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瓊林笙琶 4.雲頭履
太子言罷,趙懷玉即含笑以應:「夏日以荷葉替代杯盞盛酒,既風雅又可為酒增添幾分荷香。東坡居士亦曾作詩詠此事:『碧筒時作象鼻彎,白酒微帶荷心苦。』臣當年讀到此處,心嚮往之,只是一直不曾有機會效仿。今日聞喜宴上見殿下選用碧筒杯,臣似感覺到荷香清芬,也算一償夙願。」
太子微笑道:「這個願望,倒不難達成。」遂吩咐秦司膳,讓尚食內人們再準備幾盞碧筒杯盛酒,奉與閣中諸臣。
秦司膳傳下話去,蒖蒖退至後廚帶領幾位內人一同摘荷葉做碧筒杯。少頃,酒盞備好,李典膳指定幾名內人,命她們端碧筒杯入精義閣。這是莫大殊榮,被點名者無不欣然領命,只有一位名為雲鶯歌的新入宮內人神情有異,雖頷首應聲,但雙眉若蹙,頗有憂色。
鳳仙素日與她同在一組做事,見狀問她可否有不便之處,雲鶯歌踟躕道:「我……沒見過那麼多貴人,如今但覺手足發顫,擔心奉酒盞入閣會出紕漏。」
鳳仙遂道:「那我代你端碧筒杯入閣?」
雲鶯歌大喜,謝過她之後向李典膳申請換人,李典膳雖不甚高興,但此刻事務繁多,也顧不得計較,也就點頭答應了。
眾內人端著碧筒杯依序入精義閣,鳳仙早已銘記閣中座次,算好順序與相關內人調換自己所站序列,確保自己是將酒盞奉與趙懷玉。當她來到趙懷玉身邊,低眉將碧筒杯雙手奉至他桌上時,她聽見了趙懷玉難掩驚異的一聲低呼:「凌……」
她徐徐抬起頭,淡淡含笑與他相視一眼,旋即欠身施禮,然後若無其事地提起酒注子為他斟酒。
趙懷玉亦不再多言,默默地觀察她一舉一動,在她即將退出時朝她一揖致謝,兩人默契地沒有任何交談。
此後閣中的話題便是這碧筒酒如何清香怡人,酒盞如何別出心裁。眾臣輪番向太子謝恩稱頌,完全沒意識到這換盞的決定之下隱藏著怎樣的洶湧暗流。
鳳仙退往後廚,一路上感覺到氣氛不同尋常,院中皇城司禁衛多了不少,個個面色凝重,為首的殷瑅牽著一隻高頭大犬在後廚周圍巡邏,和暖薰風中忽然多了幾分肅殺之意。
餘下四盞酒皆配珍饈佳肴,食材上乘,烹制工序複雜,如五珍膾、羊半體、鵝肫掌湯齏、七寶頭羹之類,中間又雜以點心插食及勸酒果子若干,鳳仙與眾內人往返奔波,十分辛勞,直到最後一盞酒的菜肴備好,鳳仙才稍有喘息之機,前往東圊更衣。
到了東圊,鳳仙見平日教導自己的女史郝錦言已在其中。這日女官們皆似男子一般頭戴襆頭,身著窄袖圓領衫袍,腰系紅鞓帶,足穿雲頭履。郝女史此刻脫了雲頭履,正愁眉苦臉地揉著足踝,見鳳仙進來,含著歉意笑笑,道:「我這雙鞋之前洗了晒乾存在柜子里,許久沒穿,竟變硬了,這大半日穿著,感覺緊了許多,磨得我腳疼。」
因她是自己上司,鳳仙一向待她很恭敬,見狀欲上前為她揉足,郝錦言忙收回足,連聲道「不必」,將腳塞進鞋中,試著站起,但才邁一步即皺眉叫了聲「哎喲」,似痛楚不堪。
鳳仙忙扶她坐下,幫她除去鞋襪一看,果然見她後跟處被磨得緋紅。郝錦言看了看鳳仙的鞋,輕聲與她商量道:「稍後我還須奉粟米入精義閣,只是腳磨成這樣,每一步都像走在刀尖上,所以……有一不情之請……今日我們穿的鞋都是一個樣式的,我看你鞋的尺寸應該與我差不多,可否暫且與我換一換?待任務完成,我們再換回來。」
鳳仙應允:「只要女史姐姐不嫌棄,我的鞋你儘管用,回宮後我們再換回吧。」
兩人遂將各自雲頭履與對方換了。鞋的尺寸的確一樣,鳳仙穿著倒也不覺得難受,郝錦言站起走了幾步,也喜形於色:「果然好多了。」
就此事鳳仙也未多想,更衣之後即與郝錦言先後回到後廚。
聞喜宴罷,太子與諸大臣、進士陸續離開。待最後一名赴宴者出了貢院大門,殷瑅即下令關閉所有院門,秦司膳讓尚食內人們聚於庭中,也不多言,直接從太子的酒注子里倒出少許酒,交給殷瑅。
殷瑅接過酒盞,遞至所牽的黑犬鼻下,任其聞嗅。黑犬嗅過之後,迅速朝眾內人奔去,遊走於眾人之間檢視辨味,忽然縱身一撲,將一名內人撲倒。那內人一聲尖叫,跌倒之時襆頭應聲而落,藏於襆頭中的蓮花玉巵隨之滾出,現形於眾目睽睽之下。
黑犬依舊再次搜查,又找出一名襆頭中藏蓮花玉巵的內人。
蒖蒖旁觀,略一思索即明白了此舉的道理:蓮花玉巵是太子常用的酒盞,玉石雕琢的酒器難免會有些許微小石紋,太子身體羸弱,所飲酒是秦司膳精心調製過的,與眾不同,長期浸潤蓮花玉巵,使酒盞浸入酒氣,雖反覆清洗亦難以去除,所以黑犬可以據酒液辨味,找出蓮花玉巵。
秦司膳冷笑,命皇城司將這兩名內人押回宮,交給宮正審訊。又請殷瑅引黑犬至太子望果被踐踏處聞味,然後命眾女官及內人們坐下,伸出鞋履,讓鞋底朝外,任黑犬辨味。
有兩名內人臉色霎時變了,縮著腳不願亮出鞋底,然而即便這樣也被黑犬發現,奔至她們面前狂吠不已,秦司膳遂示意殷瑅將她們押下。話音未落,那黑犬一轉身,忽然朝鳳仙奔去。
黑犬在鳳仙足邊嗅了兩下即高聲吠,表示她亦是要找的踐踏望果的人。不待秦司膳授意,兩名禁衛已趕至她身邊,自左右兩側抓住了她手臂,即將拖走,卻聞鳳仙冷喝一聲:「且慢!」
在秦司膳銳利的直視下,鳳仙煞白著臉,竭力抑制此刻的恐懼、不安與憤怒,道出實情:「我如今穿的鞋,不是自己的……」她亦明白了郝錦言要與她換鞋的真正原因,側首冷冷看向郝錦言,道:「是郝女史的。」
郝錦言頓時揚聲否認:「一派胡言!我一向好潔,尚食局人人皆知,怎麼可能與他人換鞋!分明是你踐踏了太子的望果,此刻罪行敗露,便想栽贓於我!」
鳳仙將東圊之事從容道出,所有細節、兩人對話與事實一點不差。秦司膳聽後未表態,但問鳳仙:「可有人證?」
鳳仙一時語塞。當時東圊中只有她們二人,並無人證。最後只得搖了搖頭。
秦司膳命鳳仙與郝錦言都脫下鞋,讓黑犬再嗅,得出的結論依然是踐踏望果的是鳳仙脫下那雙。
兩雙鞋均是尚食內人統一樣式的雲頭履,外觀與顏色均無差別,連大小都一樣。秦司膳讓幾位典膳、掌膳看,她們也無一人能辨出哪一雙是誰的。
此刻蒖蒖忽然出列,朝秦司膳施了一禮,請求道:「司膳可否讓我看看這兩雙鞋?」
秦司膳許可,蒖蒖遂取過兩雙鞋細看,須臾,提起鳳仙脫下那雙,道:「這雙鞋不是鳳仙姐姐的,更像是郝女史日常所用。」
郝錦言怒道:「你與凌鳳仙都出自浦江,原是姐妹,所以一同來誣衊我,你說的話半句也不可信!」
「我不敘人情,只講道理。」蒖蒖將目光自郝錦言身上收回,轉朝秦司膳,道:「踐踏過望果這雙,兩隻鞋後跟外側均有磨損。這種情況一般是因為穿鞋的人走路習慣足尖朝內,鞋後半部外側先受力,久而久之,導致磨損。鳳仙姐姐步態正常,回宮後司膳可以查看她所有的鞋,不會有這樣的磨損。而我剛入宮時,曾被司膳批評,說我步態不夠端莊,所以我用心觀察過宮中女官走路的姿勢,發現郝女史走路時足尖習慣朝內。所以,如果在鳳仙與郝女史之間要選出這雙鞋的主人,我認為應該是郝女史。」
秦司膳再細看兩雙鞋鞋底,沉吟後道:「此言有理。不過尚食局中走路習慣足尖朝內的未必只有郝女史一人,僅憑凌鳳仙所言,也不便斷定是郝女史要與凌鳳仙換鞋。」
「還有一個法子可以認出我的鞋。」鳳仙忽然插言,道:「我收到這雙雲頭履後,曾按自己的喜好,拆開鞋墊,在鞋底灑入沉檀香末又依舊縫好,以讓鞋自帶香氣。所以,請檢查郝女史脫下的鞋,拆開鞋墊看看,若鞋中有沉檀香末,那一定是我的。」
郝錦言回想與鳳仙換鞋時,確實曾聞到一縷沉檀香氣,又見秦司膳將鞋交給禁衛,即將拆開,焦急之下高聲呼道:「這個法子是我教給凌鳳仙的,所以她知道我在鞋中灑了沉檀香末。」
鳳仙轉朝郝錦言,不動聲色地問道:「怎麼,郝女史也在鞋中縫入了香末?」
郝錦言道:「這法子是我教你的,我自然是這樣用的。」
鳳仙又問:「你確定這雙鞋中的香末是你親手置入的?」
「當然。」郝錦言道,「我自己精選的沉檀,置入鞋底後又親手縫好。」
「這樣呀……」鳳仙向她露出微笑,徐徐道:「真抱歉,我記錯了,我當初只是給我的鞋薰了香,並不曾在鞋底置香末。所以,如果禁衛拆開鞋底見到香末,那鞋一定是你的。若沒有……你說,鞋,應該是誰的?」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