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5章 瘋婦人(4)
五婆上前勉強笑著勸道:「大王繼位,天下安定,現在不打仗了。我們跟貞嫂也是鄰居,看她可憐,幫著她把房子租出去糊個口。她只是一時腦子轉不過來,人還是挺好的,前頭孫屠戶還託人說媒要娶她呢……」她說到這裡,也說不下去了。燕國幾場大亂,人命如蟻,僥倖活下來的,哪裡有正常的婚配,不過是混混們或恃著力氣或恃著無賴,或搶或騙或拐誘些婦人來傳宗接代罷了。所謂孫屠戶要娶貞嫂不過是說來好聽,明擺著是欺她腦子不清楚,打算一文不出騙了搶了她來當成生孩子的工具。若不是貞嫂一出了這個院門便要發瘋,早得逞了。
羋月緊緊地捂住嘴,只覺得腹中苦水翻湧,只說得一個字:「走……」就急急沖了出去。
女蘿叫著道:「夫人,夫人……」也跟著追了出去。
羋月一口氣跑到西市口的大街上,才停下來扶著街邊的柱子,大吐不止。
女蘿追了上來,撫著羋月後背,急問道:「夫人,夫人,您沒事吧!」
羋月握著女蘿的手,止不住地顫抖:「那個院子、那個院子里的人全都死光了。那個貞嫂,身上也都是死氣。」
女蘿忙點頭:「夫人,我明白,我明白,我們不租那間房了。」
羋月搖了搖頭,只覺得遍體生寒,渾身顫抖:「不是租不租那間房的事,而是……女蘿,西市不只是窮困,那個地方儘是絕望。剛才那個孩子,像子稷一樣大,居然就這麼在一片泥污中打滾而毫不知羞恥骯髒。子稷生活在這樣的環境周圍,我怕他如果心志不夠堅定,就會受人影響。甚至於我怕將來有一天,我保不住子稷,那麼,貞嫂會不會就是我的將來……」
女蘿嚇了一跳:「不會的,夫人,公子不會是這樣的……」
羋月搖了搖頭:「可是留在驛館,我們又無以為繼,怎麼辦呢?」
她看著眼前的一切,忽然只覺得一片茫然,西市熙熙攘攘往來的人,似與她生活在另一個世界,而她的魂魄此刻已經抽離,似站在半空,俯視著自己淪落至此。
忽然,一個人走到她們面前,道:「在下有禮,敢問二位娘子可是秦質子府上之人?」
女蘿詫異抬頭,上前一步擋在羋月面前,警惕地道:「君子有禮。我們正是秦質子府中人,不知閣下有何事?」
那人聽了,忽然深深一躬,道:「在下冷向,原是遊學士子,因子之大亂,淪落市井。三月之前寒冬之時,在下已是身無分文、饑寒交迫,幸得這位娘子送食水炭火到西市,才讓在下不至於殞命。救命之恩,自當銘記。秦質子有何驅使,冷向及友人願為質子效命。」
羋月猛然抬頭:「閣下也住在西市?」
冷向苦笑一聲,指著不遠處一間低檔的酒坊道:「正是,那間酒坊,便是西市遊俠策士素日聚集之所,這位娘子前些時日贈米贈炭,我相信會有不少人記得娘子的恩惠的。」
羋月的眼中有了些光亮,忽然道:「你們淪落市井,可曾想過將來?可否想過跟從一個主公?」
冷向眼睛忽然一亮,聲音也變得急促:「我等雖然落魄,也曾為衣食謀而低頭俯就過賤業,但是若能有明主相隨,自是求之不得。」
羋月沉默片刻,又問:「若是如重耳、小白這般,流落他國,數年不得正位的大國公子,甚至未來也未可知,你們可有恆心追隨?」
冷向微一猶豫,低頭看到自己腰懸佩劍,想起自己逐代衰落的家族和自幼便有的抱負,慨然道:「世間又能夠有幾個策士,能夠有運氣覓到自己可追隨的主公呢?不管成與不成,這一生有目標可去追尋,總好過就這麼淪落市井,乞食豪門,埋名於草莽吧。焉知我不會是下一個狐偃、先軫、趙衰呢?」
羋月看著冷向,嘴角終於露出自與孟嬴別後的第一絲微笑來,斂袖行禮道:「冷先生高義,秦質子心領了。秦質子為尋賢士,欲入西市與諸位比鄰而居。日後,當有機會與各位賢士結交,還望先生指引。」
冷向一怔,旋而憂喜交加,忙道:「若能與秦質子相交,自當是我等之幸。」
羋月點了點頭,便轉身而去。
女蘿跟在她身後,滿心疑惑,一直到出了西市才問道:「夫人,咱們當真要住到西市去嗎?」
羋月點頭:「是。」
女蘿有些猶豫:「那,要住到貞嫂那個院子嗎?」
羋月若無其事地道:「看了這幾天,以我們手中的這點錢來說,除了那個院子以外,還有更合適的嗎?」
女蘿支吾著:「可是那兒……」
羋月的神色有一絲傲然:「有人住,是生地;無人住,就是死地。我就不信,我的命,強橫不過那些市井之人!」
女蘿遲疑:「可是方才,您還……要不,我們再去找找大公主吧,或許事態還有轉機!」
羋月搖頭:「『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以前我以為,鯤鵬代表的是自由,可現在我才明白,鯤鵬代表的是強大。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可是真正能夠自由飛翔的,只有最強的鳥,對於其他的鳥來說,天空只是它們被狩獵捕食的可怕之地,所以燕雀寧可在檐下爭食,在籠中獻歌,以色事人,求寵取媚……我一直自命鯤鵬,瞧不起燕雀之流,可是,我若是連驛館也不敢走出去,我與燕雀之流,又有什麼區別呢?」
女蘿不解:「那,難道市井之地,會是鯤鵬的天空嗎?」
羋月點頭:「正是,我當真是一葉障目了,我只想著自比重耳,又自苦沒有重耳這般有著忠心的臣下。可是如今是大亂之際,多少策士遊俠,何嘗不是沒有主公可追隨,而一生埋沒?西市雖然是淪落之地,又何嘗不可以是重生之地呢?」