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黑暗遊戲
是的,停電了。淮南市區六十年代初就已經全部通了電燈。但到了夏天,發電量供不上用電量,就經常容易停電。孩子喜歡停電,因為可以不用做作業,不用受尋常的拘束,放肆玩耍。停電是一個真空。對有些孩子來說是天堂。
家歡抱怨,「看你,在這作法,電都停了。」
家藝道:「不挺好,剛好可以玩燈。」
她們說的燈,是從電池廠弄來的土製「汽燈」。把電池原料放進小罐子里,上面封住,露一個小口,水注入,化學原料開始產生反應,冒出氣體。氣體從小口排出。在小口點火,就自然燃氣一盞燈。要比煤油燈明亮得多。
家麗不能動,在裡屋喊,「老三老四!把燈點起來!」
老三把老五抱到床上。再回頭去找家裡的燈。汽燈原料用完,新的常勝和美心還沒回來做。化學製品有危險,兩口子通常不讓孩子們操作。只好點煤油燈。火柴擦亮,一小星,擺在五斗櫥上,拯救家麗於黑暗。
「姐,我們出去一下。」老三、老四交代一聲便出門了。她們打算去秋林家玩。他家有汽燈。屋子裡只留老五和家麗。
一停電,壩子上,人逐漸聚集。天熱,河岸邊還有些風,人們一邊敘閑話,一邊猜測著何時電力恢復。劉媽家,秋林和幼民湊在一處,盯著電池汽燈,手裡拿著一根小樹枝在玩火。
家藝、家歡進。家歡大聲:「玩火晚上會瀨尿(土語,讀sei,第一聲)。」幼民見家歡來,拔腿要跑。
「別跑!我不打你。」家歡道。
秋林拉住幼民。幼民果然沒走,燈火映照,何家老四似乎也沒那麼可怕。家藝道:「玩個遊戲怎麼樣?」
其他三人問是什麼遊戲。
「摸瞎瞎。」家藝說。就是捉迷藏。停了電,正好適合玩這個遊戲。家歡對秋林,「燈吹了。」
「不行,我媽說了,不讓我滅這燈。」秋林是聽話的孩子。
不能滅燈。那怎麼玩。家歡提議,「那到咱家玩,咱家地方大。」其他三人同意。於是,四個小夥伴摸黑到何家,第一盤,幼民找,其他三人藏。何家一點光都沒有。
一盞煤油燈,點盡了。家麗和老五就坐在黑暗中。乾脆睡覺。睡一覺就能見到光。家藝和家歡躲在桌子底下,人前放張椅子作掩護。張秋林躲在門後頭。幼民在院子里自己數了三十秒,然後,從鍋屋開始找。
有人進屋了。秋林,還有家藝、家歡兩姐妹都不敢動。不發出聲響,就有「活」的希望。腳步很重,沉穩地。往廂房裡走。家麗醒了,黑暗中,她感覺到危險,問了句:「誰?!」
那人不回答。還是靠近。
「站住!」像對特務。家麗雖然腿受傷,但凌厲聲勢不減。老五還在酣睡。「家麗,是我。」靠近了,那人坐在床邊上。
這下聽清楚了。手伸過去,捉住家麗的手。
家麗覺得自己身上跟過了電一般。是為民。為民來了。感謝停電。黑暗是最好的保護色。「你怎麼來了?」家麗還是明知故問一下。「來看看你。」為民說。然而什麼都看不見。但能感受到,觸碰,聆聽,呼吸。「你沒事吧,你還好吧。」為民關切地。來之前,有好話想說想問,他想知道那天的真實情況,從樓上摔下來的來龍去脈,還有家麗的動機,等等等等。可真到了這裡。為民大腦一片空白。
家藝、家歡驚呆了,不敢出聲。她們知道了大姐的秘密。
秋林躲在門板後頭,靜悄悄地。
老太太進屋了,「家裡有人嗎?哎呦,怎麼這麼黑。」老太太去五斗櫥摸火柴,她從外面帶了蠟燭回來。
家麗緊張,咳嗽一聲。
老太太察覺,「家麗,你在是不是?」
「嗯……在,睡著了剛才。」
腳步聲近,老太太朝家麗房間來,為民急得無處可躲。床下都是箱子盒子,跟不容不下一個活人,衣櫃太小,也沒有飛檐走壁的工夫。情急之下,家麗拉開床頭的薄被,把為民蓋在下面。老五翻了個身,睡得很香。
老太太進來了,問:「怎麼不點燈?」
「沒油了。」家麗答。
「我帶了蠟燭。」
「不用點!」
「嗯?」
「那個……別浪費,現在也不用幹嗎……」家麗很不自然的。
「也是。」
幼民閉著眼,摸進來了。老太太嘀咕,說誰來了。正準備往外,幼民已經摸到裡屋,抓住了老太太,隨即睜眼嚷:「抓住了抓住了。」
老太太巋然不動,「這誰家孩子,抓什麼抓住了。」
幼民見抓錯了人。拔腿就跑,卻不小心在門檻處絆住,重重摔了一跤。隨即哭起來。「來來來,」老太太趕過去扶他,「跑什麼慌什麼,我又不是大貓猴,不吃人。」
弟弟摔倒。為民緊張,想起來。家麗隔著被子打了他一巴掌,壓住他不讓動。
美心進院子。聽到有孩子哭聲。「媽,這誰家孩子,怎麼了?」
老太太道:「黑燈瞎火,我也看不清,估計是哪家玩摸瞎瞎的。」美心眼尖,看出是湯幼民,喝道:「小子,怎麼跑我家來了。」
幼民還沒來及回答,裡屋便傳來激烈的哭聲。
老太太美心尋聲而去,是老五在哭。
一睜眼,她發現被子里不是大姐,而是一個陌生人,怕生的本能促使這個嬰孩暴哭。
人進來了。為民無處遁逃。只好繼續藏於被中。好在停電,黑暗打掩護。
「怎麼回事?」美心不耐煩,「老五也是個定時炸彈。」
家麗抱過老五,往老太太懷裡送,「出去看看,是不是尿了?」
美心抱怨,「這老五,床都快被她尿成世界地圖了。」
老太太笑道:「老五可是跟你姓的,這麼埋汰人。」
美心說再跟我姓,該是什麼是什麼。
「沒尿。」老太太伸手在孩子屁股後頭驗了驗。
正說著,燈光大亮。來電了。這次停電,著實短暫。一時間,燈光還有些晃眼。美心一低頭,見床上被子頭露出一隻腳。
粗粗糙糙。
美心沒往心裡去,隨口道:「下放下的,這老大的腳都跟男人似的。」再一看,不對。老太太也發現了。家麗神情緊張。
美心和老太太對看一眼。美心突然大叫:「外面有小偷!」家麗注意力忍不住轉移。老太太一拉被子。
為民在燈光下顯影。抓個現行!
渾身是嘴也說不清。
老太太面部抽搐。
幼民站在門口看著哥哥,冷冷地。
家麗急得一頭汗,「不是……那個……不是……」
美心大叫:「哪來的鬼!」
為民迅速起身,鞠了個躬,說了聲對不起。風一般拉著弟弟幼民走了。
「媽——」家麗尷尬,「不是你想的那樣——」
美心一抬手,給了家麗一巴掌。
堂屋,秋林縮著脖子,悄悄逃走了。家藝和家歡嚇得不敢出氣。兩個人慢慢從桌子底下鑽出來,貓著腰,打算去外頭先躲一躲。剛出門,迎面遇見家文。
「別回去!」家藝表情誇張。
「怎麼了?」家文問,「出什麼事了?不是來電了么?」
「二姐,老三說的對,現在不能回去,家裡正鬧騰呢。」
家文不解,「鬧騰?誰鬧騰?鬧騰什麼?」
路拐彎頭,為民追上了弟弟幼民,「站住,你跑什麼?」
幼民被迫停住腳步。
「來這邊。」為民拎幼民衣領子。大哥有絕對權威。
幼民就範。
「你剛才看見什麼了?聽見什麼了?」為民問。
「看見……聽見……」幼民表達不清楚剛才混亂的場景,但意思他明白。他雖然小,但不傻。
「你什麼也沒看見,什麼也沒聽見,聽到沒有?」為民強調,「回到家,你什麼也不許跟爸媽說,就算爸媽問你,你也要說不知道,否則我不饒你。」面目十分嚴肅。
幼民沒見過這麼嚴肅的大哥。立刻嬉皮笑臉沖淡緊張氣氛,「哥,放心吧,我什麼都不會說的,我現在就什麼都不記得了。」
為民看看幼民,那諂媚的表情,不知怎麼的,他又有點看不起這個弟弟,如果他據理力爭,跟他吵起來,他可能還會更高看他一點。立場。一個人怎麼可以沒有立場。如果在戰爭年代,幼民這樣的人第一個做叛徒。
兩兄弟並排往家裡走。在路上遇到湯婆子,幼民叫了聲媽。湯婆子道:「一停電就出去野。」她剛從醫院回來,大老湯住著院。為民道:「媽,今晚上還是我看。」湯婆子說了聲不用,說你爸已經可以自己在那待著了。又問:「該去報到了吧,早一點去,早一天就多拿一天工資,你這個工作,多少人盯著。」
為民應付了一下。
淮河邊,家文、家藝、家歡三姊妹蹲在河灘上。家藝把剛才發生的事簡單跟二姐說了說。家歡最先表態,「大姐就是做得不對。老湯家跟我們何家就是不和,怎麼可能跟湯為民這樣。」
「哪樣了?」家文還是平靜。
家藝縮了縮脖子,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他們好像在,談對象二。」說完吐了又吐舌頭。這對小孩子來說,還是禁忌。
家文站起來,撿了塊小石頭,往河面上打漂漂,一氣三連環,「大姐已經參加工作了,談對象也正常,參加工作的人,都要談對象。」
「那也不能跟湯為民談,爸怎麼想,媽怎麼想,阿奶怎麼想?」
家文哼了一聲,冷笑,「對象是為誰談的?為爸媽?還是為自己?這點自主權都沒有,談對象還有什麼意思,只要大姐自己喜歡,為什麼不能跟為民哥談對象,只要他們彼此相愛,就沒什麼問題。」
家歡執拗,「那也不能跟仇人的兒子……」
家藝脫口而出,「我贊同二姐的觀點。」
何家堂屋,常勝進門了。老太太抱著老五小玲,家麗和美心各坐在一邊不說話。事實上,常勝回來之前,老太太和美心已經商量了,這事,暫時不告訴常勝。最好扼殺在襁褓。做家麗的工作。甚至做湯為民的工作。目前不知道湯家是否知曉。如果湯婆子知道,強烈反對,最後不了了之。就不需要她們再做工作。
常勝不知道最好。
「怎麼了,都在這坐著。」常勝問。
美心銃他一句,「你是什麼都不用管,一人吃飽全家不餓,一撒手,這個家就丟給我們了。」
「你要我管什麼?」常勝不懂妻子的脾氣從哪裡來。
老太太連忙打圓場,把臉盆遞給常勝,「去洗臉吧,吃沒吃?沒吃再給你弄點麵條子。」常勝說吃了,不提。
劉媽家。來了電,她便用濕布堵住氣孔,電池汽燈上的火便熄滅了。秋林進門,叫了聲媽。劉媽問他去哪裡了。
沒頭沒尾地,秋林突然說:「為民哥跟家麗姐好了。」
「什麼?」劉媽沒反應過來。
秋林又說了一遍。
劉媽急道:「你才多大,小小年紀你懂什麼,別亂說。」
秋林閉嘴了。
想想,又實在感興趣,劉媽問:「你怎麼知道,你看到了?聽到了?」
秋林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