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煥然一新
家麗流了一夜的淚。當然是無聲的。除了老太太以外,沒人知道。老太太知道也裝不知道。在老人看來,這是必經之路,就算家麗跟湯家老大是真感情——情竇初開不能自已,但如果堅持在一起,最終也不會幸福。太難處理的人物關係。而且,他們才多大?見過幾個人?經過多少事?就是一股年輕的熱勁,本能地,動物性地,過了那陣就過了。老太太認為還是冷處理,慢慢做工作。第二天,家麗起來就去上班,跟沒事人似的。內心的傷口,她縫縫好,只有自己知道。跟湯為民短期之內不能接觸,或者接觸了也不能讓人知道。好在家麗不是那種非兒女情長不可的女人。
淮濱路上的法國梧桐樹葉子掉了一地。秋天到了。天氣轉涼,人似乎也冷靜下來。這個秋天發生很多事。談不上好,也談不上壞,只是在變化。
為民正式開始上班,在一藥廠輔料車間做學員,工資還比家麗的高兩塊。偶爾下班,為民和家麗會在淮濱路遇上。那次「抓包」之後,他們再見彼此,似乎也都有點不好意思。
淮濱大戲院後頭,為民靠著自行車。這裡是個隱蔽地點。
「反正我沒變。」為民說。
「別傻了。」家麗說,「家裡的態度你看到了,不可能。」
「滴水穿石,鐵杵成針。」
「你爸媽知道么?幼民告訴他們了?」
「沒有,我沒幼民說。」為民道。
家麗聽了,反倒有些失落。打心底里,她似乎更希望大老湯他們知道。知道了就鬧出來,就革命,天地衝撞,宇宙爆炸,轟轟烈烈鬧一場,成也罷敗也罷,只是要個結果。
然後,才可以重新生活。
她討厭這種滴水穿石鐵杵成針,一點一滴的消磨。她的勇氣都快磨盡了。
「那先這樣。」家麗告辭。
「一起看電影!」為民連忙掏出兩張電影票。
「以後吧,現在風口浪尖。」家麗苦笑笑。
大老湯出院,開始正常上班。胳膊壞了一隻,他就更有理由拈輕避重。他對常勝的「審查」卻變本加厲。
這日,下班,常勝剛收拾東西準備走。大老湯帶著朱德啟出現在門口,「這就想走?你的材料還沒寫完呢。」
「什麼材料?」常勝問,「我沒有什麼材料要寫。」
「你的黑歷史,黑材料,好好回憶回憶,不寫就不許走。」大老湯凶神惡煞。朱德啟搬來個椅子,大老湯坐,兩個人看著常勝。
「不知道寫什麼。」
「寫你的經歷。」大老湯打算以此為突破口。
白紙黑字。常勝不敢亂寫。可被逼到這地步,又不得不勉為其難寫一點。從樓上摔下來的事。兩家暫時和解。但他擔心大老湯一旦被激怒,還是有可能去蔬菜公司鬧。家麗剛參加工作,常勝不能給她添麻煩。
「那就從在江都出生開始寫。」常勝說。
「那段我知道,我都知道,瞎寫一個試試。」大老湯威脅。
還有一件好事發生在秋天。至少對家麗來說是這樣。秋芳回城了,因為表現良好,她也被推薦回城。安排在淮河商店做營業員。那可是個眾人羨慕差事。全區最時興的商品,淮河商店的店員總是最新知曉。上班一個月後,秋芳送了家麗一個禮物。鑰匙扣,帶像章的。家麗十分喜歡。有一日,秋芳在家洗頭,家麗找她玩。秋芳問她要不要也洗洗,「玉兔牌半透明皂。」
家麗笑了。這香皂她也買過。只不過被老三老四爭得溜進了下水道。她簡單一說,秋芳也笑。「姊妹妹多,少不了要爭,你們家老四以後不得了。」
「她有什麼不得了的,蠻不講理罷了。」
洗完了。秋芳頭髮披散著晾乾。她望望家麗的頭髮,問:「你就打算一直留這個頭?」
「不挺好,劉胡蘭髮型。」
「現在時興別的。」
「什麼?」家麗問,「才剛去淮河商店幾天,就比我們普通群眾懂得多了。」
「去,別瞎說,」秋芳道,「現在最好看的是燙頭。」
「那是資產階級的作風。」家麗立刻否定。
秋芳道:「你這思想,落伍了,無產階級就不能燙頭了?無產階級就沒有美的權利了?憑什麼風光都讓資產階級佔了,我們也可以燙頭,為了社會主義新婦女的美麗。」
家麗打趣,「你都婦女了。」
「這死丫頭,挑我的不是,以後咱們都得是婦女。」
「講真的,你真要去燙?去淮南旅社那家?男女理髮服務部。」
秋芳道:「那家不行。」
「怎麼不行?是最好得了吧,國營的。」家麗跟不上全市的流行。秋芳笑說:「得去謝家集國營東風理髮廳。」
謝家集在淮南的西部。是礦區。家麗從來沒去過。
「那麼遠。」
「咱們周末一起去。」
「怎麼去?」
「坐公交車好了,你零用錢,我幫你出。」
「話說的,我怎麼沒有。」
「聽說你的錢全部繳公。」秋芳說。
「胡說,我再大公無私,也得有點零花。」
秋芳不談這話題,轉而道:「據說東風理髮廳,專門做女子燙髮的師傅就有十五個,那髮型,絕對是最革命的。」
周末,秋芳跟同事調了個班,一大早,便和家麗出發了。真是次遠行。因為特地去「變美」。家麗也第一次那麼細心地注意起自己的形象來。公交車上,玻璃窗上反射出影子。家麗也不免多看自己兩眼。
「你皮膚真不錯。」秋芳誇家麗。家麗說有嗎,那麼黑,下放曬的。秋芳說捂一冬就白了,你們家皮子都白,不像我們家,黑的。家麗回饋秋芳,「你臉型不錯,鵝蛋臉。」
秋芳道:「我這臉型,頭髮才難弄呢。」
到了東方理髮廳已經是中午了。果然賓客盈門。燙髮鐵在電熱板上燒著,一屋子婦女,頭上夾著各種東西,冒著熱氣,乍一看像工業化大生產。女師傅給秋芳建議,讓她燙「上官雲珠式」髮型。家麗燙「劉胡蘭式」略變變,加點波浪。兩個人都沒意見。那就開始燙。燙頭真是個費工夫的活,剛上器具,家麗就睡著了。
女師傅要喊她。秋芳打了個手勢,意思說讓她睡吧。
國慶中路。一藥廠後頭,美心去藥店買小兒應奇丸。她懷疑老五肚子里有蟲。跟湯為民迎面撞個大著。為民一隻腳踏在自行車腳蹬子上,見到美心,又放了下來。「阿姨。」為民很禮貌。
美心瞪大兩眼看著他。那天的「恐怖畫面」還記憶猶新。
她饒不了這小子。
「讓開!」美心銃他。
「拿應奇丸。」為民看到她手中的葯,熱心詢問。他在藥廠工作,算半個行家。「給小玲吃的?」
「我們家的事跟你沒關係!」美心拒人於千里。
「應奇丸裡頭有硃砂,吃多了對孩子不好,我那有寶塔糖,回頭我弄點給您送過去。」
美心的心動了一下。這孩子倒是懂事。但依舊不能被原諒。
「離家麗遠一點!聽到沒有?」美心口氣很重。
為民不正面回答,只是嘿嘿笑。緩解氣氛。
美心道:「佔便宜不是這麼占的!」
為民說阿姨,其實我跟家麗我們……話說到一半,美心揚長而去。不知道為什麼,她本來想狠狠罵這小子一頓,可見了真人,好多話她又說不出口了。到家,老太太問美心藥買回來了沒有。
見抓在手上。老太太接過去,和了點水,準備給老五喂進去。
「不能吃。」美心阻攔。
「怎麼的?」老太太不懂兒媳的一驚一乍。
「裡頭有硃砂,吃多了不好。」
「那吃什麼?老五肚子里有蟲。」
「回頭我看看寶塔糖。」為民的話美心聽進去了。
家麗進屋就引發「轟動」。家藝嚷嚷的聲音最大,滿是羨慕。
「大姐,你這頭髮,真是太太太太太太好看了!」家藝湊近看。
「跟以前不差不多。」家歡辨別不出來。
家文客觀,「比以前更成熟穩重了。」
「什麼成熟穩重,」老三反駁二姐,「是漂亮,好看。」又問大姐:「什麼時候我也能去燙這個頭,我一定去淮濱大戲院門口站著。」
家歡不懂家藝的高調,問:「去那幹嗎?」
「那兒人多,有這麼好看一顆頭,當然是哪好看去哪。」
老太太剛幫老五換完尿布,丟給老三,「好看有什麼用,還不是人頭?燙了就成仙女了?頂多比豬頭強點。」
家麗側目。阿奶的比喻太奇葩。
家藝厭惡洗尿布,「阿奶,怎麼又是我洗?該老四了。」
「別,三姐,」老四家歡連忙,「昨天那塊是我洗的,該你了。」
老太太道:「別不耐煩,你以前的尿布,也都是姊妹們幫你洗。」
老三道:「那也是大姐二姐幫我洗,老五又沒幫我洗過,我憑什麼幫她。」
美心進屋,聽到女兒這話,隨即教育:「就憑你是姐姐她是妹妹!你們是一個爸生的是一個娘胎里爬出來的,做姐妹,都是有今生沒來世還不珍惜?這麼斤斤計較能有個頭?誰欠誰的?你奶欠你的?你們誰的尿布她沒洗過?她讓你們還了嗎?再說這話,狗都不如。」
沒人敢作聲了。
家藝捏著鼻子,拎起尿布往外走。家歡抿嘴笑。美心掃手一槍,「笑什麼,不是單說老三,你也聽著。」
家歡連忙恢復嚴肅。
美心走到家麗面前,仔仔細細看她的新髮型,沒誇讚,「有錢存著點,可勁兒亂花,留著點當嫁妝!」
家麗沒反駁。媽正在氣頭上,不往槍口上撞。沉默是金。反正新髮型已既成事實。她獨立了,故而自主。
家藝還想磨大姐,「姐,回頭你帶我燙一個。」老太太在旁邊臉色不好。家文拉了家藝一下。家藝還在央求。
老太太道:「行了!跟你大姐比什麼,她上班了,成人了,你才多大?以後你參加工作,你就是把頭髮剃成禿瓢也沒人管你,是學生就學生樣!」
家藝癟著嘴,老大不高興。她只想著趕緊長大成人。
老五劉小玲扶著門框站著。她還不懂世間紛擾。家藝啐她一句,「雞屁股就是夾不住屎尿!」她討厭給妹妹洗尿布。
老五屬雞。
家歡插嘴,「兔子也騷。」
老三屬兔。
家藝發火,尿布打過去,「你好?!」
家歡笑道:「我屬龍,大龍大龍,跟大姐一樣,大龍干大事,嘿嘿嘿。」她做了個鬼臉,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