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漢宮月涼薄幾人知
這個喧鬧的夏日終於走到了盡頭。
八月中,郊祀建成,江朝曦下旨在奉天殿賜宴,皇族、百官、內外命婦皆賜飯。(註:泛稱受有封號的婦女。命婦享有各種儀節上的待遇,一般多指官員的母、妻而言俗稱為「誥命夫人」。)
江朝曦坐於御座之上,皇后端坐在身側,座旁由二十四護衛官伺立。洵王、蕭王、齊王、陳王等諸王由南向東西而坐。
大殿內外便燃起了華燈,通明一片。吉時剛到,宴席正式開席。皇室、文武百官皆舉起酒杯,向江朝曦山呼萬歲。
我穿了一件海棠紅廣袖宮裝,頭上戴了鶯羽黃垂珠金簪,端坐在位子上,驀然撞見江楚賢的目光,心頭一震。
洵王在南詔素來有風雅之名,即使是遭受貶斥之變,也未見對他的風流神采有過絲毫的影響。眼下,他眼中卻是憂慮重重,只遙遙地望了我一眼,便復又躲開目光。
我略一思忖,自上次將信物交給浮生那日,已有十日,哥哥那邊也該有消息了,但現在卻遲遲未有回復。確實不太正常。
這麼一遲疑,杯中物也比別人慢了一慢。宴飲食物原料都是四方珍異,從南詔各地水陸運入宮中,經御膳房烹制,如此美味在我口中只能覺得味同嚼蠟。
宴席行至高潮,我煩悶不已,借了凈手的理由出了大殿。殿內的喧囂之聲離得遠了,恍若隔世,我索性走得遠了,到了一處水榭。花亭月午,月光溶溶,灑向大地燦若白練,美景如斯恰如一杯醉人的醇釀。
月光地里有一個人徐徐而行,身形清瘦,背影成細長的一抹。我含笑對來人福身:「見過王爺。」
江楚賢行至面前,淡然道:「賢貴嬪不必多禮,本王從殿中出來,只和娘娘說一兩句話就回去。」
我心念一動,道:「是不是襄吳那邊有問題?」
他點了點頭:「娘娘聰慧。浮生將你的信物傳回襄吳,洛鶴軒並未答應同你見面。」
我「啊」了一聲,揪緊了手中絹帕:「那該如何是好?」
江楚賢道:「我們都沒有料到洛鶴軒的態度是如此強硬。於是三日前,皇兄索性讓我通過浮生和洛鶴軒做了談判。」
「那哥哥同意讓出青州了嗎?」
「依然沒有。」
冰綃材質的內衣浸了冷汗,再經涼風一激,我激靈靈打了個冷戰。月光再美,此時於我仿若覆了一層冰霜。江楚賢道:「洛將軍拒絕了我,讓我也大感意外。其實此事對洛家大大有益,收復徐州和雍州,是難得的戰功。雖說要讓出青州,但青州不在洛家轄軍保護範圍內,論責任也攤不到洛將軍頭上。」
我失聲道:「王爺,能不能想想辦法,讓我和哥哥見面,親自和哥哥說!」
「不行。」他道,「若你再堅持見面,只會讓洛將軍認定你已被皇兄控制,如果襄吳那邊再覺察出異樣,會切斷浮生這條眼線,以前的努力也會毀於一旦。」
我頹然坐下,道:「浮生到現在還不知道,她已經暴露!我何嘗不想讓襄吳斷了浮生這條眼線!」
提起浮生,江楚賢容色有過一瞬間的彷徨,但旋即恢復了平靜。他悵然道:「千般萬般,都是本王的不是。只是我也是受制於人,不得不做違背本心的事。」
他從來都是這樣坦蕩無畏的君子,率性而為。我笑了一笑,起身道:「王爺言重了。難道不覺得奇妙嗎,雖都是為南詔辦事,你我卻都有為襄吳籌謀的私心。」
江楚賢握手成拳狀,放在唇邊輕笑一聲,道:「是,這大概是因為身為棋子,同病相憐吧。」
同為棋子,同病相憐。我和他,都沒有將彼此逼到絕路的打算,彼此的身份、責任和命運卻不容我們做任何的反抗。
我想了一想,道:「若是談判不成,南詔和襄吳就只能硬碰硬,毫不含糊地打一仗了?」
「南詔戰勝的幾率很大。」江楚賢負手而立,「那樣一來,襄吳的洛家會受到挫折,南詔蕭家的勢力再度膨脹,於誰都無益。」
我朝四周看了一看,見無異樣,才小心地往他那邊靠了一靠,低聲道:「王爺何不順水推舟,讓皇上受蕭家的擎制,然後自己投靠蕭家?」
剩下的四個字我沒有說出口,因為逼宮奪位這樣的話,實在是大大的忤逆。
江楚賢只笑著看我,並不接我的話。他仰頭望了望天上的一輪明月,低聲道:「洛溪雲,你果然是心比比干多一竅……」
什麼?
我一怔愣,心知不妙,不甘心地想再說什麼,江楚賢已經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拱手道:「本王不宜離席太久,告辭。」
說完,他轉身向大殿方向走去,再不回頭。我咬了唇,望著他的背影漸行漸遠。
江楚賢,對不起,我還是利用了你……
我一直想用皇位來策反你,可是我早就明白,你不可能去倚靠蕭王。
蕭家出了太后和皇后,榮極一時,就算權勢坐大,功高震主,為了讓天下人信服和顧及皇家的臉面,蕭王也只會以攝政王自居,不會逼得江朝曦退位禪讓。
我在做什麼……我是在說服你走一條最艱難的路……
心潮澎湃,難以平復。有什麼東西再也無法抵擋,破土而出。
我再也忍不住,快步追上江楚賢:「王爺還沒有告訴本宮,為何要說這樣一番話?」
「你不需要知道。」他沒有看我,淡淡道,「你只要多加小心,保全自己就可以了。」
我心裡痛楚,凄然一笑:「保全自己?從入宮那日起,我便是步步籌謀。在王爺心裡,我洛溪雲是不是已經成了一個工於心計,利欲熏心的女子?可是我沒有選擇,沒有選擇。入了宮,我一個可倚靠可商量的人都沒有……」
越說,我心裡越是酸楚。臉頰上冰涼一片,是我流了淚。江楚賢默默地看著我,眼神中流露出悲憫之色。他似乎也有震動,痴痴地抬起手,想為我拭去眼淚。驀然,他彷彿驚醒了一般,急忙收回手:「娘娘。」
有什麼微妙的情愫,如絲如縷,脈脈漾在空中。我回過神來,不由得後退一步。江楚賢頓了一頓,道:「娘娘需得明白,皇兄若是達不成目的,娘娘也就成了沒用的棋子。若是連立足都難,又怎麼為襄吳籌謀?」
我絞緊絹帕:「謝王爺提醒。」
不遠處,花廬輕聲喚我:「娘娘,娘娘。」我心一緊,飛快地朝他遞了一個眼神。江楚賢垂下眼帘,再不多言,離我而去。
我循聲走過去,見花廬一臉慌張,定定神道:「沒事,本宮只是有些胸悶,出來走走。」
花廬執了我的手,卻是一手心的汗,低低對我道:「方才奴婢來尋娘娘,見有黑影一閃而過,才急忙喊娘娘。」
我心一沉,道:「你來尋我時,可聽到我和王爺的談話了?」
花廬搖頭,道:「大殿的歌舞聲隱隱傳來,加上你們的聲音壓得極低,聽不清楚。」
江楚賢有些武功底子,自然不會輕易讓人聽去了談話。我反覆想起他坐在殿下,飄忽而來的目光,以及瓊妃的很多張臉,冷漠的,微愕的,淡然的……
用了一盞茶的功夫穩了穩心神,我向奉天殿走去。
教坊司設了九奏樂歌,又排了炫美舞蹈,美輪美奐。江朝曦面露喜色,拊掌大笑道:「好,好!」
眾人見龍顏大悅,紛紛逢迎起來。江朝曦雅興一起,讓朱文備了紙筆,賜給群臣墨寶。待一輪寫完,皇后笑吟吟道:「臣妾也向皇上討個恩典,這墨寶也賜臣妾和幾位妹妹吧。」
江朝曦欣然應允,在金泥紙上寫了幾張,分別賜給皇后和其他幾位妃子。輪到我時,他突然一扔筆,懶懶道:「朕累了,就寫到這吧。」
皇后掩不住眼中的得意,但仍然笑道:「皇上這樣厚此薄彼,白白讓賢妹妹心裡不痛快。」
此話一出,林婕妤、慧貴人等人更是洋洋得意,覷著我的眼神更是充滿了不屑。
我面上平靜,垂手侍立一旁,忽聽江朝曦道:「其實朕只是想討個巧罷了,朕出個謎,賢貴嬪若是能答上來,朕就賜賢貴嬪墨寶。」
我福身道:「臣妾洗耳恭聽。」
江朝曦淡淡道:「解語三秋葉,能開二月花。過江千浪尺,入竹萬竿斜。」
我思忖道:「皇上,謎底是風。」
他拊掌大笑道:「愛妃剛才就出去吹風了呢,所以這麼快就猜著了,不算不算,朕還要再出。」
我陪著笑,暗地裡握了一把汗。江朝曦莫名提及我方才吹風一事,絕對不簡單。
莫非花廬看到的那個黑影就是江朝曦的探子?
正尋思著,只聽他又道:「兩碟豆。」
我用餘光瞥見有宮人將吃剩的菜肴從案上撤了下去,其中一道正是以黃豆為輔菜,便接道:「一甌油。」
江朝曦將玉石紙鎮放在手裡把玩著,一雙眼卻是上上下下瞧著我:「朕說的不是『兩碟豆』,而是『兩蝶斗』。花間兩蝶斗。」
我知道他是故意刁難,道:「稟皇上,臣妾說的是『一鷗游』。水面一鷗游。」
江朝曦道:「看來朕鬥不過你!」
我睨了一眼朱文難看的臉色,小心翼翼道:「皇上高明,臣妾不過是一隻水鳥罷了。」
他一愣,旋即哈哈大笑,將一張金泥紙遞給朱文,對我道:「朕把這金泥紙賜給你,想要什麼自己寫。」
皇后和眾妃嬪頓時面色不佳,只禮節性地掛著笑。我跪地謝恩,起來時眉目溫順。江朝曦有意無意道:「賢貴嬪,你現在的性子怎麼愈發靜起來了?和瓊妃倒是有得一拼了。」
瓊妃侍立一旁,冷冷地朝我一瞥,我頓覺脖子上溜溜地一涼,便對江朝曦道:「皇上怎麼拿臣妾和瓊妃相比呢,豈不是辱沒了瓊姐姐?」
「比得不對嗎?」江朝曦看看瓊妃又看看我,「我看這眉目神采都是冷意森森,越來越相似,不如你們結拜個姐妹如何?」
他縐來縐去,完全不同於往日。我越發覺得奇怪,但瓊妃冰涼涼地站著,我不能不給自己找個台階,便裝了幾分撒嬌撒痴道:「皇上,你這話說得,好像我和瓊姐姐現在不是姐妹了似地。」
誰知我「姐妹」二字話音剛落,瓊妃素白的臉上驀然浮出鄙夷,輕輕地「嗤」了一聲。
饒是再心胸寬廣的人,受了瓊妃這輕蔑的一嗤,臉上也掛不住了。
皇后有些得意,嘴上卻勸道:「賢妹妹別見怪,瓊妃就是這樣的冷性子。」林婕妤唯恐天下不亂,道:「瓊姐姐這就不對了,結拜姐妹可是皇上說的,你不屑的是誰?」
瓊妃穩穩地向江朝曦福身:「臣妾和賢貴嬪素無來往,毫無交情,恕難從命,請皇上恕罪。」
江朝曦蹙眉看她,冷冷地笑:「朕也不過說說罷了,你卻連場子功夫都懶得做。」
氣氛猛然一僵,群臣不知殿上發生了何事,只是將手中的杯盞停了一停,殿中的喧囂頓時低了幾分。
其實在我得寵前後,瓊妃一直是榮寵不衰。每月十五是祖例中規定的帝後同寢之日,也讓瓊妃給佔去了。只是伴君如伴虎,一著不慎,就連這樣喜慶的日子,也能話追著話說出幾分不高興的意味來。
我餘光一瞥,只見江楚賢坐於席中,目光向這邊飄來,心念一動,記起他站立月下,清瘦的一抹身影。
我跪地一拜:「皇上,臣妾有幾句話說。」
江朝曦繃緊雙唇,冷哼一聲,道:「都跪什麼跪,朕的宴席還辦不辦了?起來說話。」
我答了聲「是」,起身道:「回皇上,瓊妃不願和臣妾結拜,其中一個原因是因為瓊妃性子耿直,率性而為,不願虛與委蛇,委實讓臣妾佩服。」
「話倒是漂亮。」江朝曦睨了我一眼,「另一個原因呢?」
「另一個原因,是因為瓊妃心有不忿。」
我的聲音不大,也不小,恰好能讓眾妃嬪聽得清楚。瓊妃聞言,一雙遠山黛眉微微一挑,回眸細細看我。
江朝曦嘲弄地對我道:「先揚後抑,你倒是開始告狀了?」
我整理了下思緒,道:「臣妾並非告狀。瓊妃不願和臣妾結拜,另一個原因是眼下南詔和襄吳關係緊張,皇上為國事日夜操勞,瓊妃心系龍體安康,憂心忡忡。臣妾入宮前是襄吳公主,所以瓊妃才會對臣妾心懷怨懣之情。瓊妃越對臣妾不屑,就越是對皇上用情至深。」
瓊妃微微愕然。眾妃面面相覷,她們都認為我和瓊妃以前有過齟齬,此時定會在皇上面前倒打一耙,誰想我一番話不僅解了瓊妃不遵聖旨的圍,還將瓊妃贊了一番。
江朝曦默了一會,淡淡道:「賢貴嬪多慮了,國事和你無關。」
我福身道:「謝皇上。」
他揮揮手道:「愛妃都各就各位吧,朕今晚還讓教坊司排了些歌舞,讓瓊妃舞一曲助興。」
皇后端坐在江朝曦身側,道:「漢宮秋月那首曲子真是讓瓊妹妹跳得絕了,說來瓊妹妹的封號『瓊』,也是得於此呢。」
林婕妤剛才出言不恭,正想尋個由頭彌補,聞言接道:「是呢,瓊姐姐此舞,恍若月中仙子。」
我正想步下台階,回到坐席上,江朝曦忽道:「賢貴嬪入宮這麼久,朕還未見你一展舞姿呢。」
他今晚就吃定了不讓我有一絲一毫的安生。我心裡哀嘆一聲,正要推辭,不想瓊妃攜了我的手,向江朝曦道:「皇上,這漢宮秋月一人舞起來太冷清了,和眼下的歡景委實不襯。難得妹妹這麼知心,臣妾想和妹妹共舞一曲。」
江朝曦將金樽端在手裡,慢慢地把玩,眸色清亮:「准。」
大殿側方,樂師已經將樂器擺好。我無奈,只得隨瓊妃走到大殿中央,擺好姿勢,只待樂聲響起。
大殿四方的華燈忽然齊齊熄滅,月光從殿門外灑下,如鋪了一層銀霜,耀耀生華。我暗自吃驚,只聽瓊妃淡淡道:「皇上賞此舞時最愛熄燈,這樣跳起來,恍若廣寒清舞。」
皓月一輪高掛天際,偶有清影飄然而過,如玉美人隔了千里雲端,在清冷的廣寒宮且歌且舞。頭上青冥之長天漸高,腳下碧水之波瀾漸遠。洪荒過後,只留一雙長影對立月下。
美妙的樂聲響起,撞鐘伐鼓,雲起雪飛。
瓊妃將腰肢彎下,遽然起舞,裙角的灑金繡花翻飛如風吹落花。我忙舞動廣袖,袖上的銀鏈流蘇隨著舞姿摩擦碰撞,發出細微的聲樂。
偶爾一瞥宮地,只見銀白的月光遍撒,映出的一雙飛旋的舞影,絳裙曳煙,珠衱飄霧,奇麗裊娜。
樂曲行至高潮,我踮起足尖,伸展廣袖,配合瓊妃的舞姿,舞到她的右邊。瓊妃從袖中灑出數根熒光菱紗,我伸手接住,和瓊妃一左一右旋舞起來。菱紗飛繞在我和瓊妃周圍,如螢蟲於夜空中飛舞。待一曲將盡,我將手中菱紗拋至高空,菱紗卻驀然斷裂。我吃了一驚,趁著月光看到瓊妃的眼神,才鎮定下來。
紗面上原本就塗了一層薄薄的熒粉。菱紗斷裂時的那一抖,恰好把熒粉震飛。漫天的熒粉從空中拋灑而下,悠悠然,如細雪飄落,萬片飛瓊。
環佩濕,似月下歸來飛瓊。
我輕喘著氣,驚喜地看著這美景。瓊妃驀然靠近我,輕聲道:「下不為例。」竟是呵氣如蘭。我訝然,正想問她緣由,此時燈光大亮,江朝曦爽朗的笑聲傳來:「妙,妙!快賞!」
瓊妃沒有看我,兀自謝恩。我只覺面上一陣辣辣的燙,抬眸只見江朝曦盯著我,淡淡道:「賢貴嬪舞姿也不輸精妙,今日若不是瓊妃,朕還不知道你有這等技藝。」
江朝曦今晚就沒對我說過什麼好話,我只當左耳進,右耳出,淡然自若地躬身謝恩。
宴席散後,我攜了花廬的手回宮。行至一處花陰下,忽聽不遠處有一個女子冷笑道:「她現在是黔驢技窮了,為她人做嫁衣裳,跳個舞有什麼了不起?皇上今晚還不是去了瓊妃那裡。」
我猛地頓住腳步,示意花廬噤聲,將自己整個人隱在花陰下,只聽另一個女子附和道:「娘娘,奴婢看著也看出些門道,皇上今天句句都刺她,看著就是厭倦她了,當初寵她也不過是因為她是襄吳公主罷了。」
「那是自然。不過本宮最近聽說容妃的罪只怕是定不了了。」
「算那個容妃運氣好,只是,需要娘娘從中斡旋嗎?」
「本宮根本不需要費力,只等著看好戲。容妃的罪遲遲未判,根本就是要看襄吳和南詔兩國戰況而定。可是她死罪可免,活罪難逃,再怎麼著也得禁足幾個月,這擺明了就要將蘭林宮變成冷宮……」
聽著人聲,像是慧貴人和她的貼身侍女。我靜靜地聽著,不發一言。待她們兩人的嬌笑聲飄遠,我才對花廬道:「回宮。」
回了冷碧苑,我便讓花廬準備熱水洗浴。
浴桶中盛滿了熱水,水面上鋪滿了玫瑰花瓣,散發著馥郁的香氣。花廬扶我浸入熱水,輕輕地將水撒到我的背上,低聲道:「娘娘,慧貴人今天說的,也並非沒有道理。蘭林宮若真成了一座冷宮,那麼以後若是有什麼不利的由頭都會找到咱們的頭上。」
熱氣蒸騰,將鮮花的馥郁香氣四散開來。我撩起一串水珠,微側了臉,淡淡對她道:「花廬,無知婦人的話,也是聽得的?」她還想說什麼,我已然道:「本宮想一個人休息一會,你先在外面候著吧,小心看著。」花廬無奈,只得福身出去了。
待四下靜謐,我長舒了一口氣,從水中拾起一片玫瑰花瓣,放在手裡看了看,又讓它飄落水中。
月光下,他的目光通透而悲憫,對我說,若是連立足都難,又怎麼為襄吳籌謀?
「江楚賢,你到底想說什麼?」
熱霧蒸騰在臉上,凝成細小的水珠,又互相融匯,匯成大水珠滾落下來。
江楚賢的話一直在耳邊盤旋。他的目光如月光般通透人心,讓任何想法都無處遁形。
哥哥同意讓出青州了嗎?
沒有……
若你再堅持見面,只會讓洛將軍認定你已被皇兄控制……
王爺還沒有告訴本宮,為何要說這樣一番話……
你不需要知道,你只要多加小心,保全自己……
我彷彿頓悟了什麼,驀然抬頭:「難道你想說的是,哥哥不同意私下達成協議,會被,會被……」
我頭痛欲裂,抱住頭痛苦地呢喃。
九年前,江朝曦還是瑞王,但他登上皇位,讓五位皇儲無任何招架之力的鐵血手腕至今還讓人唏噓不已。以江朝曦的處事風格,他從來都不容許任何意外。他想要的,一定就要得到,不惜任何代價。
江朝曦曾說過——在權力的角逐中,從來只有贏家,沒有輸家。因為輸家到最後,都死去了。
以江朝曦陰狠的性子,等待哥哥的,很可能是刺殺!
「哥哥,你一定要保重,保重!」
「娘娘起來吧,皇上國事繁忙,誰都不見。」
小太監面無表情地對我說完這句話,作勢抽身離開。我將十錠銀子塞到他手裡,道:「本宮有要事相稟,請公公代為通傳。」
「娘娘,你何苦為難奴才呢。」小太監無奈地搖頭。我不甘心道:「如若為難,那就請公公給朱公公知會一聲。」
他這才神色一松,掂了掂銀子塞進襟里,笑道:「娘娘,這個還好辦些。只是有一句話,奴才不知當講不當講。」
「但講無妨。」
小太監瞅了瞅左右,才壓低聲音道:「朱公公以前對娘娘有所不同,也是看著皇上的意思。皇上沒鬆口,誰會笨到逆天而行?娘娘是聰明人,自然明白要在哪裡下功夫。」
說完,他便匆匆地離去了。
果然,朱文久久未出。
我昂起頭,望著紅漆描金的雕龍大柱和禁閉的宮門,有些絕望。
這已經是第三天了,江朝曦這次是打定了主意不見我。
驀然,丹青的煙羅紗映入眼底,一雙綉金錦繡雲絲屐停在面前。我抬眸看去,看到一張清淡如蓮的面容。
瓊妃。
玉穹宮的宮苑中,遍植芍藥,如今是八月,但依舊可以想像出五月時花開似海的勝景。
瓊妃穿一身丹青宮衣,站在花苑中,若有所思地走著,不時彎腰撫弄一下芍藥的枝葉,臉頰上浮起淡笑,整個人溫婉如畫。
她其實是最得寵的,但她從來都不笑。只有在人後,才會露出如此的笑靨。
芍藥的枝葉掃過裙角,透過輕紗撩撥小腿,有一點癢。我提著裙裾,小心行至瓊妃身後,輕聲道:「瓊妃娘娘。」
瓊妃對宮女道:「你們先下去候著吧。」
左右都退下之後,她轉過身,一雙剪剪雙瞳看著我,眸光波瀾不驚,道:「知道本宮為何請你來玉宆宮嗎?」
我搖頭不語。她嘲諷地一笑:「不想見你跪在養心殿前白費力氣罷了。」
瓊妃拉起我的手,將綉著忍冬的衣袖輕輕拉高,端詳著我腕上那根灼目的紅線,緩緩道:「本宮猜得沒錯,你和皇上各有一條。前幾日,本宮曾在案上看到一條沒有結好的紅線,便想順手結緊了,沒想到皇上大發脾氣。」
我將手往回抽,想用袖子遮住紅線。瓊妃看著我道:「你不是想見皇上嗎?那本宮幫你把這根紅線呈給皇上,他自然就明白你的心意,好不好?」
我不確定她是敵是友,便委婉道:「臣妾不敢讓娘娘費心。」
「你信不過本宮?」
我倒抽一口氣,道:「娘娘的權勢地位如日中天,沒有必要栽培臣妾,更何況按照娘娘的說法,和臣妾素無來往,毫無交情。娘娘幫臣妾挽回皇上的心意,就不怕臣妾反過來分了娘娘的榮寵嗎?」
瓊妃道:「你若分了本宮的榮寵,本宮倒自在了。」她見我挑一挑眉,知道我不信,咄咄道:「本宮說要幫你,就會幫你,你若是再推搪,就是心裡還記掛著本宮因為一朵芍藥,罰你跪了半天的事!」
我悠然道:「那件事已然過去了,臣妾早就忘了。只是無功不受祿,臣妾想求個明白——娘娘為何要幫臣妾?」
半晌,她才道:「有人要本宮幫你。」
「誰?」我下意識地問。
「呵,說起這個人嘛——當初本宮之所以為了一朵芍藥罰你,也是因為他!」瓊妃靠近我,一股甜香幽然襲來。
我心頭一驚,後退一步。她緊緊逼近一步,道:「當初罰你,是那個人要我幫他試探出皇上對襄吳的態度!如今我幫你,也是那個人要我助他一臂之力。從頭到尾,都是那個人在策劃罷了!」
一個念頭電閃雷鳴般,活活刺進腦海。不會的,不會是他,他是那麼溫潤翩然的君子,他是那麼淡泊超然的人……
我失聲道:「瓊妃娘娘……」
瓊妃冷冷道:「不錯,是洵王。本宮是洵王的人。」她驀然伸出手,緊緊將我抓住,讓我避無可避,道:「你對他動心了?」
「沒有,沒有!」我矢口否認,一顆心卻如同一枚秋葉,從高處緩緩落下,只余失落一片。待塵埃落定,心裡最柔軟的部分,遽然疼痛不已。
「宴席那日,你和他在殿外密謀了半晌。你當真以為皇上毫不知情?皇上若不知情,就不會在宴席上對你句句嘲諷!你知不知道這樣會害死洵王?」
我別過臉,道:「皇上對我沒有半點情意。」
「那又如何?」瓊妃拈著一枚綠葉,狠狠揪下:「本宮不知道你和洵王都說了些什麼,但是你是妃子,不得不守婦道綱常。這個時候你若不對皇上表明心意,只會讓洵王白白遭皇上排斥。私通後宮妃嬪,這個罪名沾上一點就是個死!」
腕上驀然一松。瓊妃將那根紅線從我手腕上取下,淡淡道:「現在你懂了嗎?你太礙事了。本宮不是想幫你,而是想幫洵王。」
若是連立足都難,又怎麼為襄吳籌謀?原來宴席那日江楚賢對我說的這句話,還有另一層深意。自始至終,他都不曾對我我動過真心。
可我呢?我一方面與他斡旋,一方面利用他牽掣江朝曦,我對他又有幾分真心?
真是可笑,本就無寵,何談復寵。我和江朝曦原本就是做一場戲給諸宮諸院看。戲唱完了,要落幕了,卻有人不依不撓,非要再度演戲。
我苦笑,垂下眼睫:「謹聽娘娘安排。」
瓊妃點頭道:「你就等著好消息上門吧。」她將紅線收入袖中,唇角一勾,浮現的笑容如蓮花次第開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