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瓊林笙琶 5.伊洛傳芳
郝錦言與其餘幾位涉事內人被皇城司押送回宮,移交給掌後宮之戒令、糾察,總裁違法及處罰事的宮正女官魏氏審訊。魏宮正命搜查郝錦言與凌鳳仙所有鞋履,果然如蒖蒖所說,郝錦言的鞋履後部外側都有或多或少的磨損,而凌鳳仙的一切如常,無異狀。再結合兩人此前對話,宮正已判斷出罪在郝錦言。
經過一番審訊,郝錦言及幾位內人陸續承認了罪行,說去年尚食局掌膳一職出缺,郝錦言原本是最有可能升任掌膳的人,不料毫無資歷的馮婧忽然降臨,硬生生奪走了這個職位。郝錦言心懷不滿,遂聯合幾位同樣看不慣馮婧的內人,設計了這次事件,企圖構陷馮婧,令其落職。
魏宮正反覆追問她們可有人幕後指使,她們均一口咬定是自己所為,無人操縱,亦無人證物證表明其他人涉及此案,魏宮正遂按宮規命鞭笞眾女,欲將她們逐出宮去做女冠。因事關太子,魏宮正就此裁決向東宮請示,太子回復說她們此舉雖用心險惡,但畢竟未造成嚴重後果,既受了鞭笞,逐出宮即可,不必勒令她們出家,毀其一生。
目睹此事,蒖蒖又請教了一些女官,逐漸明白宮中對宮人的懲戒自成體系,與外界不同,尋常宮人犯事是由宮正審判,若犯極重罪,才讓御史台、刑部和大理寺介入。
蒖蒖想起以前崔縣令說過,母親是出逃的宮人,想必出逃這種罪應該屬於宮正所轄範圍,便向內人們打聽,這大半年來宮正可曾處罰過逃出宮的宮人,得到的皆是否定的答案,很多人說:「宮內不愁吃穿,又有許多飛上枝頭的機會,再怎麼也比外面強。何況如今官家仁厚,酈貴妃與世無爭,正得寵的柳婕妤待人也很和善,宮人的日子是極好過的,並沒有人想逃出去。就算真要出宮嫁人,等個三年兩載的,官家總會下外放宮人的旨意,所以這些年都不曾聽說過有宮人外逃,更遑論處罰了。」
過了數日,宮中傳來消息:參知政事沈瀚招探花郎傅俊奕為婿,傅俊奕與沈家小娘子的婚禮即將舉行,皇帝與皇太后均賜珍寶於沈氏,以豐其妝奩,並命尚食局主理婚禮宴席。
給予沈氏如此少見的殊榮自然是有原因的。沈瀚曾在皇帝即位前擔任過其王府教授,非但傳道授業,還經常就那時身為郡王的皇帝言行進行指導。
先帝親生之子夭折,此後因一直未能生育,遂於宗室中選擇兩名男孩養於宮中,其中之一便是今上。待他們年紀稍長即封為郡王,各自出宮建府。到了要擇其一立儲的時候,先帝欲考驗二子品性,便各賜十名妙齡宮人予二子。沈瀚見狀,即告誡今上勿接近這十名宮人,宜以庶母之禮待之。今上心領神會,如師傅教導的那樣,對美人們畢恭畢敬,敬而遠之。些許時日之後,先帝果然將二十名宮人召回,命醫工檢視,發現賜予今上的依舊為完璧之身,而賜予另一養子的已非處子。先帝由是下了決心,要讓今上繼承大統。
皇帝銘記師恩,即位後重用沈瀚,如今沈瀚已官至副相。此番要出嫁的沈家小娘子柔冉是沈瀚幼女。他兒女不少,但柔冉最年幼,聰慧靈巧,所以他無比珍視,一心想為她擇個完美夫婿。挑挑揀揀好些年均不如意,今年見了探花郎終於滿意:傅俊奕年輕英俊,才學出眾,談吐不凡,既考中了探花,前途自然是不可限量的。於是在聞喜宴散後即邀傅俊奕入自己宅中議親。傅俊奕也久仰沈瀚大名,滿口應承,一拍即合,這親事便這樣定下來了。
酈貴妃經皇帝授意,召見沈夫人及沈柔冉於後苑,將皇帝與皇太后饋贈之事告之,並讓裴尚食與沈氏母女見面,商議婚宴細節。
那日晨光清美,惠風和暢,酈貴妃請沈氏母女於後苑小西湖旁的亭榭「伊洛傳芳」賞牡丹花,傳宣仙韶院絲竹助興,亦少不了果品茶點,一如後宮小宴。
李典膳點名挑選幾名內人奉食品前往伊洛傳芳,其中有雲鶯歌,豈料雲鶯歌又支支吾吾地不願領命,李典膳頓時怒了,斥她道:「你又說怕見貴人手腳發軟?誰入宮來不是要服侍貴人的?你巴巴地考進來莫非不是為了做事,是等著自己做貴人?」
雲鶯歌也不辯解,但一汪淚水旋即湧出,委屈地啜泣起來。
蒖蒖見雲鶯歌似有難言之隱,遂上前請命替代她奉食品入後苑。李典膳嘆嘆氣,揮手讓蒖蒖前往。
尚食局在大內南部,離北邊的後苑甚遠,這是蒖蒖第一次步入這天家花園,但見水色澄碧的小西湖居於其中,闊約十餘畝,湖旁仿靈隱飛來峰,疊石為山,想必便是宮人常提到的「萬歲山」。苑中梅花、牡丹、芍藥、山茶、木香、桂花、橘、竹、松等均有專屬區域,各設亭台樓閣以供游幸賞花所用。花竹之側怪石夾列,獻瑰逞秀,與林泓問樵驛園林清雅沖淡的風格相較,顯得繁盛華麗許多。
蒖蒖踏著伊洛傳芳中飄來的絲竹聲,徐徐走進那牡丹花畔的亭榭。坐於主席的酈貴妃是位三十多歲的女子,與蒖蒖之前設想的不同,她容貌並不甚美,雖然穿著寬大的褙子,仍難掩頗豐的體態。臉頰鬆弛,隨便一位路人都能看出,時光如何過於凌厲地反覆掠過她肌膚。她始終面帶微笑,目中卻不時流露著疲憊倦怠之感,彷彿下一瞬就會倒下沉沉睡去。
蒖蒖奉上手中的果品,再以眼角餘光打量了席間其餘人。沈夫人端莊,稍顯瘦弱,她的女兒倒是高挑挺拔,雙目明亮,顧盼神飛。裴尚食端坐於末席,微微低頭,保持著耐心聆聽的姿態,不苟言笑。而她的對面則坐著一位宦官……蒖蒖不由睜大了眼睛:時隔半年,她仍一眼認出,此人正是鄉飲上見過的京城來的宦官。
鄉飲上崔縣令並不曾向她介紹此宦官的姓名身份,事後也僅含含糊糊地說他姓程。蒖蒖入宮後沒有打聽到母親的消息,也曾試著尋找這位姓程的宦官,但宮中宦者千百位,她連人全名都不知道,要找也如大海撈針,卻不料此刻竟在這裡遇見。
程淵是來向沈氏母女傳達皇太后的懿旨與祝福,言笑晏晏,十分溫雅。他亦感知了蒖蒖目光炯炯的注視,淡淡與她對視一眼,卻視而不見,旋即轉首,又微笑著與沈夫人對談,此後不再看蒖蒖。
蒖蒖退至門外,與其他尚食內人一般靜待宴罷。終於曲終人散,酈貴妃、沈氏母女與程淵相繼離開,裴尚食起身吩咐內人們入內收拾殘局,蒖蒖領命入內,迅速收拾好部分杯盞,將份內事做完,即匆匆朝外趕,想追上先行的程淵。
後苑花徑曲折,洞穴深杳,蒖蒖追趕須臾,非但難覓程淵蹤影,還迷失在嶙峋山石間,已找不到來時的路。憂心正如焚,忽感什麼圓溜溜的東西不輕不重地擊打了她肩頭一下,然後落到她腳邊,滾開了。
蒖蒖低頭一看,發現那是枚小小的青桃,再望向青桃擲來的方向,赫然見趙皚立於怪石光影陸離處,朝著為他睫毛鍍上一層金色的日頭笑吟吟地眯起了眼睛。
「許久不見,你還好么?這大內可如你想像?」趙皚問。
而蒖蒖滿心想著消失的程淵,沒有回答趙皚的問題,迎上前去便問他:「你認識太后宮中的程先生么?」
「程淵?」趙皚道,「當然認識,他在宮中也是三朝元老了。」
「據說,我媽媽是被他帶回宮的。」蒖蒖急切地問,「你聽說過我媽媽被處罰之類的事么?」
趙皚搖搖頭:「其實,上次在浦江聽說你家的事後,我便打聽過你母親的下落。你母親既被程淵帶走,那一定是先帝的宮人,現在是歸慈福宮管,大內的宮正是無權過問的。而在慈福宮,我也未曾聽說有出逃的宮人被處罰的事。」
蒖蒖惘然道:「那我媽媽到底在不在慈福宮?」
趙皚道:「我是沒聽說慈福宮這半年來有出逃後被捕回的宮人,不過也沒有細查,因為我沒有查詢慈福宮宮人名錄的資格,甚至連官家也不能去查。慈福宮不在大內之中,官家一向孝敬太后,不會插手慈福宮事務,所以慈福宮對宮人要賞要罰,皆可自行決定,不必報告大內,慈福宮之人的事,大內也不盡知曉。」
「也就是說,」蒖蒖蹙眉道,「如果慈福宮處罰自己的宮人,甚至賜死,也不必通知大內的宮正?」
趙皚頷首:「是的。國朝慣例,太上皇和皇太后的宮人不歸大內尚書內省管,宮正只能懲戒審判大內的宮人……有權處治兩宮所有宮人的女官史上倒是有過,但先帝即位以來便沒再設了。」
「有如此權力的女官叫什麼?現在為何不再設了?」蒖蒖追問。
「這樣的女官,名為司宮令。」趙皚答道,「正四品,位於所有女官之上。掌宮中諸事,對六尚事務及所有宮人皆有處分權。先帝事母后至孝,不欲插手太后宮內務,所以不設司宮令。如今官家也循先帝例,不設此職,後宮事務讓六尚及宮正分管,更不過問慈福宮內務。」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