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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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節前一個月,長亭杜家出了件天大的事情。出事情的是杜知禮家老二杜爾。杜爾在城裡做水泥生意,一部日本進口摩托車每天長亭縣城來回。這一日,天氣特別冷,寒風冽冽,路上積冰,加上杜爾夜飯時同人喝了許多酒,結果回來路上輪胎打滑,沒把住龍頭,連人帶車飛出,撞上路邊一株樟樹。送到醫院時,人已經救不回了。
杜爾屍體被運回長亭,杜家堂前設了靈堂,一卷竹篾遮擋,外頭放八仙桌,桌上點著香燭。裡頭放一張門板,上面躺著死去的杜爾,白布遮蓋。平日里,大家對杜爾印象都好,這麼好的家境,這麼好的年歲,就這樣無故死了,都感到惋惜。無論是村裡人還是生意朋友,都紛紛趕來祭奠,上一支香。上香人到堂前,不見杜爾妻子許敏,也不見杜爾兄弟杜毅,只有一人,面無表情坐在一條櫥前凳上,瘦,白。這白是農村人難得見的白,因為白,更襯出眼眶外一圈黑。這人便是杜家老三杜善。杜善從不出門,很少有人看見,許多來弔唁的都是第一次見真人。
杜爾出事,最傷心是妻子許敏。許敏每日癱在床上,哭得幾乎不省人事。除了許敏,杜家只有杜毅老婆大女一個女人,但她不善勸慰,陪在許敏身邊,勸不了幾個字,自己倒先哭了起來。幸虧杜梅及時趕來,陪在床邊說些體貼話,讓許敏能夠稍稍寬慰些。剩下杜毅,來不及傷心。眼下,家裡只有他一人擔當。尋墓地,刻碑,尋吹唱班子,定出喪日子,樣樣操心。原先杜爾在時,家中有事,兩兄弟商商量量,樣樣事情都條理清爽。現在杜爾去了,剩了杜毅一人,忙得焦頭爛額。但杜毅不怕忙,他怕的是另一樁事。這一年,許敏二十八歲,正是好年紀。這樣年紀,如何能甘心在杜家守寡?況且許敏夫妻沒有孩子。原本許敏懷過一胎,三個月時,去溪邊洗衣裳,鵝卵石上雙腳打滑,小產了。如果有個孩子,或許還能牽住許敏,現在許敏單身一個,沒有絲毫牽絆,早晚要回城再嫁。杜毅腦子清爽,雖然杜爾能幹,但杜家之所以興旺,靠的還是許敏。許敏要是離開杜家,杜家屋檐就要坍了。想起許敏事情,杜毅發愁,夜裡困在眠床上長吁短嘆,不曉得此事如何收場。現在是新時代,不作興老一套,萬沒有逼她守一世貞潔的道理。這一個活生生的人,拉不住,綁不得,無能無計。
一陣忙碌,杜爾喪事終於落定。死人事辦完,又要操心活人事。杜毅還要去城裡水泥公司料理。原來杜爾在,公司樣樣事情做得周全,不用杜毅操心,真正自己上手,才發現做生意遠比做村長要難上許多倍。杜毅做得為難,總算還勉強支撐。比起杜毅,許敏要晚恢復幾日,但終還是從床上爬起,梳妝打理,里里外外忙碌如初。可杜毅看著許敏這番模樣,心裡反倒越發沒有底氣。他總覺得眼前一切都是虛無,也許某日清早起來,許敏已經不辭而別。
這一日,杜毅回家,看見許敏正坐在門口的竹矮椅上熬中藥,隔著一道門檻,杜善坐在屋裡,正偷偷望著許敏背影,眼神溫柔。杜毅看見,心裡突然一動。許敏年歲雖大一些,但畢竟城裡女人,生得嫩,看上去似乎也是杜善差不多年歲。杜善呢,雖然從未離開過農村,但因為身體不好,長年不出門,養得白白一身皮膚,倒像個讀書人一般。許敏杜善坐在一起,倒很是般配。
杜毅回憶以往各種事情,想起來,許敏對杜善倒是一直關照,煮中藥,洗衣裳,樣樣料理。杜善對這二嫂也和別人不同。杜善很少講話,但跟許敏在一起,倒能講兩句閑話。杜毅看著兩人,就動了念頭。雖然這念頭讓他有過一絲羞愧,但很快這羞愧就滑過,反倒越來越覺得這事情可靠。許敏不是大姑娘,杜善身體不好,兩相抵消,互不吃虧。而且許敏賢惠,會照顧人,如果成了,杜善以後也能有個依靠。將事情想通,杜毅長長吐出淤在胸內那口氣。許敏依舊還能做個杜家人,天下太平。
轉眼便是大年三十。
這一日,杜毅早早出門,尋舊時相識獵戶弄來半扇獐子,一條野豬腿,又弄來上好番薯燒酒。親自下廚做了幾個野味,擺了一桌。
杜毅說,家中許久沒有熱鬧過,趁著過節,好好團圓一番。
杜毅給許敏杜善都倒上酒。席間,杜毅頻頻向許敏舉杯,每次舉杯,都要講上兩句感動閑話。許敏從不喝酒,但聽杜毅說得懇切,也是動了真情,杯杯吃凈。吃到一半,便吃醉了,頭昏,由大女扶著回房沉沉睡去。剩下杜善,杜毅又跟他碰杯。杜善身體不好,酒量又有限,沒幾杯下肚,也是天暈地眩,靠在椅背犯困。
大女回來,杜毅問,許敏困著沒有?
大女說,吃醉了老酒,一倒下便困熟了。
杜毅又轉頭叫了杜善幾聲,杜善不應,沉沉睡去。杜毅便起身將他背起,背到許敏房間,脫去他身上衣裳,抱上眠床,起身關門出來。杜毅回來,繼續喝酒。
大女說,我怎麼看見你將杜善背到了許敏房間?
杜毅說,你看錯了。
大女說,怎麼會看錯?
杜毅說,我說你看錯就是看錯。
大女被罵,不敢再問,只是坐在一邊擺弄衣角,臉上滿是愁雲。杜毅看她一眼,拿起杯子,給大女也倒了一杯。
今朝大年三十,我們兩個也喝一杯。
大女搖頭,說,我不想喝。
杜毅白了她一眼,自己喝了。
大女沉默一陣,說,你怪我,我還是要說,你是不是想把杜善和許敏……
杜毅打斷,說,你亂講什麼。
大女說,杜毅,這個事不能做,這是罪過事情,這樣做要損福報的。
杜毅面色變青,說,什麼罪過不罪過,你懂個屁。
大女看一眼杜毅,不敢再響,起身回了自己房間。杜毅獨自坐在桌邊,也是心煩意亂,一夜未困。直到夜裡四五點鐘,才伏在桌上打了個瞌睡。正朦朦朧,突然聽見有女人叫聲,然後叮叮咚咚一陣凌亂。他馬上驚醒,跑到道地當中。只見許敏房間門打開,杜善衣衫不整跑出來。杜毅明知故問,說,杜善,你怎麼會在這裡?杜善不應,一路跑回自己房間,緊關門窗。杜毅裝模作樣叫來大女,讓她進房去看許敏。然後,他又站在窗口問,大女,什麼事情?過一會兒,大女出來,杜毅又問她,她卻不理睬,似乎有些惱怒,直接回了自己房間。杜毅暗罵,又裝腔作勢問房間里的許敏,二嫂,你沒事吧?許敏在裡頭有氣無力應道,沒事。
杜毅這轉頭去杜善房間,見杜善坐在床沿,失魂落魄一般,臉色變得更加蒼白。
杜毅說,老三,究竟發生什麼事情?
杜善說,我也不曉得為什麼,早上醒來,竟然與阿嫂困在一起。
杜毅問,你怎麼會進二嫂房間?
杜善搖頭,我真不曉得。
杜善啊,你怎麼會出這樣事情,要是被別人曉得,真真倒灶。
杜善低頭,一臉羞愧。
杜毅說,事情既然出了,也無辦法。我只好幫你出一個主意。
杜善說,什麼主意?
杜毅說,既然你嫂子對你那麼好,乾脆讓她照顧你。
杜善說,什麼意思?
杜毅說,索性你們就做一對夫妻好了。
杜善用力擺手,說,怎麼好這樣做?
杜毅說,你不鐘意你阿嫂?
杜善說,不是這個意思。
杜毅說,那是什麼意思?你看你二嫂平常對你最照顧。你二哥沒了,我正發愁,要是她隨便跟了別的男人我也不放心。現在既然發生這樣事情,乾脆你去照顧她,莫讓她受了別人欺負。再說,男人女人不一樣,你們如果好了,倒也無妨。如果不好,今天事情傳出去,你二嫂今後怎麼做人?
杜善聽了,低頭不響。
杜毅趁熱打鐵,說,杜善,你是個後生男子,如果此時你不站出來照顧二嫂,替二嫂考慮,還有誰能做到?
杜善猶豫一陣,說,阿哥,這個事我好說,可我不曉得阿嫂想法。
杜毅說,你落定主意就好,你二嫂那邊,我再去主張。
杜善這才勉強點了點頭。
杜毅出了杜善的門,轉身又去了許敏房間。杜毅在門口敲門,問道,許敏,我可以進來嗎?
許敏答應,杜毅進去。只見許敏坐在窗前桌邊,低頭髮愣。
杜毅說,我剛才去杜善那裡了,這事情,是他不好,我罵他了。他只說是吃多了老酒,什麼都不記得。
許敏不說話。
杜毅說,這事情,講來講去要怪我這個哥哥。別看杜善身體虛,畢竟是男子人,要是我早給他尋門親事就不會有這樣事情。
許敏抬起頭來,說,阿哥,我想好了,出了這樣事情,我也不好再待下去。我這就收整東西回娘家。
杜毅急了,說,許敏,你可走不得。你要是這樣走了,杜善定然沒命。你不曉得,剛才我去看他,他正自責要尋短見,好容易被我勸下。
許敏說,阿哥,那你說怎麼辦,杜爾剛剛去世,現在又出這樣事情,我怎麼有面孔做人?
杜毅說,許敏,我曉得你對我一家最有恩情。以前你照顧杜爾,比自己親姊妹還用心。現在杜爾沒了,你就再幫幫杜家,再照顧照顧杜善。
許敏發愣,說,阿哥你什麼意思?
杜毅說,我是說,畢竟杜善是杜爾親兄弟,你就救他一命,索性跟他好了。
許敏臉上一陣紅一陣白,說,阿哥,你講的是什麼閑話?我怎麼能做這樣事情?這是要遭報應的,以後我死了都沒臉見杜爾。
杜毅說,不會的,杜爾定會體諒你一片苦心。
許敏說,阿哥,你莫再說了。
杜毅看著許敏,長長嘆出一口氣,說,許敏,我曉得,我講這些閑話,你心裡定罵我眾生。我也是沒有辦法,杜爾去了,杜家屋檐已經坍去一半,現在如果你走了,這份人家就徹底倒了。但你走,也有你的道理。你又不姓杜,沒道理叫你為我家操一世心。總是杜家福薄,留不住你。
許敏說,阿哥,你幹啥這樣講話?你讓我聽了心裡多少難過。
說著,許敏就流出眼淚來。此時,杜毅突然雙膝一彎,竟跪在許敏面前。
許敏,你就看在杜爾份上,幫幫阿哥。實在沒有辦法,你要是不同意,杜善再出事,我們姓杜的就真的完蛋了。
許敏聽著杜毅哭腔,沒有辦法,只能低頭默默出眼淚。
唉,我前世這是造了什麼孽啊。
就這樣,許敏終於還是答應了杜毅。倉倉促促辦一桌酒席,誰也沒叫,就是家裡幾個人吃了一餐,算是給杜善和許敏舉辦婚禮。本以為一切到此結束,能過太平日子,但沒想到,出了正月,杜善的身體突然就不行了,日夜咳嗽不斷,一咳,還咳出血來。杜毅緊張,趕緊將杜善送到縣城醫院,治了三日沒有治好,杜善一口氣上不來,死在了病床上。
杜家人站在醫院病房裡,個個垂頭喪氣。大女看見許敏,正要上前安慰她幾句。沒想到許敏卻對她視而不見,徑自走到杜毅面前。
阿哥,我聽你的,嫁給了杜善。現在杜善也死了,你還要我怎麼樣,是不是還要我嫁給你?
在場的人聽見許敏閑話,無不驚駭。
杜善死後,許敏再也不說要走的事情。平日里,她只做兩件事,一是去山上廟裡拜菩薩。米粒走後,山上的廟早已是一座空廟。荒山野嶺,杜毅不放心,讓大女陪去。許敏不肯,說,我有罪孽,我去拜菩薩,是贖罪,沒有什麼好怕。
另一件事,是到路廊煮水。許敏在長亭的路廊里放了三把長凳,一個水缸。每日燒好水,擔到路廊,將水倒進缸內。旁邊放兩隻搪瓷杯,一個竹舀,讓過路人喝。
許敏每日一早起床去擔水,燒茶。大女要幫忙,同樣被她拒絕,她說這是我一個人的罪孽,不能幫忙的。許敏開口閉口罪孽,大女聽了,心裡難過。夜裡,忍不住跟杜毅感嘆,說,這哪裡是她的罪孽,她是給我們贖罪呢。杜毅聽了,心中懊悔,半句話講不出。
這一日,許敏在山上拜完菩薩下來,在路廊施茶時,路過一個台州客人。台州客人喝著茶,跟許敏聊了幾句閑話。聽許敏講路廊施茶的辛苦,有些感慨。
現在改革開放,人人想著賺鈔票,像你這樣辛苦施茶不求回報,還是第一次碰見。
許敏笑眯眯回答,不說辛苦,我有罪孽,我這是行善積德,贖自己罪孽。
台州客人覺得奇怪,打聽原因。也是奇怪,這件事情,平常許敏從不跟陌生人提及,但見了這個台州客人,倒像是見了舊相識一般,一時之間,竟把心底遭遇全部講給他聽。
台州客人聽了,沉默半日,問道,你信神嗎?
許敏說,我信的,我日日朝拜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
台州客人說,我說的不是這個,是我們的主,是基督耶穌。
許敏皺眉,搖頭。
台州客人說,我要告訴你,這世上是有神的,但這個神不是什麼觀音什麼菩薩,而是耶穌。我們在世上做人,我們的心思情感意志,都是耶穌這個神為我們創造的。
許敏說,這個神和觀音菩薩不一樣嗎?
台州客人說,當然不一樣。你每日拜你的那個神贖罪,那你贖了嗎?你心裡輕鬆了嗎?
許敏微微搖頭,說,我罪孽重,時辰還沒到。
台州客人笑著說,你錯了。贖罪並沒有時間長短的講究,就好比你現在八十歲了,以後日子不多了,那你就不用贖罪了嗎?問題不在這裡,而在於你信的是哪個神。
許敏有些心動了,說,那我該怎麼辦,改信耶穌嗎?
台州客人說,改當然要改,但只是信還不夠。你信了耶穌,你的肉體還是沉重的,無論你信什麼,都還是用情感和思考來指導自己的肉身,這都是低層次的相信,根本不能將你救出泥潭。
許敏說,我越聽越糊塗,信這個沒有用,信那個也沒有用,那就沒辦法,就永世不得翻身了嗎?
台州客人說,當然有辦法,你要挖掘出自己的靈,你只有挖掘出靈,學會運用自己的靈,你才能從肉體中得到真正的解脫。
台州客人看著許敏,又說,我這樣跟你說,一時三刻你也沒辦法理解。我只教你個簡單的辦法,只要你按照我說的去做,你一定能尋到你的靈。
許敏趕緊問,什麼辦法?
客人說,你每日走到山的最高處,對著山谷大聲呼喊主的名字,主聽到你的呼喊,就會指引你挖掘出自己的靈。
客人從身上掏出一本書遞給許敏,說,你好好看這本書,它會指導你找到你自己的靈的。
許敏看了看書的封面,上頭寫著「李常受」三個字。
從這一日開始,許敏不再去廟裡,也不再去路廊施茶,每日一早,便爬到山上,對著山谷大喊。喊完了,又回到房間里看書。有一次,上山打柴的人看見,告訴大女,說,許敏在山上大喊,也不曉得喊什麼,就像瘋了一般。大女聽了,很是擔心。讓她奇怪的是,許敏回來,卻絲毫看不出瘋癲樣子,反而情緒變好,有時還跟她說笑。這是許久不見的事情,大女便沒有去管她,也沒有跟杜毅說。許敏當個女人已經夠苦了,不管她做什麼,只要她覺得高興,就由著她去做好了。
就這樣,又過了差不多兩個禮拜。許敏又開始去路廊那裡施茶。一早出去,坐在路廊邊,獃獃坐著,一直到天黑才回家。第二日,又出去坐著。終於有一日,那個台州客人再次從此地經過。許敏見了,趕緊跑過去。
許敏說,我每日對著山呼喊主的名字。
台州客人說,那你什麼感覺?
許敏說,我感覺到了靈,他在指引我。我的身體也輕了,似乎有陣風就能將我吹起來。
台州客人笑眯眯地看著她,輕輕點了點頭。那一日,許敏就跟著這個台州客人走了,不曉得去哪裡。從此,再也沒有音訊。
2
一早,馬師傅便站在了櫃檯里。今朝馬師傅看去與往日不同,往日,他總穿那件褪了色的中山裝,臂上套兩隻藏青色袖筒,今朝,他卻穿簇新一身青灰長袍,像電影里舊時代的人物。
秋林說,馬師傅今朝穿得精神。
馬師傅笑眯眯答道,這是我父親留下的。
秋林說,這衣裳好看。
馬師傅說,舊社會做生意,不管是老掌柜還是小夥計,都是這樣一身。我那時比你年歲還輕,穿這樣衣裳站櫃檯,總覺得難看。我心底最嚮往上海紅幫裁縫做的西裝,穿在身上,多少漂亮。可我父親不許,說這長袍馬褂一般人不敢穿,只有鄉紳秀才這樣打扮,最體面不過。後來父親死了,也解放了,長袍馬褂不作興,開始作興穿中山裝,這些衣裳就壓了箱底,再沒穿過。
馬師傅叮叮噹噹一番閑話,讓秋林心生疑惑,不曉得馬師傅今朝為什麼要翻起這些陳年舊賬。在櫃檯上打了會兒算盤,心中一動,突然想起一件事,馬師傅要退休了,今朝是他最後一日站櫃檯。秋林心裡突然難過。自己來店裡,三個師傅手把手帶著自己,沒想到,一轉眼,都要各奔東西。秋林借故走到後面倉庫,獨自抹了一陣眼淚。好容易平復心情,回到前面尋愛春海生商量。按南貨店慣例,有人走了,剩下人都要各自口袋摸出一些零用銅鈿,買菜買酒,湊一桌下飯。這叫「敲碗邊」,不為吃飯,為一份人情。
商量妥當,三個人各自掏出銅鈿,齊海生自告奮勇,去三岔地方買菜。愛春聽了,也嚷著要跟去。兩人出了南貨店,往三岔方向走。路上正巧遇見一個村民,打招呼問兩人去哪裡。齊海生應道,今朝馬師傅退休,去買下飯,為馬師傅送行。本來只是隨口應答,結果聽到消息的村民一傳十,十傳百,家家戶戶都曉得了馬師傅退休的事情。大家都念馬師傅的好。每年春節,村民尋馬師傅寫春聯排成隊,一兩天工夫,要寫上近百副對聯,馬師傅累得手腕痛,卻從不推脫。還有,此地離診所遠,村民有頭痛腦熱這些小毛病也來尋馬師傅,馬師傅曉得土方,能幫忙醫治。像這樣的事情,林林總總,舉不勝舉。馬師傅在長亭地方待了將近十五年,落了一副極好的客面。
眾人紛紛趕來南貨店探望馬師傅。有人送來一袋米,有人送來一籃雞蛋。村中幾個老輩走到南貨店裡,見了馬師傅,剛講半句閑話,便開始落眼淚,感嘆與馬師傅相處這麼長時光,早就當成自家親眷,此番離別,可能一世都難以見面。不管誰來,馬師傅都笑眯眯應答,講了許多感謝閑話。就這樣,一直到夜裡營業結束,南貨店裡才算安靜了下來。
關了店門,四人圍著一桌下飯坐下。看著一桌豐盛下飯,秋林心裡難過,這是散夥飯,他絲毫沒有胃口。愛春齊海生與馬師傅相處時間短,沒有什麼感情,今朝下飯豐盛,只是低頭吃,都顧不上講話。馬師傅笑眯眯看秋林,說,小陸,你也吃。秋林點頭,心裡發酸。要是吳師傅和齊師傅在,定不會是現在這樣冷清場面。
吃到一半,有人敲門,來的是杜毅。杜毅說自己剛從外面回來,聽到消息,就趕來看看馬師傅。
馬師傅說,又去尋了?
杜毅點點頭。
馬師傅說,有消息嗎?
杜毅搖頭,長嘆一口氣。
馬師傅拍拍杜毅肩膀,說,放寬心,許敏人聰明,定不會有事。
杜毅勉強笑笑,說,馬師傅,你在長亭待了這麼長,這說走就走了,心裡真是難過。
馬師傅說,這有什麼,做人就是坐汽車,到站了總要下來。
杜毅說,客氣閑話我也不講了,有什麼要我幫忙的,你講一聲。
馬師傅說,既然你這樣說,那我也不客氣。別的事情沒有,就是大家客氣,拿來這許多東西,不好拿回去。
杜毅說,這是小事情,我拉一輛手拉車,將你送到城裡。
就這樣,吃罷夜飯,馬師傅將東西收拾好放杜毅手拉車上,跟南貨店裡幾個人告別。秋林提出要再送一程,馬師傅不讓,秋林堅持。於是杜毅拉著手拉車,馬師傅秋林就跟在後面,夜色里行走。
秋林說,我現在還記得第一日到南貨店裡報到,就是馬師傅你帶的我。沒想到一轉眼,店裡幾個老人只剩我一個。
馬師傅說,小人講大話,你後生一個,怎麼能算老人?
秋林笑,說,只是感慨時間過得快。
馬師傅說,是啊,回過頭真是一眨眼。我現在還記得第一日上櫃檯賣東西,我老爹偷偷站在後面盯梢,沒想到一晃今朝自己也輪到退休。
秋林說,我還記得剛到南貨店,盤存時一匹布把我嚇得半死。幸虧後來你們三個師傅本事,將虧空填平,否則我真不曉得怎麼辦。對了,馬師傅,想起這樁事,我還有些疑惑,後來為什麼就不追究了?
馬師傅沒應,朝著前面喊一聲,杜毅,聽說你城裡水泥生意不做了?
杜毅說,不做了,這本就是許敏家挑撥的生意,現在許敏走了,也沒辦法再做下去。
馬師傅說,那你什麼打算,回來當村長?
杜毅說,我想搬到城裡去,這些年,也多少落些積蓄。現在形勢放寬,不做水泥,我想尋著做點別的生意。
馬師傅說,你那麼能幹,沒有問題。
馬師傅又扭頭跟秋林說,其實你說的也沒錯,我走了,店裡你真算老人了。以後做事情,就不能再當自己小鬼了,要老成些。以前有我們幾個老傢伙站在前頭,以後就要你自己去獨當一面了。
秋林答應。又走了一段,到了大路邊。馬師傅說,行了,小陸你就回去吧,有杜毅陪我就行了。
秋林說,我與杜毅哥一起送你到城裡。
馬師傅說,你不要再送了。我不瞞你,南貨店裡只剩愛春海生兩人,我也不放心。
秋林說,有什麼不放心?
馬師傅沒接閑話,探頭看杜毅,說,杜毅,你稍微等一會兒,我跟小陸交代幾句。
杜毅應聲,馬師傅扭頭跟秋林說,那匹布的事情以後千萬莫要再提。
秋林說,不是有意,只是突然想起,便好奇起來。
馬師傅嘆口氣,說,你後生年歲輕,不曉得以前日子難過。你想想,一家老小,就靠一個人工資,喂得飽幾張嘴巴?不想些辦法,家裡日子怎麼過?
秋林說,這樣做就不怕別人曉得去告發?
馬師傅說,誰會去做這樣事情?我們這一輩人各種運動都經歷過,其中厲害,都有體會。要是嘴巴不牢靠,將別人的事說出去,那跟殺了人有什麼區別?再說了,今朝你說了別人,明朝別人同樣也會說你,弄來弄去,一把刀還是橫到自己頭頸上。
馬師傅朝著南貨店的方向望了一望,轉身和杜毅往城裡方向走去。秋林就站在路口,目送著兩人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之中。想起馬師傅的閑話,秋林似乎有些明白,又不明白。
秋林回到店裡,剛想進房間,突然又想起什麼。於是,他便學馬師傅,仔細檢查店裡門窗有沒有關好,有無煙火,酒埕蓋是否壓好,餅乾桶有沒有擰緊。一切檢查妥當,秋林才放心回到自己房間。
秋林躺在床上,又想剛才送馬師傅場景。馬師傅說他不放心愛春海生,可自己問他,他又不肯明說,到底什麼意思?秋林想了一陣,想不明白,又盤算剛才學馬師傅樣子店裡各處檢查,總感覺好像遺漏了一樣東西。想來想去想不起,有些煩躁,正要關燈睏覺,突然腦子裡一閃。
秋林從床上爬起,走到樓梯口。聽見樓上斷斷續續傳來愛春和海生兩人說話的聲音。秋林抬頭,響亮地喊一句,時辰不早,都好睏覺了。
3
秋林起得早,將門板一面一面取下,敞開店門,然後拿塊布頭,將櫃檯里里外外擦乾淨。今朝是馬師傅離開第一日,要有新氣象。一想到現在自己是店裡最老資格,扮演馬師傅角色,秋林便有些激動。
秋林擦完櫃檯,樓上還沒有動靜。秋林有些不高興,他往樓梯上走,故意將腳步走得噔噔響。
秋林敲愛春房門,說,該起床做生意了。
愛春裡頭慌張應一聲。隨後,秋林又敲齊海生的門,可齊海生屋裡卻是沒有絲毫動靜。秋林剛要叫海生名字,突然腦子一閃光,想到件事情。頓時臉上發燙,轉身匆匆下樓。
過了六七分鐘,齊海生和愛春依次下來,去後面院子洗漱。
秋林站在櫃檯前,想起剛才敲門場景,覺得頭痛。難怪馬師傅臨走時特意囑託,他這前腳剛一走,就被自己印證,真是倒灶。雖然都是未婚男女,畢竟此地是公家單位,怎好做這樣事情?但自己又能怎麼樣?自己只是代理店長,說話依舊不響。煩躁一陣,秋林想只要不是太出格,自己也只能糊裡糊塗過去,等扶正了再說。
秋林沒有猜錯,愛春和海生果然沒有拿他這個代理店長當筆事情。店裡三條人,愛春齊海生走得近,秋林倒成了光桿司令。特別是愛春,秋林跟她講閑話,她根本不予理睬。齊海生比愛春聰明,秋林哥秋林哥嘴巴應得好,轉眼間卻不曉得跑到哪裡去了,像條鰻一樣,根本抓不住。秋林問他做什麼去,總有各種理由,不是幫村民做這個生活就是做那個好事。秋林自然不信,但又奈何不得,只是暗暗生悶氣。除了兩個活寶,秋林最緊張一樁事是店裡保險箱。他是代理店長,保險箱鑰匙在他手裡,店裡每日進項都鎖進保險箱,秋林時刻擔心會出差錯。原先節假日還能回城,皮帶上吊了這枚鑰匙,日日提心弔膽,幾乎半步離不開南貨店。
秋林心裡暗暗嘆氣,以前看馬師傅一日到夜笑呵呵,以為當店長輕鬆,現在換到自己,才曉得肩上擔子沉重。秋林沒有辦法,只是盼著縣社能安排個中用的人過來,幫自己分憂。
盼星星,盼月亮,終於一日調來一個新人。新人名字叫曲大寶,四十多歲年紀,頭頂都禿了,看上去很老氣。新人來了,秋林店長的正式任命也來了。這下秋林如同領了一把尚方寶劍,心裡有了底。很快,他便做了當店長後的第一個安排,讓曲大寶與齊海生調房間,曲大寶睡樓上,齊海生搬到樓下。
秋林說,海生年歲輕,睡樓下。萬一值班時有人半夜來店裡買東西,耳朵靈光,可以聽周全些。
齊海生沒什麼意見,愛春卻是一百個不樂意。
愛春說,陸店長莫亂講亂話,又不是什麼醫院藥店,哪有人半夜來買東西?
秋林說,我們南貨店的宗旨就是為周邊村民服務,半夜來南貨店的人是少,但真來了,到時沒有人開門,怎麼向群眾交代?
愛春聽了,沒有辦法,只是白了秋林一眼,忿忿走開。
秋林當了店長,南貨店裡總算回到正常軌道。海生愛春安分了許多,但這個新來的曲大寶又是個怪人。平時叫他名字,無論何時何地,臉上總是一副擔驚受怕的神情,似乎做壞事被人撞穿一樣。平時也不喜歡講話,但旁人說話,他就會站到旁邊聽。別人厭煩他,他也像是感覺不到。
這一日落班,曲大寶輪休回家。吃罷夜飯,秋林回房間看書。自從許同志叮囑過,秋林便養成看書習慣,看完,還會拿出筆記本寫上幾句感悟。沒多少辰光,竟寫了滿滿一本。秋林正看書,有人敲門。
秋林問,誰?
門外愛春應道,是我。
秋林問,有什麼事情?
愛春說,你先開門再說。
秋林將門打開,雙腳一腳踩在門外一腳踩在門內。愛春要進來,秋林說,有什麼事情就這樣說好了。
愛春說,我要向你檢舉。
秋林驚訝,檢舉?檢舉什麼?
愛春說,檢舉曲大寶。我在房間里換衣裳,他趴在門縫上偷看。
秋林說,你怎麼曉得?
愛春說,我聽見他在門口喘粗氣。
秋林說,光聽見喘氣聲不能說明問題,還有什麼證據?
愛春說,他喘氣拉風箱一樣響,還不算證據?
秋林說,愛春,這可不是小事情,口說無憑。你想,曲師傅年紀比我們都大,有兒有女,你這樣說了,人家受多大影響?
愛春說,他受影響?他有兒有女,偷看我做什麼?
秋林皺眉,說,那你說怎麼辦?
愛春說,好,你說他有兒有女,那我不為難他。但為安全考慮,我要求將海生調回我隔壁。
聽到此處,秋林終於明白愛春用意。
你也說了,要為安全考慮,我認為這是合理提議,畢竟你是南貨店唯一女同志。我尋幾塊板,門上有縫,先把門縫釘上。
愛春愣了,說,就這樣?釘塊板就算數了?
秋林說,調房間事情,我上次就講清爽了,是為服務村民。現在你說的是門縫的事情,擔心安全,那我就幫你處理門縫,我這樣做不對嗎?
愛春說,對對,你店長說什麼都對。算了,不用你費力,釘門板的事情海生會幫我弄好。說完,愛春氣呼呼地轉身離開。
果然,第二日齊海生就幫愛春釘上了門板,愛春也再沒有提過偷窺事情。秋林心中得意,雖然沒有什麼證據,但男店員偷窺女店員這樣的事情傳到縣社領導耳朵,自己這個新店長難免要吃批評。現在一切平息,雖然曉得愛春不服氣,但畢竟沒有再鬧,說明她還是顧忌自己店長身份。店裡幾條人,最難弄就是愛春,但總還是女同志,只要自己不退讓,她也鬧不出什麼名堂來。
當了店長,秋林比原先當夥計要忙許多,常要出門去采貨。每次采貨,秋林都帶海生去。海生氣力大,可以幫忙搬運。此外,人也活絡,跟秋林出過幾次門,無論百貨公司,五金公司,個個混得熟。最稀奇是糖煙酒公司,每次海生同去,都能搭來一條不用煙票的香煙。香煙金貴,秋林好奇,問海生原因。起初海生不肯說,最後終於講一句,說那人鐘意蟋蟀。海生一開口,秋林就明白了,暗自感嘆海生本事。
轉眼,到了這一月的盤存。這是秋林當店長後第一次盤存,盤得仔細。秋林和曲大寶對賬,愛春海生點貨,一陣忙碌,到夜裡十點多,終於盤好。盤好後,愛春叫海生同自己去廚房燒夜點心,齊海生不肯去,懶洋洋靠在椅子上,只叫曲大寶跟愛春去。愛春不高興,氣嘟嘟地離開,曲大寶畏畏縮縮跟隨。見兩人走了。齊海生突然莫名其妙念一句,陸店長,這盤存很容易出差錯吧?
秋林說,還好吧,仔細些,也出不了什麼錯。
齊海生說,哦,我還以為很容易出錯。剛才點貨時,愛春還跟我念一句,說這紅棗盤下來一個月才兩百塊營業額,可她記得自己一個人就做了三百塊生意,我還以為是盤存出錯了。這愛春,真是有一句沒一句,怎麼會差出一百元,難道這錢會自己生腳飛走?
秋林聽了,吃驚地看著齊海生。齊海生說完,卻不再響,點一根煙,慢慢吃起來。秋林看著齊海生,想了想,說,海生,你跟他們說一聲,我有要緊事要出門一趟,夜點心燒好,你們先吃。
隨後,秋林將賬本和鈔票在保險箱里鎖好,出了南貨店。秋林一路小跑,跑到三岔鎮供銷社。秋林到時,已經十一點多,此時,供銷社宿舍里漆黑一片。秋林沒辦法,只能厚著臉皮叫醒門衛,講了一通好話,好容易才讓進去。秋林敲開一個副主任的門,將來意說明。副主任一聽,也是重視,叫醒財務物價還有一個辦公室的人,一行人匆忙趕到長亭,連夜重新盤存。幾個人點貨,對賬,一筆一筆仔細清算,最後終於確認賬是平的。
忙完,已是凌晨兩點多。秋林趕緊到廚房下面,請他們吃了。吃完,又親自送出去。
秋林說,實在不好意思,半夜把你們拉到此地,忙碌到現在。我也是沒辦法,這是我當店長第一次盤存,今朝要是不面對面盤存清爽,以後萬一有什麼事體,我擔當不起。
副主任說,莫說客氣閑話。你做得對,就應該這樣。你們店裡幾個老商業退了,現在都是年輕人。供銷社是經濟單位,東西賣了,錢扔在抽屜里,洋鈿是白的,眼珠子是黑的,洋鈿落進眼珠里,難保會有什麼事情發生。以前一代人,事情見得多,教育得也多,都不敢做出格事情。現在年輕人,不能說他們思想上不對,但管理也要用上新方法。
秋林連連點頭稱是。
副主任又跟秋林說,另外,我再跟你說件事情,任命店長時,有人在上面講了你壞話,所以任命才遲遲沒有下來。最後還是縣社許副主任打了招呼,說你小陸是個人才,才定下來。不是我挑嘴,你店裡幾個人,都不是順毛。你剛當店長,有些事情還要多留個心眼。
送完供銷社一行人,秋林返回店裡。躺在床上,秋林心裡還有些後怕。供銷社裡上班,盤存最可怕,多少人因為此事吃生活。幸虧齊海生說了一句,如果他不說,接下去一段時間,有人渾水摸魚做了手腳。上面查下來,背靠背尋談話,此時那人再跳出說,我當時便提出過賬目不對。真要到了那番境地,自己就什麼都說不清楚了。
齊海生講那番話是愛春說的,可愛春為什麼這麼做?又沒有什麼刻骨仇恨,為啥要下這樣的狠手?想來想去,秋林猜測是不是因為調房間的緣故。真的就為這樣一件小事?秋林覺得背後一陣陣發涼。
4
齊海生坐在路廊上,看見遠遠過來一輛手拉車,齊海生叫住。
齊海生說,你幫我拉到三岔鎮上,我給你五毛錢。
拉車人應了,車上還放了一捆干茅草,那人將茅草攤開,鋪平,讓齊海生坐。
拉車人說,以前有個人,也總等在此地,每次回城裡,都要搭我的車。也不曉得為什麼,最近總是遇不見。
齊海生沒搭理他,躺到車上,拗一根茅草叼在嘴裡,搖搖晃晃望著天空,腦子裡亂七八糟想一些事情。到了三岔,齊海生付了鈔票跳下車子,走一段街,在一個打鐵鋪轉彎,又進一個牆弄。牆頭盡頭是個小院子,是齊海生租落。
剛到長亭時,齊海生幾乎日日住在南貨店裡,時日長了,看見別人調休回家,自己無處可歸,心裡總有些難過。後來,跟愛春走到那一步。起初,倒也溫暖纏綿,但愛春日日黏著,把自己當丈夫,海生很快厭煩。一直來,他都是一個人過,無拘無束早已習慣,不喜歡別人黏著,便打定主意租屋。尋來尋去,最後終於在三岔地方尋了個破落院子。
愛春見海生不住在店裡,覺得疑惑,問海生,海生也不隱瞞,說自己另外有個房子。愛春聽了,要他帶自己去出租房嬉,但每次海生都想出理由拒絕。房子破落,租金便宜。正因為破落,也沒有其他人來租,倒是清凈。院子里雜草叢生,雜物成堆,成了周邊許多野貓的好去處。齊海生初來時,這些貓怕生,紛紛躲避,時日久了,認識了,便不再怕他。每次齊海生回到此地,野貓們便紛紛從牆頭牆尾探出頭來,眼睛藍汪汪地望著他。海生自小歡喜動物,每次回來,都從街上買點小魚小蝦,燉一鍋,摻著飯拌好,倒在一個個小盆里。野貓們看見,便人一般排隊整齊地吃。此時,海生就在院子里支一張小桌,弄點花生,弄點酒,看著這些野貓自酌自飲。
海生對貓好,貓也知恩情。一聽到海生回來腳步,就會從角角落落爬出來迎接,遠遠地看著海生,目光溫柔。有時,海生在房間里聽見門口貓叫,走出去一看,總看見門口扔著死老鼠。海生明白,這是貓受他恩情,報答他。但它們的親近只是到此為止。每次海生要更近些,它們就會迅速散開,跳到牆頭屋頂,遠遠地看著。它們似乎也想接近海生,但骨子裡某種天性卻讓它們始終跟他保持一些距離。每每這時,齊海生都會感到有些難過。它們似乎看透了人,人是最不可信的。
齊海生覺得自己跟這些野貓很像。他也不相信人,特別是女人。就像愛春,平時普通一個女人,就為了換房那一點小事,竟然能對陸秋林下狠手,多少可怕。還有那個生了他,又將他扔了的女人。還有秀娟,她慫恿齊清風跟別的女人生下自己,害自己在這世上讓人看了十幾年的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