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斬黃沙秋雨寒鐵盔
這個九月,迎來了第一場的秋雨。一場秋雨一場寒,只幾日時間,迎面的風就帶了寒,簌簌地撲進衣縫裡,吹起皮膚上的一層粟粒。
更讓人心寒的,是兩國間的戰況。
開戰之始,蕭王的軍隊就將南詔的版圖往北推進了數百里。不僅僅讓整個南詔士氣大振,也讓蕭王從佔據的城池裡搜刮財物糧草,再沒有後顧之憂。
眼下,以南詔這種氣吞萬里山河的氣勢,襄吳國君已經有了退兵之意,估計又要和上次一樣,派使者和議,割地納貢。
哥哥將這些告訴我的時候,我嗤之以鼻:「襄吳的退讓根本就帶不來和平,國君怎麼總是不懂這些道理?」
哥哥穿著一身絳色戰袍,緊蹙著兩道英挺的眉毛:「國君自有國君的想法,好在目前還是要打。」
我咬了咬唇,道:「聽說七星關那邊戰況緊急。我們駐守的吳山關,雖然是二線戰場,但如果七星關失守,吳山關就是下一個目標。」
哥哥垂了眼睫,淡淡道:「我會派人將你送回襄吳。」
我不由氣結,道:「你明明知道,我在和你討論軍務,沒有貪生怕死的意思。」
我將「討論軍務」四個字咬得極重。哥哥似有觸動,看著我道:「可是溪雲……已經來不及了。」
我心裡一緊:「什麼來不及?」
哥哥手握成拳,往案上狠狠一砸,道:「七星關原本還可以撐上幾日,我派去的援兵也在半途上,但沒想到七星關城的鎮守軍,竟然大開城門迎接蕭王,一夕之間倒戈了!剛剛傳來戰報,七星關已經淪陷!」
我一驚,道:「那蕭軍豈不是很快就要來攻吳山關?」
哥哥陰沉著臉,緩緩點頭:「若蕭軍兵臨吳山關,那麼我只能避開他的鋒芒,只守不攻。」
「你是什麼性子,我最了解,所以我才會把一切告訴你。溪雲,回去吧!」
回去。可是回到哪裡去呢?
我突然有些茫然,退出軍帳。
軍營里的氣氛果然比前幾日緊張許多,許多士兵都在井井有條地操練,但是他們的臉上再也看不到那種誓死同仇的慷慨,取而代之的——
是猶疑,是麻木,是焦躁,是迷茫。
哥哥並沒有把我的身份向全軍公開,我平時也是穿男裝戴甲盔,以至於很多士兵都以為我只是哥哥身邊的一名侍從。
兩個巡邏的士兵從我身邊走過,垂著頭嘆氣:「你聽說了嗎,蕭王很快就要打過來了。」
「知道,只怕這次凶多吉少啊。」
「哎,大家心知肚明,哪裡能抵擋得了那樣的虎狼之師?」
我猛地站住,有什麼東西撞進心裡,比秋雨更讓人覺得寒冷。
怔愣之間,前面幾十步遠的轅門有些騷亂。我快步走過去,只見湯青和數十士兵正押著幾個狼狽不堪的布衣人往回走。
湯青的傷好得很快。到底是十六七歲的毛小子,只幾天時間,又生龍活虎的。我上前將湯青拉到一邊,問他:「湯青,這些人是什麼人?」
湯青一臉憤慨:「公主,這幾個人聽說要打仗,就趁天黑跑了,我領著幾個人追了幾十里,才把他們抓回來!」
蕭軍的風頭到底有多盛,竟讓軍隊里出現了逃兵。我倒抽一口冷氣,問:「逃兵的處罰是?」
湯青笑道:「下場還有什麼呢,無非就是個——」
他用手橫起來,在脖子上抹了一下。我別過臉,往哥哥的軍帳走去。湯青忙追了上來:「公主,公主是不是嚇到了?湯青是個粗人,不會說話,我該死,該死……」
我打斷他的話,問:「你為什麼不逃?」
湯青怔怔地看著我:「公主……」
我往前走了一步,逼問他道:「你為什麼不逃?」
湯青俊秀的臉上表情登時肅然,站定了看我,道:「戰火燒到家鄉,我成了孤兒,就算逃,我又能逃到哪裡去?倒不如獻身戰場,還能為家人報仇。」
湯青不逃,是因為天下之大,再沒有去處。可是那些家中有著雙親妻兒的士兵,何嘗不想留一條命和家人團聚?
我沉默著往中軍大帳走,湯青上前攔住我,正色道:「公主是不是想為那幾個逃兵求情?」
我垂眸不語。他繼續道:「公主心善,連我這樣的人都不忍犧牲,肯定也會想對那幾個逃兵網開一面。可即使公主對我恩重如山,我仍然要說——公主,不殺逃兵,不足以正軍心。」
我抬眸看他:「我沒有想過為逃兵求情。事到如今,只能想出一個辦法,好好應對接下來的惡戰。」
手伸進襟中,觸到了那柄羊脂白玉梳。
若要穩定軍心,只能靠它了。
天幕擦黑,軍營四周熊熊地點起火把。中軍大帳里燈火通明。
我將羊脂白玉梳緩緩放到軍案上,哥哥抬眸看我:「什麼意思?」
我負手而立,淡淡道:「得鳳螭者,得天下。這把梳子就是傳說中的鳳螭。」
哥哥若有所思地將那柄梳子拿起,放在手中端詳,片刻後還給我,道:「我問過母親,她很明白地告訴我,梳子和鳳螭無關,我們洛家也從沒有什麼鳳螭。」
自從九年前爹爹故去,母親傷心之餘,削髮為尼,從此青燈古佛,抄經念佛。聽哥哥提起她,我心中隱隱作痛,哀傷地道:「可是小時候,母親曾告訴過我說,這把梳子承載著洛家的一個秘密。而當年南詔皇帝和蕭王都接到線報,說鳳螭就藏在我們洛家。如果不是這把梳子,那還會是什麼?」
燈火突突地冒著煙氣,晃動著映在帳中的魅影。哥哥笑了一笑,道:「如果這把梳子真的是鳳螭,為何母親不承認?就算母親不想我爭名奪利,存心騙我,但她又為何把梳子給你?你嫁到南詔,萬一梳子落到南詔皇帝手裡,母親又是圖的什麼?」
我坐下,道:「你說的我都懂。可是我說的,你還是不明白!」
哥哥長眉一挑:「什麼意思?」
「這把梳子可能不是鳳螭,但蕭王認定了它是,那麼它就是鳳螭。」
哥哥愣了一下,一拍桌案,笑道:「原來你存的是這個心思!」
我嗔笑著往哥哥肩膀上砸了一拳:「現在你還要不要把我送回去?」
哥哥抱著肩,哈哈笑道:「把你送回去,我洛鶴軒豈不是要損失一個軍師嗎?」
那晚,我和哥哥促膝而談,直到深夜,彼此的隔閡終於開始化解了。
夜半,一聲巨響響徹雲霄,全軍隊的人都被震驚了。外面的人聲嘈雜,我翻了個身子繼續睡覺。睡在一旁的華綾有些擔心,推了推我道:「公主,帳外喧嘩!我們要不要出去看看?」
華綾年紀尙小,本是一名軍妓,初來到軍營的時候見了光膀子的男人就嚇得又哭又鬧。我見她可憐,便向哥哥要了來,做了專門伺候我起居的女奴。
我打了個哈欠,翻身繼續睡覺,嘴裡咕噥道:「沒事,繼續睡覺。」
華綾著了急,跺腳道:「不會是蕭王的軍隊偷偷摸摸地來了?公主的安危要緊,華綾這就出去看看!」
我滿腦黑線,伸手一把抓住她的袖子,耐著性子對她道:「你聽我說——現在估計除了巡邏士兵,其他的人都是衣冠不整,你出去幹什麼?」
華綾的臉頓時紅到了耳朵根,她低頭揪著自己的衣角:「可是,公主……」
我睨了她一眼,又挺身鑽入溫暖的被窩:「我說沒事就沒事。好了好了,睡覺。」
翌日,晨光初綻。我洗漱之後步出軍帳,便見原本豎在營地中央的軍鼓的鼓面上破了一個大洞,透亮透亮的。而軍鼓後面的木樁上,直愣愣地插著一根利箭。
湯青在軍帳百米之外站著,見我出帳,興沖沖地跑過來。他有些歉意地問我,道:「昨晚那聲巨響驚著公主沒有?我守在帳外許久也沒有見華綾那丫頭出來問,敢情她偷懶了吧?!」
我睨了他一眼:「怎麼?很希望華綾出來問?」
湯青到底是未經人事的,一句就弄了個大紅臉,連連搖手道:「誰稀罕那丫頭?!我是怕她不好好服侍公主,將來真要有了什麼緊急的軍情也不知道跑出來探個究竟。」
他面紅耳赤,又是摸鼻子又是掐耳朵,一副不自在的模樣。我淡笑著,一指那皮鼓,道:「其實我早知道昨晚那聲響是什麼了。」
湯青大吃一驚,愣愣地問:「公主早就知道?」
我故意壓低聲音,湊近他道:「昨晚哥哥就對我說了,這面軍鼓太舊了,他已經讓人做了新的軍鼓,這面舊鼓嘛——就讓他練練箭術嘍。我一早就勸他,用軍鼓練得話,聲音太吵了。他不聽,說舊鼓不能隨便丟棄,要破壞掉。哎,昨晚沒嚇著你們吧?」
湯青被我唬得一愣一愣的,搖了搖頭說:「嚇倒是沒嚇到……不,我們嚇到了,被將軍的箭術嚇到了!」
我若無其事地緊一緊袖口:「哦?」
湯青眉飛色舞地道:「將軍是在不點燈的情況下,站在百步之外,向這面軍鼓射箭的。箭穿透了軍鼓,正射在後面的樁子上的紅心上!將軍的箭術太高明了!」
我淡淡地道:「箭術是一方面,鑄箭的材質是另一方面。」
湯青疑道:「鑄箭的材質?」
「洛家是襄吳的開國功臣之一,世代都出將軍。將軍用的箭頭削鐵如泥,是一等一的好鐵。而且——這種鐵也被將軍鑄成兵器,很快就要發給大家。」
湯青臉色發亮:「真的?」
我聳聳肩膀,道:「騙你幹什麼?哎,我去洛將軍營帳一趟,你在這裡等我,等會帶我去周圍轉轉。」
等我從哥哥軍帳里出來之時,正見湯青繪聲繪色地和幾個士兵說著什麼。
不出半日,洛家有絕密兵器的消息就傳遍整個大營。目所及處,一個個都是摩拳擦掌,志在必得,一掃前幾日的萎靡之風。
湯青眉飛色舞地和我說著的時候,我正駕馬走在吳山的山路上。
這一切都在我的預料之中。
軍心渙散,萎靡不振,已經是兵家大忌。如果不是那柄羊脂白玉梳,我也想不到用那個謠言來振奮全軍的鬥志。
「公主,到了!這裡就是軍營後方!」
湯青一指前方。此處和吳山關有些差距,地形沒有吳山關崎嶇。我勒了馬,掏出地圖,眯眼對照著看了一會,道:「山路比吳山關平坦許多,可以誘敵深入。」
湯青信心滿滿地道:「公主,有了將軍的殺手鐧,我們就算是詐降,他們也不敢從這裡追我們啊!哈哈。」
我面上依舊是雲淡風輕,心裡卻是苦笑了一下。
是詐降還是撤退,就要看這幾日能否想出應對蕭王虎狼之師的策略了。
風卷了過來,吹起一陣黃沙。我垂目看了一眼地上,翻身下巴,拈起一撮黃沙,若有所思。
這一日,我和湯青將吳山關四周轉了一圈,回到軍營的時候,已經是夜幕深深了。哥哥站在轅門處等我,見我回來,著急道:「你再不回來,我就去找你了!」
我翻身下馬,笑嘻嘻地往他身邊湊:「我本想讓湯青先回來通報一聲的,他不同意,非要跟著我。」
哥哥睨了一眼湯青:「他原本就是要跟著保護你的,怎麼能一個人回來報告。」又瞥了我一眼:「回軍帳再說吧。」
回了中軍大帳,又進來了幾位將軍,應都是副將一職。因為沒有公開我的身份,哥哥只說我是他的侍衛。在他們討論軍務的時候,我站在一邊仔細地聽著,盡量讓自己多了解一下如今的戰況。
半個鐘頭的討論結束,眾副將散去。華綾將可口飯菜一盤一盤地端上來,低眉順目地跪在一邊。我拉著她道:「你也來吃吧。」
華綾臉微紅:「謝公主,奴婢吃過了。」
我瞥一眼在軍帳外晃悠的湯青,道:「沒事,我把湯參將喊進來,他今天辛苦不少,你陪著他喝幾杯。」
哥哥看著我輕咳一聲,對華綾道:「不是對你說過了嗎?公主身份敏感,以後不要這樣喊她了,就喊她小姐。你下去吧。」
華綾道了聲「是」,便退下了。
我皺眉,對哥哥道:「你怎麼不讓人家吃飯?」
哥哥白了我一眼,道:「你到底餓不餓?不餓的話,我賜給士兵們做下酒菜!」
我忙賠笑道:「別,別。」邊說著,邊拿起銀箸夾菜。奔波了一整日,我著實餓得慌,軍隊里雖吃不到什麼好的,但清湯寡水在我眼裡無異於美食佳肴。
哥哥嘆了一聲,也拿起銀箸吃了起來。我問:「這麼晚了,你也沒吃飯?」
哥哥道:「等你。」
我心頭一暖。
「你剛回來的時候,眉間都是愁緒,甚至對我也防備了很多,完全和我那個潑皮的妹妹不同了!不過好在……」他帶笑颳了我鼻子一下,「好在你恢復了,又是從前那個你了!」
「既然出了宮,前塵往事都與我無關了。」我勉力扯了一抹笑。
「好!」哥哥很開心,將我面前的酒杯滿上,「干!」
我一仰頭,將酒盡數灌下。
酒入愁腸,原來是這般的苦滋味。
幾杯酒下肚,哥哥的話也多了。他笑著問我道:「溪雲,剛才的那個陳參謀你見過了吧,你覺得他如何?」
陳參謀?
我想了一想,道:「此人言談坦蕩,深識機宜,不似姦邪之人。他的一些見解面面俱到,還有一些建議也讓我很佩服。哥哥,他可以委以重任。」
哥哥不答,只帶著笑,看了我一會,才道:「我不是問你這個。我是問你——他人如何?」
我一愣,明白了哥哥的意思,登時面紅耳赤。
「我這個當哥哥的無能,這麼多年只在外頭打仗,在上安也沒結實什麼可靠的貴族公子……但是溪雲,吃得軍旅之苦的人比較踏實。我想過了,那些將軍以後都要上戰場的,九死一生,萬一拋下你多不好……陳參謀足智多謀,而且不上前線,有朝一日回到襄吳,你們正好……」
「我不嫁。」
我打斷了哥哥的話,將自己的臉深深地埋入燈影中。
他一愣,又道:「哥哥也覺得陳參謀不好,年齡大了些。溪雲沒事,哥哥以後再參詳個合適的人……」
「我是說,我以後都不會再嫁人了。」
我抬頭,淡然地看著哥哥。
「為什麼?」
「不為什麼。」
「是為了江楚賢,還是為了江朝曦?」
我默默無言。哥哥鐵青著臉,喃喃道:「我本以為……你那些笑,都是真的!原來不是!你心裡一直在苦著吧?」
酒勁涌了上來,讓我的頭有些眩暈。我努力支起身子,站了起來,跌跌撞撞往外走。身後傳來哥哥的怒吼:「洛溪雲,你給我回來說清楚!」
臉頰上冰涼一片。我抬手一抹,竟是滿臉的淚水。
我怎麼落淚了呢?
湯青原本在帳外守著,聽到我和哥哥的爭執聲,忙奔來進來扶住我。見我滿臉是淚,他嚇了一跳,口裡只喃喃道:「公主……」
我頭重腳輕地隨湯青回了帳里。他將我扶到案前,吩咐華綾為我倒水,便默默地立在一旁。我以手捂臉,過了好一會才抬起頭來,見湯青還在面前站著,苦笑道:「回去吧,你今天也夠累了。記得以後不要喊我公主,我今後再不是什麼公主。」
湯青驀然跪下,一字一句,落地有聲:「無論以後發生什麼事,湯青願為小姐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說完,他猛然站起來,一甩帘子出去了。
我沒有心情去想湯青,心裡滿滿都是哥哥方才對我說的話。想到頭痛欲裂,想到心緒飄搖。
一入宮門深似海。原來我入了南詔的後宮,就和其中的利害關係再也割捨不開。
戰事吃緊,加上我的抵觸情緒,所以哥哥再沒提另嫁一事。我總算鬆了口氣,瞅准機會讓湯青又帶我繼續在吳山關四處觀察地形。
湯青有些摸不準,問道:「小姐,我們天天出來觀察地形,有用嗎?」
「怎麼,來回奔波得煩了?」我笑問。
湯青不好意思地撓撓頭:「那倒不是,只是與其這樣觀察地形,倒不如看地圖來得快。」
我擰開水袋,往口裡慣了口水潤嗓,道:「有些事情是從地形圖上看不出來的,我自有我的道理。」
遠山連綿不絕,山影交融在淡青色的山嵐中,若隱若現。駕馬到一處坡地,只見坡上長滿青草,鬱鬱蔥蔥。
山風習習而來,頗有秋高氣爽的意味。我來了興緻,用馬鞭一指前方的草坡:「湯青,像不像北方的河套平原?」
湯青大笑道:「像,像!小姐,我們比比誰的馬快?」
我將馬鞭狠狠抽在馬臀上,喊道:「比就比!」
兩匹馬迅速朝草坡奔去。陽光傾瀉,在草葉上流麗,從遠處看去仿若一片綠色的海。甫一衝入草坡,我才發覺草叢生得極高,竟沒至馬膝。
湯青手中鞭影一閃,便超過了我,回頭朝我笑道:「小姐你輸了!」
我一揚眉:「還沒到最後,怎麼算輸!」邊說著,手便狠狠地拍在馬臀上。沒料到草海深深,馬一個閃身,我沒有坐穩,便跌了下來。
濃密的草叢迎面撲來,下一個瞬間,我跌入一個溫暖的懷抱,就地滾了幾滾。再睜眼時,只見湯青擁著我躺在地上,鼻尖幾乎觸到我的臉上。
我慌忙推開他,道:「謝謝你又救了我一命。」
湯青坐在我身後,緩緩道:「湯青說過,願為小姐赴湯蹈火。」
和昨晚同樣的話,此刻說出,卻是帶了幾分繾綣柔情。我頓了一頓,並未回身,只是淡淡道:「湯青,回去吧。」
兩匹馬早跑得不知道哪裡去了。我站起來,拍拍身上的塵土,忽聽湯青在身後道:「小姐,我是說認真的。讓我來照顧你,好不好?」
我蹙眉,決然道:「湯青,我不想連累任何人。我可以自己照顧自己,若是照顧不了,也只能自生自滅了。」
湯青霍的一聲起身,走到我面前,目光灼灼:「小姐怎麼能這麼說呢?你對誰都很好,就是對自己不好!」
「我也為自個兒的,只是你不懂我,怎知我沒有為自己著想?」
湯青驀然激動起來:「小姐,你知道我的意思!我是說,是說要照顧小姐一生一世!」
我扭頭:「湯青,別說了。」
他不管不顧地道:「我是孤兒,死在戰場上,對於別人來說連隔靴搔癢都算不上!小姐是第一個讓我愛惜自己性命的人,從那時起,我就把小姐放在心裡了!我原以為我配不上小姐,但是昨日在帳外聽到洛將軍要將小姐嫁給陳參謀,我就難過了整整一個晚上。我將來一定能比陳參謀強,也能給小姐幸福!」
我輕輕一掙,便脫開了他的雙手,接著將兩指放在唇間,吹了一個響哨。
那兩匹馬聽到哨聲,從遠處慢慢地奔了回來。我看著馬兒徐徐靠近,幽幽地道:「湯青,我只當你是弟弟。」
他激動起來,大喊大叫道:「可我沒當你是姐姐!」說完,他竟將頭盔一甩,憤然往草叢深處跑起來。我忙去追,腳下卻被長長的草葉絆倒。
湯青這才停住,一步一滑地回來扶我。回營的路上,他一直沉默著,留給我一個疏離的背影。
回了營地,我開口道:「湯青。」湯青低頭回身,拱手問道:「小姐何事?」
我和他也算是出生入死過,然而那股默契突然消弭不見。我有些黯然,道:「你向將軍通報一聲,我回來了。」
他淡淡道:「是。」於是便轉身離去。
華綾早將飯菜做好置在案上。我想起和湯青今日產生了罅隙,突然沒有任何食慾。
「華綾,你家在哪裡,為何會流落至此?」
華綾娟秀的面容上閃過一抹驚訝,抬眼看了看我,眼角有了淚意,卻搖頭不語。
她不願說,我也不便問,只慨嘆了一聲,道:「華綾,我盡我所能讓我身邊每一個人安好幸福,可惜總不得願償。」
「小姐可想知道原因?」
華綾是一個沉默寡言的人,她驀然的一語,讓我有些訝異。
我搖了搖頭。她繼續說道:「有一首詩說,『至近至遠東西,至深至淺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親至疏夫妻』,不知小姐可聽過?」
「聽過,對這首詩的意思也略知一二。」
「小姐只知其意,不解其深意。」
見我微微蹙眉,華綾淡然一笑,娓娓道來:「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是很微妙的,太遠了不好,太近了也不好。小姐一味對別人好,可曾想過自己也摻雜在這些關係里,無法置身局外。既然做不了局外人,你又怎知你所做的一切就是不遠不近,恰到好處?你怎知你的良苦用心,就是真的對他們好?」
我想起湯青,如果不是我起初事事對他好,又怎能讓他遭受今日的挫敗?還有明瑟,如果當初我沒有阻止她邀寵,那麼她如今是不是要快樂一點?
所謂情到濃時,恨不得赴湯蹈火。若是從一開始就隔岸觀火,一個人單思單戀思,那種痛楚應該比焚身還要苦吧?
「華綾,你說得對,有些事,我的確做得太過。」我苦苦一笑,忽覺華綾那雙眼睛通透練達,洞悉一切,不由問她:「華綾這麼通理,定是出身大戶人家。」
華綾垂眸,將自己藏在燈影里,道:「都過去了。」
每每提到她的家世,華綾都會流露出悲傷的神情。我牽了她的手道:「流年景長,這一段風景不好,但你怎知以後的風景還是不好?說不定苦盡甘來,就是錦繡年華。」
晶亮的淚光在她眼角一閃,被她抬手抹去。華綾哽聲道:「小姐開導的是。華綾永遠都記得小姐的救命之恩。若華綾真的做了軍妓受辱,定不會苟且偷生。」
我默默地看著油燈里燃著的一豆火苗,在夜風裡飄忽搖晃。
蕭王的軍隊在三日後抵達了吳山關。和我事先料想的不同,這隻虎狼之師絲毫沒有展露出任何鋒芒,而是黑壓壓地抵達了吳山關,靜靜地在關外安寨紮營。
我登上哨樓,淡淡道:「終於來了。」
風把哥哥的戰袍扯了開來,颯颯地盪開。他負手而立,問我道:「你覺得蕭王沒有動作,正常嗎?」
我道:「蕭王一直認為鳳螭在我們手中,對我們存了三分忌憚,才會如此低調。太正常不過了。」
哥哥以手握拳,放在唇邊輕笑一聲:「不如我們先把勸降書送去吧。既然來了,總不好不打招呼。」
步下哨樓時,有兩個士兵抬著一具漆黑的棺材從面前走過。我望著烏沉沉的棺木,有些愕然。
胸中被什麼東西壓著,沉沉的,悶悶的,讓我想問卻不敢問。
「溪雲,你沒想錯,這次我要抬棺上陣。」哥哥轉頭看我,目光堅毅。
我謊不擇言:「哥哥,我們沒必要和蕭王死磕。我們可以撤退,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抬棺,這麼不吉利,你為何要抬棺,為何!」
他再不看我,一步步走下台階:「為國捐軀,死而後已,我洛鶴軒甘願戰死沙場。」
我的眼角遽然酸痛,眼前的視線一點點地模糊,最後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滂沱大雨。
哥哥……
我仰頭望天,看銀亮的雨線嘩嘩地從天而降。驀然,一個念頭如閃電般刺入腦海。
我要幫哥哥,一定要幫他!
「等等!」
我喊了一聲,那兩名抬棺的士兵停步,站在雨中默然看我。
我慢慢道:「多造幾副棺材。」
哥哥睨了我一眼,問道:「多造幾副,做什麼用?」
我上前叩了叩棺木,看雨水在棺蓋上開出一朵朵的水花,淡笑道:「多造幾副,送給蕭華勝那老賊。」
那兩個士兵聞言,面面相覷地看著我。我沒理他們,闊步走到埋鍋造飯的帳篷下,對造飯士兵道:「今日造飯,多造五百人的份兒!」
除了湯青幾個近身的士兵,還沒人知道我的真實身份,都以為我是將軍跟前的親信。造飯士兵怔了一怔,目光移向我身側的哥哥。
哥哥大為驚異,蹙眉輕聲道:「溪雲,別鬧了。平時大家省著吃,都等著真刀真槍拼的時候才吃飽,眼下你多造五百人的份,太浪費軍糧了。」
我從襟中掏出一個布袋,層層疊疊地展開,露出裡面的一把黃沙,笑著對哥哥道:「放心,我有戰無不勝的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