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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回 洪濤群鯊(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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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洪七公萬萬想不到這場背書比賽竟會如此收場,較之郭靖將歐陽克連摔十七八個筋斗都更令他驚詫十倍,只喜得咧開了一張大口合不攏來,聽歐陽克一聲喝,忙道:「怎麼?你不服氣么?」歐陽克道:「郭兄所背誦的,遠比這冊頁上所載為多,必是他得了《九陰真經》。晚輩斗膽,要放肆在他身上搜一搜。」洪七公道:「黃島主都已許了婚,卻又另生枝節作甚?適才你叔叔說了甚麼來著?」歐陽鋒怪眼上翻,說道:「我姓歐陽的豈能任人欺矇?」他聽了侄兒之言,料定郭靖身上必然懷有《九陰真經》,此時一心要想奪取經文,相較之下,黃藥師許婚與否,倒是次等之事了。   郭靖解了衣帶,敞開大襟,說道:「歐陽前輩請搜便是。」跟著將懷中物事一件件的拿了出來,放在石上,是些銀兩、汗巾、火石之類。歐陽鋒哼了一聲,伸手到他身上去摸。黃藥師素知歐陽鋒為人極是歹毒,別要惱怒之中暗施毒手,他功力深湛,下手之後可是解救不得,當下咳嗽一聲,伸出左手放在歐陽克頸後脊骨之上。那是人身要害,只要他手勁發出,立時震斷脊骨,歐陽克休想活命。   洪七公知道他的用意,暗暗好笑:「黃老邪偏心得緊,這時愛女及婿,反過來一心維護我這傻徒兒了。唉,他背書的本領如此了得,卻也不能算傻。」   歐陽鋒原想以蛤蟆功在郭靖小腹上偷按一掌,叫他三年後傷發而死,但見黃藥師預有提防,也就不敢下手,細摸郭靖身上果無別物,沉吟了半晌。他可不信黃夫人死後選婿這等說話,忽地想起,這小子傻裡傻氣,看來不會說謊,或能從他嘴裡套問出真經的下落,當下蛇杖一抖,杖上金環噹啷啷一陣亂響,兩條怪蛇從杖底直盤上來。黃蓉和郭靖見了這等怪狀,都退後了一步。歐陽鋒尖著嗓子問道:「郭賢侄,這《九陰真經》的經文,你是從何處學來的?」眼中精光大盛,目不轉睛的瞪視著他。郭靖道:「我知道有一部九陰真經,可是從未見過。上卷是在周伯通周大哥那裡……」洪七公奇道:「你怎地叫周伯通作周大哥?你遇見過老頑童周伯通?」郭靖道:「是!周大哥和弟子結義為把兄弟了。」洪七公笑罵:「一老一小,荒唐荒唐!」歐陽鋒問道:「那下卷呢?」郭靖道:「那被梅超風……梅……梅師姊在太湖邊上失落了,現下她正奉了岳父之命,四下尋訪。弟子稟明岳父之後,便想去助她一臂之力。」歐陽鋒厲聲道:「你既未見過《九陰真經》,怎能背得如是純熟?」郭靖奇道:「我背的是《九陰真經》?不對,不是的。那是周大哥教我背的,是他自創的武功秘訣。」   黃藥師暗暗嘆氣,好生失望,心道:「周伯通奉師兄遺命看管《九陰真經》。他打石彈輸了給我,這才受騙毀經,在此之前,自然早就讀了個熟透。那是半點不奇。原來鬼神之說,終屬渺茫。想來我女與他確有姻緣之分,是以如此湊巧。」黃藥師黯然神傷,歐陽鋒卻緊問一句:「那周伯通今在何處?」郭靖正待回答,黃藥師喝道:「靖兒,不必多言。」轉頭向歐陽鋒道:「此等俗事,理他作甚?鋒兄,七兄,你我二十年不見,且在桃花島痛飲三日!」   黃蓉道:「師父,我去給您做幾樣菜,這兒島上的荷花極好,荷花瓣兒蒸雞、鮮菱荷葉羹,您一定喜歡。」洪七公笑道:「今兒遂了你的心意,瞧小娘們樂成這個樣子!」黃蓉微微一笑,說道:「師父,歐陽伯伯、歐陽世兄,請罷。」她既與郭靖姻緣得諧,喜樂不勝,對歐陽克也就消了憎恨之心,此時此刻,天下個個都是好人。   歐陽鋒向黃藥師一揖,說道:「葯兄,你的盛情兄弟心領了,今日就此別過。」黃藥師道:「鋒兄遠道駕臨,兄弟一點地主之誼也沒盡,那如何過意得去?」   歐陽鋒萬里迢迢的趕來,除了替侄兒聯姻之外,原本另有重大圖謀。他得到侄兒飛鴿傳書,得悉《九陰真經》重現人世,現下是在黃藥師一個盲了雙眼的女棄徒手中,便想與黃藥師結成姻親之後,兩人合力,將天下奇書《九陰真經》弄到手中。現下婚事不就,落得一場失意,心情甚是沮喪,堅辭要走。歐陽克忽道:「叔叔,侄兒沒用,丟了您老人家的臉。但黃伯父有言在先,他要傳授一樣功夫給侄兒。」歐陽鋒哼了一聲,心知侄兒對黃家這小妮子仍不死心,要想借口學藝,與黃蓉多所親近,然後施展風流解數,將她弄到手中。黃藥師本以為歐陽克比武定然得勝,所答允下的一門功夫是要傳給郭靖的,不料歐陽克竟致連敗三場,也覺歉然,說道:「歐陽賢侄,令叔武功妙絕天下,旁人望塵莫及,你是家傳的武學,不必求諸外人的了。只是左道旁門之學,老朽差幸尚有一日之長。賢侄若是不嫌鄙陋,但教老朽會的,定必傾囊相授。」歐陽克心想:「我要選一樣學起來最費時日的本事。久聞桃花島主五行奇門之術,天下無雙,這個必非朝夕之間可以學會。」於是躬身下拜,說道:「小侄素來心儀伯父的五行奇門之術,求伯父恩賜教導。」   黃藥師沉吟不答,心中好生為難,這是他生平最得意的學問,除了盡通先賢所學之外,尚有不少獨特的創見,發前人之所未發,端的非同小可,連親生女兒亦以年紀幼小,尚未盡數傳授,豈能傳諸外人?但言已出口,難以反悔,只得說道:「奇門之術,包羅甚廣,你要學哪一門?」歐陽克一心要留在桃花島上,道:「小侄見桃花島上道路盤旋,花樹繁複,心中仰慕之極。求伯父許小侄在島上居住數月,細細研習這中間的生克變化之道。」黃藥師臉色微變,向歐陽鋒望了一眼,心想:「你們要查究桃花島上的機巧布置,到底是何用意?」歐陽鋒見了他神色,知他起疑,向侄兒斥道:「你太也不知天高地厚!桃花島花了黃伯父半生心血,島上布置何等奧妙,外敵不敢入侵,全仗於此,怎能對你說知?」黃藥師一聲冷笑,說道:「桃花島就算只是光禿禿一座石山,也未必就有人能來傷得了黃某人去。」歐陽鋒陪笑道:「小弟魯莽失言,葯兄萬勿見怪。」洪七公笑道:「老毒物!你這激將之計,使得可不高明呀!」黃藥師將玉簫在衣領中一插,道:「各位請隨我來。」歐陽克見黃藥師臉有怒色,眼望叔父請示。歐陽鋒點點頭,跟在黃藥師後面,眾人隨後跟去。   曲曲折折的轉出竹林,眼前出現一大片荷塘。塘中白蓮盛放,清香陣陣,蓮葉田田,一條小石堤穿過荷塘中央。黃藥師踏過小堤,將眾人領入一座精舍。那屋子全是以不刨皮的松樹搭成,屋外攀滿了青藤。此時雖當炎夏,但眾人一見到這間屋子,都是突感一陣清涼。黃藥師將四人讓入書房,啞仆送上茶來。那茶顏色碧綠,冷若雪水,入口涼沁心脾。洪七公笑道:「世人言道:做了三年叫化,連官也不願做。葯兄,我若是在你這清涼世界中住上三年,可連叫化也不願做啦!」黃藥師道:「七兄若肯在此間盤桓,咱哥兒倆飲酒談心,小弟真是求之不得。」洪七公聽他說得誠懇,心下感動,說道:「多謝了。就可惜老叫化生就了一副勞碌命,不能如葯兄這般消受清福。」歐陽鋒道:「你們兩位在一起,只要不打架,不到兩個月,必有幾套新奇的拳法劍術創了出來。」洪七公笑道:「你眼熱么?」歐陽鋒道:「這是光大武學之舉,那是再妙也沒有了。」洪七公笑道:「哈哈,又來口是心非那一套了。」他二人雖無深仇大怨,卻素來心存嫌隙,只是歐陽鋒城府極深,未到一舉而能將洪七公致於死地之時,始終不與他破臉,這時聽他如此說,笑笑不語。黃藥師在桌邊一按,西邊壁上掛著的一幅淡墨山水忽地徐徐升起,露出一道暗門。他走過去揭開了門,取出一卷捲軸,捧在手中輕輕撫摸了幾下,對歐陽克道:「這是桃花島的總圖,島上所有五行生剋、陰陽八卦的變化,全記在內,你拿去好好研習罷。」歐陽克好生失望,原盼在桃花島多住一時,哪知他卻拿出一張圖來,所謀眼見是難成的了,也只得躬身去接。黃藥師忽道:「且慢!」歐陽克一怔,雙手縮了回去。黃藥師道:「你拿了這圖,到臨安府找一家客店或是寺觀住下,三月之後,我派人前來取回。圖中一切,只許心記,不得另行抄錄印摹。」歐陽克心道:「你既不許我在桃花島居住,這邪門兒的功夫我也懶得理會。這三月之中,還得給你守著這幅圖兒,若是一個不小心有甚麼損壞失落,尚須擔待干係。這件事不幹也罷!」正待婉言謝卻,忽然轉念:「他說派人前來取回,必是派他女兒的了,這可是大好的親近機會。」心中一喜,當即稱謝,接過圖來。黃蓉取出那隻藏有「通犀地龍丸」的小盒,遞給歐陽鋒道:「歐陽伯伯,這是辟毒奇寶,侄女不敢拜領。」歐陽鋒心想:「此物落在黃老邪手中,他對我的奇毒便少了一層顧忌。雖然送出的物事又再收回,未免小氣,卻也顧不得了。」於是接過收起,舉手向黃藥師告辭。黃藥師也不再留,送了出來。走到門口,洪七公道:「毒兄,明年歲盡,又是華山論劍之期,你好生將養氣力,咱們再打一場大架。」歐陽鋒淡淡一笑,說道:「我瞧你我也不必枉費心力來爭了。武功天下第一的名號,早已有了主兒。」洪七公奇道:「有了主兒?莫非你毒兄已練成了舉世無雙的絕招?」歐陽鋒微微一笑,說道:「想歐陽鋒這點兒微末功夫,怎敢覬覦『武功天下第一』的尊號?我說的是傳授過這位郭賢侄功夫的那人。」洪七公笑道:「你說老叫化?這個嘛,兄弟想是想的,但葯兄的功夫日益精進,你毒兄又是越活越命長,段皇爺的武功只怕也沒擱下,這就挨不到老叫化啦。」   歐陽鋒冷冷的道:「傳授過郭賢侄功夫的諸人中,未必就數七兄武功最精。」洪七公剛說了句:「甚麼?」黃藥師已介面道:「嗯,你是說老頑竟周伯通?」歐陽鋒道:「是啊!老頑童既然熟習九陰真經,咱們東邪、西毒、南帝、北丐,就都遠不是他的敵手了。」黃藥師道:「那也未必盡然,經是死的,武功是活的。」歐陽鋒先前見黃藥師岔開他的問話,不讓郭靖說出周伯通的所在,心知必有蹊蹺,是以臨別之時又再提及,聽黃藥師如此說,正合心意,臉上卻是不動聲色,淡淡的道:「全真派的武功非同小可,這個咱們都是領教過的。老頑童再加上《九陰真經》,就算王重陽復生,也未見得是他師弟對手,更不必說咱們了。唉,全真派該當興旺,你我三人辛勤一世,到頭來總還是棋差一著。」黃藥師道:「老頑童功夫就算比兄弟好些,可也決計及不上鋒兄、七兄,這一節我倒深知。」歐陽鋒道:「葯兄不必過謙,你我向來是半斤八兩。你既如此說,那是拿得定周伯通的功夫准不及你。這個,只怕……」說著不住搖頭。黃藥師微笑道:「明歲華山論劍之時,鋒兄自然知道。」歐陽鋒正色道:「葯兄,你的功夫兄弟素來欽服,但你說能勝過老頑童,兄弟確是疑信參半,你可別小覷了他。」以黃藥師之智,如何不知對方又在故意以言語相激,只是他心高氣傲,再也按捺不下這一口氣,說道:「那老頑童就在桃花島上,已被兄弟囚禁了一十五年。」此言一出,歐陽鋒與洪七公都吃了一驚。洪七公揚眉差愕,歐陽鋒卻哈哈大笑,說道:「葯兄好會說笑話!」黃藥師更不打話,手一指,當先領路,他足下加勁,登時如飛般穿入竹林。洪七公左手攜著郭靖,右手攜著黃蓉,歐陽鋒也拉著侄兒手臂,兩人各自展開上乘輕功,片刻間到了周伯通的岩洞之外。黃藥師遠遠望見洞中無人,低呼一聲:「咦!」身子輕飄飄的縱起,猶似憑虛臨空一般,幾個起落,便已躍到了洞口。他左足剛一著地,突覺腳下一輕,踏到了空處。他猝遇變故,毫不驚慌,右足在空中虛踢一腳,身子已借勢躍起,反向里竄,落下時左足在地下輕輕一點,哪知落腳處仍是一個空洞。此時足下已無可借力,反手從領口中拔出玉簫,橫里在洞壁上一撐,身子如箭般倒射出來。拔簫撐壁、反身倒躍,實只一瞬間之事。洪七公與歐陽鋒見他身法佳妙,齊聲喝彩,卻聽得「波」的一聲,只見黃藥師雙足已陷入洞外地下一個深孔之中。他剛感到腳下濕漉漉、軟膩膩,腳已著地,足尖微一用勁,身子躍在半空,見洪七公等已走到洞前,地下卻無異狀,這才落在女兒身旁,忽覺臭氣沖鼻,低頭看時,雙腳鞋上都沾滿了大糞。眾人暗暗納罕,心想以黃藥師武功之高強,生性之機伶,怎會著了旁人的道兒?   黃藥師氣惱之極,折了根樹枝在地下試探虛實,東敲西打,除了自己陷入過的三個洞孔之外,其餘均是實地。顯然周伯通料到他奔到洞前之時必會陷入第一個洞孔,又料到他輕身功夫了得,第一孔陷他不得,定會向里縱躍,於是又在洞內挖第二孔;又料知第二孔仍然奈何他不得,算準了他退躍出來之處,再挖第三孔,並在這孔里撒了一堆糞。黃藥師走進洞內,四下一望,洞內除了幾隻瓦罐瓦碗,更無別物,洞壁上依稀寫著幾行字。   歐陽鋒先見黃藥師中了機關,心中暗笑,這時見他走近洞壁細看,心想這裡一針一線之微,都會幹連到能否取得《九陰真經》的大事,萬萬忽略不得,忙也上前湊近去看,只見洞壁上用尖利之物刻著字道:「黃老邪,我給你打斷雙腿,在這裡關了一十五年,本當也打斷你的雙腿,出口惡氣。後來想想,饒了你算了。奉上大糞成堆,臭尿數罐,請啊請啊……」在這「請啊請啊」四字之下,粘著一張樹葉,把下面的字蓋沒了。黃藥師伸手揭起樹葉,卻見葉上連著一根細線,隨手一扯,猛聽得頭頂忽喇喇聲響,立時醒悟,忙向左躍開。歐陽鋒見機也快,一見黃藥師身形晃動,立時躍向右邊,哪知乒乒乓乓一陣響亮,左邊右邊山洞頂上同時掉下幾隻瓦罐,兩人滿頭滿腦都淋滿了臭尿。   洪七公大叫:「好香,好香!」哈哈大笑。黃藥師氣極,破口大罵。歐陽鋒喜怒不形於色,卻只笑了笑。黃蓉飛奔回去,取了衣履給父親換過,又將父親的一件長袍給歐陽鋒換了。黃藥師重入岩洞,上下左右仔細檢視,再無機關,到那先前樹葉遮沒之處看時,見寫著兩行極細之字:「樹葉決不可扯,上有臭尿淋下,千萬千萬,莫謂言之不預也。」黃藥師又好氣又好笑,猛然間想起,適才臭尿淋頭之時,那尿尚有微溫,當下返身出洞,說道:「老頑童離去不久,咱們追他去。」郭靖心想:「兩人碰上了面,必有一番惡鬥。」待要出言勸阻,黃藥師早已向東而去。   眾人知道島上道路古怪,不敢落後,緊緊跟隨,追不多時,果見周伯通在前緩步而行。黃藥師足下發勁,身子如箭離弦,倏忽間已追到他身後,伸手往他頸中抓下。周伯通向左一讓,轉過身來,叫道:「香噴噴的黃老邪啊!」黃藥師這一抓是他數十年勤修苦練之功,端的是快捷異常,威猛無倫,他踏糞淋尿,心下惱怒之極,這一抓更是使上了十成勁力,哪知周伯通只隨隨便便的一個側身就避了開去,當真是舉重若輕。黃藥師心中一凜,不再進擊,定神瞧時,只見他左手與右手用繩索縛在胸前,臉含微笑,神情得意之極。郭靖搶上幾步,說道:「大哥,黃島主成了我岳父啦,大家是一家人。」周伯通嘆道:「岳甚麼父?你怎地不聽我勸?黃老邪刁鑽古怪,他女兒會是好相與的么?你這一生一世之中,苦頭是有得吃的了。好兄弟,我跟你說,天下甚麼事都幹得,頭上天天給人淋幾罐臭尿也不打緊,就是媳婦兒娶不得。好在你還沒跟她拜堂成親,這就趕快溜之大吉罷。你遠遠的躲了起來,叫她一輩子找你不到……」   他兀自嘮叼不休,黃蓉走上前來,笑道:「周大哥,你後面是誰來了?」周伯通回頭一看,並不見人。黃蓉揚手將父親身上換下來的一包臭衣向他後心擲去。周伯通聽到風聲,側身讓過,拍的一聲,那包衣服落地散開,臭氣四溢。   周伯通笑得前仰後合,說道:「黃老邪,你關了我一十五年,打斷了我兩條腿,我只叫你踩兩腳屎,淋一頭尿,兩下就此罷手,總算對得起你罷?」   黃藥師尋思這話倒也有理,心意登平,問道:「你為甚麼把雙手縛在一起?」周伯通道:「這個山人自有道理,天機不可泄漏。」說著連連搖頭,神色黯然。原來當日周伯通困在洞中,數次忍耐不住,要衝出洞來與黃藥師拚斗,但轉念一想,總歸不是他的敵手,若是給他打死或是點了穴道,洞中所藏的上半部《九陰真經》非給他搜去不可,是以始終隱忍,這日得郭靖提醒,才想到自己無意之中練就了分心合擊的無上武功,黃藥師武功再高,也打不過兩個周伯通,一直不住盤算,要如何報復這一十五年中苦受折磨之仇。郭靖走後,他坐在洞中,過去數十年的恩怨愛憎,一幕幕在心中湧現,忽然遠遠聽到玉簫、鐵箏、長嘯三般聲音互斗,一時心猿意馬,又是按勒不住,正自煩躁,斗然想起:「我那把弟功夫遠不及我,何以黃老邪的簫聲引不動他?」當日他想不通其中原因,現下與郭靖相處日子長了,明白了他的性情,這時稍加思索,立即恍然:「是了,是了!他年紀幼小,不懂得男女之間那些又好玩、又麻煩的怪事,何況他天性純樸,正所謂無欲則剛,乃是不失赤子之心的人。我這麼一大把年紀,怎麼還在苦思復仇?如此心地狹窄,想想也真好笑!」   他雖然不是全真道士,但自來深受全真教清靜無為、淡泊玄默教旨的陶冶,這時豁然貫通,一聲長笑,站起身來。只見洞外晴空萬里,白雲在天,心中一片空明,黃藥師對他十五年的折磨,登時成為雞蟲之爭般的小事,再也無所縈懷。轉念卻想:「我這一番振衣而去,桃花島是永遠不來的了,若不留一點東西給黃老邪,何以供他來日之思?」於是興緻勃勃的挖孔拉屎、吊罐撒尿,忙了一番之後,這才離洞而去。他走出數步,忽又想起:「這桃花島道路古怪,不知如何覓路出去。郭兄弟留在島上,凶多吉少,我非帶他同去不可。黃老邪若要阻攔,哈哈,黃老邪,若要打架,一個黃老邪可不是兩個老頑童的敵手啦!」想到得意之處,順手揮出,喀喇一聲,打折了路旁一株小樹,驀地驚覺:「怎麼我功力精進如此?這可與雙手互搏的功夫無關。」手扶花樹,獃獃想了一陣,兩手連揮,喀喀喀喀,一連打斷了七八株樹,不由得心中大震:「這是《九陰真經》中的功夫啊,我……我……我幾時練過了?」霎時間只驚得全身冷汗,連叫:「有鬼,有鬼!」   他牢牢記住師兄王重陽的遺訓,決不敢修習經中所載武功,哪知為了教導郭靖,每日里口中解釋、手上比劃,不知不覺的已把經文深印腦中,睡夢之間,竟然意與神會,奇功自成,這時把拳腳施展出來,卻是無不與經中所載的拳理法門相合。他武功深湛,武學上的悟心又是極高,兼之《九陰真經》中所載純是道家之學,與他畢生所學本是一理相通,他不想學武功,武功卻自行撲上身來。他縱聲大叫:「糟了,糟了,這叫做惹鬼上身,揮之不去了。我要開郭兄弟一個大大的玩笑,哪知道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懊喪了半日,伸手連敲自己腦袋,忽發奇想,於是剝下幾條樹皮,搓成繩索,靠著牙齒之助,將雙手縛在一起,喃喃念道:「從今而後,若是我不能把經中武功忘得一乾二淨,只好終生不與人動武了。縱然黃老邪追到,我也決不出手,以免違了師兄遺訓。唉,老頑童啊老頑童,你自作自受,這番可上了大當啦。」黃藥師哪猜得其中緣由,只道又是他一番頑皮古怪,說道:「老頑童,這位歐陽兄你是見過的,這位……」他話未說完,周伯通已繞著眾人轉了個圈,在每人身邊嗅了幾下,笑道:「這位必是老叫化洪七公,我猜也猜得出。他是好人。正是天網恢恢,臭尿就只淋了東邪西毒二人。歐陽鋒,當年你打我一掌,今日我還你一泡尿,大家扯直,兩不吃虧。」歐陽鋒微笑不答,在黃藥師耳邊低聲道:「葯兄,此人身法快極,他功夫確已在你我之上,還是別惹他為是。」黃藥師心道:「你我已二十年不見,你怎知我功夫就必不如他?」向周伯通道:「伯通,我早說過,但教你把《九陰真經》留下,我焚燒了祭告先室,馬上放你走路,現下你要到哪裡去?」周伯通道:「這島上我住得膩了,要到外面逛逛去。」黃藥師伸手道:「那麼經呢?」周伯通道:「我早給了你啦。」黃藥師道:「別瞎說八道,幾時給過我?」周伯通笑道:「郭靖是你女婿是不是?他的就是你的,是不是?我把《九陰真經》從頭至尾傳了給他,不就是傳給了你?」   郭靖大吃一驚,叫道:「大哥,這……這……你教我的當真便是《九陰真經》?」周伯通哈哈大笑,說道:「難道還是假的么?」郭靖目瞪口呆,登時傻了。周伯通見到他這副呆樣,心中直樂出來,他花了無數心力要郭靖背誦《九陰真經》,正是要見他於真相大白之際驚得暈頭轉向,此刻心愿得償,如何不大喜若狂?黃藥師道:「上卷經文原在你處,下卷經文你卻從何處得來?」周伯通笑道:「還不是你那個好女婿親手交與我的。」郭靖道:「我……我沒有啊。」黃藥師怒極,心道:「郭靖你這小子竟敢對我弄鬼,那瞎子梅超風這時還在拚命的找尋呢。」怒目向郭靖橫了一眼,轉頭對周伯通道:「我要真經的原書。」周伯通道:「兄弟,你把我懷裡那本書摸出來。」郭靖走上前去,探手到他懷中,拿出一本厚約半寸的冊子。周伯通伸手接過,對黃藥師道:「這是真經的上卷,下卷經文也夾在其中,你有本事就來拿去。」黃藥師道:「要怎樣的本事?」周伯通雙手夾住經書,側過了頭,道:「待我想一想。」過了半晌,笑道:「裱糊匠的本事。」黃藥師道:「甚麼?」周伯通雙手高舉過頂,往上一送,但見千千萬萬片碎紙斗然散開,有如成群蝴蝶,隨著海風四下飛舞,霎時間東飄西揚,無可追尋。黃藥師又驚又怒,想不到他內功如此深湛,就在這片刻之間,把一部經書以內力壓成了碎片,想起亡妻,心中又是一酸,怒喝:「老頑童,你戲弄於我,今日休想出得島去!」飛步上前,撲面就是一掌。周伯通身子微晃,接著左搖右擺,只聽得風聲颼颼,黃藥師的掌影在他身旁飛舞,卻始終掃不到他半點。這路「落英神劍掌」是黃藥師的得意武功,豈知此刻連出二十餘招,竟然無功。   黃藥師見他並不還手,正待催動掌力,逼得他非招架不可,驀地驚覺:「我黃藥師豈能與縛住雙手之人過招。」當即躍後三步,叫道:「老頑童,你腿傷已經好了,我可又要對你不起啦。快把手上的繩子崩斷了,待我見識見識你《九陰真經》的功夫。」周伯通愁眉苦臉,連連搖頭,說道:「不瞞你說,我是有苦難言。這手上的繩子,說甚麼都是不能崩斷的。」黃藥師道:「我給你弄斷了罷。」上前拿他手腕。周伯通大叫:「啊喲,救命,救命!」翻身撲地,連滾幾轉。   郭靖吃了一驚,叫道:「岳父!」待要上前勸阻,洪七公拉住他的手臂,低聲道:「別傻!」郭靖停步看時,只見周伯通在地下滾來滾去,靈便之極,黃藥師手抓足踢,哪裡碰得到他的身子?洪七公低聲道:「留神瞧他身法。」郭靖見周伯通這一路功夫正便是真經上所說的「蛇行狸翻」之術,當下凝神觀看,看到精妙之處,情不自禁的叫了聲:「好!」黃藥師愈益惱怒,拳鋒到處,猶如斧劈刀削一般,周伯通的衣袖袍角一塊塊的裂下,再斗片刻,他長須長發也一叢叢的被黃藥師掌力震斷。周伯通雖未受傷,也知道再斗下去必然無幸,只要受了他一招半式,不死也得重傷,眼見黃藥師左掌橫掃過來,右掌同時斜劈,每一掌中都暗藏三招後繼毒招,自己身法再快,也難躲閃,只得雙膀運勁,蓬的一聲,繩索崩斷,左手架開了他襲來的攻勢,右手卻伸到自己背上去抓了抓癢,說道:「啊喲,癢得我可受不了啦。」   黃藥師見他在劇斗之際,居然還能好整以暇的抓癢,心中暗驚,猛發三招,都是生平絕學。周伯通道:「我一隻手是打你不過的,唉,不過沒有法子。我說甚麼也不能對不起師哥。」右手運力抵擋,左手垂在身側,他本身武功原不及黃藥師精純,右手上架,被黃藥師內勁震開,一個踉蹌,向後跌出數步。黃藥師飛身下撲,雙掌起處,已把周伯通罩在掌力之下,叫道:「雙手齊上!一隻手你擋不住。」周伯通道:「不行,我還是一隻手。」黃藥師怒道:「好,那你就試試。」雙掌與他單掌一交,勁力送出,騰的一響,周伯通一交坐在地下,閉上雙目。黃藥師不再進擊,只見周伯通哇的一聲,吐出一口鮮血,臉色登時慘白如紙。眾人心中都感奇怪,他如好好與黃藥師對敵,就算不勝,也決不致落敗,何以堅決不肯雙手齊用?   只見周伯通慢慢站起身來,說道:「老頑童上了自己的大當,無意之中竟學到了九陰奇功,違背師兄遺訓。若是雙手齊上,黃老邪,你是打我不過的。」   黃藥師知他所言非虛,默默不語,心想自己無緣無故將他在島上囚了十五年,現下又將他打傷,實在說不過去,從懷裡取出一隻玉匣,揭開匣蓋,取出三顆猩紅如血的丹藥,交給他道:「伯通,天下傷葯,只怕無出我桃花島無常丹之右。每隔七天服一顆,你的內傷可以無礙。現下我送你出島。」周伯通點了點頭,接過丹藥,服下了一顆,自行調氣護傷,過了一會,吐出一口瘀血,說道:「黃老邪,你的丹藥很靈,無怪你名字叫作『藥師』。咦,奇怪,奇怪,我名叫『伯通』,那又是甚麼意思?」他凝思半晌,搖了搖頭,說道:「黃老邪,我要去了,你還留我不留?」黃藥師道:「不敢,任你自來自去。伯通兄此後如再有興枉顧,兄弟倒履相迎。我這就派船送你離島。」郭靖蹲下地來,負起周伯通,跟著黃藥師走到海旁,只見港灣中大大小小的停泊著六七艘船。   歐陽鋒道:「葯兄,你不必另派船隻送周大哥出島,請他乘坐小弟的船去便了。」黃藥師道:「那麼費鋒兄的心了。」向船旁啞仆打了幾個手勢,那啞僕從一艘大船中托出一盤金元寶來。黃藥師道:「伯通,這點兒金子,你拿去頑皮胡用罷。你武功確比黃老邪強,我佩服得很。」周伯通眼睛一霎,臉上做了個頑皮的鬼臉。向歐陽鋒那艘大船瞧去,見船頭扯著一面大白旗,旗上綉著一條張口吐舌的雙頭怪蛇,心中甚是不喜。歐陽鋒取出一管木笛,噓溜溜的吹了幾聲,過不多時,林中異聲大作。桃花島上兩名啞仆領了白駝山的蛇奴驅趕蛇群出來,順著幾條跳板,一排排的游入大船底艙。周伯通道:「我不坐西毒的船,我怕蛇!」黃藥師微微一笑,道:「那也好,你坐那艘船罷。」向一艘小船一指。周伯通搖搖頭道:「我不坐小船,我要坐那邊那艘大船。」黃藥師臉色微變,道:「伯通,這船壞了沒修好,坐不得的。」眾人瞧那船船尾高聳,形相華美,船身漆得金碧輝煌,卻是新打造好的,哪有絲毫破損之象?周伯通道:「我非坐那艘新船不可!黃老邪,你幹嗎這樣小氣?」黃藥師道:「這船最不吉利,坐了的人非病即災,是以停泊在這裡向來不用的。我哪裡是小氣了?你若不信,我馬上把船燒了給你看。」做了幾個手勢,四名啞仆點燃了柴片,奔過去就要燒船。   周伯通突然間在地下一坐,亂扯鬍子,放聲大哭。眾人見他如此,都是一怔,只有郭靖知道他的脾氣,肚裡暗暗好笑。周伯通扯了一陣鬍子,忽然亂翻亂滾,哭叫:「我要坐新船,我要坐新船。」黃蓉奔上前去,阻住四名啞仆。洪七公笑道:「葯兄,老叫化一生不吉利,就陪老頑童坐坐這艘凶船,咱們來個以毒攻毒,斗它一斗,瞧是老叫化的晦氣重些呢,還是你這艘凶船厲害。」黃藥師道:「七兄,你再在島上盤桓數日,何必這麼快就去?」洪七公道:「天下的大叫化、中叫化、小叫化不日就要在湖南嶽陽聚會,聽老叫化指派丐幫頭腦的繼承人。老叫化若是有個三長兩短要歸天,不先派定誰繼承,天下的叫化豈非無人統領?因此老叫化非趕著走不可。葯兄厚意,兄弟甚是感激,待你的女兒女婿成婚,我再來叨擾罷。」黃藥師嘆道:「七兄你真是熱心人,一生就是為了旁人勞勞碌碌,馬不停蹄的奔波。」洪七公笑道:「老叫化不騎馬,我這是腳不停蹄。啊喲,不對,你繞了彎子罵人,腳上生蹄,那可不成了牲口?」   黃蓉笑道:「師父,這是您自己說的,我爹可沒罵您。」洪七公道:「究竟師父不如親父,趕明兒我娶個叫化婆,也生個叫化女兒給你瞧瞧。」黃蓉拍手笑道:「那再好也沒有。我有個小叫化師妹,可不知有多好玩。」   歐陽克斜眼相望,只見日光淡淡的射在她臉頰之上,真是艷如春花,麗若朝霞,不禁看得痴了。但隨即見她的眼光望向郭靖,脈脈之意,一見而知,又不禁怒氣勃發,心下暗暗立誓:「總有一日,非殺了這臭小子不可。」
忘憂書屋 > > 射鵰英雄傳 > 第十九回 洪濤群鯊(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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