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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回 洪濤群鯊(2)

所屬書籍: 射鵰英雄傳
  洪七公伸手扶起周伯通,道:「伯通,我陪你坐新船。黃老邪古怪最多,咱哥兒倆可不上他的當。」周伯通大喜,說道:「老叫化,你人很好,咱倆拜個把子。」洪七公尚未回答,郭靖搶著道:「周大哥,你我已拜了把子,你怎能和我師父結拜?」周伯通笑道:「那有甚麼干係?你岳父若是肯給新船我坐,我心裡一樂,也跟他拜個把子。」黃蓉笑道:「那麼我呢?」周伯通眼睛一瞪,道:「我不上女娃子的當。美貌女人,多見一次便倒一分霉。」勾住洪七公的手臂,就往那艘新船走去。黃藥師快步搶在兩人前面,伸開雙手攔住,說到:「黃某不敢相欺,坐這艘船實在凶多吉少。兩位實不必甘冒奇險。只是此中原由,不便明言。」   洪七公哈哈笑道:「你已一再有言在先,老叫化若是暈船歸天,仍是贊你葯兄夠朋友。」他雖行事說話十分滑稽,內心卻頗精明,見黃藥師三番兩次的阻止,知道船上必有蹊蹺,周伯通堅持要坐,眼見拗他不得,若是真有奇變,他孤掌難鳴,兼之身上有傷,只怕應付不來,是以決意陪他同乘。黃藥師哼了一聲,道:「兩位功夫高強,想來必能逢凶化吉,黃某倒是多慮了。姓郭的小子,你也去罷。」郭靖聽他認了自己為婿之後,本已稱作「靖兒」,這時忽然改口,而且語氣甚是嚴峻,望了他一眼,說道:「岳父……」黃藥師厲聲道:「你這狡詐貪得的小子,誰是你的岳父?今後你再踏上桃花島一步,休怪黃某無情。」反手一掌,擊在一名啞仆的背心,喝道:「這就是你的榜樣!」這啞仆舌頭早被割去,只是喉間發出一聲低沉的嘶叫,身子直飛出去。他五臟已被黃藥師一掌擊碎,飛墮海心,沒在波濤之中,霎時間無影無蹤。眾啞仆嚇得心驚膽戰,一齊跪下。這些啞仆個個都是忘恩負義的奸惡之徒,黃藥師事先查訪確實,才一一擒至島上,割啞刺聾,以供役使,他曾言道:「黃某並非正人君子,江湖上號稱『東邪』,自然也不屑與正人君子為伍。手下僕役,越是邪惡,越是稱我心意。」那啞仆雖然死有餘辜,但突然間無緣無故被他揮掌打入海心,眾人心中都是暗嘆:「黃老邪確是邪得可以。」郭靖更是驚懼莫名,屈膝跪倒。洪七公道:「他甚麼事又不稱你的心啦?」黃藥師不答,厲聲問郭靖道:「那《九陰真經》的下卷,是不是你給周伯通的?」郭靖道:「有一張東西是我交給周大哥的,不過我的確不知就是經文,若是知道……」周伯通向來不理事情的輕重緩急,越見旁人疾言厲色,越愛大開玩笑,不等郭靖說完,搶著便道:「你怎麼不知?你說親手從梅超風那裡搶來,幸虧黃藥師那老頭兒不知道。你還說學通了經書之後,從此天下無敵。」郭靖大驚,顫聲道:「大哥,我……我幾時說過?」周伯通霎霎眼睛,正色道:「你當然說過。」郭靖將經文背得爛熟而不知便是《九陰真經》,本就極難令人入信,這時周伯通又這般說,黃藥師盛怒之下,哪想得到這是老頑童在開玩笑?只道周伯通一片童心,天真爛漫,不會替郭靖圓謊,信口吐露了真相。他狂怒不可抑制,深怕立時出手斃了郭靖,未免有失身分,拱手向周伯通、洪七公、歐陽鋒道:「請了!」牽著黃蓉的手,轉身便走。黃蓉待要和郭靖說幾句話,只叫得一聲:「靖哥哥……」已被父親牽著縱出數丈外,頃刻間沒入了林中。周伯通哈哈大笑,突覺胸口傷處劇痛,忙忍住了笑,但終於還是笑出聲來,說道:「黃老邪又上了我的當。我說頑話騙他,他老兒果然當了真。有趣,有趣!」洪七公驚道:「那麼靖兒事先當真不知?」周伯通笑道:「他當然不知。他還說九陰奇功邪氣呢,若是先知道了,怎肯跟著我學?兄弟,現下你已牢牢記住,忘也忘不了,是么?」說著又是捧腹狂笑,既須忍痛,又要大笑,神情尷尬無比。   洪七公跌足道:「唉,老頑童,這玩笑也開得的?我跟葯兄說去。」拔足奔向林邊,卻見林內道路縱橫,不知黃藥師去了何方。眾啞仆見主人一走,早已盡數隨去。洪七公無人領路,只得廢然而返,忽然想起歐陽克有桃花島的詳圖,忙道:「歐陽賢侄,桃花島的圖譜請借我一觀。」歐陽克搖頭道:「未得黃伯父允可,小侄不敢借予旁人,洪伯父莫怪。」洪七公哼了一聲,心中暗罵:「我真老糊塗了,怎麼向這小子借圖?他是巴不得黃老邪惱恨我這傻徒兒。」只見林中白衣閃動,歐陽鋒那三十二名白衣舞女走了出來。當先一名女子走到歐陽鋒面前,曲膝行禮道:「黃老爺叫我們跟老爺回去。」歐陽鋒向她們一眼不瞧,只擺擺手令他們上船,向洪七公與周伯通道:「葯兄這船中只怕真有甚麼巧妙機關。兩位寬心,兄弟坐船緊跟在後,若有緩急,自當稍效微勞。」周伯通怒道:「誰要你討好?我就是要試試黃老邪的船有甚麼古怪。你跟在後面,變成了有驚無險,那還有甚麼味兒?你跟我搗蛋,老頑童再淋你一頭臭尿!」歐陽鋒笑道:「好,那麼後會有期。」一拱手,徑自帶了侄兒上船。   郭靖望著黃蓉的去路,獃獃出神。周伯通笑道:「兄弟,咱們上船去。瞧他一艘死船,能把咱們三個活人怎生奈何了?」左手牽著洪七公,右手牽著郭靖,奔上新船。只見船中已有七八名船夫侍僕站著侍候,都是默不作聲。周伯通笑道:「哪一日黃老邪邪氣發作,把他寶貝女兒的舌頭也割掉了,我才佩服他真有本事。」郭靖聽了,不由得打個寒噤,周伯通哈哈笑道:「你怕了么?」向船夫做了個手勢。眾船夫起錨揚帆,乘著南風駛出海去。洪七公道:「來,咱們瞧瞧船上到底有甚麼古怪。」三人從船首巡到船尾,又從甲板一路看到艙底,到處仔細查察,只見這船前後上下都油漆得晶光燦亮,艙中食水白米、酒肉蔬菜,貯備俱足,並無一件惹眼的異物。周伯通恨恨的道:「黃老邪騙人!說有古怪,卻沒古怪,好沒興頭。」洪七公心中疑惑,躍上桅杆,將桅杆與帆布用力搖了幾搖,亦無異狀,放眼遠望,但見鷗鳥翻飛,波濤接天,船上三帆吃飽了風,徑向北駛。他披襟當風,胸懷為之一爽,回過頭來,只見歐陽鋒的坐船跟在約莫二里之後。洪七公躍下桅杆,向船夫打個手勢,命他駕船偏向西北,過了一會,再向船尾望去,只見歐陽鋒的船也轉了方向,仍是跟在後面。洪七公心下嘀咕:「他跟來幹嗎?難道當真還會安著好心?老毒物發善心,太陽可要從西邊出來了。」他怕周伯通知道了亂髮脾氣,也不和他說知,吩咐轉舵東駛。船上各帆齊側,只吃到一半風,駛得慢了。果然不到半盞茶時分,歐陽鋒的船也向東跟來。洪七公心道:「咱們在海里鬥鬥法也好。」走回艙內,只見郭靖鬱鬱不樂,呆坐出神。洪七公道:「徒兒,我傳你一個叫化子討飯的法門:主人家不給,你在門口纏他三日三夜,瞧他給是不給?」周伯通笑道:「若是主人家養有惡狗,你不走,他叫惡狗咬你,那怎麼辦?」洪七公笑道:「這般為富不仁的人家,你晚上去大大偷他一筆,那也不傷陰騭。」周伯通向郭靖道:「兄弟,懂得你師父的話么?那是叫你跟岳父纏到底,他若不把女兒給你,反要打人,你到晚上就去偷她出來。只不過你所要偷的,卻是生腳的活寶,你只須叫道:『寶貝兒』來!」她自己就跟著你走了。」   郭靖聽著,也不禁笑了。他見周伯通在艙中走來走去,沒一刻安靜,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問道:「大哥,現下你要到哪裡去?」周伯通道:「我沒準兒,到處去閑逛散心。我在桃花島這許多年,可悶也悶壞了。」郭靖道:「我求大哥一件事。」周伯通搖手道:「你要我回桃花島幫你偷婆娘,我可不幹。」郭靖臉上一紅,道:「不是這個。我想煩勞大哥去太湖邊上宜興的歸雲庄走一遭。」周伯通道:「那幹甚麼?」郭靖道:「歸雲庄的陸莊主陸乘風是一位豪傑,他原是我岳父的弟子,受了黑風雙煞之累,雙腿被我岳父打折了,不得復原。我見大哥的腿傷卻好得十足,是以想請大哥傳授他一點門道。」周伯通道:「這個容易。黃老邪倘若再打斷我兩腿,我仍有本事復原。你如不信,不妨打斷了我兩條腿試試。」說著坐在椅上,伸出腿來,一副「不妨打而斷之」的模樣。郭靖笑道:「那也不用試了,大哥自有這個本事。」   正說到此處,突然豁喇一聲,艙門開處,一名船夫闖了進來,臉如土色,驚恐異常,指手劃腳,就是說不出話。三人知道必有變故,躍起身來,奔出船艙。   黃蓉被父親拉進屋內,臨別時要和郭靖說一句話,也是不得其便,十分惱怒傷心,回到自己房中,關上了門,放聲大哭。黃藥師盛怒之下將郭靖趕走,這時知他已陷入死地,心中對女兒頗感歉仄,想去安慰她幾句,但連敲了幾次門,黃蓉不理不睬,盡不開門,到了晚飯時分,也不出來吃飯。黃藥師命僕人將飯送去,卻被她連菜帶碗摔在地下,還將啞仆踢了幾個筋斗。黃蓉心想:「爹爹說得出做得到,靖哥哥若是再來桃花島,定會被他打死。我如偷出島去尋他,留著爹孤零零一人,豈不寂寞難過?」左思右想,柔腸百結。數月之前,黃藥師罵了她一場,她想也不想的就逃出島去,後來再與父親見面,見他鬢邊白髮驟增,數月之間猶如老了十年,心下甚是難過,發誓以後再不令老父傷心,哪知此刻又遇上了這等為難之事。她伏在床上哭了一場,心想:「若是媽媽在世,必能給我做主,哪會讓我如此受苦?」一想到母親,便起身出房,走到廳上。桃花島上房屋的門戶有如虛設,若無風雨,大門日夜洞開。黃蓉走出門外,繁星在天,花香沉沉,心想:「靖哥哥這時早已在數十里之外了。不知何日再得重見。」嘆了一口氣,舉袖抹抹眼淚,走入花樹深處。   傍花拂葉,來到母親墓前。佳木蔥籠,異卉爛縵,那墓前四時鮮花常開,每本都是黃藥師精選的天下名種,溶溶月色之下,各自分香吐艷。黃蓉將墓碑向左推了三下,又向右推三下,然後用力向前扳動,墓碑緩緩移開,露出一條石砌的地道,她走入地道,轉了三個彎,又開了機括,打開一道石門,進入墓中壙室,亮火折把母親靈前的琉璃燈點著了。她獨處地下斗室,望著父親手繪的亡母遺像,心中思潮起伏:「我從來沒見過媽,我死了之後,是不是能見到她呢?她是不是還像畫上這麼年輕、這麼美麗?她現下卻在哪裡?在天上,在地府,還是就在這壙室之中?我永遠在這裡陪著媽媽算了。」壙室中壁間案頭儘是古物珍玩、名畫法書,沒一件不是價值連城的精品。黃藥師當年縱橫湖海,不論是皇宮內院、巨宦富室,還是大盜山寨之中,只要有甚麼奇珍異寶,他不是明搶硬索,就是暗偷潛盜,必當取到手中方罷。他武功既強,眼力又高,搜羅的奇珍異寶不計其數,這時都供在亡妻的壙室之中。黃蓉見那些明珠美玉、翡翠瑪瑙之屬在燈光下發出淡淡光芒,心想:「這些珍寶雖無知覺,卻是歷千百年而不朽。今日我在這裡看著它們,將來我身子化為塵土,珍珠寶玉卻仍然好好的留在人間。世上之物,是不是愈有靈性,愈不長久?只因為我媽媽絕頂聰明,是以只活到二十歲就亡故了么?」望著母親的畫像怔怔的出了一會神,吹熄燈火,走到氈帷後母親的玉棺之旁,撫摸了一陣,坐在地下,靠著玉棺,心中自憐自傷,似乎是倚偎在母親身上,有了些依靠。這日大喜大愁之餘,到此時已疲累不堪,過不多時,竟自沉沉睡去。她在睡夢之中忽覺是到了北京趙王府中,正在獨斗群雄,卻在塞北道上與郭靖邂逅相遇,剛說了幾句話,忽爾見到了母親,要想極目看她容顏,卻總是瞧不明白。忽然之間,母親向天空飛去,自己在地下急追,只見母親漸飛漸高,心中惶急,忽然父親的聲音響了起來,是在叫著母親的名字,這聲音愈來愈是明晰。黃蓉從夢中醒來,卻聽得父親的聲音還是隔著氈帷在喃喃說話。她一定神間,才知並非做夢,父親也已來到了壙室之中。她幼小之時,父親常抱著她來到母親靈前,絮絮述說父女倆的生活瑣事,近年來雖較少來,但這時聽到父親聲音,卻也不以為怪。她正與父親賭氣,不肯出去叫他,要等他走了方才出去,只聽父親說道:「我向你許過心愿,要找了《九陰真經》來,燒了給你,好讓你在天之靈知道,當年你苦思不得的經文到底是寫著些甚麼。一十五年來始終無法可施,直到今日,才完了這番心愿。」黃蓉大奇:「爹爹從何處得了《九陰真經》?」只聽他又道:「我卻不是故意要殺你女婿,這是他們自己強要坐那艘船的。」黃蓉猛吃一驚:「媽媽的女婿?難道是說靖哥哥?坐了那船便怎樣?」當下凝神傾聽,黃藥師卻反來複去述說妻子逝世之後,自己是怎樣的孤寂難受。黃蓉聽父親吐露真情,不禁凄然,心想:「靖哥哥和我都是十多歲的孩子,兩情堅貞,將來何患無重見之日?我總是不離開爹爹的了。」正想到此處,卻聽父親說道:「老頑童把真經上下卷都用掌力毀了,我只道許給你的心愿再無得償之日,哪知鬼使神差,他堅要乘坐我造來和你相會的花船……」黃蓉心想:「每次我要到那船上去玩,爹爹總是厲色不許,怎麼是他造來和媽媽相會的?」   原來黃藥師對妻子情深意重,兼之愛妻為他而死,當時一意便要以死相殉。他自知武功深湛,上吊服毒,一時都不得便死,死了之後,屍身又不免受島上啞仆糟蹋,於是去大陸捕拿造船巧匠,打造了這艘花船。這船的龍骨和尋常船隻無異,但船底木材卻並非用鐵釘釘結,而是以生膠繩索膠纏在一起,泊在港中之時固是一艘極為華麗的花船,但如駛入大海,給浪濤一打,必致沉沒。他本擬將妻子遺體放入船中,駕船出海,當波涌舟碎之際,按玉簫吹起《碧海潮生曲》,與妻子一齊葬身萬丈洪濤之中,如此瀟洒倜儻以終此一生,方不辱沒了當世武學大宗匠的身分,但每次臨到出海,總是既不忍攜女同行,又不忍將她拋下不顧,終於造了墓室,先將妻子的棺木厝下。這艘船卻是每年油漆,歷時常新。要待女兒長大,有了妥善歸宿,再行此事。   黃蓉不明其中原由,聽了父親的話茫然不解,只聽他又道:「老頑童將《九陰真經》背得滾瓜爛熟,姓郭的小子也背得一絲不錯,我將這兩人沉入大海,正如焚燒兩部活的真經一般,你在天之靈,那也可以心安了。只是洪老叫化平白無端的陪送了老命,未免太冤。我在一日之中,為了你而殺死三個高手,償了當日許你之願,他日重逢,你必會說你丈夫言出必踐,對愛妻答允下之事,可沒一件不做。哈哈!」黃蓉只聽得毛骨悚然,一股涼意從心底直冒上來。她雖不明端的,但料知花船中必定安排著極奇妙極毒辣的機關,她素知父親之能,只怕郭靖等三人這時都已遭了毒手,心中又驚又痛,立時就要搶出去求父親搭救三人性命,只是嚇得腳都軟了,一時不能舉步,口中也叫不出聲來。只聽得父親凄然長笑,似歌似哭,出了墓道。   黃蓉定了定神,更無別念:「我要去救靖哥哥,若是救他不得,就陪他死了。」她知父親脾氣古怪,對亡妻又已愛到發痴,求他必然無用,當下奔出墓道,直至海邊,跳上小船,拍醒船中的啞船夫,命他們立時揚帆出海。忽聽得馬蹄聲響,一匹馬急馳而來,同時父親的玉簫之聲,也隱隱響起。黃蓉向岸上望去,只見郭靖那匹小紅馬正在月光下來回賓士,想是它局處島上,不得施展駿足,是以夜中出來馳騁。心想:「這茫茫大海之中,哪裡找靖哥哥去?小紅馬縱然神駿,一離陸地,卻是全然無能為力的了。」   洪七公、周伯通、郭靖三人搶出船艙,都是腳下一軟,水已沒脛,不由得大驚,一齊躍上船桅,洪七公還順手提上了兩名啞子船夫,俯首看時,但見甲板上波濤洶湧,海水滾滾灌入船來。這變故突如其來,三人一時都感茫然失措。周伯通道:「老叫化,黃老邪真有幾下子,這船他是怎麼弄的?」洪七公道:「我也不知道啊。靖兒,抱住桅杆,別放手……」郭靖還沒答應,只聽得豁喇喇幾聲響亮,船身從中裂為兩半。兩名船夫大驚,抱著帆桁的手一松,直跌入海中去了。周伯通一個筋斗,倒躍入海。洪七公叫道:「老頑童,你會水性不會?」周伯通從水中鑽出頭來,笑道:「勉強對付著試試……」後面幾句話被海風迎面一吹,已聽不清楚。此時桅杆漸漸傾側,眼見便要橫墮入海。洪七公叫道:「靖兒,桅杆與船身相連,合力震斷它。來!」兩人掌力齊發,同時擊在主桅的腰心。桅杆雖然堅牢,卻怎禁得起洪七公與郭靖合力齊施?只擊得幾掌,轟的一聲,攔腰折斷,兩人抱住了桅杆,跌入海中。當地離桃花島已遠,四下里波濤山立,沒半點陸地的影子,洪七公暗暗叫苦,心想在這大海之中飄流,苦是無人救援,無飲無食,武功再高,也支持不到十天半月,回頭眺望,連歐陽鋒的坐船也沒了影蹤。遠遠聽得南邊一人哈哈大笑,正是周伯通。洪七公道:「靖兒,咱們過去接他。」兩人一手扶著斷桅,一手划水,循聲游去。海中浪頭極高,划了數丈,又給波浪打了回來。洪七公朗聲笑道:「老頑童,我們在這裡。」他內力深厚,雖是海風呼嘯,浪聲澎湃,但叫聲還是遠遠的傳了出去。只聽周伯通叫道:「老頑童變了落水狗啦,這是鹹湯泡老狗啊。」郭靖忍不住好笑,心想在這危急當中他還有心情說笑,「老頑童」三字果是名不虛傳。三人先後從船桅墮下,被波浪一送,片刻間已相隔數十丈之遙,這時撥水靠攏,過了良久,才好容易湊在一起。洪七公與郭靖一見周伯通,都不禁失笑,只見他雙足底下都用帆索縛著一塊船板,正施展輕功在海面踏波而行。只是海浪太大,雖然身子隨波起伏,似乎逍遙自在,但要前進後退,卻也不易任意而行。他正玩得起勁,毫沒理會眼前的危險。郭靖放眼四望,坐船早為波濤吞沒,眾船夫自也已盡數葬身海底,忽聽周伯通大聲驚呼:「啊喲,乖乖不得了!老頑童這一下可得粉身碎骨。」洪七公與郭靖聽他叫聲惶急,齊問:「怎麼?」周伯通手指遠處,說道:「鯊魚,大隊鯊魚。」郭靖生長沙漠,不知鯊魚的厲害,一回頭,見洪七公神色有異,心想不知那鯊魚是何等樣的怪物,連師父和周大哥平素那樣泰然自若之人,竟也不能鎮定。   洪七公運起掌力,在桅杆盡頭處連劈兩掌,把桅杆劈下了半截,只見海面的白霧中忽喇一聲,一個巴斗大的魚頭鑽出水面,兩排尖利如刀的白牙在陽光中一閃,魚頭又沒入了水中。洪七公將木棒擲給郭靖,叫道:「照準魚頭打!」郭靖探手入懷,摸出匕首,叫道:「弟子有匕首。」將木棒遠遠擲去,周伯通伸手接住。這時已有四五頭虎鯊圍住了周伯通團團兜圈,只是沒看清情勢,不敢攻擊。周伯通彎下腰來,通的一聲,揮棒將一條虎鯊打得腦漿迸裂,群鯊聞到血腥,紛紛湧上。郭靖見海面上翻翻滾滾,不知有幾千幾萬條鯊魚,又見鯊魚一口就把死鯊身上的肉扯下一大塊來,牙齒尖利之極,不禁大感惶恐,突覺腳上有物微微碰撞,他疾忙縮腳,身底水波晃動,一條大鯊魚猛竄上來。郭靖左手在桅杆上一推,身子借力向右,順手揮匕首刺落。這匕首鋒銳無比,嗤的一聲輕響,已在鯊魚頭上刺了個窟窿,鮮血從海水中翻滾而上。群鯊圍上,亂搶亂奪的咬嚙。   三人武功卓絕,在群鯊圍攻之中,東閃西避,身上竟未受傷,每次出手,總有一條鯊魚或死或傷。那鯊魚只要身上出血,轉瞬間就給同伴扯食得剩下一堆白骨。饒是三人藝高人膽大,見了這情景也不禁慄慄危懼。眼見四周鯊魚難計其數,殺之不盡,到得後來,總歸無幸,但在酣斗之際,全力施為,也不暇想及其他。三人掌劈劍刺,拳打棒擊,不到一個時辰,已打死二百餘條鯊魚,但見海上煙霧四起,太陽慢慢落向西方海面。周伯通叫道:「老叫化,郭兄弟,天一黑,咱三個就一塊一塊的鑽到鯊魚肚裡去啦。咱們來個賭賽,瞧是誰先給鯊魚吃了。」洪七公道:「先給魚吃了算輸還是算贏?」周伯通道:「當然算贏。」洪七公道:「啊喲,這個我寧可認輸。」反手一掌「神龍擺尾」,打在一條大鯊身側,那條大鯊總有二百餘斤,被他掌力帶動,飛出海面,在空中翻了兩個筋斗,這才落下,只震得海面水花四濺,那魚白肚向天,已然斃命。周伯通贊道:「好掌法!我拜你為師,你教我這『降龍十八掌』。就可惜沒時候學了,老叫化,你到底比是不比?」洪七公笑道:「恕不奉陪。」周伯通哈哈一笑,問郭靖道:「兄弟,你怕不怕?」郭靖心中實在極是害怕,但見兩人越打越是寧定,生死大事,卻也拿來說笑,精神為之一振,說道:「先前很怕,現下好些啦。」忽見一條巨鯊張鰭鼓尾,猛然沖將過來。他見那巨鯊來勢兇惡,側過身子,左手向上一引,這是個誘敵的虛招,那巨鯊果然上當,半身躍出水面,疾似飛梭般向他左手咬來。郭靖右手匕首刺去,插中巨鯊口下的咽喉之處。那巨鯊正向上躍,這急升之勢,剛好使匕首在它腹上划了一條長縫,登時血如泉涌,臟腑都翻了出來。這時周伯通與洪七公也各殺了一條就魚。周伯通中了黃藥師的掌力,原本未痊,酣斗良久,胸口又劇痛起來,他大笑叫道:「老叫化,郭兄弟,我失陪了,要先走一步到鯊魚肚子里去啦!唉,你們不肯賭賽,我雖然贏了,卻也不算。」郭靖聽他說話之時雖然大笑,語音中頗有失望之意,便道:「好,我跟你賭!」周伯通喜道:「這才死得有趣!」轉身避開兩條鯊魚的同時夾攻,忽見遠處白帆高張,暮靄蒼茫中一艘大船破浪而來。洪七公也即見到,正是歐陽鋒所乘的座船。三人見有救援,盡皆大喜。郭靖靠近周伯通身邊,助他抵擋鯊魚。只一頓飯功夫,大船駛近,放下兩艘小舢舨,把三人救上船去,周伯通口中吐血,還在不斷說笑,指著海中群鯊咒罵。歐陽鋒和歐陽克站在大船頭上迎接,極目遠望,見海上鼓鰭來去的儘是鯊魚,心下也不禁駭然。周伯通不肯認輸,說道:「老毒物,是你來救我們的,我可沒出聲求救,因此不算你對我有救命之恩。」歐陽鋒道:「那自然不算。今日阻了三位海中殺鯊的雅興,兄弟好生過意不去。」周伯通笑道:「那也罷了,你阻了我們的雅興,卻免得我們鑽入鯊魚肚中玩耍,兩下就此扯直,誰也沒虧負了誰。」   歐陽克和蛇奴用大塊牛肉作餌,掛在鐵鉤上垂釣,片刻之間,釣起了七八條大鯊。洪七公指著鯊魚笑道:「好,你吃不到我們,這可得讓我們吃了。」歐陽克笑道:「小侄有個法子,給洪伯父報仇。」命人削了幾根兩端尖利的粗木棍,用鐵槍撬開鯊魚嘴唇,將木棍撐在上下兩唇之間,然後將一條條活鯊又拋入海里。周伯通笑道:「這叫它永遠吃不得東西,可是十天八日又死不了。」郭靖心道:「如此毒計,虧他想得出來。這饞嘴之極的鯊魚在海里活活餓死,那滋味可真夠受的。」周伯通見他臉有不愉之色,笑道:「兄弟,這惡毒的法子你瞧著不順眼,是不是?這叫做毒叔自有毒侄啊!」   西毒歐陽鋒聽旁人說他手段毒辣,向來不以為忤,反有沾沾自喜之感,聽周伯通如此說,微微一笑,說道:「老頑童,這一點小小玩意兒,跟老毒物的本事比起來,可還差得遠啦。你們三位給這小小的鯊魚困得上氣不接下氣,在區區看來,鯊魚雖多,卻也算不了甚麼。」說著伸出右手,朝著海面自左而右的在胸前划過,說道:「海中鯊魚就算再多上十倍,老毒物要一鼓將之殲滅,也不過舉手之勞而已。」   周伯通道:「啊!老毒物吹得好大的氣,你若能大顯神通,真把海上鯊魚盡數殺了,老頑童向你磕頭,叫你三百聲親爺爺。」歐陽鋒道:「那可不敢當。你若不信,咱倆不妨打個賭。」周伯通大叫:「好好,賭人頭也敢。」   洪七公心中起疑:「憑他有天大本事,也不能把成千成萬條鯊魚盡皆殺了,只怕他另有異謀。」只聽歐陽鋒笑道:「賭人頭卻也不必。倘若我勝了,我要請你做一件事,你可不能推辭。要是我輸,也任憑你差遺做一件難事。你瞧好也不好?」周伯通大叫:「任你愛賭甚麼就賭甚麼!」歐陽鋒向洪七公道:「這就相煩七兄做個中證。」洪七公點頭道:「好!但若勝方說出來的事,輸了的人或是做不到,或是不願做,卻又怎地?」周伯通道:「那就自己跳到海里喂鯊魚。」   歐陽鋒微微一笑,不再說話,命手下人拿過一隻小酒杯。他右手伸出兩指,捏住他杖頭一條怪蛇的頭頸,蛇口張開,牙齒尖端毒液登時湧出。歐陽鋒將酒杯伸過去接住,片刻之間,黑如漆、濃如墨的毒液流了半杯。他放下怪蛇,抓起另一條蛇如法炮製,盛滿了一杯毒液。兩條怪蛇吐出毒液後盤在杖頭,不再遊動,似已筋疲力盡。   歐陽鋒命人釣起一條鯊魚,放在甲板之上,左手揪住魚吻向上提起,右足踏在鯊魚下唇,兩下一分。那條鯊魚幾有兩丈來長,給他這麼一分,巨口不由得張了開來,露出兩排匕首般的牙齒。歐陽鋒將那杯毒液倒在魚口被鐵鉤鉤破之處,左手倏地變掌,在魚腹下托起,隨手揮出,一條兩百來斤的鯊魚登時飛起,水花四濺,落入海中。   周伯通笑道:「啊哈,我懂啦,這是老和尚治臭蟲的妙法。」郭靖道:「大哥,甚麼老和尚治臭蟲?」   周伯通道:「從前有個老和尚,在汴梁街上叫賣殺臭蟲的靈藥,他道這葯靈驗無比,臭蟲吃了必死,若不把臭蟲殺得乾乾淨淨,就賠還買主十倍的錢。這樣一叫,可就生意興隆啦。買了靈藥的主兒回去往床上一撒,嘿嘿,半夜裡臭蟲還是成群結隊的出來,咬了他個半死。那人可就急了,第二天一早找到了老和尚,要他賠錢。那老和尚道:『我的葯非靈不可,若是不靈,準是你的用法不對。』那人問道:『該怎麼用?』」他說到這裡,笑吟吟的只是搖頭晃腦,卻不再說下去。郭靖問道:「該怎麼用才好?」周伯通一本正經的道:「那老和尚道:『你把臭蟲捉來,撬開嘴巴,把這葯喂它這麼幾分幾錢,若是不死,你再來問老和尚。』那人惱了,說道:『要是我把臭蟲捉到,這一捏不就死了,又何必再喂你的甚麼靈藥?』老和尚道:『本來嘛,我又沒說不許捏?』」郭靖、洪七公和歐陽鋒叔侄聽了都哈哈大笑。歐陽鋒笑道:「我的臭蟲葯跟那老和尚的可略略有些兒不同。」周伯通道:「我看也差不多。」歐陽鋒向海中一指,道:「你瞧著罷。」只見那條喝過蛇毒的巨鯊一跌入海中,肚腹向天,早已斃命,七八條鯊魚圍上來一陣咬嚙,片刻之間,巨鯊變成一堆白骨,沉入海底。說也奇怪,吃了那巨鯊之肉的七八條鯊魚,不到半盞茶時分,也都肚皮翻轉,從海心浮了上來。群鯊一陣搶食,又是盡皆中毒而死。一而十、十而百、百而千,只小半個時辰功夫,海面上儘是浮著鯊魚的屍體,餘下的活鯊魚為數已經不多,仍在爭食魚屍,轉瞬之間,眼見要盡數中毒。洪七公、周伯通、郭靖三人見了這等異景,盡皆變色。洪七公嘆道:「老毒物,老毒物,你這毒計固然毒極,這兩條怪蛇毒汁,可也忒厲害了些。」歐陽鋒望著周伯通嘻嘻而笑,得意已極。周伯通搓手頓足,亂拉鬍子。眾人放眼望去,滿海儘是翻轉了肚皮的死鯊,隨著波浪起伏上下。周伯通道:「這許多大白肚子,瞧著叫人作嘔。想到這許多鯊魚都中了老毒物的毒,更是叫人作嘔。老毒物,你小心看,海龍王這就點起巡海夜叉、蝦兵蟹將,跟你算帳來啦。」歐陽鋒只是微笑不語。   洪七公道:「鋒兄,小弟有一事不明,倒要請教。」歐陽鋒道:「不敢當。」洪七公道:「你這小小一杯毒汁,憑它毒性厲害無比,又怎能毒得死這成千成萬條巨鯊?」歐陽鋒笑道:「這蛇毒甚是奇特,鮮血一遇上就化成毒藥。毒液雖只小小一杯,但一條鯊魚的傷口碰到之後,魚身上成百斤的鮮血就都化成了毒汁,第二條鯊魚碰上了,又多了百來斤毒汁,如此愈傳愈廣,永無止歇。」洪七公道:「這就叫做流毒無窮了。」歐陽鋒道:「正是。兄弟既有了西毒這個名號,若非在這『毒』字功夫上稍有獨得之秘,未免愧對諸賢。」說話之間,大隊鯊魚已盡數死滅,其餘的小魚在鯊群到來時不是葬身鯊腹,便早逃得乾乾淨淨,海上一時靜悄悄的無聲無息。洪七公道:「快走,快走,這裡毒氣太重。」歐陽鋒傳下令去,船上前帆、主機、三角帆一齊升起,乘著南風,向西北而行。周伯通道:「老毒物果然賣的好臭蟲葯。你要我做甚麼,說出來罷。」歐陽鋒道:「三位先請到艙中換了乾衣,用食休息。賭賽之事,慢慢再說不遲。」   周伯通甚是性急,叫道:「不成,不成,你得馬上說出來。慢吞吞的又賣甚麼關子?你若把老頑童悶死了,那是你自己吃虧,可不關我事。」歐陽鋒笑道:「既是如此,伯通兄請隨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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