叫聲,但愛春聽上去,就像撕心裂肺一樣。
愛春房間里待不住,尋徐本常幫忙。徐本常就將貓抓住,關進那隻木箱。
愛春說,我們去把它扔掉吧。
徐本常說,貓扔了,會尋回來的。
愛春說,那怎麼辦?
徐本常說,殺掉?
愛春說,不行。
她想了想,說,扔到山上去吧。如果有人發現,救了就救了。如果沒有人發現,那也是它的命。
徐本常看著愛春,笑眯眯地說,你良心真好。就陪著愛春上山,將箱子扔在山上。幾日後,愛春熬不住,想去山上看那隻貓,一個人又不敢,又叫徐本常一起。兩人上山,打開那隻箱子,看見貓已經死了。
愛春說,埋了吧。
徐本常說,貓不能埋,要在樹上掛起來。
徐本常動手在貓脖上縛了一根繩,將它掛在樹枝上。
徐本常說,其實那天你放進去的是只黑貓,不是這隻。話講回來,如果你不把那隻貓放進去,我也會這麼做的。
愛春沉默,看著樹上那隻貓,風一吹,那隻貓微微搖動。
2
這一日,有個女人來家裡尋齊師傅。齊師傅看著這人有些面熟,但又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
女人站在門口說,齊師傅,我叫愛春,在長亭時你見過我,可能你已經忘記了。我到南貨店,你很快就退休了。
齊師傅皺了皺眉,似乎有了些印象。
愛春說,齊師傅,今朝來,我是要跟你說件事,是海生的事。
齊師傅心裡打咯噔,表情依舊平靜。
那你進來坐。
齊師傅讓愛春進來,給她倒了杯水。愛春喝了水,平穩了氣息,將事情詳詳細細地說給齊師傅聽。齊師傅聽完,表面依舊平心靜氣。
齊師傅說,謝謝你幫忙,要不是你當說客,那個什麼毛毛的姑娘定不能饒放齊海生。
愛春說,我現在擔心的並不是這一樁事情,而是另一樁。事情雖然平息,但海生的店長是不能再當了,接替他的叫徐本常。徐本常上任,第一件事便是盤存。
齊師傅說,海生盤存做了手腳?
愛春說,你是南貨店裡老人,我不瞞你。海生當店長,總在柜上拿錢。盤存也就他一個人盤,數目上總報些虛賬。自己盤,別人不曉得,現在換了徐本常,肯定漏洞百出。
齊師傅說,能不能想辦法把錢補上?
愛春說,我也這麼想過,我讓他把虧空數目告訴我,我幫他想辦法,可海生卻不肯,只說你的錢你自己留著,我自己的事我自己會解決。還說也就是坐幾年牢的事,倒是省了房租。
齊師傅說,那個徐本常是什麼樣的人?
愛春搖頭,說,我說不好。齊師傅,你有空去尋海生說說吧,這不是小事,要闖大禍的。
齊師傅看著愛春,想說些什麼,卻又不曉得怎麼說,嘴唇動了半天,只說,謝謝你。
愛春神情哀傷,說,謝什麼,我曉得自己是個傻囡,但我也沒有辦法。行了,我也走了,店裡還有事,我是搭了拖拉機趕來尋你的。
說完,愛春就離開了。齊師傅怔了半日。青天白日,他卻感覺做夢一樣。
秀娟從裡屋走出來,看了看齊師傅,在八仙桌邊坐下。
秀娟說,你打算怎麼辦?
齊師傅說,我能怎麼辦,由著他了。他要坐牢,就儘管去坐。自家作孽,自家承受。
秀娟獃獃看著門外,問,你講的都是真心閑話?
齊師傅說,那是當然,我早說過了,這個兒子我就當沒有生過。
秀娟看著齊師傅,嘴角冷笑。
齊清風師傅,你這話要是有用,南貨店裡頂班的就是羅成了。算了,你就將房子賣了吧。我不怕,等我老了,至少還有羅成給我養老。
齊師傅愣住,說,我為啥要賣房子?我不會賣的,儘管讓他去坐牢。
秀娟看一眼齊師傅,不再講話,嘴角冷笑。
3
齊師傅搭拖拉機,趕到長亭。長亭路口跳下,望著長長路廊,齊師傅恍然隔世。這地方,他曾經無數次來去,這一次,站在路口卻感覺是去探龍潭虎穴。
齊師傅往南貨店走,路上熟人碰見,感到驚奇,都問齊師傅今朝怎麼回來。齊師傅面無表情,微微點頭算是回應,心裡恨不得能變成隱身人,誰也看不見。
齊師傅走進南貨店,櫃檯上不見齊海生,只有一個陌生男人。男人看見齊師傅,笑臉迎接。
男人說,阿伯,要買什麼?
齊師傅左右打量,問男人,你是哪一個?
男人說,我是這裡店長,我叫徐本常。
齊師傅盯著徐本常看了一會,見他眼大,鼻闊,方臉,兩片腮骨外撇,一副正派模樣。齊師傅心裡嘆氣,齊海生怎麼能得罪這樣的人,被這種人盯牢,苦頭有的吃飽。
齊師傅說,我來尋人。
徐本常說,你尋誰?
正此時,愛春從後面走出,看見齊師傅,說,是來尋我的。
徐本常聽是尋愛春的,以為是愛春親眷,趕緊重新布置笑臉,說,我還以為是誰,原來是你的熟人。阿伯,趕緊坐,我給你倒杯茶。
愛春說,不用了,我們兩個外頭講些閑話。
愛春和齊師傅走到南貨店門口。
齊師傅說,他人呢?
愛春說,在房間里睏覺。
齊師傅說,青天白日困什麼?
愛春搖頭,說,我也勸他,現在風頭更要表現好些,但他根本不理睬我。
齊師傅說,我去尋他。
愛春說,你去樓上。徐本常當店長,把我調到樓下,只把他獨自扔到樓上。
愛春帶齊師傅回南貨店,徐本常對著齊師傅笑,齊師傅沒有理睬他,往樓梯上走去。徐本常剛想說什麼,愛春卻走過去,說,中午吃些什麼?徐本常愣一愣,便扭頭跟愛春說下飯事情。
齊師傅上了樓,彎起手指敲門。裡面悶聲悶氣問道,又做什麼事情?齊師傅沒有應答,繼續敲。屋裡一陣響動,門用力被打開。齊海生蓬頭垢面站在門裡,看見齊師傅,有些意外,但很快便恢復平靜,轉身又躺回到床上。
齊師傅走進房間,聞見房間里一股陳舊煙味。他將窗戶打開,透了會兒風。然後將門關上,拖過骨牌凳,坐在床前。
齊師傅說,你不該得罪樓下那個徐本常。你看他耳後見腮,是風字面相。這種人報復心最強,反目無情,一旦得罪,定要報仇。
齊海生笑說,怎麼,你現在還會看相了?
齊師傅說,做人做一世,怎麼做?無非一雙眼睛,識得了人,才能平安過一世。
齊海生說,我沒你那麼大本事,再說,平安一世做什麼,又不當廟裡泥菩薩。
齊師傅說,你告訴我,究竟欠下多少錢?
齊海生說,欠錢?欠什麼錢?
齊師傅說,你別瞞我,愛春全部告訴我了。
齊海生從床上坐起來,點一根香煙。
你什麼意思,要替我還債嗎?
齊師傅說,你先告訴我個數目。
齊海生說,用不著,我與你沒有關係,我不過是你撿來的,我的債不用你還。
齊師傅說,你莫要說這些,我今朝來,與你母親商量好,你欠下錢,我們賣屋替你償還。
齊海生說,你莫要瞎講,秀娟是你老婆,不是我母親。我說了,我的錢不要你管。我從小被人扔了,孤魂野鬼一個,正好警察抓去,關在牢里,也算個去處。
齊師傅說,你莫講氣話。我來與你好好談,你也好好說話。
齊海生說,齊師傅,你莫要這樣。你不要對我好,我是別人的兒子,你撿了我,就是撿了條狗,你應該罵應該打。你對我那麼好乾什麼?我求你了,莫要這樣對我,你不是我的親爹,你要好對齊羅成好去,他才是你骨血。
齊師傅說,我願意對你好,是我自己事情。
齊海生說,你憑什麼對我好,難道你是我親爹?
齊海生盯著齊師傅,又追問一句,你敢不敢講,你是我親爹?
看著齊海生的眼神,齊師傅心裡翻江倒海,他的眼神似乎在期待什麼。他也很想應下齊海生這句閑話,但他不敢,他曉得這件事捅破會有怎樣後果。
齊師傅咽下口氣,說,就算是收養的,也是十幾年感情,這跟親兒子有什麼區別?
齊海生臉色僵了僵,很快又笑了。
齊海生說,齊師傅啊齊師傅,都說你以前當過落寇,我卻不相信。你看你,膽子這樣小,連親生兒子都不敢應,你就算說句假話也好啊。行了,你還是走吧,我的事與你無關,你莫要再操心了。以後對齊羅成好一點,總是親生兒子貼肉,你待他好,他以後會替你養老送終的。
齊師傅愣了半日,終於開口,海生,我問你一句話,你要同我講真話。
齊海生說,你問。
齊師傅說,你離開家那麼多年,為什麼又給我寫信?
齊海生說,這有什麼奇怪,搬運工會太苦了,我想尋個舒服點的工作,所以尋你,讓你看苦肉計,把羅成工作讓給我。
齊師傅說,你只是為了工作?
齊海生說,當然,你又不是我親生父親,難道我還來尋你認親啊?
齊師傅嘆口氣,說,你真想坐牢,你就去坐吧。我做爹的,還能怎麼樣?
齊師傅慢慢起身,走到門口。
齊海生突然叫了一聲,齊師傅。
齊師傅轉頭看齊海生。
齊海生笑眯眯地說,天涼,幫我帶上門。
齊海生看著齊海生,半日才吐出一句,你這個夭壽啊。
齊海生看著齊師傅關上門,怔了怔,突然眼淚就流了下來。
齊海生想起,那時,齊師傅常出去挨批,每次回來,都是照常嘻嘻哈哈跟他和羅成說笑,絲毫看不出半點挨批的狼狽。有一次,齊海生出門去玩,正碰上齊師傅批鬥回來。他靠在路口的電線杆下,正用衣袖抹眼淚。這是齊海生唯一一次見齊師傅哭,他不曉得他受了怎樣的委屈,他從未看過如此疲憊孤獨的齊師傅,那一刻,他就遠遠地站在那裡,一動不敢動,生怕打擾到他。
齊師傅沿著馬路往城裡走。他死心了,他終於問了齊海生那個他一直想問的問題,他也聽到了他最怕聽到的那個答案。他熟悉這種感覺,那一日,他也是這樣灰心,一路走,就想走到海邊去。那一次,他發下誓言再也不認這個兒子,但一看到他的來信,他就將那誓言忘得一乾二淨。齊師傅苦笑,這是做爹的命,逃不掉的。
齊師傅慢吞吞走著。平時,他兩條腿像柴爿一樣,走得飛快,但今天,他卻覺得雙腿無力,難以抬起。也不曉得走到哪裡,聽見身後有人叫他,齊師傅轉過頭,只見一個人拉著手拉車跑過來。
拉車人問,齊師傅,你還記得我嗎?
齊師傅說,我記得的,你姓王,王師傅。
拉車人說,好久沒見你了。
齊師傅說,我退休了。
拉車人說,哦,難怪呢。你要回城嗎?
齊師傅點頭,拉車人便說,那你坐上來吧,我拉你回去。
拉車人將車頭低下,齊師傅沒有拒絕,抬腿上了手拉車。手拉車晃晃悠悠往前走,齊師傅坐在手拉車上,看著遠處的長亭村越來越遠,越來越遠,直到上了嶺,拐過那個埡口,長亭村終於在視野里消失不見。
手拉車到了城裡,齊師傅下車,從兜里掏錢,拉車人卻不肯要,說,我給你拉了那麼多次,也算是朋友了。現在你退休了,就算朋友送你一程。
齊師傅說,那謝謝你了。
拉車人說,謝什麼。我現在也安家在城裡了,草龍巷七十九號。你有空過來,到我那裡坐坐,吃杯老酒。
齊師傅應了。拉車人走了,齊師傅抬頭,這才發現他將他如以前一樣放在了興國飯店門口。以往,拉車人每次將他拉到這裡,他都會進去吃一餐。但今天,齊師傅沒有進去,他一點胃口都沒有。
齊師傅踱回家,在八仙桌邊的太師椅上坐下,低著頭,一言不發。
你去尋他了?秀娟問道。
齊師傅沒應聲。
秀娟說,你瞞不了我。你幾根肋排骨,我還不清爽?他怎麼說?
齊師傅嘆口氣,說,他說他不是我親生兒子,這窟窿不肯讓我幫他填。
秀娟面露哀色,說,算了,清風,你對他總是盡心了。
齊師傅說,這夭壽,一世不落直。如果這次真的坐了牢監,也未必是壞事。有人管著,總比將來捅出天大窟窿來好。
秀娟站一邊,不再說話。
從長亭回來,齊師傅便沒有再去咸貨行,每日坐在家裡等消息。離開長亭時,他跟愛春叮囑過,有什麼事情,定要到家裡來尋他。
過了幾日,愛春果然來了,說三岔供銷社來人了,來了一大班,與店裡人一道日夜盤存,終於盤出數目,賬面上虧了四千塊。齊師傅聽了數目,心裡一沉,曉得海生的牢監是鐵穩了。
又隔了幾日,愛春又來,這次顯得比上次慌張。愛春告訴齊師傅,這一次,縣社的人也來了,是縣社監委會主任帶隊。先是開會,上政治課。那個監委會主任凶得很,說供銷社是商業服務機構,應該老實做人。現在出現這麼大的虧空,定是出現了不老實的人。這個人一定要查出來,這是貪污分子,是階級敵人。主任開完會,還尋店裡幾個人背靠背談了話。
愛春說,齊師傅你放心,尋到我時,我是一句海生的壞話都沒有講,只是說他工作認真負責,出現差錯是日常物資損耗,定不是有意的。縣社的人聽了,都沖我發火了,說我胡說八道,再損耗也不可能出現四千元虧空。我不理,只是堅持,他們也拿我沒辦法。還有徐本常,我也叮囑了,讓他多說好話。齊師傅你放心,徐本常這個人雖然跟海生關係不好,但他聽我閑話,應該不會說海生壞話。
齊師傅聽了,感謝愛春。但他心裡明白,這個徐本常定不會講海生好話。眼下到了這個地步,什麼辦法都沒有了,只能等著看結果。
最後一日,愛春來了,眼泡是腫的。愛春告訴齊師傅,供銷社報了案,齊海生被公安局的人給帶走了。
愛春走後,齊師傅換一身清爽衣裳,去咸貨行挑揀了最好黃魚鯗,用粗紙仔細包了幾份。齊師傅先去了毛毛家裡。齊師傅見了毛毛爹,將黃魚鯗放下,開門見山,將心思袒露。
齊師傅說,我兒子對不起你女兒,受任何懲罰都是應當。我今朝落下這句閑話,如果以後你的囡受這個事影響,我兩個兒子隨便挑,任何一個當女婿,我都拍板。
毛毛爹聽了齊師傅閑話,也有些感動,說,都是當爹的,我也曉得此時心理。這種事,也不能全怪你的兒子。我那個女兒,從小跟她娘,沒學好。
齊師傅說,謝謝老兄弟,你也給我出出主意,如果這件事追究下去,還有什麼我要提防?
毛毛爹愣一愣,說,齊師傅,你是好人,我就給你提個醒,我囡跟那個劉副股長雖然解除了婚約,但還在聯繫,我曉得的。那個劉副股長,怎麼說呢,我怕他到時會來搗亂,你要提防。
齊師傅聽了,千恩萬謝,又著著急急趕到縣社尋那個劉副股長。見到劉副股長,齊清風主動介紹自己,說自己叫齊清風,在供銷社裡幹了多年。
劉副股長聽得有些不耐煩,說,你講這些做什麼,有什麼事?
齊師傅說,我有個兒子,叫齊海生。這夭壽,不聽閑話。平時工作上不努力,結果出現了虧空。我想尋你商量,他少的錢,我想辦法給他補上,看看縣社裡能不能給他個寬待。
劉副股長面色放緩,說,哦,原來你是那個齊海生的爹。不過,這事情你尋我做什麼,你應該去尋公安機關。
齊海生笑笑,說,劉副股長,我曉得,那個女孩子,是海生這個眾生做得不對。但是他畢竟不曉得那人與你在談對象,發生那樣事情,都是誤會。我替他向你道歉,如果劉副股長能原諒,有什麼要求,我都願意補償。
劉副股長點了根香煙,眯著眼睛看齊海生,說,你準備怎麼補償?
齊師傅說,你說個數目,我賣房賣屋補償你。你是大人,抬手放過他。他做了錯事,法院要判,坐幾年牢監,我無條件服從。但你這裡,我還托你能幫忙,只盼著盡量罪能輕一些。他年歲還輕,罪輕還有機會。如果罪重了,關長遠了,他這一世就拋脫了。
劉副股長突然笑了起來,說,齊師傅啊,你真是年歲大了,你不看報紙不聽廣播嗎?你想得也太簡單了,坐幾年牢監?恐怕現在不是做幾年牢監的事情了,我告訴你,現在全國上下要「嚴打」,齊海生這次恐怕是要把牢底坐穿了。
齊師傅說,劉副股長,國家政策我也不懂,我只希望到時這事麻煩到劉股長,劉股長能抬抬手。
齊師傅殷切眼神看著劉副股長,但劉副股長只是笑,一句話不響。齊師傅突然想起自己帶的魚鯗,給劉副股長遞過去,說,劉副股長,這是我自己腌的鹹魚,你嘗嘗味道,要是滋味還好,以後我長年供應。
劉副股長做了個躲閃的動作,說,你莫給我,我最不愛吃這腥臭的東西。
齊師傅只好將魚鯗拿開。劉副股長沖齊師傅招手,齊師傅,你靠過來,我跟你說兩句私底閑話。齊師傅趕緊湊過去。劉副股長輕聲說,齊師傅,其實我是曉得你的。你家以前跟石浦港海落寇勾結,做了多少壞事。當年你運道好,躲過去了。但這世上有報應,你躲過去了,現在就要落在你兒子頭上。我跟你明說了吧,這個事本來毛毛家已經不管了,是我定要追究的。
齊師傅聽了,一陣火氣上涌,他握緊拳頭,關節握得勒勒響。
劉副股長看著齊清風,啞然失笑。
你做什麼,要打我一頓?好啊,你打啊,或者把我綁去扔到海里。正好趁「嚴打」機會,把你父子都打進去算了,到時看還有沒有人來幫你們兩個收屍。
齊師傅握了一陣拳頭,突然,胸口那口氣就泄了下來。他搞不懂自己為什麼會突然鬆了氣,害怕了?他不曉得。他只曉得齊海生的事情,他已經沒有能力再做些什麼了。
齊師傅慢慢走出了供銷社。從供銷社出來,齊師傅去了趟看守所,看守所門口站了武警。齊師傅說,我兒子關在裡面,能不能讓我進去看他一眼。武警不肯,將他趕開。齊師傅想了想,又走到法院去。到了法院門口,只要看見穿制服的人進出,他就拉住問自己兒子的事情。沒有一個人理睬他,只當他是個神經病。最後,法院看門的老倌看他可憐,偷偷告訴他,說,你到車站去,只要是重罪,都會有告示在那裡貼出來。齊師傅感謝,又往汽車站走。走到汽車站,他的兩條腿幾乎一點氣力都沒有了。齊師傅站在一面牆前,看見上面密密麻麻貼滿了告示。他尋到法院那張,寫著一堆名字,其中最下面一排,都勾著紅勾,要判死刑的。齊師傅上上下下仔細看了,沒有齊海生的名字。齊師傅長出一口氣。
從這日起,齊師傅每日一早都趕到車站去看告示。去的次數多了,看的告示也多了,齊師傅的心反倒越來越平靜。齊師傅想,當年秀娟不能生育,為了讓自己有個兒子,尋那個美姑借肚生下齊海生。剛生下個齊海生吧,秀娟卻自己也懷了孕,又生下個羅成。現在想來,要是早曉得秀娟能懷孕,又何必要借肚呢,等兩年不就好了?可這天下的事情哪有道理可講,一個人如果真想講道理,那他不是呆了,就是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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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裡七八點鐘,突然有人敲門。齊師傅出去開門,與來人在門口問答幾句,又一起走了出去。過了大概半個小時,齊師傅回來。回來時,還帶回一包香煙,坐在八仙桌邊悶悶抽了起來。事實上,退休後,他就戒了煙,從未再吃。這一切都讓秀娟感到奇怪,問齊師傅出什麼事,齊師傅卻一句不響。
天沒亮,齊師傅便起了床。他在卧室里裝被子的大樟木箱子里取出鈔票,拿五十塊,用紅紙包了,出門。他穿過大半個城區,來到城區邊緣的草龍巷,尋到七十九號。齊師傅敲開門,門內站著的正是拉車的王師傅。王師傅披著一件布衫,將齊師傅迎進家裡坐下。
王師傅問,齊師傅,這麼早尋我有什麼事?
齊師傅沒說話,只是取出袋裡的紅包遞給王師傅。王師傅嚇一跳,將齊師傅手推開。
齊師傅,你這是做什麼?
齊師傅說,你先收下我才肯講。
王師傅想了想,將紅包接過,放在桌子上。
什麼事,你儘管說。
齊師傅說,我想讓你今天幫我跑趟路。
王師傅說,去哪裡?
齊師傅便將來意仔細與他說了。王師傅聽了,低頭想了一陣,點頭答應。
齊師傅在大門口等,過了一會兒,王師傅出來,拉著那輛手拉車,只見車把上已經掛上了一塊紅布。兩人離開草龍巷,尋個地方吃了早飯,然後又去商店買白布,臉盆,熱水瓶,棉花,還有一套乾淨衣裳。熱水瓶里灌好熱水,上路。王師傅讓齊師傅坐手拉車上,齊師傅不肯,不想讓王師傅辛苦。王師傅說,齊師傅,你儘管坐著,等下還要辦大事情,你要準備好體力。齊師傅聽了,便不再堅持,只是低頭坐上手拉車。
車子搖晃一路,終於到了野梅嶺山腳。山腳路口停著幾輛解放車,有武警站崗,不讓進。齊師傅說自己是家屬。武警依舊不放行,只讓齊師傅在這裡等待。齊師傅沒有辦法,只得和王師傅兩個人並排坐在手拉車的車幫上等著。王師傅將一根煙點燃,遞給齊師傅,說,先抽根煙。齊師傅愣了一下,將煙接過來。他抽一口,往旁邊看,看見附近三三兩兩站著人,個個神情肅穆。再往山上看,什麼都看不到,只有綠油油的樹,還有從樹的縫隙中透過來的輕巧日光。
突然,山上傳來了一陣聲響,噼里啪啦,像是放爆竹。齊師傅身子一抖,站起身子,眼巴巴盯著山路。又過了十幾二十分鐘,只見山路上跑出一隊武警,喊著口號,整整齊齊。他們跑到山腳,動作麻利登上解放車。解放車揚塵而去。
齊師傅站在那裡發愣,彷彿靈魂出竅。王師傅趕緊叫他,齊師傅,快上山,等看熱鬧的人來了,就辦不了事了。齊師傅這才反應過來,趕緊和王師傅拿著東西往山上跑。兩人跑到山腰處,那裡有一塊平地,橫七豎八地倒著一排人。齊師傅屏著呼吸,仔細辨認一番,終於尋著齊海生。齊海生倒在黃泥地上,身上流出的鮮血浸透身底下黃泥地,那泥土已經成了黑色。
王師傅從旁邊手腳麻利地砍來幾根竹竿,插在齊海生周圍,再用那捲白布將竹竿繞起來,隔出一個封閉空間。隨後,他將熱水瓶里的水倒進臉盆,將毛巾打濕,遞給齊師傅。王師傅說,齊師傅,來吧。齊師傅有些麻木地接過熱氣騰騰的毛巾,開始擦拭齊海生的身體。因為身上的血幾乎流光,齊海生的身體變得異常蒼白。特別是擦凈血跡後,胸前的彈孔顯得特別醒目,黑森森的嚇人。齊師傅仔細看了,看見海生中槍的部位是胸口,從身後打入,打入的地方傷口要大一些,射出的傷口小一些。齊師傅將棉花搓成團,仔細將海生身上的彈孔填好。擦乾淨身體,填好彈孔,齊師傅又給海生換上乾淨衣裳。齊師傅全部收拾完畢,王師傅手腳麻利地再將周圍白布取下捲起。
齊師傅看見有些家屬已經收拾完了,正背著屍體往山下走,有的還在收拾。那些沒有家屬認領的屍體,依舊孤零零地倒在血泊里。此時,幾個附近村莊的小孩已經跑上來了,正探頭探腦四處尋空彈殼。膽大的,還用小樹枝在無人認領的屍體上挖著彈頭。齊師傅看了難過,急步走過去,沖著幾個小孩罵了兩句。小孩抬頭看,見齊師傅相貌兇惡,就罵罵咧咧地四散跑開。齊師傅將那捲白布散開,扯成塊,蓋在那些無人認領的屍體上。
齊師傅說,王師傅,你幫幫忙,幫他弄到我背脊上,我背他下山。
王師傅應了,齊師傅彎下腰,王師傅用力將海生的屍體架到了他的背上。齊師傅咬著牙站起,背著海生往山下走。山道上,涌過一陣又一陣的山風,嗚嗚地響。不曉得是不是風吹的,齊師傅突然感覺齊海生在他背上微微顫抖。齊師傅的喉嚨一陣陣地發緊,他曉得,這一世,他真的沒有這個叫齊海生的兒子了。
5
一早,齊師傅就去城南的棺材鋪聯繫棺材事宜。鋪子里剛好有口新打的棺材,杉木,剛上好了漆。齊師傅與老闆談好價格,轉身回家。走到半路,齊師傅聽見有人叫他,扭頭看,只見一個三十幾歲的男人,站在一家早點攤子門口沖他笑著。齊師傅奇怪,他並不認識他。
男人說,我叫阿毛,以前城裡挑挑子,賣酒釀。我挑子上還有一串銅板,走起來叮叮噹噹響,你記起來了嗎?
齊師傅皺了皺眉,還是沒想起來。
阿毛說,你當年吃過我一碗酒釀,我還說我認得你,因為你光面吃得最好。
齊師傅還是沒有記起來,他抬頭看看阿毛身後的店,說,這是你的店?
阿毛說,是啊,是我開的店。進來吃碗酒釀?
齊師傅愣了愣,忙了一日一夜,真還沒有吃什麼東西。此刻想起,的確有些肚餓。
齊師傅進了店坐下,阿毛給他舀了滿滿一碗酒釀,上頭撒著甜桂花,噴香。齊師傅伏下頭吃起來。吃了半碗,胃裡慢慢暖了,腦子也慢慢開始清晰起來。齊師傅坐在那裡,終於想起來了,多年前,他去海邊路上遇見了這個阿毛。因為他講的那個吃豬油的故事,自己把吃的酒釀全部吐到南門河裡面去了。
齊師傅低頭繼續吃,吃著吃著,他捏著湯勺,就情不自禁抽泣起來。阿毛見狀,有些發慌。
你怎麼了,是酒釀味道不好嗎?
齊師傅搖了搖頭,淚眼婆娑。
阿毛啊阿毛,你曉不曉得,你把我害苦了。要不是你當年那碗酒釀,現在我又何必再受這這人世上最大的苦啊。
阿毛看著齊師傅,覺得莫名其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