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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棄深宮戰地殘陽血

所屬書籍: 美人逆鱗
秋狩大典於農歷八月初五在舉行。那一日,南詔所轄的中州、雲州等各府皆來朝賀,一時間熱鬧非凡,也忙壞了內宮。 秋高氣和,雲淡風輕,浮雲微薄,碧空如洗。列隊中有任京畿重任的諸王,二十等爵,三公五府,以及皇上近身的二十四持刀御衛和羽林郎。 皇家獵苑的閑廄使等官,在離這邊非常遠的地方侍奉。南詔皇廷的獵苑設置鵰坊、鵑坊、鷂坊、鷹坊、狗坊,以備皇帝狩獵。 江朝曦穿黑亮的一身玄甲,頭盔下露出一張冷峻俊逸的臉。他孔武有力,騎著一匹黑色戰馬,肩背弓箭,率領列隊向林地衝去。馬蹄紛沓,所到之處皆是一片黃土飛揚。 我身穿天青色金絲翟衣,正襟危坐地坐在妃嬪行列觀典。陽光有些刺眼,我微眯了眼,只見江朝曦頭盔上明黃色帽瓔在風中用力盪開,似是一展旗幟。 帽瓔漸漸成一個明黃色的小點,直至看不清晰,我才垂下目光,只看著自己翟衣上百鳥吉瑞的刺繡發愣。 幾個妃嬪的笑談聲傳至耳畔,起初只是很低很低,後來便聲線微揚,恰好能讓我聽見。 「可見她是沒心沒肺的,自己國家都要蒙難了,還穿得這麼招搖來觀典……」 「平日里裝得多麼義正言辭,幾次為襄吳求情,結果皇上一冷落,照樣耐不住寂寞表起忠心來……」 「知人知面不知心,看來前些日子的病也是裝的嘍?」 笑談聲愈加刺耳,我充耳不聞,臉上只清清淡淡的。忽聞一聲清冷的聲音道:「你們合著不想讓本宮觀典是嗎?這時候也讓人耳根子不清凈!」 說話的人是瓊妃。她朝幾個嚼舌的妃嬪看過來,目光里凌厲無比,只一眼便讓她們噤了聲。 皇后原本一直默不作聲,此時也看過來,朝瓊妃道:「她們固然不知規矩,但瓊妃出聲呵斥,更是壞了秋狩大典的喜慶。」 瓊妃冷冷一笑,並不接話。我有些感激地向她看了一眼,瓊妃並不領情,容色冷淡,執起金樽啜飲了一口清釀。 不久,江朝曦的獵隊便滿載而歸。朱文喜笑顏開地登上高台對皇后道:「娘娘,皇上這次意外獵了只吊睛白虎,真是可喜可賀!」 皇后驚喜道「皇上英明神武,打了只吊睛白虎,真是大吉之兆,顯示我南詔國力強盛!」 正說話間,江朝曦穩穩地踩著步子,走上觀典台。皇后帶著妃嬪迎上前,笑吟吟地說著祝賀的話語。江朝曦淡淡笑著,目光遙遙地向我投過來。 觀典台下忽有一陣騷動。江朝曦皺眉,喝道:「何事如此喧嘩?」一個黃衣侍衛跑上來,跪地稟道:「皇上,是一隻白狐咬斷鐵籠遁逃了。」 江朝曦呵斥道:「混賬!那白狐毛色純凈,非常罕見,朕要獻給太后的!一隻白狐都看不住,朕要你們有何用?」 我一步走上去,帶笑道:「皇上息怒,那隻白狐受了傷,我看再怎麼逃,也逃不過皇上的手掌心。」 這是我和他這些日子來,第一次說話。江朝曦有些意外,睨了我一眼,淡淡道:「那是自然。」然後轉身對黃衣侍衛道:「立刻命人將白狐捉回!」 「且慢!」我朗聲制止了黃衣侍衛。 一時間,在場的所有人都愣住了,吃不准我今天葫蘆里賣的什麼葯。我盈盈一笑,對江朝曦道:「臣妾想向皇上討個恩典。」 江朝曦有些懷疑,端詳著我的神色,道:「講。」 「謝皇上。」我繼續笑道,「臣妾想借花獻佛,親手將那隻白狐捉拿獻給太后,也算盡了臣妾的一份孝心。」 江朝曦似笑非笑,摸著下巴看我道:「孝心?你倒是轉性不少。」 我故意側了臉,笑得嬌媚,道:「臣妾前兒些日子病沉沉的,母后遣人來探望,還給臣妾備了補品。臣妾非常感動,無以為報。今天看到本來獻給母后的白狐遁逃,加上臣妾記起自幼習過騎馬,便毛遂自薦,想親手抓住那隻白狐給母后做毛領子。」 江朝曦頗有玩味道:「你還會騎馬?」 我笑吟吟道:「是。」 他洒然一笑,道:「有意思!」當下便思忖了一下,轉身對那黃衣侍衛道:「傳我的口諭,派人將那隻逃狐團團圍住,讓賢貴嬪親手捉了它!」 皇后勸道:「皇上,恐怕賢貴嬪身份不妥……」 「有何不妥?」江朝曦一揮手,並沒有看皇后,只眉目帶笑看著我,「朕看過賢貴嬪跳舞,還沒看過貴嬪騎馬!」 皇后恭順地應了,朝我側來的目光卻是帶著怨毒。我看也不看她,對江朝曦道:「謝皇上,臣妾這就去捉那隻白狐。」 我一一越過那些艷羨、嫉妒、鄙視的目光,緩步走下觀典台。忽聽江朝曦在身後道:「溪雲。」 我一頓,復帶了笑轉身道:「皇上還有何吩咐?」 天光落在他的玄黑盔甲上,微微泛著潤澤的光。他唇角彎起一個無比溫潤笑弧,瞬間就減去了他身上大半的肅殺冷峻之氣。他柔聲道:「當心些,覺得棘手就讓侍衛插手,不要勉強自己。」 心頭鈍痛,眼角驀然酸澀無比。我嗓音有些發顫:「謝皇上。」 江朝曦,晚了,已經晚了。 就算你現在柔情萬丈,我也不會改變自己的決定。 風卷著黃沙吹過來,在我的腳邊打著旋。我遙望御苑的遠方,心中空茫一片。 有一道目光穩穩地落在我身上。我下意識地回望,只見和諸王坐在一起的江楚賢,正用複雜的目光看著我。 我不敢停頓太久,忙轉過目光。不多時,便有一匹棗紅宮馬被牽到跟前,我拍拍身上那身剛換上比較便利的宮裝,翻身上馬,輕吁一聲:「駕!」 一隊人馬在前方不遠處圍著一隻白狐,旋迴賓士,塵土飛揚。我策馬奔過去,喝了一聲:「列隊!」 那隊人馬立刻排成兩隊,靜靜佇立。白狐腿上受了傷,但早已被侍衛們逼紅了眼,眼下看包圍圈散開,如箭般沖了出去。我單手伸向背後,從箭筒里抽出一支箭,瞄準白狐上弦拉弓。 箭並沒有射中白狐,但驚得它一個高跳飛竄出去。旁邊的侍衛想要出手,我斷喝一聲:「都住手,讓我來!」 我一手拉韁,一手往棗紅馬臀上一拍。棗紅馬一聲長嘶,向白狐飛奔而去。我俯身斂眉,只追著那隻白狐,向密林奔去。 白狐越跑越遠,我的馬也越追越遠。 身後的侍衛終於感到異樣了,驚慌地策馬追了過來。我掏出袖中早已藏好的金簪,往馬臀上狠狠一刺—— 棗紅宮馬長嘶一聲,揚起前蹄,瘋了一般往前衝刺。我在馬背上顛簸不已,幾欲落馬。枝葉撲面而來,我只憑著直覺分辨著江楚賢事先告知的方向疾馳而去。 身後響起了悠長的馬哨,在空中長久地迴旋,但胯下的宮馬依舊狂奔不止。 這匹宮馬根本不認御苑的馬哨。 因為是江楚賢將這匹宮馬混入御苑,又暗中指使宮侍牽給了我。不僅如此,江楚賢也早已和哥哥通風報信,派人來接應我。 他,將每一個環節都考慮到了。 不知在皇家御苑裡行了多久,我才控制住這匹飛奔的宮馬,認真辨識了一下四周的形勢。 一條小河在面前流過,水流湍急。 我騎在馬背上,重重地拍了兩下手。頃刻間,水面上忽然跳出一名黑衣人來! 黑衣人朝我跪下:「屬下湯青奉命來迎接公主!」 我點點頭,對他道:「知道了,我們這就走。」說完便翻身下馬,手往馬臀上狠狠一拍,宮馬撒開四蹄,向相反的方向飛奔。之後,我脫下宮裝,露出裡面早穿上的一身黑衣。 定睛一看,黑衣人肩上還背著一個鼓囊囊的麻袋。他放下麻袋,裡面露出一具血肉模糊的女屍。屍體上布滿了傷痕,看不清面容。 我忍住陣陣作嘔,連連後退幾步,問湯青道:「你,你做什麼?」 湯青一邊胡亂將我換下的宮裝套在那具女屍身上,一邊答道:「公主莫要見怪,主子吩咐了,要以絕後患。」 以絕後患? 我明白了。如果我出逃,必定會連累襄吳和洛家。但如果製造成我已經遭遇不測的假象,就可以讓江朝曦挑不出錯來。 湯青一拱手,催促道:「公主,別猶豫了,血腥味很快就會把狼群引來,還是從這條水路逃出去吧。」皇家獵苑雖已設了五坊,但江朝曦為了增加狩獵趣味,從未限制猛獸出入,所以附近確實有狼群出沒。 我心中凄楚,輕輕點頭,忽然想起了什麼,手摸進袖子,摩挲著腕上的那根紅線。 這是江朝曦在七巧節那晚送給我的。在養心殿,我仔細地為他挽好紅線上的結扣。而他拈著一塊桂花糕笑著說,和朕結了百年姻緣,就當是一對煙火夫妻吧。 朝斗宮爭,哪裡容得下什麼煙火夫妻?舉案齊眉,畫眉之樂,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恐怕只有到了天涯海角,世外桃源,才有這樣的煙火紅塵。 我咬一咬牙,將紅線取下,輕輕地放到岸邊的一塊青石上,然後和湯青一起跳入河水中。 如今的時令只是入秋,河水並不冰冷,但泡得久了,還是覺得手足僵硬。我和湯青順著水流遊了一會,天就擦黑了。我心裡剛鬆了口氣,便見不遠處有一條火龍向河岸這邊咄咄逼將過來,伴隨著的還有嘈雜的人聲。 「怎麼會來這麼多侍衛?」湯青驚道,「明明說……」他彷彿想起什麼似地,沒有往下說。我追問道:「明明什麼?」 湯青小心措辭地答:「聽線報說,公主在南詔後宮並不受寵,只要讓皇帝見到和公主十分相似又面目模糊的女屍,便可以矇混過關了。」 線報的確沒錯。自我入宮以來,江朝曦對我時而熱,時而冷,和母儀天下的皇后,寵冠後宮的瓊妃比起來,我猶如一隻太過平常的螻蟻。 江朝曦,你費這麼大功夫尋我,是不捨得我,還是不放過我? 「這個時間,他們應該找到屍體了,河水這邊就不會太仔細搜。公主,我們往水面下再潛一點吧。」湯青說這番話時,底氣並不足。畢竟對方帶著火把來的,這條河並不太寬,只要用火把一照就可以將水面一覽無餘。 我凝神看了一會,道:「只怕他並不相信那具屍體就是我,所以才派了這麼多侍衛。」 「公主,洛將軍早已下了令,萬不得已之時就讓公主先走!」湯青臉白了一白,低聲道,「這條河流的盡頭就是一線天,旁邊的密林里藏著一輛馬車。馬兒是早已馴好的,請公主上車自行先走,讓屬下來拖住他們。」 北方漢子驍勇善戰,但水性遠遠不及南方。我寒聲道:「你拖得住嗎?!」 「屬下誓死保護公主!」 「行了,你們死士總是把『誓死』兩個字放在嘴上,一點也不珍惜自己的命。」我沒有理湯青,繼續往前游,盡量不弄出太大的水花,引來追兵。我表面上鎮定無比,其實心裡怕得很。 手邊忽然觸碰到水面上飄著的枯敗葦草。借著不遠處越來越近的火光,我定睛一看,前方不遠處有一個淺灘,淺灘上生長著簇簇葦草,在夜風的吹拂下陣陣搖曳。 我心生一計,回頭對湯青道:「你聽我的,我們誰都不用死!」 我拔了兩根葦管,一根含在嘴裡,一根遞給湯青。他頓時會意:「公主好計謀!」 葦管中間是空的,一端含在嘴裡,另一端露出水面,就可以潛在水下呼吸自如。只要我們不浮出水面,任羽林郎再怎麼搜索,也無濟於事。 「尋到賢貴嬪者,加官進爵二級!」 「聽我口令,不可用長搶刺入水中!傷了貴嬪,你們擔待得起嗎?」 「在水面上給我搜!再添一些火把!兩邊岸上增兵!」 「我不信娘娘能憋氣這麼久,大家抓緊搜……!」 我們離開蘆葦叢不久,官兵的聲音便紛至杳來。眼看追兵越來越近,湯青忙含了葦管,拉著我潛入水面。 不知在水面下遊了多久,湯青抓住我的衣袖,將我拽上水面。我抹掉臉上的河水,哆嗦著向岸邊游去。 今晚沒有月亮,伸手不見五指。湯青上了岸,走了百餘步,撥開草叢,果然有一輛馬車靜靜地停在草叢裡,旁邊還拴著一匹黑色的驃馬。 湯青跳上馬車,示意我上車,道:「公主,河已經到了盡頭,我們順著這條路走,就可以逃離御苑了。」 他拿出一套乾淨衣服遞給我,道:「委屈公主了,快換上吧。」 夜風吹過來,我早已凍得渾身哆嗦,忙接了乾爽的衣服按在胸前。湯青放下衣服,便出了車廂,將馬套上車韁,輕吁一聲,馬車便向前馳去。 在搖晃的車廂里,我好不容易才脫下濕衣換上乾衣服,感覺溫暖又回到了身體里,心情也輕鬆了許多。 「前面不遠是御苑守衛的最後關卡一線天,過了一線天,我們就容易混出南詔了。」 我「嗯」了一聲,掀簾望著車外蒼茫的夜色。行過了密林,馬車在崎嶇的山路上喁喁而行。 行了一會,馬車停了。我有些擔心,掀簾而出問:「什麼事?」 湯青低聲道:「到一線天了,這邊的地形比較特殊,我們最好等到下半夜再通行。」 我借著依稀月光,抬頭觀察。一線天其實就是兩邊有陡立的峭壁,下面是一條羊腸小路,僅餘一輛馬車通過,抬頭只能見到一線天空,故稱一線天。 峭壁上三步一崗,五步一哨,我站在下面甚至能聽到他們打哈欠的聲音。而羊腸小路上都是碎石,馬車走在上面肯定會發出聲響,所以湯青才提議下半夜趁士兵懈怠的時候通過一線天。 我沉聲道:「我們不能等了,南詔皇上已經派了兵來搜,若是沒搜到,他定會猜到我們已經順著河來到了一線天。」 湯青蹙眉道:「洛將軍派了兵埋伏在一線天那邊,只要我們通過了,哪怕後面就是追兵,也就必能出逃成功。」 我道:「如若上面的守衛發現了我們,那麼要捉拿我們簡直是易如反掌。我們不可以在這件事上打賭。」 湯青一時沒了主意。我心念一動,問他:「車裡還有衣服之類的東西嗎?」 他眼睛一亮,道:「有,洛將軍知道我們要走水路,多備了一些毛毯和衣服。」 我吩咐他將毛毯和衣服拿出來,用匕首裁成塊狀,一塊塊地綁在馬車車輪上。那匹馬我也沒有放過,將四個馬蹄都綁上毯子。湯青明白過來,高興地說:「這樣馬車行在碎石上就沒有聲音了!」 我悄無聲息地跳上馬車,催促他道:「我們已經耽誤了很久了,快走吧。」 馬車再行起來果然沒有聲音。我坐在馬車上,大睜著眼睛,生怕有一絲一毫的紕漏。所幸一切都很順利,峭壁上的守軍並沒有發現我們。 天蒙蒙亮了,這一段崎嶇的小路還未走完。我望著前方層層疊疊的山影,有些心焦了。只要進入山林,要逮兩個人根本就如同大海撈針。 誰知就在此時,頭頂上方忽有一聲呼嘯:「在那裡,他們在那裡!」 我的心猛然一沉。 官兵還是快馬加鞭地趕到了一線天。一張巨網從天而降,正籠在馬車上。黑馬嘶吼一聲,搖擺著脖子掙紮起來。馬車隨之一頓,我和湯青死死抓住車廂才沒有摔出來。 湯青一把揪起我,手中銀光一閃,便割斷了繩網,將我往馬上一拋,道:「公主,他們不會傷你,你快騎著馬走!」 那匹黑馬本就受了驚,我這麼落在它背上,被它奮力一甩。天旋地轉間,我只覺身子高高飛起,向一邊峭壁上撞去! 這一撞,沒有粉身碎骨,也該落下殘疾了吧! 預期中的痛楚沒有到來,取而代之的是落在一片柔軟上,旋即而來的是卡擦一聲,似是肋骨斷裂的聲音。我摔在地上,驚叫:「湯青!」 他艱難地睜開眼睛,斷續的話從齒縫裡逸出:「公主……我這就發信號彈……將軍的兵不多……但足以換得公主自由……」 他從懷裡掏出一個防水用的油紙包,拼了力氣撕去外面的包裹,露出裡面的信號彈。 信號彈! 腦中靈光一閃,我只覺一股熱流瞬間流遍全身,想了一想,抓住他顫抖的手,喊道:「說什麼以命換命!不許說!你們的命就是你們的,誰都換不走!」 「公主……」 「湯青聽令,不許用信號彈!」 「……」 前後都已經有官兵攀著繩子下到羊腸小路上來,想要將我和湯青堵在中間。我從湯青懷裡掏出信號彈,咬在嘴裡,從繩網上割下一條繩子將他緊緊綁在我背上,然後用盡全身力氣翻身上馬! 黑馬暴烈無比。我費了好大力氣才不致再次被甩下去,接著手起刀落,斬斷了套在馬頸上的車韁,黑馬頓時如離弦之箭一般衝刺了出去! 「快攔住那匹馬!掃馬腿!」 前方有士兵大喊大叫。我冷眼一眯,將嘴巴里的信號彈掏出,猛地一拉引火索,手中頓時竄出了一道火箭,射向前方的士兵炸了開來。趁著他們大亂,我一拉韁繩,馬兒頓時騰空而起,徑直躍過了過去! 身後火光四起,士兵們亂成一團,再也無暇追上來。我連人帶馬衝出一線天,闖入黑乎乎的密林,凌厲的風刮疼了耳朵。 湯青的頭聳拉在我的肩膀上。我微側了臉問他:「你還記不記得接應的人馬埋伏在什麼地方?」 「記得。公主,我們還是發信號彈吧,那樣可保得公主周全……」 「我們不用,否則會引來南詔士兵,你想襄吳的兵士們死嗎!」 「公主,我們出這次任務,就沒打算活著回去……而且到了山林這邊就好辦多了,一部分人拖住南詔官兵,一部分人護送公主離開……」 「你是非要看著有人死,才覺得立功了嗎!」我斷喝一聲,打斷了他的話。 儘管他非常虛弱,我依然感覺伏在背上的他渾身一震。 「我們的人……在蓮花峰下……」湯青昂頭仔細辨認了周圍的環境,手指顫顫地指向了一個方向,看來他早已將地形認熟。 我不假思索,駕馬向他指著的方向飛奔而去。行了大概一盞茶功夫,忽有冷箭從耳邊擦過,黑暗中冷聲響起:「來者何人?」 估計是早設下了掃馬腿的繩索,所以黑馬驀然往前一倒。我一個措不及收,連著湯青一起翻滾到地上。湯青原本肋骨就受了傷,這下只一個悶哼,就一動不動了。 我忙把繩子解開,拍著他的臉喊:「湯青!」 那人聽見我喊湯青的名字,帶著幾個人點了火把上前,待看到我的臉才齊齊跪下:「原來是公主!屬下莽撞,請公主恕罪!」 看來這就是湯青所說的埋伏了。我指著湯青,冷冷道:「先帶他下去醫治,然後我們再趕路。」 一行人不敢點燃火把,只就著崎嶇山路,摸索著前行。須臾,領頭人攀上半山腰,指著一個山洞,對我道:「公主,就是這裡了。」 我看了他一眼,然後拂衣和他一起進了山洞,將一干士兵都留在洞外。山洞幽深狹長,陰冷潮濕,走了大約一刻鐘,只一個轉彎,眼前便出現了一道石門。領頭人用手在石門上輕叩了幾下,只聽轟的一聲,石門開啟,眼前豁然開朗,出現一個巨大的石室,燃燒的火把將四周照得亮如白晝。 兩排士兵嚴正以待,台階之上坐著哥哥。他並未穿戰袍,向領頭人做了個手勢,石門便在我身後徐徐關閉了。 我心頭狂跳,緊攥住拳頭,覺出虎口痛楚才相信眼前的一切不是夢。一入宮門深似海,而我有幸逃出了宮門! 快半年不見,哥哥清瘦了許多,硬朗的線條勾勒出在刀光劍影中來去而染上的風霜。我喉頭哽咽,上前道:「哥哥!」 他邁著穩健的步子,從台階上緩步而下。每一步都彷彿帶著千斤重。明明只是幾步台階,他卻彷彿走了很久,走了很遠。 哥哥走到面前,低垂的眼睫蓋住了墨色深眸,接著他緩緩地伸出手,撫摸著我的臉頰。 這雙經常拿刀使槍的手長滿了繭子,全然失了少年時候的秀氣,變得很是粗糲,刮在柔嫩的皮膚上有些疼。我眼角酸澀,感慨道:「哥哥,沒想到有生之年還能再見。」 他嘴角動了動,緩緩道:「你瘦了。和以前不一樣了。」 兩顆淚從頰邊滑落,我眼前頓時模糊一片。 「好了。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我們要趕緊離開。」哥哥轉過目光,不再看我,向周圍的兵士令道,「火速趕回吳山關!」 哥哥此次出行並沒有帶太多的人馬。我翻身上馬的時候略微數了一下,竟然不足五十人,不由得暗自心驚。 潛入南詔御苑,只帶這麼幾個人,很有可能有去無還。就算是為了救我,這也不是最好的時機,最好的計劃。 很多話,我想問,但看到哥哥沉默的側臉,最終還是沒有出口。於是那些問題,最終化作重重疑慮。 一行人扮成往來貿易的商人,往北方行去。出了南詔的地界,才重新換上襄吳行軍打仗的那一套行頭。我為了避嫌,換上了一身普通士兵的衣服。 上次一別,今日再見,已經過去了快半年時間。但是我感覺眼前的哥哥有些疏離,和我記憶中的他,總有些不太對勁的地方。 這麼多天的日夜兼程,一行人終於到了吳山關紮營安寨的地方。吳山關雖不是要緊關口,但易守難攻,若襄吳失去此地,無異於唇亡齒寒。哥哥此次統領十萬大軍,駐守吳山關,也是重任在肩。 之前在南詔,為了出逃計劃,我的精神一直處於緊張狀態。之後又火速趕路,身子骨早就撐不住了。一入軍營,哥哥便給我指了帳篷讓我去休息。 這一覺睡得可真是香,結果醒來渾身骨頭都散得生疼。帳內空無一人,只能聽到外面有士兵來回巡邏的腳步聲和遠處的馬蹄聲。 我有些口渴,拎了拎起案上的茶壺,早空得不剩一滴水。正想喊人進來添茶,忽聽帳外不遠處有凄厲的哀嚎,還有軍棍擊在身體上沉悶的聲音。 不知道是哪個犯事的士兵正在領罰。驀然,我覺得那哀嚎聲有些熟悉,仿若在哪裡聽到過。 我渾身一激,放下茶壺快步走出大帳。一個士兵正躺在木椅上,鐵鑄的軍棍一下一下地落在他的臀上。 我斷喝一聲:「住手!」 拿軍棍的士兵抬頭看我,愣了一下,手裡停了動作。我幾步上前,蹲下身來去看那名受罰的士兵的臉。 竟然是湯青。 之前沒有仔細端詳過他,現在離近一看,才發覺他年紀不算很大,頂多十五六歲,眉清目秀,幾乎不像一名出生入死的士兵。如今他受了刑,臉上煞白煞白,額上也是冷汗叢叢。 湯青也認出了我,嘴角勉力地彎了一彎:「公主快回帳里去,金枝玉葉看不得這個。」 我心裡一酸,道:「你這麼說,就是諷刺我知恩不報。」說完,我冷冷地抬頭問拿軍棍的士兵:「湯青救了我,你為何還要罰他?你知不知道他還有傷在身!」 那名士兵有些為難,道:「公主,這是將軍下的令,不打滿三十軍棍,不得停手。」 哥哥? 別說湯青有傷在身,就是一個生龍活虎的士兵,受了三十軍棍,命也照樣會去掉半條。 湯青很是虛弱,但依舊扯出一抹笑來,對我道:「公主莫急,屬下受罰和公主無關,是湯青無能,惹將軍動怒。保護公主是屬下的本分,公主不必放在心上。」 我咬一咬唇,對湯青道:「你替我捱的那一下,估計到現在也沒好,對不對?既然你身負重傷,那將軍能給你什麼任務,你又能惹什麼岔子?」 湯青低了頭,道:「求公主別問了。」 這麼問下去,也是白搭。我對那名行刑的士兵冷喝道:「你先別打,待我去找洛將軍問個明白。」 我大步向中軍大帳走去,一掀帘子走了進去。哥哥正和幾名副將對著沙丘地圖討論軍情,見我這麼闖進來,臉色沉了一沉,還是對副將們說道:「你們先下去吧。」 待副將們出帳,我問:「你為何要罰湯青?還三十軍棍!你知不知道這樣會出人命?」 哥哥一甩戰袍,在案邊坐下,抬頭盯著我道:「湯青為何受罰,你是真不明白,還是假不明白?」 千算萬算,沒有算到他竟會用這樣的語氣和我說話。我心中頹然,道:「哥哥,是湯青一個人潛入御苑將我接了出來。」 「可他沒有完成我交代的任務!」 哥哥以手支案,俊朗眉目中遍是冰雪:「你可曾記得,當時他沒有發信號彈。」 我一愣,道:「是我阻止湯青發信號彈的。因為我怕南詔官兵看到信號彈會蜂擁而至,你會有危險。」 哥哥神色未松,只睨著我道:「我的屬下我最了解,湯青應該會告訴你,一部分人會和官兵糾纏,另一部分人會護送你離開……死掉的,只是和官兵糾纏的那部分人。你,我,都會沒事。」 「哥哥,為什麼我們非要犧牲掉他們的性命呢?」我難以置信,一字一句地問哥哥。 「他們的犧牲有價值。」哥哥冷冷地說,「幾十個士兵換江楚賢的性命,太值了。溪雲,我沒有想到,放過江楚賢的人,竟然是你!」 聽哥哥驀然提起那個人的名諱,我胸中的那股氣,頓時如春之融雪,秋之殘荷一般萎靡下來。 為了江楚賢的安全,我才阻止湯青放信號彈。 幾十個襄吳士兵要混入南詔御苑外的山林,唯一的方法,就是將這些人安插到來秋狩大典上朝賀的隊伍中去。能利用職務之便這樣安排的人,只有江楚賢。 如果我發了信號彈,湧出了幾十個襄吳士兵,勢必讓江朝曦更加震怒,也會想到是江楚賢參與了整個出逃計劃。如果我沒有發信號彈,那麼從頭到尾,我只是被襄吳的死士救了出去而已。 那個人的風華翩翩如蓮,淡然優雅,如徐徐展開的水墨畫卷,讓人不忍釋手。他在月色里對我說,溪雲,讓我心存他想的人,是你。 可為什麼,命運將我們安排成敵對的關係。 我喃喃道:「哥哥,江楚賢有心幫我們,將來若他登上皇位,也會對襄吳示好的。」 「幫我們?江楚賢的確是曾和我談判過,說南詔皇帝要以兩州換青州,可我不答應。」 「青州地處北疆,苦寒之地。送給南詔換回失地,有何不可?」 「溪雲,你太幼稚了。」哥哥眸中嵌著傷感的神采,一字一句地道,「一個強國的皇帝,是不會對弱國示好的。江朝曦之所以取青州,自有他的道理,江楚賢也不過是他的一條狗而已!我只是利用江楚賢將你救出來,沒想到你倒向著他!?」 案上放著一壺酒,聞著酒香,似是上好的西鳳釀。我走過去倒了一碗,咕嘟嘟飲下,道:「什麼都瞞不過哥哥。」 哥哥奪過我手中的酒碗,蹙眉道:「你可曾想過,江楚賢既然肯冒險,就說明他想好了計劃敗露的對策!他是南詔皇族,是我們襄吳的敵人,你何必這麼幫他?」 我眼角酸澀潮濕:「為什麼幫他?我只是覺得欠了江楚賢太多……」 「說不定,你還顧及著那個皇帝吧?」哥哥打斷了我的話,讓我微愕然。 「自家御苑的後山闖入了一群兵,任誰都會氣得半死吧!呵呵,溪雲,你是不是也在顧及他的感受,不想鬧得太僵?」哥哥嘲諷地一笑,將手邊的酒一飲而盡。 顧及江朝曦? 我仰頭笑著,笑到最後,笑出了眼淚:「在南詔人眼中,我永遠都是襄吳公主,可到如今我才明白,在襄吳人眼中,我也永遠都是南詔妃子。」 哥哥眸色一黯,有些不忍:「溪雲……」 我斂笑,冷眼看著哥哥,道:「你也會像猜疑我一樣,去猜疑那些交換回來的襄吳俘虜嗎?如果是這樣,倒是可以解釋襄吳出師不利的原因了!」 「你!」哥哥氣得面色鐵青,說不出話來。我未及他再多言,一甩袖子出了中軍大帳。 後來,湯青還是受了三十軍棍。 那天,無論我如何哀求,哥哥也沒有收回對湯青三十軍棍的處罰決定。 我將湯青扶下來的時候,他已經連呻吟都沒了力氣,已然奄奄一息。軍醫給他開了外敷內服的葯,過了一天一夜,他才轉危為安。 我守著湯青一天一夜,困了就伏在案上小寐,累了就蜷縮在椅子上。這一天一夜裡,我徹底見識了哥哥軍令如山的作風。沙場的磨礪,已經將他完全塑造成一個鐵血的軍人。 湯青還昏迷著躺在床上,偶爾囈語。床沿邊上放著煎藥的爐子,用蒲扇往爐孔里一扇,爐膛里就有火花在明明滅滅。我蹲在爐子旁輕輕扇著火,只覺得撲面一陣暖熱。 熱乎乎的爐體,真像小時候常常籠著的薰籠。 我的思緒漸漸就飄回到數年以前,那時洛家在襄吳還是數一數二的名門望族。 小時候,爹爹把我當男孩養,好讓我學一身武藝,不失將門之風。即便是如此,那些王孫公子們還是不願意和我多說一句話,只有哥哥不厭其煩地帶著我這條小尾巴出入太學館,耐心地督促我讀書習字,學習騎射。 有一年冬天,天降瑞雪,太學館裡生起了暖融融的薰籠。小孩子貪暖,於是我便籠著袖子,頭一歪,靠在薰籠上便睡了過去。這一覺睡得可真是沉,直到我醒來之後,才發現自己已經躺在家中的床上。 原來哥哥不忍叫醒我,又怕我睡沉了著涼,就把手爐塞進我懷裡,把自己的披風解下來給我裹上,將我從太學館裡一步步地背到轎輦上。 那一年,哥哥生了一冬天的凍瘡。 白駒過隙,時光輕擦。轉眼間,遠去了那麼多那麼多的歲月。 如今,哥哥看向我的眼中,只有一抹陌生的神色,如隔簾杏雨,讓人看不真切。 我嘆了一口氣,心裡失落,連給爐子旺火都沒了力氣。索性丟了扇,一個人倚在帳門上,獃獃地望著帳外那一抹戰地殘陽。 沒了那根紅線的纏繞,手腕上空空落落的。
忘憂書屋 > > 美人逆鱗 > 第十四章 棄深宮戰地殘陽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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