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窗外有人
家麗把家歡叫進來,問剛才門口那人是誰。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家歡氣鼓鼓道:「咱們的仇人,瘌瘌猴(土語:瘌蛤蟆)女人和他的瘌瘌猴大兒子。」
「不許這麼說!」家麗下意識地維護為民。
「姐,你怎麼了?」家歡不懂姐姐的激動。
家麗深呼吸,是的,為民回來了。然而前路一片灰暗。高級病房裡,大老湯老婆還在嘟嘟囔囔說著,多半是詛咒的話。幼民拉著哥哥為民說:「哥,你可回來了,咱們家都快被欺負死了,爸被打成這樣,我也被欺負,他們家老大厲害,老四也是個活閻王,力氣比男的都大。」
「你被她打了?」為民問。
幼民不肯掉面子,嘴硬,「她跟我干還是干不過。」
湯婆子道:「行了,還充男子漢呢,被人家按在男廁所里打!一點囊性沒有!」她恨二兒子不爭氣,又對老大為民,「兒子,你得替你爸你弟報仇,見到那丫頭,要見一次打一次,咱們家怎麼了,不就多生了幾個兒子,他們老何家就那麼嫉妒?那麼見不得人好。」
為民小聲:「是不是有什麼誤會?」他大概知道爸媽的脾性。有些地方他也看不慣。可天下無不是的父母。爸媽終究是爸媽。
「為民……」大老湯醒了,在床上做掙扎狀。
湯為民連忙上前。
大老湯捉住大兒子的手,什麼也沒說,只是「老淚縱橫」。湯為民的心縮了一下。「你可回來了……」大老湯鼻涕一把淚一把,「爸爸老了,誰都能來欺一下……」大老湯老婆見丈夫如此,也不禁號啕。幼民也跟著哭了。
為民不知所措。他有些不相信家麗會下此「毒手」,再怎麼說,這是他湯為民的父親,不看僧面看佛面,她也應該給他留點面子。再往遠了想,如果將來想成為一家人,怎麼相處?本來關係就不佳,現在真成一團麻。
不行。他得找機會問問,當面問,說清楚。他也關心家麗的傷情。可是,幾次路過何家麗病房門口,不是有她妹妹「鎮守」著,就是大人也在。算了,還是等等。會有機會。為民一轉身,貓在人群里逃開了。
劉媽拎著點雞蛋來看家麗。老太太道:「不是多嚴重,住今天就出院了,還那麼客氣。」劉媽放下雞蛋,又看看家麗,寒暄道:「傷筋動骨一百天,起碼三個月,也好,趁這個機會趕緊補補身體,下放下的,又黑又瘦。」老太太道:「剛說能掙錢了,就摔了。」劉媽又跟家麗問候幾句,老太太說要上廁所,劉媽陪著她一起,出來後,兩個人到醫院車棚底下說話。
「這大老湯手夠狠的,得虧沒摔到哪,什麼愁什麼怨也不能對孩子下手。」劉媽聽到不少傳言。二人墜樓是個時興的飯後談資。
老太太不想從頭再說細細解釋,「都吸取點教訓,冤家路窄,我也怪我,以後不能派老大老四齣去找人,動不動就上手,還是老二穩當些。」
劉媽忽然小聲,「聽說湯家老大回來了。」
「是看到了。」
「說分到一藥廠。」
「哪個一藥廠?」
「還能有幾個,國慶中路那個。」劉媽說,「是以前市藥材公司重新組建的,哦呦,這也有頭十年地里了,經常吃的那些小兒應奇丸、六神丸、人丹、藥酒,都是他們廠生產的。」
老太太沒多說,只說那不錯,又問秋芳什麼時候回來。
劉媽說:「我也急,打電報給她爸了,我是沒腳的蟹一點辦法沒有,陸陸續續都回來了,秋芳還沒著落,像家麗,多少,都能掙錢了。」老太太笑笑。提起錢,劉媽又問家麗的工資怎麼分配。這是私事,且很重大。老太太想不到劉媽會直接問。也是,街里街坊又是老鄉,都不當外人。但老太太還是要面子,故意虛報。
「工資來了一把交,我管著呢,十八塊兩毛,一分不少,都做家用。」
「哎呀!真是好孩子!我什麼以後能享到這福,他爸工資也不高,秋芳還沒工作,我整天在橡膠管帶廠累能累幾個,畢竟是女工,級別上不去。」
見劉媽哭窮。老太太忙從口袋裡掏出點錢,硬要塞給劉媽,說不能白吃她雞蛋。劉媽推搡不要,後來乾脆說:「文嬸,再這樣我生氣了,這麼多年了,誰還在乎這點,我們還是一條船上的。」
老太太心暖。這就是情分了。
為民還沒去正式報道。大老湯住院,就他看著。弟弟要上學,他媽要照顧振民,還有她老娘。為民著急跟家麗見一面,好多話想說。可家麗病房裡老有人,家文、家藝、家歡三姊妹輪流陪著,她們不在,就是美心或者老太太在。為民總沒機會。
病房在二樓。這日,為民摸清楚了從二樓窗戶外小外沿,可以走到家麗的病房。只要窗戶打開,就能說話。晚間,湯為民安頓好大老湯就開始行動。
很順利。摸到窗戶底下了,貓著,不敢露頭。他得等病房裡的人都睡了。還好家麗的床位靠窗。家歡進來了,「姐,我扶你上廁所。」家麗忙道:「先不用,你把窗戶打開。」
「窗戶?」家歡不明白大姐用意,「怪冷的。」
還是遵命。窗戶打開了。「你先回去。」家麗說。
指令來得突然。
「姐,今晚我陪你。」
「不用不用,回去吧。」家麗心裡有一盤棋。
家歡哦了一聲,又說:「太冷,姐,我幫你把窗戶關上吧。」
「不用!」家麗連忙阻止。
家歡不知其中玄妙,就說要走,一轉身,卻想起來傘落在窗邊,又回去拿。為民蹲久了,腿受不住,不禁調換雙腿承力點,頭自然從窗口露出一丁點。
家歡眼尖,「什麼人?!」辨認清楚是人的頭皮,立刻用傘柄敲打,並尖叫,「色狼!色狼!有色狼!」
為民不得不戰略性撤退。
護士被驚動了。進來問情況。家歡非說有色狼。家麗忙解釋:「我妹看花眼了,沒事沒事,老四,快回去吧,別磨蹭了,回去吧。」
「剛才明明有個人。」
美心進門,家歡把情況及時告訴了媽媽。
美心也覺得奇怪,醫院裡都是病人,病房裡除了家麗,又都是老年女人,哪來的色狼。
「媽,別聽老四瞎說,累了一天,眼花了。」
美心沒再多問,差遣老四回家,這晚,她陪家麗,任憑家麗說多少個不用不用,她還是一意孤行。明天就出院了。她打算在最後一刻盡一點做媽媽的責任。
「想吃什麼不?」美心溫柔地。
「媽,真沒事。」家麗憂心忡忡。
出院住家裡,天天有人。家麗頂多由妹妹扶著,在院子里坐一會。暑假,家文、家藝、家歡都在家。小玲剛開始學說話,咿咿呀呀,還說不出什麼正經詞兒。老有同學來找家文玩,家文出門了。上次跳皮筋失利後,家藝也不再征戰皮筋界。她老想著學藝術,最大的夢想就是跳紅色娘子軍。
可現實是:她和家歡必須帶老五。老太太吃完飯串門去了,沒帶老五去。常勝這一向回家還是晚。大老湯休病假,他稍得喘息,但局裡收的鴨毛鵝毛到夏天尤其要注意,一不小心臭掉,屬於「重大損失」。因此,他也多在倉庫忙活。同樣的麻煩也在等著美心。醬園廠夏天也需要保衛醬油缸。不怕變質。倒怕那種小飛蟲「綠豆狗子」鑽缸里,一個蟲子壞了一缸湯。得人看著。
水池邊,家藝和家歡在追悼那塊丟失的玉兔牌半透明皂。有了共同的記憶,她們又是一體的了。
所謂鶴蚌相爭,肥皂逃生。
家歡手頂著腮幫子,「唉,你說這大夏天要是能用玉兔牌香皂洗個澡,那應該有多舒服。」
家藝道:「還不是你喇強(土語:好強)。我洗,你也非要洗。」
家歡說:「三姐,能不說這個么,我可沒有責怪你的意思,我就是覺得可惜。」
「可惜大姐摔了,在床上躺著,下個月有沒有工資還不知道呢,有的話,我們再求大姐買一塊。」
老五小玲蹲著玩水。家歡阻止她。
「老三,你說爸媽會不會再要一個小孩?」老四家歡突發奇想。
「再要一個?還嫌不夠亂?已經五朵金花了。」
「他們想要男孩。」
「那就不知道了。」家藝不太關心。
家歡問:「假如爸媽再要一個孩子,你想要一個弟弟還是妹妹?」
奇妙的問題。家藝沒考慮過。但不妨礙她現想。
「你呢?想要弟弟還是妹妹?」老三反問老四。
「肯定弟弟好一些。」家歡不假思索。
家藝道:「如果是我,就想要妹妹。」
「你不是已經有兩個妹妹了么。」
家藝這才說:「老四你就是傻。」
「生妹妹就聰明?」老四腦子轉不過來彎。
家藝慢條斯理說:「我問你,假如爸媽生了個弟弟,這個弟弟在咱們家的地位怎麼樣?」
「那肯定高,是大寶貝。」
「生了妹妹呢?」
「那不高。」
家藝點了一下家歡腦門,「那不就得了,生了弟弟,我們等於都降了一級,成為家裡不重要的人,但如果是妹妹呢,跟我一樣,平起平坐,只有先來後到的區別,都是姐妹,沒有等級的差別。」
家歡若有所思,「是有點道理。」又說:「可我們國家是男女平等。」
家藝哼了一下道:「是男女平等,的確平等,也提倡平等,可在咱爸媽眼裡呢?哪頭輕哪頭重是永遠不會改變的。人嘛,總有偏好,你喜歡棗子我喜歡桃子,爸,他就是想要男孩。但是,有了男孩就是對我們不利。」
家歡忙道:「三姐你真聰明,那還是女孩比較好。」
家藝雙手合十,對著彎彎的月亮。這日是農曆月初。適合許願。「保佑是女孩保佑是女孩保佑是女孩……」家歡連忙跟著姐姐念念有詞。彷彿兩隻狐狸在對著月亮修仙。
啪的一下。
整個北頭瞬間陷入黑暗。
跟著是孩子們激烈的叫嚷。
有人喊:「停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